第一部 深宅风云篇 第七章 食尸草
翌日傍晚,结束了当日的工作,若林走出商行时,见周忘杨已在对面的茶寮等候。他飞快上前,与之会合。
他二人今日与冰龙石松相约,一同出城,寻找石氏夫妇失踪的线索,到了城楼东门时,冰龙与石松也已抵达。
若林站在周忘杨身侧,看他一脸肃穆,没话找话道:“既然要重现当日情景,我们不如把自己想作石氏夫妇,这样才可身临其境。”
周忘杨侧脸看他,“当家的除了想到这点以外,还有何等高见?”
被他这么一唤,若林尴尬得不知所措。
周忘杨继续戏弄他,“当家的不是要身临其境吗?怎么又不说话了?”
他二人拌嘴,形势往往总是一边倒。
冰龙以长者的口吻劝道:“小四,惠兄弟为人老实,你别总欺负人家读书人,况且石松也在这里,你说话戏谑也要有度。”
站在最外侧的石松像没听见其他人说话,全然沉浸在焦虑的情绪中。周忘杨敬重冰龙,不再开口,而若林则接不上话,只能痴笑。
城楼士卒个个认识关中总捕头冰龙,待他与他们寒暄一阵后,天色也逐渐暗了下来。
“半个时辰……”站在城门外,周忘杨面对通往开封的官道,悠悠说道。
由于十多年未经整修,那条道路崎岖荒凉,如同一具毫无生息的尸体。夫妻同行本是惬意之事,即便天黑,也不会走得过快。四人模拟当夜情景,打着灯笼出城,徒步慢行。
一路走来,已是过了许久,却无人开口打破沉默。
天色已完全漆黑,空中无月,要是没打灯笼,必是伸手不见五指。周忘杨视线一斜,忽见一座石亭孤伶伶地矗立风中,立即问身侧的若林:“你不觉得走到了这里,夫妻俩应该要说些什么吗?”
若林当他仍在打趣,讪讪道:“先生莫再作弄我了,要是被小笙听到,我这辈子定都要活在他的嘲笑中。”
“谁有那工夫作弄你?”周忘杨把目光移向石亭,“如果你是丈夫,看见那座小亭,就不问问内子是否要坐下喝口水吗?”
“好,好!我问我问……”若林不明就理,只是例行公事,结结巴巴地问周忘杨,“你……你渴不渴?要不要,喝……喝点水?”
周忘杨没去回答他,已径直向石亭走去。
前方,冰龙驻足,恍然大悟,“小四的意思是说当天下雨路滑,石山春枝看见这座亭子,应会进去休息。”
四人一同进了石亭,跳动的火光映照下,所有人的脸均显得忽明忽暗,闪烁不定。
周忘杨对石松说:“这个石亭可算作一道分水岭,从东城门到此地,你大哥大嫂应还没有偏出正常路线。”
石松难掩紧张,问:“那他们到底人在哪里?”
此刻,石亭四周一片黑暗,不知名的生物正潜伏在暗处低啸。一阵刺骨寒风掠来,徘徊亭中,瞬间吹熄了四盏灯笼。顿时,众人眼前一黑,若林下意识地去拽边上的周忘杨,手到之处,竟是冰凉的石凳。
“先生!”若林一急,起身喊道。
“惠兄弟莫慌,小四他还在这里。”
黑暗中,冰龙冷静的声音响起,他动作迅速,很快点亮了一只灯笼。微弱的灯火下,他们看见周忘杨已站到了石亭外。
“周先生发现了什么,是不是与我大哥大嫂有关?”石松大喊道。
对面那人毫无反应,这一刻,周忘杨正死死盯着前方,他吃惊地看见在杂草中间横生出两条青绿色的人手,迎风而招,意在引他过去。
凉风又袭,这一次竟发出鬼嘶一般的尖鸣。合着风声,周忘杨仿佛听见两个悲怆泣血之声正在呼喊他。
杂草上的青绿人手仍在挥舞,如同一个巨大的磁场,周忘杨的身体被猛地吸了过去。他的手不受自己控制,猛然伸向了那长在草上的绿手,一把握住!
束缚身体的力量瞬间解除,周忘杨猛地回过神在他掌中握着的是两片酷似人手的枝叶。原以为惊诧会就此告一段落,可就当看清这一枝叶的同时,他的瞳孔疾速缩小!
他认得出,那是食尸草!
一种以禽畜尸体为肥料,吸取养分后疯狂生长,生出酷似人手枝叶的怪异植物。
他忽感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上心,在这株食尸草底下究竟埋了什么动物的尸体,才让它生得如此茂盛?
漆黑的夜空下,狂风大作,如兽啸如鬼泣。
脚边传来野狗的低吠,周忘杨向下一看,只见一条蜷缩在杂草边的野狗瞳仁鲜绿,正喘着粗气,一步步向后倒退,好像正被什么东西逼迫着。
狗乃通灵之物,双眼可看见一些活人所无法目视的东西,比如说鬼!
他周忘杨从不信鬼,只信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只信善恶到头终有报。他手握食尸草,用力一拽,将那人手状的古怪植物连根拔起。
什么都没有!
想要一看究竟,必须掘开土层。
他走回石亭,另外三人都等着他开口。周忘杨坐下,道:“一切等到天亮再说。”
石松心急,原想插话,却被冰龙拦了下来,听他道:“小四说要等到天亮,自然有他的道理,石兄弟不必操之过急。”
方才周忘杨跑出石亭后,冰龙也注意到了那株古怪植物。多年的办案经验告诉他,那株食尸草下所埋的尸体八成就是那石氏夫妇的。
倒春寒的季节,坐在户外十分寒冷。周忘杨不动声色,闭目凝思,他不愿现在就去掘土寻尸,一是碍于黑夜难以操作,二是担心石松发现亲人被弃荒野,精神崩溃。
心脏突然抽痛了一下,周忘杨立即捂住胸口,呻吟了一声。
“先生怎么了?哪里不适?”若林见状,忙问。
他看着周忘杨抬起头,片刻之间,一张脸竟已苍白得不像话,在这寒夜里,竟还满头是汗。
“我没事……”周忘杨死撑着,声音却已颤抖。
冰龙也觉事态不对,坐到周忘杨边上,执起他的手,在灯笼下一看,惊道:“小四,你的手心有黑斑,这是……”
“大哥不要说!”周忘杨急道,“你也知道,我师妹最擅长的就是调制这些玩意儿,我自己可以摆平。”
完全没听懂那两人打的哑谜,若林去看周忘杨的手,原本白皙的皮肤上果真聚集了一块块黑斑,他急问:“龙捕头,先生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他的手会这样?”
“小四不让说,我也没法子。”冰龙摇头,“惠兄弟还不知道周郎师门之事吧。他上有两个师兄,大师兄得师父平阳子的棋艺真传,战遍神州,堪称国手,二师兄学的是书画技艺,书法绘画同样是天下难觅对手。你知道小四的强项是什么吗?”
若林还掂记着周忘杨的手,随口答了句:“不就是推理之术吗?”
“那倒是小四与生俱来的。他师父传授给他的,却是琴艺。”冰龙笑道,“三个男徒包揽了琴棋书画四门技艺,平阳子的两个女徒倒也不甘示弱。三师姐桑茵可谓女中华佗,她走过之处就如观音垂柳,逢病必愈。”
另一边,石松也听出了兴趣,说:“想不到周先生的几个师兄妹都这般有本事,那他的五妹呢?她学的是什么?”
这时,周忘杨终于明白为何冰龙会绕这么大一个圈子,去提及他的师门。
有些无奈自己大意,他只得听对方徐徐道出:“小四的师妹余飞鸢,最得意的本事就是用毒!”
“你中毒了?”冰龙话音一落,若林立刻醒悟过来,问周忘杨道。
“掌心现黑斑,我中的应是毒中下品‘黑寡妇’,没什么大不了。”周忘杨紧攥双拳,硬把掌心的黑斑逼了回去。
若林心有不安,问:“这毒会不会危及性命?”
“我会飞鸽传书给我师妹,在她没寄来解药前,我死不了,会帮你找到何喜儿的。”
“但苏州离洛阳这么远,万一信鸽送不到,你不就有性命之忧?”若林越说越着急。
冰龙宽慰他,“惠兄弟还不了解小四的为人,他不愿速速解毒,是为引蛇出洞。如真的等不到五妹寄来解药,必要时,我会再请江湖上的用毒高手替他解毒。”
“好端端的,怎么会中毒呢?”石松血气方刚,一拍石桌,喊道,“一定又是何府里有人在搞鬼!”
“比起搞鬼,对方更爱作弄人。”周忘杨笑了一笑,向若林道,“‘黑寡妇’每到夜晚发作最猛,我四肢酸麻,不便赶路。天亮前,你回城一次,带几把铲子过来。”
“让惠兄弟守着你吧,我和石松去拿即可。”
冰龙解下披风,披到周忘杨身上。四更过后,他就与石松遵照周忘杨的话,回城去拿铲子。
天蒙蒙亮,偶闻鸟鸣。
掌心的黑斑时现时退,周忘杨记得师妹曾对他说过,倘若中毒却无解药,缓解的最好方法就是均匀呼吸,切勿跑动,心神荡漾,以免毒性走得更快。
“那位穆姑娘的琴声,当是极其动听吧?”
忽听有人提起穆清素,若林一怔,“还好,与先生不分伯仲。”
周忘杨神情淡然,若林便大着胆子问起别的来:“先生的三师姐是怎么样的女子?”
他没有忘记在雪月楼的那一幕,当冰龙提及桑茵要与他人完婚时,周忘杨的失态已表明了一切。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你问桑茵?”周忘杨深吸一口气,遥望远方,“人见人爱,花见花开,天下女子无人可与她比。”
倘若此刻若林正在喝茶,他定会一口气尽数喷出。冷漠如周郎,想不到竟也会用那样的修辞去形容一名女子,可见她确实非比寻常。
这时,正逢冰龙与石松归来,冰龙手里只拿了一把铲子,走入石亭,对周忘杨说:“石松走到半道上就起了疑心,问我拿铲子挖什么。我不便回答,到了东城门,他已心急如焚,不肯费时间进城,只问城楼士卒借了一把就又折了回来。”
冰龙背后,石松焦急高喊:“周先生,你告诉我!拿铲子过来究竟要挖什么?”
事到如今,周忘杨也不想再作隐瞒,他走到石松面前,指向石亭旁的食尸草,叹道:“如果我没有猜错,你大哥大嫂应该就埋在那下面。”
此言刚落,石松如同五雷轰顶,差点栽倒。他难以置信地看向那堆像是长满人手的杂草,一步一步,艰难走去,到了草前,开始机械地挖掘。
若林于心不忍,捡来一根树枝,帮他一起刨土。
杂草除尽,还剩泥壤,石松挥汗如雨,奋力去挖。他愤怒而又紧张,害怕而又渴望知道答案。
蓦然间,手中的铲子哐当落地,石松的痛哭声随即爆发,凄凉万分,一下子惊走了路边的飞鸟。
若林同样呆在了原地,在他视线下方的泥地里,一只六指手骨已经显露而出!
石松像是着了魔,扔掉铲子,直接用手去刨。连心十指已被磨出血来,他依然停不下来,他挖出了两具森森白骨,只剩骨骸,衣衫皮肉都已全部腐烂,必是于此埋葬了许久。
“大哥……大嫂……”
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腐臭,石松像是失了嗅觉,捧着那两把白骨失声痛哭。
震惊与惋惜充斥着在场每个人的胸腔,散之不去。大哭过后,空剩彻心透骨的仇恨,石松蹲下身,轻轻放下两具尸骨,忽又蹿了起来。
“我要去血洗何府,让他们血债血偿!”发红的双眼噙满绝望的泪水,石松转向冰龙,绝决道,“大哥莫要拦我,等我宰了仇人,自会到官府投案!”
此刻的他已万念俱灰,但求同归于尽。
若林心存惋惜,怕他做出些傻事来,赶紧劝道:“你别太冲动,现在这人已成了白骨,辨不清面目,说不定不是你大哥大嫂……”
这话本是废话,越说到后来,他越没有底气。
这世上被人谋害后,抛弃荒野的死尸确实不少,但石山特征鲜明,要说这六指尸骨不是他的,可能性近乎于无。
石松像一根木桩般被钉在了地上。若林推了推他,想不到下一瞬,竟被对方猛撞了一下。
“去死吧你!都到了这份上,还要替你姐姐家狡辩!”
若林本就弱不禁风,遭到这突来一袭,他身子一倾,跌坐在地,胸口又狠狠吃了几记闷拳。他耳畔嗡嗡作响,晃荡的视线中,只见冰龙疾步走来,拉开了石松。
“别拦我!让我先杀了这个道貌岸然的书生,替大哥大嫂报仇!”
虽有冰龙拦着,但石松却依然激动,几欲冲来。
若林呆呆地怔在原地,一只纤长的手从侧面伸来,他抬头见是周忘杨,便拉着他站了起来。
周忘杨看他惊魂未定,安慰道:“委屈你了,我应该料到尸骨重见天日后,石松将会大受刺激,对你有所威胁。”
对面,石松依旧死死挣扎,无法冷静。他年少力量大,且又是悲痛至极,冰龙不敢出手伤他,只能蛮拉,险些也要拦不住。
周忘杨快步向前,停至石松跟前,竟劈手给了他一巴掌,响亮至极。
“你若这般沉不住气,把这里当成江湖武林,想杀就杀,想砍就砍,当时又何必给我下跪?”
那一巴掌过后,石松一撇脸,竟喷出一口血来。
冰龙看了暗暗惊讶,想不到小四如此瘦弱,腕力却也不可小觑。
周忘杨猛地拽过石松的衣襟,连拉带拖地把他带到尸骨前,大声道:“你看看,这两个就是你的至亲!他们遭奸人所害,弃尸于此,你见后竟连真相也不愿去查,就自暴自弃!等你满手血腥,落得身首异处时,要让他们情何以堪?”
冰龙会意,也劝道:“况且,你此去何府说要血洗,必定会有无辜者死在你手里。那时,你与那杀害你大哥大嫂的凶手又有何等区别?”
石松像是痴了,他远望苍穹,满目血丝,突然怒目圆睁,长啸一声。那声音饱含仇恨,仿佛可以撕开天空,令闻者皆感心碎。
“我现在可否为你的亲人验尸?”周忘杨问。
石松木然点头,像一具失了灵魂的躯壳。周忘杨轻轻叹息,与冰龙一同走到坑前,端详那两具白骨。
“这应该不是为财劫杀。”周忘杨掬起一把土,张开五指,一块块碎银铜板从他的指间随着沙土一同滑落,叮当作响。
冰龙也觉赞同,大手一挥,端起一具较小的骨架,细细一数,道:“春枝的胸骨上起码有二十多处刀痕,就不知她的致命伤在哪里?”
每一具尸骨都会表达,周忘杨就有这听尸说话的本领。他翻过石山的尸骨,在左面肩胛骨处找到一道极深的刀痕。
捅穿胸腔,直插心脏,削骨三分,可见下手之狠!
“这里便是致命伤!”周忘杨抚过白骨,指间微感冰凉,“他们夫妻是被人从身后突袭,一刀直刺心窝。那一刀虽致命,但却不至于立即就死,凶手趁他们残喘之际,又绕到正面,朝胸腹部猛刺。”
冰龙闻言,又察看了春枝的尸骨,果然发现她的肩胛左骨也缺了一块,补充道:“照腐烂的程度来看,约已死了将近六个月。”
周忘杨道:“冰龙大哥,石氏夫妇一事请暂且保密。我猜他们之死与何府的另几桩怪事都大有关系,如果官府现在就介入,反倒会打草惊蛇。”
冰龙深锁剑眉,点了点头。
验罢尸体,周忘杨又问石松:“现已弄明白你大哥大嫂的死因,你要不要为亲人操办后事,让他们入土为安?”
石松肿着半边脸,径直走到坑前,把两具白骨平稳放好,以手推土,轻轻掩埋。他口中念念有词,哽咽道:“大哥大嫂沉冤待雪,不可现在就入坟!一定要抓到凶手,祭他们在天之灵!”
尚未找到凶手,亲人却已尸骨尽寒。石松悲不能言,只得先把兄嫂暂留在这荒郊野外,重新掩埋。
四人安置好了石氏夫妇的尸骨,冰龙见不远处有条小溪,便与几人过去净手。周忘杨蹲在水边,见若林与石松都心事重重,便悄悄与冰龙商量:“稍候我们几人回城,石松就拜托大哥了,他受了极大的刺激,要是没人看着,怕是会惹出事端。”
“小四放心,我会多加开导他的。”冰龙转望若林,又问周忘杨,“惠兄弟说委托你是为寻人,可是也与何府中人有关?”
周忘杨道:“不错。他与何夫人怀疑何喜儿出生时遭人调换,前不久死去的小姐是个冒充的,要我设法找到真正的何喜儿。”
冰龙领会意思,转而道:“春枝的死,大约是她知道太多而遭灭口。在何府下手的话,造成失踪则很麻烦,于是凶手就等她丈夫石山赶来,双双出了城才杀人。”
“大哥言之有理。”周忘杨掬起溪水又侧手倾倒而下。
很少见他满面忧郁,冰龙问:“是不是觉得这案子有些棘手?”
周忘杨仍在戏水,眼睛却看向了一旁的若林,“都说百无一用是书生,我有些担心下一个目标将是惠若林。”
冰龙一震:“此话怎讲?惠兄弟也受过袭击?”
“犯人认错了人,让他的同窗受了惊吓,逃过那一劫,实属侥幸。”
心脏又被刺痛,体内之毒再度发作,周忘杨紧咬牙关,奋力抵抗,不让任何人发现。
四人一同返城,冰龙带着失魂落魄的石松与周惠两人在城门口分开。这时天已大亮,街上的人也多了起来,若林颈上还留有淡淡的掐痕。
周忘杨问:“惠兄是要直接去店里当班,还是回何府一趟?你昨晚一宿未归,回去少不了要挨惠蕾一顿骂。”
若林不接他的话,木然问道:“先生,你老实告诉我,如果喜儿死了,尸身会在哪里?”
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周忘杨驻足停下,直截了当道:“和石氏夫妇一样,被埋在了某个地方。”
早先看见的两具白骨给若林太大震撼,让他不得不担忧起何喜儿的下落。
边上,周忘杨打了个哈欠,他为收集线索,将近两个昼夜未曾休息。若林见状,道:“现在正是用早膳的时间,不如我请先生去吃顿饭……”
周忘杨看他一眼,“不必了,我吃不惯北方的谷物,在你姐姐家的那几顿饭算是上等膳食了,我却是硬着头皮吃的。”
若林想起周郎是苏州人氏,听的是吴侬软语,喝的是西子湖水,那吃的,应是些精致菜色。他又问:“那先生在雪月楼,平日里都由谁负责你的饮食?”
周忘杨并不贪图若林那顿饭,随口答了一句:“他们也做不出江南风味,每个月会垫付我伙食费,到姑苏阁订餐。”
他话一说完,忽听若林拉住路边一名摆摊的小贩,问:“这里到姑苏阁怎么走?”
盛情难却,周忘杨最终还是坐到了姑苏阁的店堂里。
小二早已熟识这位赫赫有名的老主顾,殷勤地上去招呼,见他边上多了一张生面孔,打趣道:“先生的小童怎么变了个模样?一夜之间,人俊朗了,连个儿也长了不少。”
周忘杨调笑:“小二哥净说胡话,比起这位兄台,我那小童可要机灵多了。你把平日里我最喜爱的几样东西统统上一遍,让我这位朋友也尝尝江南的点心。”
苏州的糕点以精致闻名,颜色缤纷,口感细腻。不过若林才吃了几块,却已没了胃口。
周忘杨问:“很甜吗?你不喜欢?”
若林摇头:“我并不忌口甜食,只是……只是想起那两具人骨,实在是吃不下去。”
对方模样难受,周忘杨暗叹幸好没叫夹肉的糕点,他刚想吩咐小二给若林上一壶清茶,忽听一阵悠扬的琴声从邻桌响起。他侧耳倾听,那琴声绝美动人,如诉如歌,像在讲述一个美丽的故事,仅是这短短几音便已让他为之一振。
而此刻,若林也已全然失神,视线落在店堂角落,那背身抚琴的女子身上玫红衣裙焦尾古琴,不言不语却已是仪态万千。
“是她……”若林低道。
坐在角落的那名女子旁若无人,继续弹奏,似是人琴一体。她的琴音盛大澎湃,绕梁而震,周忘杨一听便知是关中的曲调,手指不禁跟着这激昂的旋律,在桌上轻轻叩击。
女子奏罢,听者仿若经历一场听觉的洗礼,意犹未尽。
周忘杨毫不吝啬地鼓掌叫好,“有幸听到这般天籁之音,实属三生有幸。能一人奏出如此盛大仙乐,想必姑娘就是穆清素吧?”
周郎与那奏琴人本是背对而坐,此刻同时起身,向后望去。
人如其名。
穆清素高洁典雅,气质袭人。以相貌来看,应与何福燕同龄,相较之下,却比她端庄数倍。
“阁下模样俊逸非凡,又懂音律识人,莫非就是大名鼎鼎的推理奇才周忘杨?”穆清素问时,无意间瞥见了与周忘杨同座的若林,立即抱琴而来,落落大方道,“你可是若林?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若林急忙点头,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半晌才道:“穆姑娘怎么也在洛阳?”
“天大地大,我不愿据于一地,就到处走走。”
虽已不是妙龄少女,可穆清素身上那种韵味却正是要到这二十七八的年龄才可体味。她说话时带些傲气,有那么一点儿像惠蕾。
等她再度望向周忘杨时,忽道:“周郎唇色不对,必是中了毒。”
周忘杨蓦然来了兴趣,问:“依穆姑娘所见,我是中了什么毒?”
“掌心呈黑斑,遇寒时四肢酸麻,当是毒中下品‘黑寡妇’。”穆清素将怀中的焦尾琴搁于桌上,从玫色红袖中取出一只玛瑙小瓶,“这是红蝎赠我的百花散,服下后,可解上百种简易之毒。”
周忘杨望着那装有百花散的玛瑙瓶,眼前蓦然浮现一个身穿红衣的少女。
红蝎红蝎,毒性至极,妖异非常。
他知道,百花散之所以如此命名,是因师妹在炼制这一解药时,共选了百余味草药。
穆清素暗怪自己愚笨,笑道:“见周先生中了毒,我一时忘了你是红蝎的同门师兄,居然拿她的解药赠你作人情。我刚从蜀地游历而来,正逢红蝎也在那里办事,听说我下站将到洛阳,她托我向先生捎个话,说接到师门飞鸽传书,要她尽快赶回苏州,问你是否也要回去。”
穆清素以为周忘杨也有百花散,正要收回,坐在一旁的若林急道:“穆姑娘,周先生已与师妹多年不见,他身上并无解药。”
穆清素性情率直,听后干脆把解药塞到周忘杨手中。
掌心的玛瑙瓶微微带热,周忘杨问:“五妹既然连这百花散也愿赠予穆姑娘,可见交情甚深。你们近日见过面,她还好吗?”
“红蝎她……一点儿也没变。”
平淡一句话到了穆清素嘴里,只显伤感,那句“一点儿也没变”更是拖长了语音,满是哀叹。
“是么?我走时她才十四岁,果真还是没变……”
凤眼微垂,周忘杨眼中也满是落寞。
穆清素岔开话题:“有缘在此遇上二位,不如坐下多饮几杯。”
周忘杨挥手:“来日方长,我与若林还有要事在身,今日就在此作别穆姑娘了。至于师父令弟子回苏州之命,我尚未收到,暂且不会回去。穆姑娘若与红蝎还有书信来往,请代为转告。”
他与穆清素作别,见若林还痴痴地站在原地,赶忙结了账,叫他一同出了姑苏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