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篇 杜松树 第十八章
在房间的一角,米媛虚弱地躺在一张木床上,龙泽坐在她的脚边,莫绘里站立在龙泽身旁,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龙古双手插在裤袋里,他站在房间中央低着头,仿佛一下子苍老了许多。
门外,本该死去多年的少女站在杜松树下,她神情平静地抚摸着红色的杜松树干,时不时地凑过去嗅着。
“其实我都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讲起了。”辛十牙擦拭着手里的单片眼镜,然后小心地将其重新戴上。
“就从我昨晚救你开始讲啊。”楼曲萌眯着眼睛伸出指头指着自己。
“……”辛十牙将头扭到一边去了。
“昨天我没打算杀你,只是希望给你些教训,好让你赶快离开这个岛,不要再插手这件事。”一旁的绘里说。
“你怎么把手持利斧攻击别人的事说得这么轻松,好像和你无关似的。”楼曲萌自然很不满。
“昨晚我跟着舒介一出去的时候,你就在后面吧,你只要做成是我在杜松树林中散步遭到死去鬼魂袭击的样子,这种谣言一旦传开,也就不会有人再涉足这个岛了对吧?”辛十牙说完看了看龙古,龙古仿佛没听到,一言不发。
“这样一来,本该作为旅游开发的小岛不就毫无价值了么?”楼曲萌问。
“问得好,不过所谓的旅游开发本来就是个幌子罢了,作为如此大规模的药业集团,突然去插手旅游产业本来就有些不太正常,只要这种谣言传开,自然会将项目停下来了,而这样阻止人们进入小岛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夏少元一脸的不解。
“我还是不明白,干吗不准人上岛,既然不打算开发这个岛屿,这之前的投资又算什么。”夏少元指了指房间。
辛十牙没有回答,只是望向窗外,与此同时,龙古的眼睛也看着窗外,他们看着外面的那个女孩。
穿着旧式蓝裙的女孩似乎想要伸出舌头去舔树皮,却被旁边的少年阻拦了,他似乎在轻声说着些什么,虽然听不到,大家却能看到女孩在听话地微微点头。
“龙先生,作为一名父亲,你这么做的确用心良苦,不过这一切都是建立在你自己的利益之上。如果不是你,这一切也不会发生了,对吗?”
辛十牙看着龙古,龙古艰难地咽了咽唾沫。
他转头看了看躺在床上的米媛,妻子微微睁着眼睛,虚弱而疑惑地看着自己。
我爱这个女人吗?
不爱。
我恨这个女人吗?
不恨。
准确地说,我欺骗了她,整整五年,如果不是这家伙,应该是一辈子。从这个角度来说,我应该有愧于她吧。
龙古朝妻子走过去,弯下腰在她的脸颊上轻轻地吻了一下,接着对着她的耳边低声说了一句——“对不起。”
伴随着龙古沉重的叹息声,米媛突然流泪了,她似乎明白了些什么,但疑惑却更多起来。
“还是从几年前说起吧,前面的事你从我妻子和夏老师那里应该都知道了,那是一个突发事件,我的初衷只是希望借着儿子毕业游玩的机会让那孩子和米媛搞好关系,因为龙泽很喜欢她,所以我觉得似乎有可能让家庭接受她,接受我的女儿。不过我可能太天真了,这只是个一厢情愿的想法而已。”龙古坐在米媛旁边,一只手紧紧抓住妻子的手。
“当米媛告诉我她杀了舒敏时,我就感觉被人大力地提起来倒插进了冰水里。我太了解我妻子了,她绝对做不出杀人的事,但是那种情况下人都接近疯狂、接近野兽了,越是在极端的条件下,人性往往越是压抑不住兽性,所以我让米媛冷静一下,自己走到了出事的地方。
“我看到了一摊血,那孩子安静地坐着,斜靠在一棵成年杜松树下,她用手捂着头,鲜血顺着脸颊流下来,虽然不多,却触目惊心。我看到旁边的斧子,这才知道原来米媛只是用斧背敲打了舒敏的脑袋。我立即走过去为她包扎伤口,同时把杜松树的浆汁涂抹在伤口之上,整个过程中她默不作声,只是呆呆地看着我。那时候我就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但没想过会那么严重。我很少亲近自己的女儿,作为父亲,我是有愧的,她的喜怒哀乐都没有我在身边,而如此亲密的接触却是因为我的妻子打伤了她。一想到这里,我就有一种乏力和无能的感觉。我一直以为自己能干、优秀、心理强大,但那时候我才知道,一个男人如果连妻儿都无法保护,那他只能是个卑微者,那些财富和名利都不能作为借口来填补这些缺陷。
“抱着舒敏的时候,我想过如何报复米媛,但这个念头很快一闪而过,不知道是不是身体过于饥饿和从未有过的挫败感,我突然想出了一个计划,一个我觉得非常完美的计划。”
龙古大声地喘着气,攥着米媛的手更加用力起来。
“但是你这个计划至少伤害了你两个亲人,两个离你最近的女人。”辛十牙不客气地当面指责他。龙古出乎意料地没有否认,只是点了点头。
“后面的事你们应该知道了,我对米媛撒了谎,我说舒敏死了,还编出了她为了大家牺牲自己身体的遗言。这么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米媛背负沉重的罪恶和负疚感,而这种负疚感可以彻底击垮她对我的不信任铸造起来的那堵墙。果然,离开岛屿之后,米媛彻底退出了权利舞台,而且不惜同自己的叔伯辈扯破脸皮也要大力支持我在董事会的决策。我的确很卑鄙,利用女儿去欺骗妻子。”
米媛痛苦地闭上眼睛,她将手从龙古手中抽出来按在自己的脸上,将头别了过去。
“你,你说什么?这不可能,那些肉,那些肉!”夏少元的眼睛都鼓了出来,接着脸色难看如菜,他双手捂住嘴跑到外面大声呕吐起来。
龙古摇摇头,苦笑了几下。
“不知道是不是凑巧,其实那天我回来本来就带来了好消息,在淡水河的另一边,我发现了一种可以吃的肉食动物——蛇。”
辛十牙哦了一声。
“的确,蛇是在海岛上分布最广的一种动物了,像蛇岛那样的岛也并不算少数。”
“我以前插队的时候和当地人学过捕蛇,所以还算不错,我抓到了勉强可以维持体能的食物,但是我知道,要欺骗米媛,不同时欺骗夏少元是不可能的。而为了不让他看到尸体,我就以这种方式来欺骗他,这种书呆子有时候的确很好骗,而且我相信他也没吃过蛇肉。当然,为了以防万一,我在烹制蛇肉的时候加入了一些采摘来的蘑菇。”
“你说蘑菇?”
辛十牙问了一句,龙古点了点头。
“放得并不多,我是从舒敏的手上发现的,看样子并不是毒蘑菇。”
辛十牙思考了一会,然后拿来纸币,粗略地画上了几种蘑菇递给龙古。
“你能想起来是其中的哪种吗?”
龙古不解地看了看辛十牙,但他还是仔细看着,思考了一会儿后指着其中一种说就是这个。
“毒蘑菇未必一定会吃死人,”辛十牙自言自语地说,“还有一种是神经性毒蘑菇,服下后不会出现普通的中毒症状,相反有时候还会很开心和兴奋,就好像吸了毒一样,比如说这种——毒蝇菌。”
房间里的人都看着辛十牙。
“这是一种神经性毒素的毒菌,一般来说与松树伴生,因为可以毒杀苍蝇而得名,误食后约6小时以内发病,产生剧烈恶心、呕吐、腹痛、腹泻及精神错乱、出汗、发冷、肌肉抽搐、脉搏减慢、呼吸困难或牙关紧闭、头晕眼花、神志不清等症状,不过因为食用方法和剂量不同以及服用者的体格高低,有时症状也有很大差异。如果我没猜错,因为夏少元和米媛误以为蛇肉即是舒敏的肉,所以不敢食肉而进食蘑菇比较多,相反几个孩子和你可能就放心大胆地吃蛇肉了。这种蘑菇会产生幻觉或者造成深度睡眠,类似酒醉的状态,我猜想夏少元一定吃了不少,所以获救离岛之后对舒敏的愧疚以及食用人肉的恐惧,加上大量毒蘑菇的神经性永久伤害让他产生了对肉的极度的心理厌恶。而米媛吃得不多,但是性格也产生了变化。”
“没错,当时和夏少元、米媛商议后,就和孩子们说是蛇肉。”龙古点点头,“夏少元的确吃得很少,那之后接连几天他的样子都很奇怪,要么沉睡不起,要么精神亢奋。”
“你错了,除了舒介一,那三个孩子都以为那是舒敏的肉。”莫绘里突然开口打断了龙古的话。龙古诧异地看着女孩,他从来没有注意过这个柔弱少语的少女。
“相信杜松树可以复活死者的你,当日在岛上也看到了对吧?只不过和龙古相反,孩子们眼里的世界远比成人的要简单得多,也恐怖得多。”辛十牙从口袋中摸出一片杜松树皮。
莫绘里深吸了一口气,她走到众人中间。
“在伯母和舒敏姐姐走后,我就和龙泽跟在她们后面。那天我们醒得很早,因为实在太饿没办法睡着,所以我提议让龙泽一起跟着伯母她们去采摘蘑菇,虽然这并没征得同意,但我以为会让大人们高兴。”
莫绘里看着龙泽,但龙泽始终注意着外面的两个人,莫绘里失望地转过了视线。
“可是你看到了童话故事里的那一幕,看到了当时舒敏经常为你们讲的那一个段落场景真实地再现了?”辛十牙问。
“你当时和龙泽在?”米媛惊讶地问。莫绘里点点头。
“我们躲在离你们不远的杜松树的后面看到了整个过程,因为害怕所以不敢出来。”
“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们一直没有说出真相,没有告诉我?”米媛更加不解起来。
“因为我们相信,那是只有我们才能坚守的真相,事情的一切都应该按照童话故事的剧本去谱写——至少,我们当时是这样以为的。在你走后,我和龙泽吓坏了,可还是忍不住走了过去。我们两个都以为舒敏姐被你砍死了,她的头上流了好多血,可是当我们想去触碰她的时候她突然抓住我们的脚踝爬了起来,那场景,我一辈子也忘记不了。她满头是血,眼睛却闪烁着非人的怪异光泽。她嘴里一点一点地咀嚼着什么东西,白色的如同豆腐渣似的,从嘴角一点点掉出来,粘在身上的血迹上。我们明白,童话故事在现实里再现了,杜松树下死去的人真的复活了。可是舒敏姐仿佛不认识我们一般,她一句话也不说,接着我们跑去叫凉笑过来,但是等我们三人过来的时候舒敏姐已经不见了。那天后我们便有了秘密,三人的秘密,我们相信舒敏姐一定死而复活了,但却不知下落,所以我们绝对不能说出去,只能暗暗地去寻找她。”
“三人?为什么不告诉舒介一?”楼曲萌问。
“是我提议的,姐姐只能是我一个人的。”龙泽的脸上充满着让人厌恶的表情,就像是霸道的小孩想要独占自己喜欢的玩具和食物一样。
“长大以后你们也该了解到那天的真相了吧,为什么还是继续守护着这个秘密?”辛十牙问道。
“因为龙泽告诫我们,如果说出舒敏姐没死的真相,伯母伤人的事就会公之于众,而最重要的是,舒介一也会知道,那么舒敏姐就会重新回到那个家庭去了。”莫绘里解释说。这时候龙泽突然站起来一把拉开了莫绘里,因为力量过大,绘里差点摔倒在地上,楼曲萌连忙过去扶住了她。
“那种家伙根本不配做舒敏姐的弟弟,同样是拥有一半的血缘,凭什么要和他亲近得多?按理说,我还是父亲那一方的血液吧,何况他是那种龌龊下流的男人生下来的杂种,为什么啊?就因为他可以和舒敏姐一样感受到我感受不到的味道?看到那些古怪的颜色?这算什么借口?我绝对,绝对不会承认败给这种家伙!”龙泽发疯般地吼叫起来,并用手指着外面的舒介一。
“所以当凉笑提出要继续交往甚至公布关系的时候,你不答应,她就以公布真相为要挟,接着你就杀了她?”辛十牙讨厌这个家伙,虽然他很年轻、很聪明也很优秀,但是这个少年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味道竟如此丑恶。辛十牙看了看龙古,果然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吗?不,应该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
“昨天应该是你让舒介一引我去树林,然后让莫绘里跟在后面,甚至干脆也想杀掉想找出真相的我?其实你早知道这两个人都在小岛上了吧,龙古说不定也把以开发小岛为借口建造设施来方便舒敏在这里居住的事告诉给你这个宝贝儿子了。”
“我只是想吓唬吓唬你,没打算杀你。”毕竟还是学生,龙泽有点心虚地掩饰说。
“结果你没想到,杜松树林里发生的那一幕却把舒敏心底印象最深刻的部分唤醒了,你也没想到,她会在那个时候出现在杜松树林里,头部受创和服食毒性蘑菇让她出现了一些异于常人的举动,看样子她似乎很依赖杜松树。早上被我涂抹了动物的血的斧子被送来的时候你估计还很得意对吧?”
辛十牙看着外面的姐弟二人,舒介一依然耐心地看护着姐姐,仿佛他变成了哥哥一般。
龙泽看着阳光下的二人,嘴里再次涌出柠檬的酸意。
果然无论如何努力,我也不可能比他更接近姐姐的。
就算做到这一步不惜杀掉那女人,最终你们还是相遇了。
“还有一点我不太明白,为什么你要在市区种植大量的杜松树?”楼曲萌指着外面大片的杜松树林问龙古。
“那是我能为这孩子做的最后一点事了,我当然不想她一辈子待在这个岛上,可是医生说她有物品依赖症,只要离开杜松树林就会焦躁不安,会像孩子一样无法安静下来,我就想着要在市区大量种植这种松树,让她可以慢慢适应那里的环境。”龙古的眼角慢慢露出了少许的慈详和希望之色。
龙泽愤愤地看着父亲。
“这种迟到的补救有什么意义,⒌⒐㈡如果当时不是你为了欺骗妈妈得到权力而将姐姐抛在这个岛上,她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龙古没有驳斥儿子的话,更没有因为他的不敬而生气,他居然蹲了下来,双手在头顶反复摩擦着。
此刻在这里的龙古已经不是那个掌管上万员工的企业总裁,而只是一个失败的父亲。
辛十牙并不打算原谅龙古,但是从父女的角度来说,龙古并非有意去利用自己的女儿,他只是在面临选择时将自己的利益凌驾于子女之上,虽然看上去似乎颇为冷酷和自私,但实际上这种行为和思维很多父母都有,只是不像龙古这样极端。
安排舒介一来小岛并不是龙泽的意思,但是龙古怕舒介一被抓,所以还是这么做了。来到小岛的舒介一见到了舒敏,但舒敏已经无法完全认出这个弟弟了。介一以承担杀死凉笑罪名为条件,请求龙古让自己永远呆在岛上照顾姐姐,龙古答应了这个请求。辛十牙上岛后,龙古叮嘱舒介一带着舒敏躲藏起来,为了赶走执意寻找真相的辛十牙,龙泽本来打算让绘里假扮舒敏的亡灵吓跑他们,结果没想到辛十牙被赶来的楼曲萌救下。辛十牙抓住了莫绘里,不过意外的收获却是那一幕场景被夜间在树林里的舒敏看到,受到刺激的舒敏最终还是被辛十牙发现了,不希望龙泽越陷越深的绘里同意了两人的要求,在第二天配合楼曲萌的表演,并且让舒敏最终走到了前台。
夏少元不是一个意志坚强的人,那半年他经常独自一人呆着,希望忘记那段可怕的往事,但是有些东西越想忘记就越浮现出来,他最终以一种自虐式的惩罚——再也不吃肉,甚至对肉有一种抗拒感来换取内心的一点可怜的安慰,所谓的失忆只是他本人精神崩溃之后的自我意识的压制罢了。他最终辞去了工作,不知所终。
龙泽杀死凉笑是不争的事实,龙古得知儿子愚蠢的过激行为后虽然力图掩盖,不过最终还是真相大白。龙泽未满十八岁,在龙古的努力周旋下,还是被判处无期徒刑。服刑前舒介一去看了龙泽,开始龙泽拒绝见他,但舒介一说是关于舒敏的事情,于是龙泽答应了。
舒介一安静地坐在玻璃窗边,那边的龙泽显得非常精神。他始终如此,就算是彻底失败,在舒介一面前也要保住最后的尊严。龙泽告诉自己,可以在任何人面前沮丧潦倒,唯独在这个人面前不可以。
“你其实从来没把我当作朋友,对吧?”舒介一拿起话筒。
龙泽也拿起话筒,不过他没说话,只是不屑地点了点头,舒介一只是哦了一声,也没有流露出太大的反应。
“你接近我,只是为了更好地了解我、伤害我对吗?只要是我喜欢的你都要抢走,无论是人还是东西。”
龙泽再次点头,他不打算和舒介一说话,他关心的只是舒敏的事。
“我明白了,绘里接近我,希望我和你调包,为你制造不在场时间证明,这也是你指使的。原来,原来你这么恨我。”舒介一颤动的手指敲击着桌面。
“你到底想说什么?”龙泽终于忍不住了。
“姐姐的病情恢复得很好,她已经可以认出妈妈了,不过语言功能还有待恢复。如果她记起你,问到你,我该如何回答?”舒介一说得很慢。龙泽眯起眼睛看着舒介一,他觉得这的确是他发自内心地问自己,并非是故意炫耀和气自己。
“就说我留学去了,因为犯了些错,被爸爸赶到外国去了。当然,她要是记不起我最好。”龙泽苦笑了一下。
“不会的,姐姐说了,她听到你的名字虽然不记得是你,但是她总说有一种值得怀念的柠檬味道。”
龙泽快速地眨着眼睛。
“我希望,你能出来,那时候我们还能做朋友吗?”
龙泽用手捂着眼睛,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绘里还好么?”
“她的精神也不太稳定,那次人流对她伤害很大,她始终处于自责的幻觉中。她把孩子埋在杜松树下或许就是希望有一天那孩子能活过来吧。不过她说了,会一直等你。”
“介一,你喜欢绘里吗?”
“喜欢。”舒介一不假思索地回答。
“你喜欢舒敏姐吗?”龙泽又问道。
“喜欢。”
“那,替我好好照顾她们,你一定要多多用心,尽全力去爱她们,因为你可是还连带着我的那一份。”
龙泽咳嗽了一声,又咳嗽了一声,舒介一知道龙泽是在掩饰自己的感情。龙泽低下头用手捂住听筒,过了一会才又说了一句:“回去吧。”
“我知道了。”舒介一放下听筒,看着龙泽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接见室。
出来的时候,舒介一看到绘里和辛十牙、楼曲萌正站在门外。
“你见到他了?”辛十牙问。
舒介一点点头:“他看上去还不错,气色还好。”
莫绘里没有问什么,只是看上去似乎稍稍放心了些。
“其实,你和舒敏以及你们的母亲都是联觉者对吗?”
“联觉者?”楼曲萌奇怪地问。
“是的,我也是不久前才知道,母亲应该很早就了解这种特殊体质的人群,不过她并不打算告诉我们,或许是怕我们在成长阶段有压力和产生与其他同龄人不同的孤独感吧。”
“的确用心良苦,”辛十牙赞叹地点点头。舒介一的母亲因为看到儿子归来,又得知女儿还活着,病情好了许多,虽然暂时没有合适的肾源,但是在龙古的资助下,她的生活质量比之前好多了。
“你还没告诉我到底什么是联觉者啊!”楼曲萌不耐烦地拉着辛十牙的袖子。
“在解释之前,话说你知道什么叫通感吗?”辛十牙伸出右手食指问道。
楼曲萌摇摇头。果然这家伙是语文白痴,辛十牙无可奈何。
“好像以前语文老师说过,应该是用来指文学艺术创作和鉴赏中各种感觉器官间的互相沟通。⒌⒐⑵指视觉、听觉、触觉、嗅觉等等各种官能可以沟通,不分界限,比如说好听的阳光、沉重的气味之类的。”莫绘里在后面突然搭腔道。
“对,一直以来,大家都认为这是文学家奇妙的文笔所写下的形象语言,但实际上后来人们发现,有一种特殊人群,他们的感觉之间是存在互通现象的,比如看到下雨嘴里会产生奇妙的巧克力味,听到声音眼前会看到不同的颜色。简单地说就是各种感觉之间产生相互作用的心理现象,即对一种感官的刺激作用触发另一种感觉的现象,在心理学上被称为‘联觉’现象。联觉现象大多出现在数学较差的人身上,左撇子、方向感较差以及有过预知经历的人也通常会出现联觉现象,这种东西往往被看作上天与生俱来的恩赐。另外,联觉现象的遗传概率也非常之高,所以这也恐怕就是为什么龙泽不是联觉者的原因所在。联觉者所能体验的奇妙感觉是我们这些正常人,不,普通人所无法想象和感受的。”辛十牙滔滔不绝地解释着。
“舒敏姐常说她听到不同的声音和不同的人说话都会感觉到不同的味觉,而我也是。”
“所以龙泽嫉妒你和舒敏有相同的能力才会变成那个样子?”
“可能他的儿童时代太孤单了,他的父母或许都不太从精神上给他关怀,而姐姐恰恰有一种让人特别是让孩子亲近的能力,所以他才会对姐姐特别依赖吧。”舒介一说完后小心地看了看莫绘里。绘里细长的眉毛稍稍耸动了一下,并没说什么。
“介一离开的时候将手机留给了我,说是方便我和龙泽联系。凉笑死的那几天我好害怕,还有你们来找我调查的时候也是,我经常会做一些可怕的噩梦,但是每次想让龙泽来陪陪我他都说没空。”莫绘里的手扯着胸前的衣服,脸上虽然平静,但声音多少带有一些怨恨。
“手机是龙泽送我的,我没有告诉过其他人我有手机的事,也没人看我使用过。”舒介一解释说。
“对了,你割下凉笑的肉是为了确认当日在小岛上所吃的肉是否是蛇肉?”辛十牙问道。
舒介一舔了舔嘴唇,艰难地点了点头。
“我原本不想这么做,实际上那次吃过蛇肉后我就一直怀疑是否真的是蛇肉,加上绘里给我出的那个推理故事,因此,在杜松树林看到夏老师晕过去之后,我看着凉笑的尸体还是忍不住用小刀割了一块下来。不过我最后还是没有吃,大概是因为畏惧真相吧,一想到自己吃下了姐姐的肉,我是没办法原谅自己的。”
舒介一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
“对不起,我该早告诉你。”绘里走到舒介一面前欠身道歉,舒介一有些意外,不好意思地用手指挠了挠鼻子。
“我其实一直都知道你没有真正喜欢过我,我知道你喜欢的是龙泽,你对我说的大多数都是谎言,但我不怪你,因为我只需要喜欢你就够了,你能跟我道歉证明你还是在意我的感受的,我很高兴。”
辛十牙没想到这个看上去沉默、不起眼的少年居然有如此强的心理承受能力,他宁愿为龙泽背上杀人的罪名也要帮莫绘里,也要留在孤岛上照顾姐姐,他一想到这儿就不得不对介一刮目相看了。他想起了舒介一的母亲,同样貌不惊人,却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亲和力与包容,或许只有这种看上去简单但胸襟如大海般深不见底的女人才能让龙古这种男人与其结婚生子吧。舒介一的确如他母亲所说,是个善良的人。
作为和绝大多数人不同的联觉者,有的人会庆幸自己得到神的眷顾而拥有这种特殊能力,而有的人却非常苦恼并哀叹自己被和他人不一样的感觉所困扰,异于多数人的少部分群体总会走向极端,就好像从概率学来说,一个可以中到亿元大奖的人的概率和一天之内被响尾蛇咬到两次再加上被雷劈中一次的概率相同,但两者差别却如此之大,不幸者哀叹自己不幸的时候,恐怕总有一个幸运儿在欣喜若狂。
四人一直走着,到了路口快要分别的时候,辛十牙突然想起了什么。
“虽然说那之后是龙古的谎言和计谋,但实际上舒敏是真的想让米媛杀死自己,让身体成为拯救你们的食粮吧?”
莫绘里和楼曲萌对视了一下,她们都等着舒介一来回答。
“姐姐那时候已经吃下了毒蝇菌,我不敢说她是否已经产生了幻觉,不过我相信她是个温柔的人,那时候应该的确是抱着牺牲的决心才这样做的,说不定其实在上岛的时候她就已经隐约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所以才总是故意激怒米姨,才为我们讲杜松树的故事。”舒介一思索了一下回答说。
辛十牙满意地点点头。
“虽然这么说可能有点晚,不过还是好好准备高考吧,好好享受你们最后的高中时光。”辛十牙真诚地祝福道。舒介一和莫绘里表示了感谢,两人沿着长路继续走了下去。
楼曲萌笑嘻嘻地看着他们的背影渐渐走远,⒌⒐Ⅱ辛十牙好奇地看着她。
“干吗这么高兴?”
“当然因为破了案子啊,不仅是凉笑的,还有数年前的舒敏失踪案。”
“你觉得他们最后会走到一起么?”楼曲萌指着那两人问。辛十牙摇摇头。
“我不知道,不过这不重要,对他们来说这只是少年时代的一段经历,这件事会给他们两个都带来很大的改变,或许对绘里来说舒介一是个很适合疗伤的人,但可以相互取暖的人并不见得一定就是可以相互取爱的人,爱是过程不是结果,它需要时间来证明,而不是别人可以说了算的。”辛十牙说完,看到楼曲萌站在原地发呆做思考状。
“对了,为什么那天晚上你会跟在我后面?”辛十牙好奇地问。
“笨蛋啊,当然是因为你进来把椰汁放在我床头我被你吵醒了啊。”楼曲萌拍了拍辛十牙的头。
原来如此,还以为她有着过人的查案嗅觉呢。
可是,这家伙不是一向睡倒就雷打不动的吗?
辛十牙忽然露出了微笑。他眺望前方,远处又有一片杜松树林。辛十牙仿佛又看到那个黑色长发穿着淡蓝色裙子的少女的身影在林中模糊地穿行着。神话和传说中可以让死者复活的拥有灵性的杜松树,或许在现实之中至少可以让一个女孩获得灵魂上的安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