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1月2日

苏格兰高地,汤姆杜恩

黄昏时分,莱梅克指着窗外喊道:“那儿!那儿!”

司机猛地一踩刹车,车里的人毫无防备地被摔挤在一块儿,骂声四起。

“你开过头了,转弯在那儿!”

司机是个战士,莱梅克的年龄是他的两倍,块头都能把他装下。他说了句抱歉便把车往回倒。

莱梅克冲司机背后那些躲在雨布下的人喊道:“你们没事儿吧?天很黑,他没看见那个转弯。”

“您难道觉得没事儿?”一个带着滑稽的法国口音的声音说,“我的妈妈啊!”又说起了伦敦土话。

卡车倒回标记转弯的地方。那个路标在原始森林浓密枝叶的掩映下,几乎是看不见的。这是他们在高地的最后一个下午,然而洛哈勃的山麓丘陵还有枝杈树叶把光线都遮住了,只有雾蒙蒙的几缕阳光从缝隙中钻出来。湿润的空气阴冷阴冷的,只有在暖和的小酒馆里喝上一口温酒才能去掉这股寒气。

沿石子路走上一百码,路边有一个女人和烛光酒馆。昏黄的灯光从老式的窗户里闪烁而出,好像是在对客人发出的邀请,烟囱上面青烟袅袅。

莱梅克放下车后的栏板,从里面跳下八个来受训的人。

“喂!”他大声嚷道,“别忘了‘大个子’!”

最后的那个兵穿着苏格兰短裙,听罢一拍脑袋,赶快跳回车槽,拿出来一个沙袋真人玩偶。

除了那个瘦小的司机——一个爱尔兰小孩儿,所有人都向酒馆拥去,低头钻进屋子里。他们一窝蜂地向一个昏暗的角落挤去,又挪桌子又搬椅子,不一会儿就建立了一个他们自己的阵营。苏格兰小伙子把“大个子”扛在肩上,“嘭”的一声把它直立着放到一个椅子上。这个玩偶穿着一身皇家海军的制服,这身衣服是从一个队友的衣服箱子里拽出来的。那个队友不喝酒,所以今晚没来。莱梅克给“大个子”要了杯黑啤酒。

烟点上了,酒也端上来了,这时莱梅克准备发话了。他身边坐着三个英格兰人,一个爱尔兰人,两个加拿大人,一个法国人,一个苏格兰人,还有一个大沙袋玩偶。

莱梅克举起了酒杯。这些战士被称作“杰德堡”,这是多国秘密组织的名字。这个组织的成员由英国特别行动委员会(以下简称SOE)招募和培训,专门负责敌后抵抗斗争。

“这杯酒献给你们这些小伙子,献给所有的在你们之前的‘杰德堡’!”小伙子们举起酒杯,碰杯声叮叮当当响成一片。苏格兰小伙子抬起“大个子”的胳膊,替它喝了那杯黑啤酒。

“好了好了,”莱梅克抹掉胡子上的啤酒沫说道,“我们这儿都坐着些什么人才?我知道你们中的大多数人都擅长玩武器。还有没有会其他玩意儿的?”

“无线电和电报密码。”一个英格兰小伙子说。

“哇噻,密码!谜一般的东西。”其他人笑着说。

“跟我们说一个密码。”莱梅克命令他。

“零三一零五四。”

“你就叫‘斯芬克斯’(意指谜一般捉摸不透的人)!”莱梅克给他封号,“下一个!”

“语言。”法国小伙子说。

“哪一国的?”莱梅克问。

“日语。”

“真的?”

“当然,还有缅甸语。”

“当然!”

“毕竟我们要去缅甸,n'est- ce pas(意为不是吗,原文为法语)?”

“他还会说法语!”苏格兰小伙子嚷嚷起来。“太有天分了!”

“说几句缅甸话。”莱梅克戳了法国小伙子一下。

“Ein tha beh ma le?”

“什么意思?”

“我说,卫生间在哪儿?”

“厕所!”莱梅克叫他,于是这成了法国小伙子的固定外号。小伙子想要反驳,无奈其他人开始起哄,拍着他的肩膀一起叫着:“厕所、厕所、厕所……”

莱梅克抿了一口酒,把酒杯像锤子一样“咣”地砸在桌上,然后把椅子向后拉了拉,以便让他的大肚皮有更多的活动空间。

“你!”他手一指,向苏格兰小伙子示意。“你的特长是什么?”

“军事破坏。”

“小心点儿吧,‘大个子’。”爱尔兰小伙子把身子凑向对面的沙袋玩偶,“他可能会在你的酒里撒尿。”

“金星。”莱梅克说。

“我的妈!这算个什么名字啊?金星?教授,您还是给我换一个吧!”

“《金星号遇难》,朗费罗,我们美国最伟大的诗人!”

莱梅克等着其他人接过话头,但没人吱声。

“遇难?”一个加拿大小伙子突然叫道,“明白了吗?遇难?你不是个搞破坏的吗?”

“哦哦哦。”苏格兰小伙子明白了。“嗯,那好吧,我挺喜欢这个名字的,金星。还是个带着鲜血的诗人呢!”

“这么喜欢那就绣在衬衣上好了。”法国小伙子小声说。

莱梅克张开双臂,环抱两旁的椅背。毫无疑问,他是这张桌子上块头最大的一个。这些SOE的“杰德堡”们将会被分成三人一组的非军事抗敌小组,空降到日军后方,参加游击队、地下抵抗组织以及军事破坏活动。他们必须要有狐狸般敏捷的头脑,钢铁般坚强的意志,还要时时刻刻保持冷静。

“其余的人就都是玩武器的了,对吗?很好!先让我瞧瞧你们这些小家伙都会什么,明天再把你们派上路。‘斯芬克斯’,‘厕所’,‘金星’,你们三个注意了,等我们受训结束时,你们必须和其他人懂的一样多。好了,说说你们最喜欢的武器!谁先来?”

他向那个知道朗费罗的加拿大小伙子示意。

“育空河(加拿大西北部地区的一条河流)?”

小伙子咧嘴笑了,接受了这个外号。

“M3静音冲锋枪,口径0·45,消音器的作用在于平衡枪身,使枪口朝下。两百码以外没人能听到。冲劲猛,枪身轻,结实耐用,适合室内作战。”

听了他的选择,大家纷纷点头。莱梅克抿了一口酒,什么都没说,只是盯着他看。

“嗯嗯。”“斯芬克斯”小声地应着。

莱梅克摇了摇头,可悲地嘲笑道:“M3冲锋枪有两点我不喜欢。第一,每打三百发子弹,它的消音器就必须清洁,否则它里面的碳会让枪发出更大的声音,还不如没有这个讨厌的东西。作战激烈时,十个弹匣可能用十分钟,也可能用十个星期,不管碰上哪种情况,你都必须继续前行。第二,这种枪是美国战略情报局制造的,136部队根本没有。下一个,你来!”

莱梅克用手指了指那个小个子的爱尔兰小伙子。

“容易!”他说,眼睛里突然闪过一道热切又残忍的光芒。“可是教授,这是另外一种美国枪,所以您别把它损得一钱不值。汤姆生冲锋枪,全重230格令(重量的最小单位之一,1格令约等于64·799毫克),口径0·45,百发装弹仓,弹发量一分钟879,60秒内可拆装一遍,而且不用任何工具。声音大,冲击力强,稳定性高,平衡性好,有枪火,是所有枪里面最他妈漂亮的一个!”

“对对对,”莱梅克好脾气地说。“除此之外,算上那个弹仓它全重二十磅。约帕人在后面追你,你还想拖着这个狗崽子穿越枪林弹雨,一直往前跑?我看你最好还是用它把自己毙了吧!”

周围笑声一片,大家纷纷碰杯喝酒,但爱尔兰小伙子并不服输。莱梅克笑了起来。

“你就叫‘卡彭’吧(美国一位著名歹徒的名字)!下一个!有谁想用英国枪吗?既然你们是由英国配备武器,我建议你们用英国枪。”

一个英俊的英格兰男孩儿举起了手中的酒杯。

“司登冲锋枪,重量轻,用便宜的9mm子弹,可装消音器……”说着英格兰小伙子看了一眼对面的“育空河”,他也喜欢用静音冲锋枪,“但是司登枪的静音器用的不是纱网而是挡板,所以不那么容易脏,更易保养。跟一般枪支不同,它最多就是‘呲’的一声,不会发出巨响。它耐用,防泥,防沙,而且防水性能比任何冲锋枪都好。”

英格兰小伙子顿了顿。莱梅克等他接着说,想看看这孩子是不是全懂。但他果真全懂。

“没错,教授,它的消音器确实削弱了9mm子弹的穿透力。”

“还有呢?”

英格兰小伙子叹了口气。

“还有就是,如果不慎将它掉到地上,它的弹匣会在脱落时发出警报。”

“小伙子们,有什么解决的办法?”莱梅克发难道。

大家齐声回答:“别掉在地上!”

“你,我的小帅哥,”莱梅克冲着英格兰小伙子端起酒杯,“你的名字就叫‘大拇指’!现在剩下谁了?你来!”

另一个加拿大小伙子是战士里面块头最大的一个。他肌肉结实,一头红发而且手掌宽大。他指着沙袋玩偶——“大个子”装满沙子的手中握着的那杯啤酒不知什么时候少了一半。

“我想听听‘大个子’有什么想说的。”加拿大小伙子回答说。“我是说,他挨过SOE所有武器的打。教授您说,他怎么认为?”

莱梅克不让他打岔:“‘大个子’喜欢徒手搏斗,他用的是刀。好吧,那么……嗯……我想想……你呢,你就叫‘灰熊’。行了,别兜圈子了,最喜欢什么武器,说!”

刚被命名的“灰熊”耸了耸肩。“我喜欢威尔洛德(英文名称Welrod,一种美制静音手枪),9mm的帕拉贝伦(子弹的名称)。”

“啊,不错,职业杀手的武器!继续说。”

“静音手枪,弹匣容量六发,全重3·5磅,枪托和枪管可自由拆卸,是SOE军火库里最好用的近身格斗武器。全长正好五十码,完全静音,成本低廉。”

“嗯,”莱梅克点了点头,“非常好的选择。你们这些热血射手都听见了吧?‘灰熊’说的这种武器几乎不会伤人,除非把枪口抵到哪个王八蛋的脑门上。这位加拿大小伙子是你们中间唯一的男人汉,也是最不可能再回到家乡的人。我会向你的家人吊唁你的勇气的,‘灰熊’。现在,谁是最后一个?你,年轻人!你真是太安静了。既然你最后一个出场,我希望你的选择是明智的。”

年轻的英国小伙子腼腆地笑了笑。他有一头波浪卷发,一双浅色的眼睛。莱梅克觉得他看上去像是个好孩子,那种妈妈的乖儿子。

“静音狙击步枪,口径0·22,弹匣容量十四发,一百码内可致命。冲击力比9mm和a0·45的小,但后坐力减轻了,而且枪火和声强都要小得多。枪身轻,结实耐用,易于保养,是激烈作战时的理想武器。”

年轻人用手臂撑起肩膀,等着一桌子人的反驳,就像在他之前所发生的那样。莱梅克咧开嘴笑了。

“终于啊,最后出场的这个人选择了我最喜欢的一种武器。”

周围传来一片不满。腼腆的英国小伙子抬起了头。莱梅克指着对面说:

“所以,你就叫……天才!”

“妈的,”爱尔兰的“卡彭”一股怨气,“他的名字最好。”

“我倒不觉得,‘金星’也不赖嘛!”苏格兰小伙子沾沾自喜地说。“我非常喜欢我的名字。”

“灰熊”举起他的大手,开玩笑似的呲着牙朝他的同乡“育空河”狠打了一拳;法国小伙子“厕所”假装给“斯芬克斯”量体温和脉搏。全桌人的情绪都很高涨,叫着要再喝一轮。不知什么时候,“大个子”的啤酒也被喝光了。

莱梅克把酒杯放到桌子上,在年轻战士们的一片闹声中把手伸到桌子下面。他把左手放到右小臂上,然后弯过右胳膊肘。

他从衬衣里面拽出一根橡皮筋,用右手手指钩出一个筒状的东西,这个东西长约1·25英寸,一下就滑到了他的手掌心里。这种武器叫威尔湾德(英文名称Welwand,一种美制手枪),或者叫套筒枪,只有二十六盎司重,用9mm子弹,实际上是一把没有枪托的单发静音威尔洛德枪,会自动退壳。但需要小心以防它射中自己的脚。

“它才是头儿!”莱梅克说。其他人在闹哄哄地叫着再来一轮,莱梅克高高地举起左手挤进去加入他们。他把大拇指放到威尔湾德枪口旁的扳机上,只听消音器闷声一响子弹就射进了“大个子”的胸膛。但没人注意到。

莱梅克松开枪,脖子上的皮筋就顺着他的衣袖把枪弹了回去。

他站起来。“我要去揍厕所里的人。‘天才’,给我一杯印度啤,再给可怜的‘大个子’来杯吉尼斯黑啤,他好像已经露窟窿了。”

莱梅克拖着脚向厕所走去,他回来的时候,桌子边的一圈人吵吵嚷嚷。

“教授,‘大个子’被打了一枪!可怜的家伙啊!”

皇家海军制服上有一个洞,“大拇指”扭动着食指插进洞里。“你在英国老家怎么还会……”

“金星”把胳膊肘放在“大个子”的肩膀上,“喝干吧,小伙子。这个洞好像挺深的。来,让我帮你!”说罢,英格兰小伙子一仰头喝干了那杯黑啤酒。

莱梅克把手放在“大个子”的另一个肩膀上,满怀同情地拍了拍他,手心里攥着他藏起来的那个小枪筒。突然,枪筒里喷出一股东西,射在了玩偶的脖子上。

“哎呀,我的老天爷!”“金星”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大个子’,你这个可怜的老家伙,你把自己弄脏了!”

大家纷纷坐着椅子往后蹭,然后又从椅子上跳起来,张开手不停地扇那股刺鼻的臭气。莱梅克幸灾乐祸地蹲下身子,弯着腰踉跄着走回自己的座位坐了下来,好像很习惯这个东西的恶臭。

战士们纷纷往后退,嘴里骂骂咧咧,有几个还捏住了鼻子。莱梅克用手抹掉眼泪,笑得几乎说不出来话。

他又一次把这把威尔湾德滑到右手心里,举起来给在座的年轻人看,然后把枪筒藏到左手心里。枪筒里的就是那种被SOE叫做“谁,我?”的东西。众所周知,日本人觉得这种偶然间释放的恶臭气味十分招人讨厌并具有攻击性,于是当地人就用这种化学物质来干扰和冲击日本士兵的士气。

“这东西到底是什么?”“育空河”慢慢靠过来想仔细看看,其他人则强忍恶臭坐回椅子。“金星”拍了拍“大个子”的后脑勺,以表歉意。

莱梅克把枪放在桌子上。

“这东西,”他还在咯咯地笑,“是我最喜欢的武器。现在你们谁还想再喝上一轮?”

1月3日

苏格兰高地,洛哈勃森林

虽已近黎明,苏格兰高地还是不见一丝光亮,匹克特原始森林里的秃枝、密叶把它遮挡得严严实实。日出时分,莱梅克和十二个“杰德堡”小伙子走出了暖和的营房,徒步向森林里走去。他们爬过一座光光秃秃、雾气蒙蒙的小山,来到SOE的射击训练场。

这十二个战士在一个被晒透了的活动房屋里用9mm手枪练了三个钟头。有几个人悲戚地说,房屋另一头的一个沙袋玩偶可能就是他们的好哥们儿“大个子”,现在的他一丝不挂,混在其他玩偶里难以辨认出来。莱梅克向他们保证说,“大个子”十分乐意献身于抗战,所以他们几个也应当有同样的精神。在前往空地用0·22s子弹练习一百码以外的气枪射击前,莱梅克让他们喝杯咖啡休息一下,再去方便方便。当他们再次集合时,莱梅克给昨晚没去酒馆的几个人起了名字。屋外,大风在山顶盘旋呼啸,气温已骤降到零度以下。莱梅克估计,在这种天气里这些孩子的最好射击成绩不过是十发七中,除非他教他们熟练掌握风向影响和风力摩擦的知识。他知道自己大概能十发九中,希望一直能有此好运。

莱梅克让孩子们自由活动半小时,自己则坐在一旁观察着他们。除了教授怎样使用武器,他的工作还包括帮助确定谁同谁能有效合作,然后把他们分成三人一组的小分队。两个月以后,他们所有的人将空降到已被占领的缅甸,不是做间谍,而是参加抗敌的军事破坏活动和充当杀手。

一年前,莱梅克的美国同事召集了三分之一的“杰德堡”,然后组队。从六月至十一月,这些小分队陆续空降到法国和其他盟国。当欧洲战场转移至德国边界时,美国的“杰德堡”们却留在本国,接受美国战略情报局的训练,准备空降到中国和印度支那。与此同时,英国的SOE组建了136部队,准备在缅甸、马来半岛以及荷属西印度群岛作战。近来,大部分的法国“杰德堡”为了本国利益空降到越南。随着战火蔓延到新的一年,各个盟国成员似乎都开始各行其是。这个在苏格兰的多国培训曾经是盟国游击队的重点项目,现在却快支撑不下去了。

莱梅克靠近活动房屋里的柴堆,用弹簧刀修剪指甲。他观察着这批年轻的“杰德堡”,掂量着谁和谁分到一组合适。莱梅克羡慕他们肯定会参加接下来几个月的行动,又担心他们能否获得成功。他不知道自己将会面临什么,但由衷希望发生的事情会同自己预想的有所不同。他抓起一把步枪走到他们中间,用枪托敲敲地面,弄出了一声刺耳的撞击声,一听就知道是劣质金属发出的声音。

“打个赌,”莱梅克说,“如果你们在缅甸遇害,那就是被这种武器干掉的。”

说罢,他把枪抛向空中,然后单手抓住它。

“这是日本的99·三八式步枪,口径只有a7·7毫米,确切地说并不是一把好枪。但是你们会发现,这些亚洲士兵坚信——他们为战争的献身精神足以弥补他们武器的匮乏。你们的任务,当然就是证明他们的想法是错的!”

莱梅克把这把99·枪放到肩上射击的位置,掂了掂它的分量。

“这种枪重量同其他步枪没什么区别,仅重九磅。因为口径小,所以后坐力和枪火也小。它被认为更合适于那些矮小身材的日本人。虽然子弹的冲击力小了一些,但却被告知快速移动时会走火,遭到重击时还会断裂。这就是说当有人袭击你时,这把枪会出乱子。所以,有什么预防措施,小伙子们?”

“别遭到袭击!”

莱梅克哈哈大笑:“他们上哪儿遇见这么聪明的人啊?没错,你们说得对!还有,别指望交战之后会看到这些枪到处都是,你们的日本朋友是不会丢下枪逃跑的,他们会拼尽最后一口气保护他们的枪。看到枪把儿上这个菊花标志了吧?这象征着日本裕仁天皇。如果一个日本兵缴械投降的话,他会先把这个标志刮掉,因为交出天皇的枪是一个莫大的耻辱。在这把99·枪上,你们可以看到这个菊花标志没有被动过,这说明它是从战亡的日本兵手里拿下来的。你们很少会看到99·枪上没有菊花标志。”

“总体说来,99·三八式步枪是个动静很大的家伙,拆装也很麻烦。此外,由于日本冶金工业的落后,这种枪开火的时候可能会裂成两半。所以我建议,看到拿着这种枪的小不点儿,只用你们可爱的英国武器反击,并且要一直移动位置。有没有问题?好,现在让我们出门享受这苏格兰阳光明媚的下午,打上他妈的一枪!”

“教授?”

“什么事,‘大拇指’?”

“教授,我有个问题想问,我和其他人都想知道。那个,我们知道您是美国人。不是对您不敬,我们只想知道您为什么会在苏格兰内陆给SOE做培训,而不是在美国本土与自己人工作呢?”

莱梅克看了看围坐成一圈的年轻人。

“我想参加的时候美国还没有加入战争,”他回答说,“但英格兰已经参战了,所以我1940年就来到这里,在圣·安德鲁斯大学执教,还自愿参加了SOE。现在大家都做好了充分的准备,是时候和那些日本混蛋干上一场了。”

“育空河”问道:“教授,那您为什么想做这行?我是说,您为什么离开自己的家乡,还有您在美国的家人?”

莱梅克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地上那把99·枪的枪托。

“那你为什么做这行呢,孩子?”

加拿大小伙子看了看其他人,并不着急回答。他咽下一口口水,向前探了探身子。

“嗯……我不是想冒犯您,先生,但是我们都是参军的,您好像有一点儿……”

“老?我的确是老了,说到这儿,你最好把我胖的事儿也说出来。”

“对不起,先生。但是到底是什么让您长途跋涉来到苏格兰的呢?”

“我出生在布拉格。”

大家闻听都点了点头。谁都知道,捷克斯洛伐克这件事注定会成为自己所在国家在历史上遭受的耻辱。六年前,当希特勒刚开始觊觎德国东部边境地带时,他们每个人的国家都对此置之不理。英国和法国违反了他们自己定下的条约,拒绝出兵保卫他们不幸的盟国;美国还没有打定主意要不要和纳粹对抗,不想再一次被卷入欧洲的混战当中。六个月间,捷克斯洛伐克被风卷残云般地瓜分殆尽,被德国、匈牙利和波兰占领,国土四分五裂。

“仅仅为了多几个月的和平,几个纸上承诺就把捷克斯洛伐克当作了牺牲品,我对此很不满。这样求得的和平是为了谁?根本就不是为了捷克斯洛伐克人民!到了现在,我仍然对此无法释怀,所以我就来到了这里和你们并肩作战,和你们这些小伙子一起,做我力所能及的事情。”

穿着苏格兰短裙的“金星”问道:“所以,您打战争一开始就加入SOE了是吗?”

“对。”

“那您一定培训过‘黑猩猩’喽?”

莱梅克心里一惊,但马上恢复了镇定。“是的,我培训过他们。”

“金星”表情严肃地扫视了一圈。

“他们是最棒的小伙子。”他喃喃自语。“没错,是最棒的。”

在座的几个年轻人纷纷赞同。真不可思议!莱梅克心中暗想。一个不解之谜就此出现。

所有的战士看上去都很好奇。他们肯定听说过这个故事,所有的SOE成员都听过,但很显然他们并不知道这个故事的悲惨结局。

“讲讲看。”苏格兰小伙子说。

莱梅克犹豫了,琢磨着把他们轰到外面练习日本枪或许更好。“黑猩猩”的故事并不能帮助他们提升士气,因为它不能让莱梅克提起精神。

“教授?”

“这个故事不好听。”

“正合我们的胃口,先生,讲吧!”

莱梅克无可奈何地耸耸肩,承认自己也并不急着带他们出去在这么糟糕的天气里练习那把破枪。于是他盘腿坐下,占了个地盘,其他人也挪动屁股坐过来,很多人还点上了烟。

莱梅克讲道:“1940年,第一批充当自愿者的上百名捷克斯洛伐克难民从他们被占领的国土逃出来,参加保卫法国的运动,希望找到打击纳粹的途径,建立据点。但不久法国也投降了……”“厕所”听到这儿不禁摇头叹了口气。“捷克斯洛伐克志愿者只好前往英国。捷克斯洛伐克的流放政府和SOE从捷克军队筛选出三组突击队员,计划将他们派回被占领的祖国。这三十六个人将会用他们的行动向苏联和英国证明——捷克斯洛伐克人民仍然在奋战,而且一个积极和德国人作战的地下抵抗组织也诞生了。”

“加·布齐克和扬·库比什,”莱梅克脑子里浮现出那两个孩子的面庞,都是那么年轻、那么随和,都有着一双蓝眼睛,两个人最为要好。

“布齐克和库比什组成一组,代号‘黑猩猩’。我和他们在苏格兰这里碰面,训练他们使用武器。在我的学生当中,他们并不是技巧最好的,但却是最富有激情的。我记得,他们是在1941年12月27号那天空降到捷克斯洛伐克的。小伙子们,他们的任务和你们一样——在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点进行破坏或恐怖活动。但是对他们的要求还不止于此,他们还被命令去干了一件震惊国内外的事。”

“对,是他们干的!”“金星”插话道。“你们耐着性子继续听。”

“对,要耐着性子。”莱梅克心里说。

“布齐克和库比什在布拉格的地下组织活动了三个月,从一个据点到另一个据点。最后,他们给伦敦带口信说‘黑猩猩’已经选定了目标。他们是想暗杀捷克斯洛伐克的德意志总督——克里姆特·海德克。”

一阵骚动,大家小声地议论起来。他们听过暗杀海德克的事,莱梅克猜想这些战士也就知道这么多。

“‘黑猩猩’从海德克布拉格府邸工作人员和他的园丁那里收集到情报,然后做了这样的决定——当这位德意志总督的轿车开进城里,驶向他的办公所在地拉德查尼城堡时,偷袭这辆车子。布齐克和库比什选准了一个U行路口转弯处,这是海德克上班的必经之路。经过这里时,车子必须得减速。转弯路右边是一个百姓聚集的电车站。”

说到这儿,莱梅克停住了。他想起了那两个战士。布齐克每一样武器都玩得不是很好,他花大功夫练习却没什么长进。库比什则是个不错的射手,对机枪的构造尤其精通。这两个孩子都喜欢泡酒馆,布齐克舞技颇佳,库比什则喜欢搞怪。

“布齐克很像你,‘大拇指’。他也喜欢用司登冲锋枪。1942年5月27号,他把枪盖在雨衣下面来到电车站。同时,他还准备了一个多余的弹匣、一颗手榴弹,兜里还揣了一把a·32手枪。库比什则在公事包里装了两颗改良过的73反坦克手榴弹,每个弹里都装了一磅重的硝酸。”

他们安排得不太合适,莱梅克暗暗地想,库比什应该拿那把司登枪。

小伙子们把胳膊肘支在膝盖上,伸长脖子听着。

“另一组的两个捷克空降兵已经到达现场了,一个负责瞭望南面,另一个拿着镜子,一看到海德克过来就发信号。他们预想海德克会在上午九点半到。晚了一小时,他终于到了。镜子的亮光‘唰’地闪了一下,随后就看到一辆深绿色的平治车减速驶进那个急转弯。布齐克扔掉雨衣,窜到街上去,用司登枪直指坐在后座的海德克。”说到这儿,莱梅克摇了摇头,“射不出子弹。”

听罢,几个小伙子挺直了腰板,有几个则不住地咂舌。“卡彭”用手肘碰了“大拇指”一下,“我跟你说过的,汤姆生比司登好,你还不信。看看现在!噢,对不起,教授,您继续讲。”

“在这种情况下,‘卡彭’,我同意你的说法。司登枪出故障了。”

“金星”往地中央啐了一口唾沫,“妈的,我居然不知道这一段!”

“汽车加速驶进转弯处,库比什跑上前去扔了一颗手榴弹。手榴弹在平治车的底盘旁边炸开了,把车的右半边炸得粉碎。海德克和他的司机从车里跳了出去。布齐克向一个肉铺跑去,司机就在后面追他。一场枪战之后,司机受了伤。布齐克被肉铺老板赶了出来,从此在布拉格销声匿迹。库比什骑着自行车飞快地逃开,那两个空降兵也徒步跑了。”

“厕所”问道:“但是海德克呢?他死了对吧?”

“金星”突然气冲冲地吼了一句:“当然死了,你这个蠢货!”

“没有。”莱梅克用手安抚着“金星”。“他没死。听到自己的总督生命遭到威胁后,希特勒十分愤怒。作为惩罚,他下令索要一百万德国马克的赔偿金,并要求挟持一万名捷克人质。”

“什么?!”

“第二天,盖世太保就搜集到了足够的证据,比如掉在地上的司登枪,还有英国制造的手榴弹。根据这些证据,他们推断出偷袭者是英国训练的伞兵,而且不是来自捷克的地下抵抗组织。所以,纳粹分子没有立即执行希特勒的命令,而是展开大范围的搜捕,寻找库比什和布齐克。”

“那海德克呢?”“斯芬克斯”问道。

“他受了伤,一周后死在医院里。验尸报告声称其血液被手榴弹的碎片感染了,但很可能是死于细菌感染和差劲的医疗护理。”

“太好了,”小伙子们嚷嚷道,“那个该死的混蛋!”

“‘黑猩猩’怎么样了?他们躲过搜捕了吗?”

这才是“杰德堡”小伙子们最关心的问题,因为他们每个人都要去参战。坐在莱梅克身旁的他们会去缅甸、马来半岛、日本,无论到了哪里,他们都一定要完成自己的任务,这也是SOE选择他们的最重要原因——有必要牺牲时决不犹豫。所以,他们想知道布齐克和库比什有没有死。

“没有,没躲过。”

听到这儿,小伙子们一阵反感。有几个人甚至转过脸去,不想让莱梅克再讲下去,虽然这种反感不是针对布齐克和库比什的,也不是针对数以千计的跟他们俩一样的人的。

“两千警察和盖世太保开始在布拉格展开大搜捕,寻找那四个伞兵,还悬赏两百万。每个年过十五岁、在德国保护领地居住的捷克人都必须在5月30号前去警察局登记。六月的头三天,有一百五十人因为没有遵守规定而被枪毙。”

“黑心肝的纳粹王八蛋!”

“布齐克和库比什呢?纳粹分子是怎么找到他们的?”

“那四个偷袭海德克的空降兵竭尽全力跑到最远的地下据点,但盖世太保挨家挨户的搜查还是险些让他们落网。于是他们化了妆,到处找一个可以躲过大搜捕的藏身之处。7月1号,他们找到了一个东正教神父,他答应让他们藏在教堂的地下室里。随后,其他组的另外三个空降兵也设法来到了这个教堂。就在那里,他们全被出卖了!”

“谁出卖的?”每个战士都听得入了神。遭人暗算是最点儿背的事。不久后,战士们都会去敌后秘密工作,保守秘密对他们的任务和生命来说是最为重要的。

“看到杀害总督的人还没有找到,希特勒加大筹码。他处死三万捷克人用以示威,并承诺任何前来提供暗杀者消息的人都会得到赦免。于是,为了平复希特勒的怒气,消息雪片般地飞来。其中,有一封信尤其引人注目,说暗杀海德克的人名叫布齐克和库比什。这封信是SOE训练过的一名空降兵写的。”

骂声四起。“狗崽子!”“王八蛋!”“该死的懦夫!”莱梅克停下嘴,让他们尽情骂。

“6月16号,这个叫卡尔·裘德的人走进布拉格的盖世太保首府。德军验证了他的身份——由我们训练并空降到那里的。裘德对他们说,他不想看到无辜的捷克人民继续遭到报复,他想拯救他和他的家人。他说出了每一个SOE间谍的名字,以及他知道的捷克地下抵抗组织成员的名字。第二天天一亮,突击搜查就开始了。”

战士们默不作声,没有人敢看直视莱梅克的眼睛。

他继续说道:“我也是在这里训练裘德的,还有其他队员。没人想到他会成为一只黄鼠狼,他看上去是个非常不错的小伙子。”

裘德瘦削的脸颊在莱梅克的脑海里一闪而过。裘德、布齐克、库比什,还有其他SOE的成员,要不是他们曾在历史行进的刹那发挥了作用,人们早就将他们遗忘了。

“捷克地下组织有几个同志也藏身于此,还帮助过我们那几个战士,知道盖世太保已来到门外就咬开氢化物胶囊自尽了。大多数人则被绑进监狱,接受审问。纳粹分子把一个年轻人母亲的脑袋砍下来泡在水桶里,然后拿给这个年轻人看。他看到后完全崩溃了,于是告诉盖世太保说,他可怜的妈妈曾告诉他一旦遇到危险需要藏身之处,就去圣·西瑞尔和圣·美多迪乌丝大教堂。”

“育空河”低声说:“真他妈的不敢相信。”

“18号的清晨,盖世太保和当地警察突围了教堂,然后破门而入,紧跟着在教堂唱诗班的走廊开了火。两名空降兵牺牲了,库比什用最后一颗子弹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德军强迫神父带他们去通往教堂地下室的小门,还派出裘德劝降里面剩下的四个战士,然而他却险些被里面射出的子弹击中。”

“灰熊”把地板砸得“嘭嘭”响,“活该!”

“子弹在地下室里穿梭,血水顺着排水孔和地板缝隙往下渗透。那些警察往地下室里扔催泪弹,但又被战士们扔到街上。最后,经过六个小时的血战,盖世太保们失去耐性了。他们在地下室的入口处炸了个大洞。但当他们闯进去时,只听到四声枪响——我们的战士自尽了。德国人在地下室里找到十一把枪,但里面没有一颗子弹。”

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是过去两年间从由布拉格偷传来的情报中一点点得知的,莱梅克从没对任何人讲过。现在,看见眼前的“杰德堡”小伙子被如此打动,他决定把这个故事当作他训练课程中的保留节目。打开战士们的眼界,撕裂他们的心灵,这同教导他们怎样拿枪同样重要。

“随后,希特勒展开了报复。”

战士们的骂声此起彼伏。

“六月,希特勒下令毁灭莱扎提和利蒂斯镇。两个镇上的所有成年人,大概五百名男女均被处死。利蒂斯几乎绝迹。道路和河流被毁,所以镇上再没看见过人影。不久之后,那七个空降兵的亲人和朋友,共二百五十人被处死;战士们藏身的教堂内的所有工作人员也被处死。那个叛徒裘德则拿到了五百万的酬金。”

“应该把那个混蛋的掐死!”

“把他的脑袋拧下来!”

莱梅克细细观察着身旁这十二个年轻人。就说这么多吧,接下来他会把他们带回暖和的营房,让他们休息一下午。他自己也没有力气再拿武器了,只想把脚放在营房的柴堆上,思考一下派这些刚成年的孩子去刺杀海德克这样的大人物、然后引发死伤无数到底意义何在。这公平吗?有必要吗?是的,有必要,历史是靠无数人的生命推动向前的。他心里暗暗说道:“幸运的至少可以青史留名。”

莱梅克把故事的结局告诉给小伙子们。

“那七个空降兵的头颅现在摆在盖世太保布拉格总部的一个陈列架上。”

“对我来说这样就挺好了。”“天才”站起来,一脸不耐烦地说。“弟兄们,我们为什么不让SOE离开缅甸,派我们去布拉格,把剩下的那点事儿办利索了!”

“卡彭”嚷嚷道:“这里这里!”

莱梅克站起来,冰凉的地板在他脚下咯吱作响。“别忘了日本人,小伙子们,”他对战士们说,“把重点放在日本人身上,他们才是你们接下来的目标。”

“教授,没人处置那个该死的裘德吗?”

“会有人处置他的,我想。好了,我们回营房去!”

战士们拿起他们的衣物行李,排成纵列向门口走去。“金星”,那个苏格兰小伙子的脸还涨得通红。

“好了弟兄们,这就是我们的大本营!我们为什么不趁现在起誓?我们当中的每一个人,如果有谁设法逮住了那个天杀的裕仁,教授就在这里为我们远在千里的脑袋喝上一杯,就当作是和我们干杯!怎么样,弟兄们?我在此起誓!”

所有的战士围成一个圈,把手掌叠放到圈中央。“金星”带头,他们跟着,“我起誓!”

莱梅克站在一旁,知道自己今天的任务完成了。把这些孩子们训练成杀手,他向这个目标又迈进了一步。看着他们激情澎湃的身影,听着他们气势磅礴的誓言,他迎着寒风走出门去。又一次,像面对布齐克和库比什那样,他的心里涌起一股羡慕之情。

1月8日

苏格兰,圣·安德鲁斯,圣·安德鲁斯大学

莱梅克走上讲台。

教室的窗户朝北,对着圣·安德鲁斯湾,窗外的水面平静蔚蓝、波光粼粼。在苏格兰,这样静谧的冬季清晨可谓难得。阳光照在穿着深红色长袍的学生身上,在教室的墙壁和黑板上投下粉红色的影子。

他抚平自己黑色教师长袍上的褶痕,然后把身体前探,挨在讲桌上。

“同学们,早上好!”

这几年战乱不断,所以每个新学期开始的时候,莱梅克都会大为惊讶:英国人是怎么找到这些男男女女来填满教室的?这所大学经历了六年的风雨还挺立在这里,只有植物实验室和地理实验室被炸弹炸毁了。虽然学校已经断电了,而且由于战乱期间师资不足,工作人员不得不加班加点,但圣·安德鲁斯确实体现了丘吉尔对他的国民所说的话:“KBO” ——永不懈怠。大家的情绪都很饱满,尤其像在今天——新学年伊始、阳光明媚,广播里还保证说今年战争就可能结束了。但是学校里没有人会忘记那桩罪行:不久前,一百五十三名离校服兵役的学生再也回不来了,永远长眠在欧洲、非洲还有太平洋。莱梅克常常抱怨自己超常的记忆力总让他忆起那些学生的名字和样貌。

新学期的教室里多了几张新面孔:坐在桌旁的是一圈新入伍的空军见习生,总是下巴光洁、富有激情的年轻黑人;几个波兰军官,被安排坐到只有被授权进大学的人才可以坐的位子上;两个受伤的退伍军人被光荣地召集到此——其中一人戴着眼罩;几个伦敦女子医科学校的年轻女子,医科学校在伦敦的校址被炸,刚迁到圣·安德鲁斯大学来;还有每年都有的大学新生坐在教室里边。

“好,现在我们把书翻到同一页,确定一下你们没有人进错了教室,这门课叫世界史源。进错了的话就起立退到后面,或者拿起你的东西走人。”

穿着红袍子的学生全都坐着没动。莱梅克走下讲台。

“好吧,那我们就进入人类混乱的血泪史中吧。首先,我问一个问题,这也是历史学家要面对的最重要的一个问题,因为它的答案是因人而异的。就像是一副镜片,你将透过它学习和研究每一件事,镜片不同,看到的东西的颜色也不同。告诉我:你们认为历史是由人创造的,还是由不同事件决定的?我说这个的意思是想问,一个人能够改变或决定历史前进的轨道吗?或者说,历史一定是一大串必然因素决定的吗?”

莱梅克停下来。学生们抬着头,摸着自己的下巴。莱梅克的目光搜寻着,想着若没有人主动发言的话该叫哪个机灵的孩子。

“嗯?好,我举个例子提醒大家。你们都知道,我在世界史领域里研究的方向是刺客,也就是政治杀手。说到行刺,通常有两种。一种是一个人或几个人策划的,他们行刺的原因通常有两种:精神失常,或是革命人士。不管是哪种原因,这些行刺者都有一个动机,那就是对上帝、祖国、权力、社会变革这些事物抱有强烈的、不可抑制的狂热,有时候或许就是为了消除自己脑子里的某些声音。”

听到最后这种分类,大家忍不住偷偷笑了。要不是知道那么多事例,莱梅克也会笑的。

“第二种就有一点冷酷了,即国家策划的刺杀活动。世界上的每个国家都曾经把政治暗杀作为扩展领土的一种手段。”

一个穿红衣、满脸青春痘的学生举起了手。

“请讲。”

“每一个国家吗,先生?”

莱梅克笑了。“是的,每一个国家。比如我亲爱、伟大的祖国美国,也曾很多次发生过这种事,而且并不总是怀着善意。美国历史上记载的第一桩国家策划的刺杀事件发生在1620年。梅里斯·斯丹迪生,美国普利茅斯的一个健壮的清教徒领袖,邀请当地的印第安酋长、这位酋长的弟弟还有两个印第安战士参加宴会。当这四个人进屋坐好后,斯丹迪生便锁上了门,用长刀把一个战士砍死了。其他几个在座的清教徒又杀死了酋长和另一个战士。酋长的弟弟则苟活下来,日后被带到殖民地,挂起来给这个地区其他的印第安人示威。好了,现在你们来说一说,做这件事的这个人是爱国者呢,还是疯子?”

几个学生说了声:“疯子!”年龄稍大些的波兰军官和退伍老兵则没有作声。

“疯子?也许吧。可是不要忘了,普利茅斯的殖民地经历了风风雨雨,日后成为了‘新世界’里少有的几个永久殖民地,‘新世界’又演变成了今天的美国。所以,问题出现了:一个杀人不眨眼的疯子能够决定历史前行的轨迹吗?若是没有那件暴力事件的发生,普利茅斯殖民地能够挣扎到今天吗?或者说,这件事发生了,那印第安人为什么没能扫荡这块地盘、擒住詹姆斯顿(美国弗吉尼亚州的小镇,英国在北美的第一个殖民据点)的头儿呢?然后美国可能不是英国的殖民地,而可能成了西班牙的殖民地,这有可能吗?这样的话整个世界会受到什么样的影响呢?难以置信!你们必须承认。”

一个医科学校的女生举起手。

“请讲!”

“教授,倘若一个国家可以参战,还能派出成千上万的人去杀另一个地方成千上万的人,为什么派一个人去杀另外一个人就不合理呢?行刺难道不就是小规模的战争行为吗?”

大家纷纷点头,觉得她问得好。莱梅克走向这个女孩子。

“那你会做这件事吗?把一个人杀了,只要你深信你本人还有你的国家、文明需要你这样做,你会吗?我是说暗杀国王、皇后、总统、首相这类人物。他们拥有至高的权力,被无数人尊敬爱戴,但你和你的同盟反对他的领导。这样的话,你会去刺杀他吗?”

“我不知道。我……我可能不会……”

“嗯,我可以理解,你是有追求的医生,在你看来生命比什么都重要,而且你的迟疑也是历史的迟疑。这个困惑已经折磨过许多机智过人的史评家了。在战场上,人的生死取决于当时的环境,这其中有一些随机的成分,也因此没什么不公平的。但如果是挑选一个人呢?让一个领导人去死呢?这样的话似乎就不大公平。谁能决定这个统治者该不该死?正确的道德标准是什么?”

莱梅克臃肿的身躯在课桌间缓缓移动。

“圣·托马斯·亚圭纳毫不迟疑地杀了一个想篡夺王位的人,但在杀害意欲专权的君主时却变得犹豫不决。事实上,在苏格兰这儿,就在圣·安德鲁斯,著名的加尔文派教徒约翰·诺克斯主张:一个人,皇族也好,平民也好,只要他不肯和大众统一信仰,就首应被杀。诺克斯十分不满伊丽莎白女王没有阻止她天主教的敌人,也就是苏格兰女王玛丽。尼可罗·马基雅维利在他那本十六世纪的书中做了有关刺杀的论述,也许他的观点是最有道理的,也无疑是被引用最多的。谁知道那本书的名字?”

“《君主论》。”只有一只眼睛的那个小伙子说。

“没错。马基雅维利的中心观点是:宗教和道德观念在政治中一文不值。”莱梅克凭着记忆背道:“‘我们必须要明白,一个君王不可能遵从所有的那些用来衡量一个人好坏与否的所谓道德标准,因为很多时候他都必须违背仁慈、信念、人道、坦诚、宗教信仰行事,只有这样才能保卫国家。’”

他停下来让学生们消化一下这段话。他们身上的红衣在清晨的阳光中显得格外鲜亮。

“但也有反方意见,文学巨匠托尔斯泰对拿破仑的鄙视就很明显。这位俄国老作家在他的史诗《战争与和平》中写道:拿破仑没有领导过任何事,也没有改变过任何事。这个皇帝不过是个傀儡。每当大事发生时,他的名字和形象就被推到前面去;但是无论有他还是没他,所有的这些事情都是会发生的。”

一个波兰军官怯生生地举起手。

“教授。”

“请讲。”

这个年轻人只说了一个词:“希特勒。”

“当然,还有希特勒,这是个绝佳的例子。你们认为如果我们重新设计这个小不点儿的冷血动物,假设他在成为‘元首’之前就被卡车撞了或是得了性病,那这场战争有可能避免吗?你——”莱梅克示意那个双眼完好的退伍兵,心里琢磨着他的伤到底藏在哪儿。“赶快回战场去把希特勒给我宰了。”

“遵命,先生。”

“好了,我们刚刚说到哪儿了?哦,是战争还是和平?”

退伍兵迟疑着没有开口。莱梅克看到他的眼睛一眨一眨,记忆、伤痛,还是其他的什么东西把他从这个洒满阳光、毫无危险的教室中带了出去,带到了那个注定会遭受子弹、炸弹残片的战场。莱梅克刚准备不让他回答这个痛苦的问题,他突然说话了:“战争,先生。”

“托尔斯泰和你的看法相同。”

“您认为呢,教授?”戴眼罩的退伍兵问。

“作为一个史学家,我认为个人不能阻碍历史的前行。马基雅维利也许会说,就是应该让希特勒的几个弟兄——比如戈培尔和布莱姆陪他去阴间。我则认为,我们之所以要尽快把这群人从历史上去除,实际上可能是为了要宽恕自己的许多罪行。我同意那位可爱的医学校的同学所说的,国家策划的刺杀活动可以看作是战争行为。但是我并不认为把尖刀刺进凯撒的胸膛会让事情顺着布鲁托和卡修斯(二者均为刺杀凯撒的主角)的意思走。事实上,结束凯撒的专制统治后,共和政体并没有建立起来,出现的只有奥古斯都和一大批效仿凯撒的独裁者。不久之后,无能的台伯留被杀,这为当时还是哭闹小孩子的卡利古拉创造了胡作非为的机会。再举个例子,加佛瑞拉·伯森比和他的塞尔维亚‘黑手社’团伙刺杀了奥地利王位继承人斐迪南大公,之后又一再对其进行宣传。他们的行为产生了多米诺骨牌效应,接下来发生的一连串事情直接导致了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爆发。尽管如此,历史学家们仍认为——战争的爆发与否只是看有没有导火索,就算没有伯森比的那一枪,也会有另外一个导火索出现。没有人真的以为在墨西哥砍死托洛斯基的杀手不是斯大林的同党。托洛斯基死了,但斯大林仍旧是斯大林,世界还是围着俄国转。这传达出的信息是,简直想象不出有谁会比希特勒还坏。如果去年七月刺杀他的行动成功了,会怎样?有人说,就算成功了也没什么意义,只不过是把战争结束的时间从今年变成去年。之后德国可能会有机会嚷嚷说,它遭到了背叛而这就是它失利的原因,就像它在上次大战结束后说的一样,而不是毋庸置疑地承担起战争的责任。如果我们在希特勒还在襁褓之中时就把他除掉,那事情会怎样?这样会让历史前进,还是倒退?抑或这只是换了一个托尔斯泰所说的遭人憎恶的‘傀儡’?很多史学家和哲学家都认为,我们终归会到达我们应该到达的地方,这是迟早的事。”

有那么一会儿功夫,莱梅克想给在座的这批新学员举布齐克和库比什的例子。这两个年轻捷克战士的牺牲是英国政府和莱梅克自己一手策划的。他们的行刺无疑是成功的,因为海德克死了。可结果如何呢?那位‘光荣牺牲’的德意志总督被纳粹分子印在邮票上当作纪念,而捷克斯洛伐克却并未能摆脱德国的魔爪,莱扎提和利蒂斯镇也毁于一旦。其实什么都没有改变,没有任何好转。

即便意识到这一切会发生,布齐克和库比什仍然想要用自己的行为改写历史,那些在苏格兰高地一大早接受刺杀训练的战士也是这个想法。

得到的教训是什么?

莱梅克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表示他不知道答案,打算就此结束这段讨论。

一位见习空军高高举起了手。

“请讲。”

“那其他人呢,教授?那些孤单的演员。”

“噢,狂热派和复仇者。那些疯狂的枪手、下毒的人还有刺客,对,这些人怎么样了呢?他们是我最感兴趣的研究对象,他们是历史上的‘百搭牌’,是冲动的魔鬼,总是在出其不意的时间出现。有时候刺客们会在关键的时机发挥作用,轻轻一击就让蹒跚费力的历史脚步滞留在原地。有时候,刺客们存在的目的就是死亡,历史不过是帮助他们完成这个任务罢了。更多时候,刺杀就是一场满载着世间苦痛的悲剧,因为它唯一的作用就是制造仇恨。约翰·威尔克斯·布思所做的事就属于此类。”

“林肯!”一个医科学校的学生说道。

“这个例子众所周知,别太沾沾自喜了。有人说林肯是我们美国最伟大的总统。布思的计划是杀掉林肯还有尤利西斯·格兰特,本来格兰特当晚也会陪同林肯去福特剧院的。另外几个阴谋家则负责在当晚干掉其他几位政府官员。那天是1865年4月14号,礼拜五。虽然国务卿苏尔德的喉咙被刺了一刀,但没人能算做成功完成了任务,布思是当晚唯一大获全胜的人。格兰特当晚没有同林肯去剧院,因为格兰特的夫人不想再忍受玛丽·林肯(林肯夫人)歇斯底里地发脾气了,所以推辞出席。演出开始后,林肯唯一的一名贴身保镖,—— 一名华盛顿警察离开了总统所在的包厢,去附近的酒吧喝酒。那时候内战已经结束了,作为一名南方人,布思唯一能做的就是报仇。他未受任何阻碍便来到了林肯的包厢,大喊了一声‘Sic semper tyrannis’(你这个暴君)然后用一把德林加枪给了林肯左耳后一枪。”

另一个见习空军赶忙插了一句:“那您能说林肯的死没给美国历史带来任何改变吗?”

莱梅克在明亮的教室里踱着步。

“当然,这很难回答,这种疑问中夹杂着客观事实和主观推断。但答案仍是否定的,安德鲁·约翰逊马上即位,太阳还是照样升起,国务卿苏尔德也康复了。不过,对行刺研究了二十年,我得出了自己的一个小理论。我相信历史本身能够预见到一些注定会发生的事件,她在那些事件发生前就为其做好准备,以防事情会变得一团糟。可是我并不认为历史预见到了布思的出现。你们可以发现,每当历史被激怒时,也就是她所喜爱的一个孩子意外离去时,她就会显示力量,做出些非常规的事,确保刺客一定会被抓住。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说明了这一点。枪杀林肯之后,布思跳过栏杆,抓住窗帘滑落到一楼。可是窗帘缠住了他的鞋跟,他摔了下去,把左腿摔断了。要是没有受伤,布思很可能飞快地逃出华盛顿,混在一大群李将军投降后返乡的反政府战士中没了人影。但既然受了伤,他就必须要看大夫。于是他在马里兰州找到一个名叫马德的大夫看病。这位倒霉的乡村大夫出现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场合。由于受到这件事的牵连,他在监狱里度过了自己的余生。人们还由此创造出一句美国谚语,每当走霉运的时候,大家就会说‘你叫马德。’历史有一种良好的平衡感,甚至可以说是刚正不阿的,而且还带着点儿幽默感。她接受了这种突如其来的意外,但并不喜欢如此;她不会撅嘴生气,只是整装待发、继续前进。这就是她令我们神魂颠倒的原因所在。”

莱梅克走回讲台。

“我亲爱的同学们,问题在于:是伟大的人物自己开创了他们的时代,还是重大的历史事件挑选了它所需要的人,然后命令他们接受这种荣誉?那些意外身亡的大人物名单长得令人不可思议:比利亚和萨帕塔、托马斯·贝克特、尼古拉斯二世、恰卡·布鲁、美国总统加菲尔德和麦金来、拉斯普京、八个天主教皇,还有数不清的中国、罗马的皇帝、英国法国的国王和王后、沙(旧伊穆朗特国王称号)、沙皇、拉美君主。对了,我们不要忘了那些躲过刺杀的幸运儿们:希特勒、列宁、泰迪·罗斯福和富兰克林·罗斯福……名字长得像排队买土地的穷鬼的名单一样。然而,历史的舞台是不会因为其中一位演员的离场而停演的。”

莱梅克停下来,看了看学生们的神情。

“或者你们谁有不同的想法?”

听到这么多著名的历史人物惨遭杀害,学生们都屏住了呼吸,他们直挺挺地坐着,好像被这个没有答案的问题难倒了。对莱梅克来说本可以以这样的速度讲上几个小时,悉数那些有名的、没名的,躲过劫数的和惨遭不幸的人物和故事。但今天是开学第一天,他觉得这个班的素质不错,决定奖励一下他们。他想早点儿下课,回到住处工作上一整天,然后清晨的时候赶往苏格兰高地,给那些“杰德堡”战士上明天的武器培训课。

“今天我早点儿下课,你们回去读我布置的书目,周三前读完,没问题吧?但是下课前,我还要再讲一个故事,然后放你们走。”

莱梅克指着教室墙壁黑板上钉着的一大幅画,上面印的是艺术家大卫的画,描绘的是金·保罗·马拉在澡盆里被刺死的场面。

“金·保罗·马拉五十岁的时候,由医生转行做记者,还成了革命者。大家普遍认为,他的文章起到了结束‘极端统治时期’的作用。这个时期出现在法国大革命之后,为的是要保卫革命成果。马拉对大规模的杀戮持赞成态度,声称要想保卫革命果实就不能让断头台闲着。他还编写了死亡名单,要求处死法国国王。1793年7月13日,大革命后的巴黎正值混乱之际,吉伦特派成员、二十四岁的夏洛特·科黛来到马拉的住所门外。门口的保卫拦住了她,但马拉听到了她坚持要进去的声音,便叫门卫让这个女孩子来他的浴室。他全身泡在一种难闻的用来治疗皮肤溃烂的药水里,正在编写那个死亡名单。现在说来,那应该是由手淫引起的疱疹。科黛小姐告诉他,她的家乡卡昂发生了反革命活动,马拉听罢嚷了起来:‘过几天我要把他们都送上断头台!’这正好提醒了年轻的夏洛特,她从紧身胸衣里抽出一把六英寸长的刀,朝马拉的肺部刺去,切断了他的大动脉。两天后,夏洛特接受审讯,她坚决不让辩护律师说她是神经病,大声喊自己杀了人。‘这样,’她说,‘是唯一对我有价值的辩护。’刺杀马拉仅仅四天后,这个勇敢的姑娘就走上了断头台。夏洛特的举动导致的历史后果就是——当局狂怒,处死的人比马拉活着可能会杀死的还要多几千人。多悲惨的结局!虽然如此,在研究行刺和刺客的过程中,亲爱的夏洛特·科黛仍是最能激发我兴趣的一个人物。我还接着往下说吗?”

全神贯注的学生们有些恼火地嚷嚷起来,“当然!”

“好的,静下来。听我说,断头台砍去她的脑袋之后,行刑者拎起她的头颅向群众示威,还扇她的耳光。”

全班人都瞠目结舌,有的人还咳嗽起来,莱梅克自己却咯咯地笑出声来。

“不好笑吗?”他问。下面的人呆呆地看着他。“你们不觉得这样简直太棒了吗?”

莱梅克叹了口气,不准备往下说了。即使面对一个素质好的班级,他也只能自己感受历史的魅力——一个半世纪之后,他可能只记得夏洛特·科黛的名字。历史的这种魅力真是太难以捉摸了,太人性化了,也太吸引人了。

“好了,下课吧!”

莱梅克倒了杯甜酒,用舌头细细品味着苏格兰威士忌、帚石楠还有芳草的味道。书桌挨着窗户,窗下是马杜斯巷,巷里的砖路上走着穿红袍的学生还有言行乏味的镇民。他把酒杯放到窗台上,透过杯中琥珀色的液体观察着午后的阳光。

打印机上立着一张白纸,他用手指轻轻弹它,质问它为什么还是空无一字。窗下,传来了学生们的阵阵笑声。

莱梅克靠在椅背上,把双手扣在肚子上。书桌上,摆着没吃过的午饭,盘子的一半被一页书盖住了。他盯着房间里的天花板,同样是雪白、空空荡荡的。

答案到底在哪里?莱梅克想要知道,最起码有一个观点。如果他能用什么方法想到一个令人信服的观点,他会马上把它写到他的书中,那么这本书会成为一本专门研究历史上行刺事件所造成的影响的学术专著。学术界也许呼声一片,也许谩骂不绝,但他都不在乎。

一位资深历史学家的直觉和常识告诉他,倘若推翻领袖人物,那么时代是一定会发生变更的。那么倘若领袖人物不被推翻呢?那么暴动的呼声就会安静吗?征服者的长剑就会落地吗?王位就会自动相传吗?这不仅关乎历史的特性,而且是它前进的动力所在。然而并没有足够的证据来支持这个结论,尤其是穿越数十年、上百年、以长期的眼光看待历史的发展时更是如此。其他的领袖人物必定会登上历史舞台,其他的势力必定会崛起。就算是自然界也一样会遭遇暴风雪、火山爆发、还有地震。

自成人以来,莱梅克就在不停地找寻着答案。他潜心钻研记录和资料,不仅研究刺杀和武器,还研究刺客本身——他们的心态、私人生活、习惯、手段策略和阴谋的策划。他训练自己熟练掌握武器和古代骗术,还搜集了很多图片。他在办公室的一面墙上挂上了黑板,那些图片全都被别在上面。他要把这些图片放到他的书中,力图真实地再现他们在历史上的本来面目。

他觉得,自己对什么事都不太相信。这就是为什么他自从五年前来到苏格兰就开始写这本书,却至今也没有完成的原因。

他盯着黑板看,那几百张阴郁的脸也盯着他看。莱梅克撕掉了打印机上的那页白纸。

有人敲门。

莱梅克不悦。谁在他午饭和工作时间跑到他家里来打扰他?他憋着一肚子火,起身离开凌乱的书桌,向客厅走去。

打开门,他发现站在门厅里的不是学生,不是士兵,而是一个穿着皱巴巴雨衣、戴着一顶旧呢帽的普通人。

“哦,哦,看看吧,这个讨厌的家伙又出现在我家台阶上了!”

“教授。”

“纳比特先生,进来吧!”

莱梅克侧身让他进来。这个人走进小屋,四下看看。

“不错嘛。”他打量着。

“很小,但是地理位置好,走上二十步远就是个小酒馆。”

这个人还没摘下帽子。“我得感谢您。”他眯着眼睛说。

“感谢我?”莱梅克假装无辜,“感谢什么呢?”

“你给我起的那个狗屁外号,真是长在我身上了,想甩都甩不掉。”

莱梅克把一只手搭在这位“杰德堡”老学员的肩上。

“说实话,我别无选择。如果你认识的哪个人名叫纳比特,你还会叫他其他名字吗?”莱梅克无奈地耸耸肩说道。“真的是这样。好了,坐吧,我给你拿点儿喝的。”

莱梅克笑了笑,然后转身去拿那瓶甜酒。

他回来时,达格·纳比特已经脱掉帽子和雨衣,把它们扔在了沙发的扶手上。他的衬衫和领带皱得不成样子,要么就好好熨烫一下,要么就干脆扔了。看到这些,莱梅克摇摇头,去厨房拿杯子。他冲书房里喊道:“在我没问你为什么会来这儿之前,先告诉我任务进展得怎么样了?”

“糟糕透顶。”达格说。他接过杯子,然后伸出手让莱梅克给他斟酒。他们碰了一下杯,然后一饮而尽。

莱梅克舒服地坐进一张摇椅里,身体把椅子压得嘎吱响。达格则坐在了沙发上。

“你还像个熊一样。”达格用酒杯指着莱梅克说道。

“你瘦了不少。法国发生什么事了?去年四月的事对吧?”

“四月愚人节那天,真是巧!我空降的时候丢了无线收发机,上厕所的时候又掉了武器。在我们以为会交火的十米以外转悠了三天之后被抓获。我没在里面呆多久,不喜欢纳粹分子们安排的食宿。”

“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实际上,就是你教我们的那一套。”

莱梅克扬起眉毛,表示怀疑。

“用鞋带。”

莱梅克点了点头:“好主意。”

“还有腰带。”

“当然需要。”

“还有葡萄藤。”

“达格,这……这可真是个独创!你愿意明天和我去高地教授这个技巧吗?”

“不。”

“当然,我会说你是在圣·安德鲁斯做生意的,现在天气太冷不能玩高尔夫所以就来了。虽然苏格兰人就算遇到暴风雪也要打高尔夫。”

达格喝干杯中的甜酒。莱梅克注意到这个人精神十足。

“那么,达格,现在谁荣幸地请到你做事?”

“我在‘特工处’做事。”

莱梅克举起手中的酒杯。“特工达格·纳比特!你趴在淤泥里、嘴里叼着根鞋带,大声地这么喊。这么好的活儿怎么落到你头上了?”

“我回美国之后,参加了他们的考试。每天一大早在那个该死的山上和你练射击练了两个月之后,我已经是名神射手了。于是我要求离队,军队也放我走了。现在我的工作是保护总统的安全。”

“啊,罗斯福啊!那个老东西还好吗?”

达格直视着他的眼睛:“好吧,我知道你对捷克斯洛伐克的感情,所以就原谅你这一次的出言不逊,不过别再犯同样的错误,听到了吗?”

莱梅克没有理睬他说的话,而是一语中的地说道:“当然,无论如何,祝贺你达格!我想大家应该都是叫你达格的,我真替你高兴。”

“你永远都能猜透我的心思。”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笑了。

“教授,我是回来找你的。”

“找我?”

“把你带到美国去,我们有份有报酬的工作要你做。”

“‘我们’指谁?”

“我不能说。”

“为什么?”

“整个美国只有四个人知道我知道的这件事。你要想成为第五个,必须先站在美国的领土上。一小时后我派车来接你。”

“我回美国?你开什么玩笑!我学校里的课怎么办?”

“我已经同你的头儿谈过了,他虽然很不乐意放你走,不过他知道我是什么来头。”

“那些‘杰德堡’战士呢?”

“我也说过了。”

莱梅克从摇椅上站起来,顺着客厅向书房看去。

“但是我的工作怎么办?”

达格抬头看看他,一下笑出了声,“您还在写那本书?”

莱梅克面露愠色。达格没什么文化,就是个粗俗的美国杀手,现在受命于另一派。莱梅克不期望他会欣赏自己这个意义非凡、历史范畴宽广的学术研究。

“没错,《刺客档案》,我还在写,而且打算继续写。”

“好吧,”达格不屑地哼了一声,从沙发上站起来,“不过你肯定得过些日子再写了。”

“你似乎十分肯定我会去。”

“我想你也知道我是什么来头。无论如何,你相信我就是了,这对你的伙伴也有利。而且,你是我在这世界上的最佳人选。”

“告诉我你到底要我做什么,否则的话,没门儿!”

达格把头上的呢帽转过来又转过去。莱梅克真想把它拽下来好好整理一下,然后再扣到他那鸡窝一样的头发上去。

“可以公开的我都会告诉你,”这个情报局特工说,“其余的下了飞机再告诉你。我们在马萨诸塞州纽伯里波特的一个偏僻的海滩发现了两具民防人员的尸体,一男一女。两人都是被刀刺死的,时间是新年那天凌晨的两点半左右。我们还发现了那个女人的丈夫在自己家中自杀了——太阳穴上中了一枪,时间是同一天凌晨三点十五分左右,在水池边还发现了一把带血的菜刀。”

莱梅克看着达格穿上皱巴巴的雨衣。“听上去没什么特别的。”

“并非如此。”

达格向门口走去,双唇紧闭。莱梅克一动没动。

“那到底是什么引起了情报局的注意?你又为什么非要我去?”

达格转动门把手,走出门去。

“打包收拾行李吧,教授!快点儿!到了波士顿我再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