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抱娘蒿
抱娘蒿,结根牢,解不散,如漆胶。君不见昨朝儿卖客船上,儿抱娘哭不肯放……
今年的春,竟来得格外早。
“立春”没过几日,潮寒的雨夹雪便骤然停歇了;那日傍晚,当夕阳的最后一点余光走过窗纸,我还做着沉沉的梦,梦里有小秦淮河里流淌的水声、柳青街上飘荡的桂花糕香气,竹枝儿巷口石缝儿中长出的红白凤仙花,我蹲在那学着姐姐们把花汁淋在指甲上,却揉得满手红黄,还有那捻着柳絮绒儿的风气,掠过耳鬓都带着熟悉的味道……
“小月、小月?”
“嗯?”我不情愿地睁开眼,窗上映出的是乌糍姐的身影,“小月,醒没?我刚去采的几样野菜,都洗过掐干水了,晚上咱包角儿小馃子?立春以后刚发的荠菜、水芹可嫩了。”
“大鬼、小鬼、打千千,冰灯、水灯、萝卜灯,牛头马面追陀螺,躲进萼楼听风雨……”远远地边角门廊里已经传来戴面具小鬼孩儿们的拍手童谣,兆示着夜晚来到。
“哦……”我眯缝着眼舍不得暖和的被窝,但还是起来披上外衣推开一条窗缝,乌糍姐的脸显出一半眼睛嘴角,“小月,今夜是下弦月,去年这个时候,萼楼来了些古怪客人,今儿个不知还来不,咱就预备多做些野菜饭食……”话音未完,她就转身去了,我坐在床上犹发了一会儿愣。
不知为何乌糍姐要为客人预备野菜饭食,但她确实通晓很多野菜的吃法和口味制作,过去我见过好些眼熟的叶花草,在她说来竟也都是能吃的。
乌糍姐笑说或因小时候家里穷吧,所以一年到头野地里能找到吃进嘴里的东西都不会漏掉。
用二月兰的嫩叶剁碎拌五香豆干和肉糜,包入擀薄的水晶面皮里,捏成扇形花边的角儿上锅蒸,出来的颜色便是晶莹含着翠色;我则用三两根捆扎作一小束一小束、带着黄花绒儿的嫩蒲公英拖面浆炸酥,仿佛金灿灿的发簪一样,配在二月兰角儿的盘边摆放。
因是早春,水边的蒌蒿还没生出来,所以乌糍姐掐的是另一种蒿菜,这香气更浓一些,嫩叶剁碎以后拌入泡发的冬菇木耳丁、打起胶的虾泥,以盐、糖、一点点黄酱等和匀,仍用水晶面皮包成圆滚滚的石榴果形状,捏出果蒂似的面揪口处,再用那蒿菜中老一点的茎梗扎好,这蒸熟刷上一点香油,便是称为翡翠玻璃石榴的馃点心。
“呜呜——呜……”不知从哪个方向,悠远呜咽的笛声悠忽袅袅飘来。乌糍姐搅着一锅桂圆红枣大小红豆粥,听见笛声手里停了停,旁边的阿旺察觉她神色有异,“姐,怎么?”
乌糍姐摇摇头,“呵,没什么,你快把那一扎韭菜切碎。”
正将龙葵叶子汆水的赵不二想起什么,“恍惚听到一耳朵说夫人想叫‘月船仙’两位校书见客了。嘿!说来我到萼楼做事也有大半年,‘月船仙’那两位连面毛儿却还没见过呢?夫人把她俩关着长蛆?”
赵不二说话粗鄙,有时候我也讶异于他的为人,来萼楼做事这么久,他似乎对这里一切出乎常理的现象都毫无知觉,反正只要好好做事,收得银钱便足矣,一月前失踪的九妹,至今仍然不见,我心下知道是被那个叫诗痕的女鬼抓去嚼吃了,而虽则我不说,厨房里乌糍姐和罗娘也是约略知的,因此从来不多问多说一句,可不明就里的赵不二和帮忙小厮们,却也都没产生多大疑惑,莫非真是这混乱世道里,丢掉一个几个人,都真这般习以为常了?
“听说两位校书是孪生姊妹?但名字有些古怪,叫、叫什么施夷光和郑修明的?”阿旺也凑过来,“为何一个姓施,一个姓郑?”
“傻蛋,这点子都不懂?唱戏里不都有吗?那施夷光就是西施,郑修明呢,也是跟西施一道被选入吴王那座馆娃宫的美人,叫郑旦哩。”赵不二煞有介事地教训阿旺。
“我只知道西施,不晓得什么蒸蛋。”阿旺撇嘴。
突然门外就传来软药的声音,“花先生问点心做好没有?茶果都吃过了,唱几套曲,就好赶紧上热菜饭和点心吧!”
“哎!知道了!”厨房里人连忙收起调笑,罗娘速将蜜酒煨黄雀、炸酥鸡、糟鸡片烩春笋等热菜装盒,另外乌糍姐也把野菜做得的点心另盛一盒让我提着,我与阿旺二人便提一杆灯笼往“花坞春晓”去送一趟。
正走在回廊间,螺青的砖地好像生了湿苔似的打滑,“咻咻”的风把我们照路的灯笼也吹得摇晃不定。我和阿旺都冷得哆嗦,因此一路无话,我还有意无意躲进他身后,好少吹点冷风,忽然阿旺猛地站住,“谁?”
我也吓得一激灵,抬头望去,回廊对面的黑暗中却婀娜慢慢地现出两个双鬟发饰的倩影,飘来个脆生生的声音问:“是厨房的人么?”
“是啊?”阿旺举灯细看,“你们是谁?”
我借着光火仔细一看,“绫莺、绫雀?”
“诶?是小月!”一对身穿银线刺绣水蓝襦衣,下穿素白六幅湘水月华裙,粉雕玉琢般的双鬟丫头,就是当初在“雪鹓屿”里伺候郑梅夫的那对小丫鬟绫莺和绫雀!只是大冬天里,她们外加裹着一件出风毛月白色披风,娇小脸蛋被毛绒边遮住,我才没一下就认出来。
“自从我俩调到‘月船仙’,就有许多日子不见了啊!”绫雀与我还算交好,拍着手走过来道,“小月,我特惦记你做的小点心呢!”
眉心贴银色花钿的绫莺向来乖僻些,“碧茏夫人正在‘月船仙’跟两位先生吃茶,今晚有特别的客要来,因此让我们来厨房拿点心,这些是什么?”绫莺说时,就掀开食盒盖看,“怎没有供果和血食?这些我们暂且拿去,你们快宰些活物,做几样血汤血饭来。”
“诶?”阿旺一时没反应过来,低头看自己手里空了,才怪叫道,“这是要送去花坞的……”
“我不管什么花坞草坞,我说了,‘月船仙’有特别的客人来,只是事先夫人忘记嘱咐你们罢了。”绫莺的语气强硬。
我和阿旺面面相觑,过往各院的丫鬟来厨房颐指气使的倒也习惯了,只是这么突然地冒出来夺走东西,好像还是头一遭。
“可是……厨房里没几只活禽了,还要什么供果呢?”我怯怯地问道。
“没有的话,就是用人血也得做来!”绫莺的神情一震阴测,我心里立刻冒起寒气,可阿旺还当她开玩笑的,还想说什么,我就赶紧拉着他走并一迭声:“好、好,马上去做!”
“小月,记得在笛声停止前做好……”绫雀的声音在脑后叮嘱,我不知道她是什么用意,一边快步走着回头“哦”了一句。
急匆匆回到厨房里察看,果然还有几只鸡鸭养在箩筐里,赵不二手脚麻利,宰完两只迅速接血时,我就淘好一盆糯米,将鸡血趁热没凝固就倒进糯米里,搅拌均匀后入蒸锅蒸熟。
乌糍姐提议罗娘不要做熟鸭血,直接等待它放凉成块后,切成长条间隔码放在瓷盘上,洒些切碎韭菜和细盐即可。
“呜呜呜——”像风声一般时有时无的笛声仍汩汩地飘走在房檐屋角,我忙碌的间隙抬头望出窗外,暗夜的天际上,一弯月光已被乌云遮蔽。
罗娘和乌糍姐一边另盛了两份热菜和点心食盒叫阿旺一个人尽快送去花坞外,一边喊我赶快拿出蜂蜜、干果、豆沙等,洗一斗糯米,然后取数个瓷碗,碗内抹上猪油,碗底再铺上红枣、核桃、松子这些干果,再铺薄薄一层糯米,放一团红豆沙,最后用糯米将整碗填平压实,便可入大火沸腾的蒸笼里蒸上,待半刻钟后取出整碗倒扣在瓷盘里,撒上红、绿丝和桂花蜜,这道讨喜的五彩八宝供饭即做可。
“叮铃铃……”笛声间隙,极远又极近,恍恍惚惚里还夹杂了嘈杂话语和脚步,像是系在衣角或靴口的铃铛摇响,越来越近了的声音。莫非?笛声就要停了?
眼看已是亥时,我急忙把血食供饭以及几样冻梨柿干果子装进食盒,便出门了。
可是……当我一个人打着灯笼走在回廊中,才思起自己竟全不知“月船仙”所在何处!
往东走,是废闭的“风露人间”,这个路口左转,则是去“花坞春晓”,那么往这一边呢?
“呜呜——呜”,笛声在这清冷无人的夜色里,显得愈发幽寂没有边际,我忽然好奇那吹笛之人,必是个漂游在人世与异界边缘,没有归所的魂灵?
接近午夜,空气中弥漫着大片水雾,这一径廊庑上竟越走越荒凉,有些枯叶和尘土照在烛光下,我肯定又走错方向了!
诶?笛声停了?我走到这里,猛地惊觉笛声没有了,坏了!绫雀说要在笛声停止之前送到,这里面肯定有什么禁忌。
“哎,请问姑娘?”
“吓?”蓦然回首间,眼前的情景陡然变了形象;一道平桥不知何时横亘在我身后,方才寂静的黑暗回廊更是瞬间不知去向,只见桥那边沿岸悬挂鳞次栉比的红蓝灯火光景,有数不清的驻足人影散发出淡淡的青色,我还没从错愕中醒觉,那个“请问姑娘”的声音已经飘到近前,“请问姑娘,你那盒子里的是什么?”
“诶?”我眼中这才看清,一个戴斗笠的侏儒引杆殷红灯,踩着木屐“笃笃”走下桥来,灯后从行的是位完全陌生的纤细身形,只是黯淡的灯中无法照清那面目,只能分辨出是位少年的清越声音,在得不到我的回应后,又再彬彬有礼重复发问:“你那盒子里的是什么?”
我眯一眯眼,畏惧地后退两步,“你是……?”
身形垂下的宽摆衣袖抬起,露出纤细手掌和指尖笛子,却还是重复那句,“我只问你,盒子里的是什么?”
“你就是方才一直吹笛子的人么?”我恍然,“是‘月船仙’的客人?这盒子里的东西好像就是给你吃的吧?”
“我并不是什么‘月船仙’的客人,但你能听到我的笛声?”当这人完全走下桥来,站在离我仅三步开外那里,隆冬一般的鬼面顿时把我惊得倒吸一口冷气,脚下不禁又退两步,瞠目结舌,“鬼……”
之所以说隆冬鬼面,是因为他那张脸完全是雪块堆砌般的青粉死白,而深凹双目则像骷髅的眼洞般全黑,口鼻处混沌模糊,只是身形仍是人类少年那样普通高矮,穿一袭交领缟素衣裳,披件麻质外氅,手中那支长笛来回把玩。
“呵,一个活人小丫头,在这阴阳交界最模糊的时刻,独身一人提着血食走路,难道你本身就是供品?”那鬼面少年似乎也有一丝困惑。
“才不是!我不是什么供品!”我连忙打断他的话,“我只是、只是在这萼楼里做事的,这些吃的要送去‘月船仙’,你、你既然不是客人那就不关我的事了!”我说到这再不看他,转身拔腿就跑,可刚走出没两步,一股寒气贴着我耳后逼近,就听见那鬼少年的声音响起,“等等……”
随着他的话音,我的双腿就像突然灌入铅水一般沉重得迈不开步,我心忖必是惹到吃人的厉害鬼怪了!决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死在这里……想到这我拼命低头往前撞,可不管我怎么跑,耳后那木屐“笃笃”不紧不慢的声音还是如影随形,我手里的食盒也丢了,双手抱着后脑勺,直冲到回廊尽头,拐一个弯也没看清楚,我的额头就碰在两扇虚掩的门上,“哗啦”一声双门被我猛地撞开,眼前一亮,却紧随有个女人发出惊叫:“啊!谁!”
“吓?”我也吓得一怔,周遭陡然安静下来,才发现自己已站在一间空落落的小房间里,一个女人倚在面墙的梳妆台边,借着一支蜡烛的光火,正搂着一个宽解了腰带的男人在亲嘴,不曾想却被不速客的我白撞进来,俩人都吓得惊叫连连。
我赶紧摆手:“对、对不起,我……”可话还没说完,眼睛就看清那女人的形象,只见她一头披散云发,身材窈窕,穿着一身两边开衩、长摆曳地的深红披风便服,原本朝向我的这半边侧面,显得十分貌美,但我从她身边梳妆台的镜子里,却看到她另一边侧面真实的映像,就像脱去半侧的衣服,有片面皮连着耳朵耷拉在雪白肩上,竟是牙齿森然的红衣骷髅!
可那被迷惑的男人看不到这些,只是搂着骷髅叱责我道:“哪来这么不识相的,滚!”
但隆冬鬼面挟着寒风已经追到身后了,我进退不得吓得只能双手抱头蹲下来语无伦次地喊:“对不起、对不起、别吃我……”
“嘿!原来你躲到这里来了?”少年带点戏谑的话音突然淡定地飘进我的耳朵,“要不是这小姑娘,真叫我好找。”
“咳!是阿青啊?你怎么跟个活人一起闯进来了?真吓我一跳。”女鬼慌乱过后马上恢复如花笑颜,怀里的男人则似乎因看到我身后的隆冬鬼面,顿时惊骇大叫起来:“啊?那是什么东……”
我忍不住偷偷抬眼去望,只见那女鬼用力把男人搂紧,轻声哄道:“乖乖,别闹。”随即“格拉”一声,怀里的男人没了声息。
“诶?”我还没反应过来,那女鬼就发出一串银铃般笑声,“阿青,时辰还早着,你让我再玩儿会子……”说话间,她抬手一甩衣袖便瞬间不见了踪影。
“咳!又被她溜了!”青粉狰狞的鬼面少年追上去已经迟了,急得在那跳脚,恰甫一回头与我对视,那张可怕的鬼脸又吓得我快哭出来,“你别吃我、你别吃我!”
“我何时说过要吃你了?”那张鬼面上看不出表情,但听口气竟多少有点无奈,“我这好几百年来都没吃过一个人了,只是你提着新鲜血食走过,引得那帮家伙都停下来,我只好过来问你一句……”
“谁?”我胆颤心惊左右张望,这时“笃笃”几声,是打灯的丑怪侏儒踩着木屐走来,他手里拎着我方才丢的食盒,“这丫头刚说什么‘月船仙’,是送去给鬼行官的供品血食吧?”
“嘁,那家伙平时游手好闲,什么事都叫我做,自己还瞅空去喝花酒。”叫阿青的鬼面少年愤恨不已。
我听他语气,似乎确不像吃人的恶鬼,便试探地问道:“那……我可以走了吗?”
“走?”鬼面侧目望我,忽然想到什么,“我带的那帮家伙,每回途经这饿鬼结界就会走丢好几个,你能帮我一起去找回他们么?”
“找谁?”我瞪大眼,“我、我只是个普通人……”
“你不是在这里做事的人么?多少也比我熟悉,而且那些跑掉的才是真正会吃人的恶鬼,刚那个骨女你看到了?要是不帮我找到他们,说不定今夜这里的人都会被他们吃光的!”
“这里可是萼楼,鬼本就比人多……”鬼面少年连恐带吓的话,我不是很信。
“那些饿鬼怨魂只顾着做赚钱生意,哪里会管你们这些活人的生死,但只要有我在,那帮家伙才不会撒野。”这话倒是在情在理的感觉,我也渐渐觉得他并不可怕了,“那……?”
“你就按我说的去做!”
“灯笼里点的,是蒿里山的皮蜡烛,拿着它走路,便能帮你看清那些幽冥形象……这萼楼就像迷宫一样,外鬼来到这里容易迷路,所以那帮家伙都选在这里脱队并且藏匿起来……你问他们是谁?他们可是天底下最机灵又刁钻的鬼物,我粗略看一下,跑走的有刻牙鬼、骨女、痴鬼……对了,还有个猫鬼,你能把他们都找到,拿这灯照着他,他们就动不了了,然后喊我一声‘阿青快来’,我就会马上过去把他们抓住的。”
我提着皮灯笼走,反复想着那个叫阿青的鬼面少年的话,总觉得自己答应帮忙也着实太轻率,先才只是害怕会被吃掉,所以什么都不敢反驳,但现在想到要独自去找那些不知道从何而来的鬼怪,就觉得真该抽自己嘴巴……
“小月?”
绫雀杵在眼前喊我时,我才惊觉过来,“哎?是绫雀?”
“你跑哪儿了?我就知道你不认得路,所以到厨房迎你,可他们说你已经出来了,害我到处找!”绫雀一叠声抱怨,“今天船上招待的是蒿里来的鬼行官大人,每年一次的执行公务之便才得经过进来坐一晚,是难得的贵客,如何能误得起?”她一边接过我手里的食盒。
“蒿里是什么地方?……吓!”我不经意间把手里的灯笼照到绫雀的面上,她那张粉白玉琢般的小脸顿时羽毛支立起来,说话时鸟喙一动一动的。
“我也没去过,你怎么了?”绫雀摇头笑笑。
“没、没什么……”我不敢再看她,低下头跟在后面走,忽然“哗哗”的水声流进耳朵里,“下雨了?”
“是冥河水。”绫雀纠正我道,“这西湖底下有一条与冥河相连的地水,碧茏夫人凿渠引来一段,‘月船仙’才能来往人间和幽冥啊。”
随着她的话语,眼前黢黑空荡的廊庑陡然急转直下,一段台阶出现在脚前方,台阶直下十几步,便孤零零立着一支挑着两颗绿火的桅杆,杆底没在潮流涌动的暗水里,因此绿火在水面映出波光荧荧的两团,“铛铛”有个佝偻的身形蜷缩在杆下,下半身浑然不怕寒冷地泡在水中,只是俯首在那把手里的铜钱来回数数,“一个、两个、三个……”
绫雀朝下眺望几眼,“诶?引渡的船去哪了?哎!那边待着的是谁,摆渡的船去哪了?”
“嘿嘿嘿,三个,”佝偻的身形发出古怪的窃笑,慢慢抬起头来,“四个、五个……”
那是一张布满皱纹的老人脸,但可怖是他凸出的嘴巴,长着一把像倒插葱白似的数寸长牙齿,且一笑起来,那些牙齿就像蛆虫般扭动几下,同时他的两只手掌里来回把玩着许多铜钱,即便看着我们他也不忘继续数着,“六个、七个……摆渡?你们想去哪儿?”
“我们要去‘月船仙’,你新来的么?”绫雀皱眉斜视他,说完又极小声嘀咕,“哪来这么难看的家伙?”我见凌雀不认得这满嘴怪牙的老人鬼,不由得心里十分戒备起来,握紧灯笼跟凌雀走下台阶,一边小心翼翼地用灯光去照,然而很快就被那怪牙鬼发现了,他先是猛一瞪圆眼睛盯着我,接着大喊一声:“呔!你拿着什么?”
“啊?”我和绫雀都一吓并惊叫出声,“什……”话音没出,一股寒风就迎面而来,“喵!”头顶上紧接着传来一声凄厉猫叫,我还没来得及抬头去望,身边绫雀就应声倒地,我被她倒下的身子掼得一起跌坐下来,并差一点就失去重心顺着台阶滚下水去,但眼前恍惚白影闪过,就听“喵——”又一声拖长的撕裂猫叫,有个东西似乎被弹飞出去,然后落在远处的暗水里发出“咚”的落水声。
“吓?春阳少爷!”绫雀喊出这句时,我才定睛看清前方半空中飘着的白影子,正是身穿一袭出风毛白鹤氅的春阳,只是背对着我看不到他是什么表情,但方才必然是发生什么危险状况了!
“阿猫!那活丫头拿的是皮灯笼,快走!”就听怪牙鬼喊出这句,水里立刻发出连串“咕噜咕噜”好像沸腾开水似的声音,春阳挥袖喝道:“敢来这撒野就别跑!”
水面立刻窜起大片蓝火,只听猫声“喵呜”痛呼,有小团黑色从蓝火里飞起,那怪牙鬼大喝一声“咳”,便化作烟雾跟那黑色融合在一起,然后就在半空迅速不见了。
“是、是猫鬼?”绫雀艰难地撑起身,她神情显得无比恐惧,同时衣裳前襟被撕裂一大块,精致的小脸上也刻下数道深深伤痕,我这时才想起低头看自己,那食盒已完全滚在台阶上,菜肴撒得到处都是,只有皮蜡烛的灯笼杆这时还死死攥在手里,方才那怪牙鬼就是发现我拿着皮灯笼才发难的吧?不禁心里后怕起来,“绫雀,你怎么样了?”
绫雀全身瑟瑟发抖地抱着双肩,“猫、猫鬼混进来了,怎办……春阳少爷,您救救我……”她六神无主地朝春阳哀求起来。
水面的蓝火没有灭,我看到春阳的身影轻飘飘落在火上,面无表情地转过来看了看我俩,“已经跑了。”
“咕嘟咕嘟”蓝火下面的水里忽然又冒出一串泡泡,接着一具尸体像木板似浮起来,凌雀看到又是一惊,“是船夫?”
春阳的目光最终落在我身上,“你拿的是什么?”
我拍拍衣服灰尘站起来,感觉自己好像做错了什么,“是个脸长得很可怕的鬼……说是他们出来巡行的队伍,经过萼楼却因这里复杂的地形而趁机走脱了好几个不好的家伙,但他也不熟悉路径,所以要我拿着这灯找到走脱的家伙,用灯照见就喊他……”
春阳眯了眯眼,突然昂首扬声道:“青鬼,你出来!”
但四下里除了风声,半晌没有异动,也没哪个鬼影显现,春阳的脸色便不那么好了,按下蓝火他落在台阶上,对绫雀道:“你回去船上待着不要出来,并且跟我姐姐说,蒿里来的百鬼有几个走脱了,现在正不知躲在哪里作祟,我去把他们找出来,你让她布置一下别再出意外。”然后再转向我,想了想才又道:“既然青鬼给你的皮灯笼,那现在我跟你一道去先找到他。”
“是……”绫雀胆战心惊地应诺,挥动手里的银白飘带扬起一阵轻风便急忙飞去,剩下我和春阳面面相觑。
“方才那两个是不是牙鬼和猫鬼?好像还、还有骨女和什么痴鬼……”我讷讷地问,无意识将灯笼略举起一些,灯光映照在春阳身上,他立刻皱眉抬起宽摆长袖遮住半边侧面,我吓得连忙用身挡住灯光,“对不起……”
“行了,这些不必你来操心,现在就去把皮灯笼还给青鬼,凡世的人不该碰幽冥的物件……”春阳似乎微微叹一口气,拾阶而上,我也赶紧在他身后跟着去。
春寒逼人的夜里,屋墙上垂挂那些冰凌,发出不易察觉的微微光点,静谧里有数不清依势而生的攀缠藤蔓,这时节还没萌发绿芽,大团虬结的枯枝在那仿佛聚众舞爪的鬼怪。
我小心地掩着灯笼的光,生怕光线漏到身旁的春阳身上。
他一直没有做声,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我偷望他侧面的轮廓,总如冰凌的清冷,突然远方寥寥传来一点吹奏的丝竹乐声,有琴和奏着笛声,莫非是青鬼在那儿?
但越走得近,听得乐声委婉而悲戚,还有人声在其中咏唱:“千寻竹,鹅溪绢,倦笔墨,不复言……”
“是哪位客人在竹林里设宴喝酒吗?这么冷的天……”我奇怪地嘀咕,春阳忽然摆手让我止声,循着路径绕过前面一座太湖石的假山,便是那一片不因冬寒而凋零枯落的竹林,此刻望去林子中央,无数碧莹莹的星点荧尘在其中环转漂浮,将茂密的竹叶枝干都附着冰玉银绡般的光色;我揉了揉眼睛,原来那些星点荧尘都来自正飘逸起舞的舞人衣裙,恍惚从发饰来看,他们当中有男有女,皆穿着我从没见过的白色皮毛深衣袍裾,在每一旋转间,他们的衣摆就会散发出光粉,情景美如天仙降临。
“碧云春树笺、粉蜡笺、芦雁笺,苏子作诗如见画,桃红天水碧人间。”
我才看见舞者当中有一位席地而坐、正在抚琴的男人,虽看不到面目,但身姿倜傥朗俊,语声清明,应是一位翩翩佳公子。
“方才说的是苏轼和文同因画竹往复的风流韵事,后来说的是苏轼用过的特制书纸名……这只老鬼什么来历?”
我听到春阳这样自言自语,但他说的内容我都不懂,只是忍不住小声接了一句:“有这么好看的鬼?”
这时男子抚琴一曲完罢,众舞人中有对男女走近他身边,变戏法般手中多了一支箫和一面鼓,先是“叮咚”的鼓点敲响,然后箫声悠扬响起,众舞人再度缓缓行走绕圈,汩汩地吟唱:“菁菁者莪,在彼中阿。既见君子,乐且有仪。”
天空中仿似一霎那吹起苔色的雪片,竹枝高低上下,雪影婆娑。
“这是什么?”我虽害怕但仍舍不得移开视线,春阳看见那雪飘来,便伸手接住一点,放到鼻端闻闻,突然抬袖挡住我的口鼻,“小心,那青雪是老鬼千百年来积攒的幽怨所化,凡人吸入恐有性命之忧。”
“吓?”我吓得赶紧抓住春阳的衣袖用力捂住口鼻,却引得他皱眉不耐烦地瞥来一眼,我顾不得那么多,索性躲在他身后,“那、那鬼是你要找的么?”
“嘘——”春阳盯着那竹林深处,“他若是存心走脱,便不会在此大排歌舞了,倒像是在等谁。”
“兴许他就是喜欢歌舞,你和他第一次见,却怎能猜到他的心事?”我更奇怪了。
“蒿里百鬼之中有个痴鬼,据说生前为周时下层贵族,迄今已有两千余岁,擅歌舞而情长,原是地仙鬼物,但他痴寐甚深,束缚于人间执念无从离去,所以只好随他留在蒿里台下,浇淋日月天长,只埋在每年人间焚化后落在蒿里台的字纸里度过时光,鬼界也只等他自生自灭算了,我这样听说过,如今看见他,就估计是他吧。”春阳耸耸下巴,好像又轻轻叹口气。
“噢……你怎么说话像个读书人似的?”我讶异地看着春阳。
“嘘!不想死的就别说话,尽量也别吸气。”春阳突然一把按住我的头,将我往旁边一棵大树背后塞去,就在他做这举动时,头顶上天空划过一道鲜血长虹,紧接着竹林边沿的枯石上,开出一朵数丈高的红光花形,我一边用自己衣袖掩住口鼻张望,那花中现出位低身以红袖掩面的女子,因离着有点远,好半晌才看清那是先前在小屋里见过的骨女,她手里照旧像抱着玩偶似搂着另一个男人,这时男人可能因为被拽着飞行而晃得七荤八素的,好半晌才清醒看看身边的骨女,又看看周边的环境,便吓得大叫:“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会在这……”
骨女用手点在他的上唇,哄孩子似的道:“姐姐的红果儿还没喂你吃呢。”说时,她那一袭大红的下裙无风而起,像一幕风幡展开然后迅速从头到脚罩住男人,男人顿时发出惊骇无比的惨叫,在红裙里拼命挣扎,但不消半会儿,骨女将裙摆一扬,“呼啦”裙子依旧垂下,男人的踪影也不见了。
“啧啧。”骨女露出满足的表情,从怀里取出一块铜镜对月梳理几下发鬓和仪容,又翘起尾指用细长紫葱色的指甲剔一剔牙,突然眼角朝春阳和我所在的方向一扫,红光陡然大盛,我还没反应过来,那股凌厉的血红瞬间就逼近眼前,“咣”一声电光火石爆裂,就见春阳徒手攥住三尺大红绦带,骨女站在离他仅三步开外的近处,媚眼如丝正上下端详他道:“何来这如月姣童,绝美姿容?”说时,她缓缓靠近,并伸过手来轻轻碰触春阳的脸颊和下巴。
我躲在树后大气不敢出,看到他俩这情景不由脸热到耳尖,可春阳没闪避也没有动,那骨女的笑靥如花,慢慢将落在春阳手里的红绦一端绕回腕上,“姣童,你叫什么?”
奇怪的是春阳手中缠着绦带,却任由那骨女收短并靠过来,几乎近身贴在一处时,他才淡淡一笑,忽然反手一把抓住骨女那正摸自己脸的手,骨女娇哼一声:“你弄疼我了……”这时她似乎真的因疼痛缩了缩肩,那一侧原就半遮半露的衣襟自然滑落下来,恰好将雪白的肌肤和精致锁骨展现在春阳眼前,“姣童儿,你且轻点。”
春阳的身高与骨女相比略矮大半头,他嘴角仍带着那一抹不知何意的浅笑,此刻竟略微凑近骨女的颈项间轻嗅,另一只手已无声游走到她心口,用食指在她鲜红衣襟边沿掠过,指尖沾染上濡湿的红,他将指头放到唇边舔舐一下,骨女柔声道:“喜欢血的味道?”
夜里无形的风围着他俩打转,春阳的目光与她对视,沾血的手继续摸下她的腰间,我看得面红耳赤,心忖春阳不是来查找这些鬼的吗?怎么却与骨女卿卿我我起来?正想转开之际,春阳的手已经“剐啦”插入骨女的腰间,随着血肉开绽的一声,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就从中拽出一颗小儿拳头大的红色物件,脸上不动声色还挂着那笑,“若没有这颗上古的血玉髓,你马上就变回一堆白骨了吧?”
我依稀看见那血玉上还拉着的筋膜连肉,骨女顿时面如死白,想要惊呼出声却丝毫不敢动弹,“你、你……”
“他只有情,而你只有欲。”春阳似乎说的是竹林里的痴鬼,但那一幕青雪散漫间,翩翩佳公子依旧吟咏着一段段不知何物的文辞,舞人们奏着各式乐器起舞相和,完全不知近在咫尺的林外发生何事。
“他?他是谁?”骨女慌张四顾,但她明显不知道春阳在说什么,并且她眼里好像更看不到竹林中的痴鬼情景,而是惊慌失措之余,整个人也软瘫在春阳身上,那褪去血色的嘴唇吐出一口口白烟,我看着她那头撩人的头发居然也在渐渐变成白色,真是将死一般模样,终于忍不住探出头担心地道:“她……怎么变这样了?”
那濒死形状的骨女就在这一瞬间,陡然睁圆双眼,同时朝我伸出紫葱色长指爪一指,她腕间缠绕的长红绦带立刻像蛇一般昂起飞来,迅速旋上我的手腕,我只觉整个人刹那被一种浓重不可描述的血腥气笼罩,双手不听使唤伸到脑后,将固定角髻的木簪抽出,任由刚留过肩的头发披散下来,却把木簪削尖的一头不假思索地戳向我自己的喉咙——
这一连贯的举动都在电光火石间,我下意识以为必死无疑,不曾想喉咙处一紧,原以为就要穿破我喉咙的簪尖却刺在钝处,我难以置信地瞠视着春阳,他反身一掌就掐在我脖子上,虽然力道奇大令我都不能呼吸了,但木簪的尖头刺入的是他的手背!
匍匐在他身上,仍被攥住要害血玉的骨女,此刻面容几乎贴近我的鼻尖,那张转瞬间已经煞白的脸,在我眼前即刻如水墨散开,说不出的酸楚也同时沁入我的眼睛里,她双手自动松开木簪,“哎呀”叫喊出声,但身体更是完全不受掌控,张口就对春阳喝道:“你是谁?我与你无冤无仇,为何暗算?”
我的口中说出自己都陌生的话语,同时我就觉得口中舌头不自然地打转,春阳似乎也察觉不对,又一把掐住我的脸颊,不使我的牙关咬紧,那张原本清冷面色漾起盛怒:“想咬舌?骨女,我乃此地幽冥恶鬼,你等蒿里百鬼行经此地,若在我地界上为非作祟,莫怪我不以礼相待。”
我分明感觉到体内骨女惊恐又暴戾交杂的情绪,但无奈口不能言,这时随她的目光一起低头看,因为骨女方才铆足力量反抗,又将灵魄降到我身体里,留下披着红衣的原型便现出骨骸形象,这时软塌塌从春阳身上滑落到地,只剩玉石上和骨腔之间还有拉长连续的筋肉,随着骨女的力量减弱下来,我心中听到她在反复念着:“血、血……”
原来她是靠那玉和鲜血存活的吗?所以迅速附身于我就是想取血作法?我骇然望着春阳,他的眉间深锁,目光些许透露犹豫,慢慢放开抓住我脸的手,“你全然不记得,你与他本是一体的么?”
竹林传来一阵急促的鼓点,痴鬼高声一句:“既见君子,我有嘉宾。”
“什……”骨女犹不知他在说什么。
春阳转头望向竹林,忽然嘴角冷笑道:“如果我把这玉髓扔过去,你们就又能在一起了……”
“什么?”骨女果真困惑了。
“人的魂魄可长存,但魂为阳气,主思想才智,魄为阴神,主人的感知欲觉,所以这血玉是他的魄力凝结,当年你死时魂魄消散,他为了能跟你尸鬼相守,便请方士练出自己的魄力,放在你这副白骨之中,助你成鬼,且幽冥难以判断你二人的魂魄交错,只得任由留在蒿里,我在阎魔罗殿后藏档里翻看过你们蒿里百鬼的记事,想不到今回见到真身了。”春阳说这些话时,竟带点玩味戏谑,“所以人间、鬼道皆有如此多有趣之事,只可惜一个只有魂,一个只有魄,两厢眼耳口鼻舌观都缺失,相互不得感知不得见,这样过着千百年,还有何意义?”
春阳带着无比嘲讽和取笑地说时,手中一边慢慢婆娑着那血玉,骨女的血见风不久就变成黑色,那些粘连的血肉恐怕很快就会枯干断裂掉,骨女听完春阳的话,不知是迷惘还是别的缘故,居然一直没有动静,我也奇怪春阳究竟想做什么,刚张口要问,他却抬头望天,明明那厚霾阴云把星月都遮蔽住了,“子时到了……”
说时,突然那拿玉的手用力一扯,漫天血色红光飞溅而去,我体内的骨女发出无比凄厉的嘶吼,随着他将那血玉朝竹林抛掷,骨女也连带被抽离出去,转瞬间“轰隆”抖震,天地变色,那绿光的竹林立刻化作炼狱般猩红,束缚的红带松脱,我耳中“嗡”地一空,目眩颠倒之际整个人就萎倒下来,却没有预期中的摔在冷硬地面上,似乎顺势就靠在旁边的什么东西上,好半晌眼前黑白翳蔽才散开,那一幕红光却不减反增地烧在眼里,我畏惧地将脸转过一边,不期然额头差点就撞在春阳脸上。
“诶?”我与他不期然四目对视地愣在那里,终于明白自己正挨在春阳身上,是方才晕倒时他好心接住的吧……我头脑犹一片白茫。
“住手!”
头顶半空中突然传来一句暴喝,攸乎掀起阴风惨惨,待抬头望去,半空中竹林红火的映照中,侏儒引着穿缟素长麻大氅的鬼面人凌空飞来。
“你终于肯露面了,青鬼?”春阳毫不在乎地扬声打个招呼。
“哎呀!你这厮……”青鬼双脚才点地,就望着竹林里的红光跌足,“你竟干的好事!这下如何是好?”
我并不明白方才春阳的举动会带来什么后果,这时定了心神,再望那竹林刺目的红光内,纷纷起舞的舞人全都不见了,只有那一男一女的身影面对面在相视伫立,也不知说些什么,女的雪白一头长发被风吹起,然后一束一束地又随风化成灰烬消散,接着就到形销骨立的躯骸,渐渐在缩小。
“他们在消失?”我忍不住问道。
“你醒了?”春阳低头面无表情地看看我。
“嗯。”我点点头,连忙识趣地自己站好,若不是夜色里,他准能看到我脸烧得跟红蟹一样。
侏儒默不作声“笃笃”地走过来,捡起我掉在地上的皮灯笼,我心里很过意不去,朝侏儒道一声歉。
“这些家伙都居心叵测,你有什么过意不去的。”春阳盯着鬼面,口气绝不友善。
“居心叵测?多亏你,我们蒿里百鬼又少了两个,你倒说我居心叵测?”鬼面指着春阳一通责备,但我总觉得这他俩只是故意在拌嘴。
“你现在出手,还来得及。”春阳反驳一句,那鬼面也不真恼,仍只是将笛子在指尖把玩,“咳!反正少了就是少了,这笔账算在外鬼的头上,回去消案子的时候好说。”
我总算看明白,这鬼面根本就没打算收复痴鬼和骨女回去,转而望向竹林内,两个身影已经融合在一处化作浊火,身骸也渐渐消失殆尽。
当最后一缕红光如丝消散,鬼面走过去从地上拾起一个什么东西,在手里搓搓又吹了几口气,“这些痴魂执念啊,倒是能炼化出不错的宝石,就拿这回去交差吧。”
我以为还是那血玉,但他捡起的石头显得更小,微弱的夜光中更现出五彩的晶莹色泽,我看着鬼面一边把宝石收到袖里,一边又抬头看时辰,我突然想起已经离开厨房好久,还有那么多忙不完的事,不能再在这里耽搁了,于是急忙草草告罪走了。
赵不二正让小厮和面,擀极薄的面皮摊在平锅上,不加油地热成饼皮,自己去切极细的牛肉丝,腌渍后加同样极细的冬菇丝,以滚油炒嫩熟,另外再用一大把春韭菜和藠白、腐皮丝,加酸萝卜条一起炒熟,便将热摊好的每一张面饼卷入这些配菜,两端折拢成枕头状,做出数十个码放在一个大平盆中,便是夹春饼。
我回到时,露哥正坐在屋里喝茶,她吹着盖碗里的水沫,眼角觑见我就笑着扬手招呼,“小月姑娘回来啦?听绫雀说你跟春阳少爷走开了,这会儿才回来,本想你再做两样江都点心的,现在乌糍姐在做几样野菜点心就罢了。”
我觉得露哥的话有点刺耳,便笑笑不说什么去帮乌糍姐的忙。
在灶台边,乌糍姐让我将一些用剩下的野蒿梗子洗净煎汤,然后下入切碎的嫩豆腐丝做素羹。
“搅时要尽量轻,舀勺在汤面上顺方向轻轻熨过就是。”她一边嘱咐我一边自己做韭饼,是用带肥的猪肉剁丁,然后油炒半熟,早春韭菜一把同切碎以芝麻油和盐拌匀,然后擀大张面皮,包成盒子煎酥黄即可。
因我告诉她之前做的点心都被外来的不速之客打翻了,大家都有点紧张,连忙再去蒸那蒿菜的翡翠石榴馃子,只是又都不明白为何乌糍姐非要以这些野菜供应今晚的客人,我则虽知那“月船仙”的客人是什么蒿里来的鬼行官,但为何非要吃血食和野菜?
再次收拾好的食盒里,是一份野菜豆腐羹、春饼、韭饼和翡翠馃子和方块鸭血,打点好居然已是寅时,临行乌糍姐还突然喊住我,加了一壶水酒和三个小杯,说也许用得着,我摸不着头脑,但他们就开始准备厨房大家自己的饭食,我得赶紧把“月船仙”的差事做完。
拎灯笼走着,我只觉今一宿人特别疲累,闻到夜露浓重,想起不知道那剩下两个走脱的鬼怪找到没?
“大鬼、小鬼快快跑,牛头马面追陀螺……”院子围墙里外,有孩子们来回跑动的影影绰绰,似乎还玩得正欢,快走到近前,突然听到其中一个喊:“老青,你看那边有只猫!”
“猫?”我起初没在意,花园子里偶尔有路过野猫,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但接下来又听到一个喊:“别去、别去,那猫的眼睛大得像铜铃般!”
“会不会把我们一口吃掉?”
“快跑啊……”
“诶?”孩子们说的话一贯颠三倒四没条理,但我听得一愣,还是不由停下脚步,循着他们说话的方向仔细望去,果然那数个戴面具的小鬼“哗啦”一下就从一堵白墙里穿出来,朝我所在的方向奔跑。
“哎,小心!”我生怕他们撞翻食盒,赶紧用身体护着,耳畔却真的听到“喵、喵”几声,不禁立即抬头四下张望。
“呜——喵!”突然斜刺里猫声嘶吼,就在那堵墙上方,一双金蓝的猫眼足有拳头大,我惊得后退几步,身后却听到个更让人毛骨悚然的铜板晃动声音“铛、铛”,苍老的声音响起:“一个、两个……”
刻牙鬼?我吓得转头去看,却什么也没有。
“喵呜!”猫鬼已经扑了过来,但目标却不是我,而是落在跑最末的一个孩子头上,只听“窟嗤”奇怪的钝响,我藉着灯笼看那猫鬼猛地张开奇大的血盆口,那孩子戴着面具的整个头就被它咬在嘴里,随着啃噬断折的声音,当猫鬼那大嘴含着头轻飘飘落到地面,那孩子的身体犹不知发生变故似的,仍在拔腿继续跑。
我看着猫鬼将孩子头“咕叽咕叽”就咽下了喉咙,猫肚子立刻撑成个圆球状,惊愕得脑子里一片空白,“天……”
“老黄,老黄!”前面的孩子偶然回头才发现伙伴没了头,停下来惊慌地大喊,那个没头的孩子好似听、看不到,因此身子还径直往前跑,一下就撞在其他孩子身上,其他孩子有的被撞倒,有的还尽量去拽住他。
“呜呜,老黄!”好几个孩子这才哭起来。
“嘿嘿嘿……”冷飕飕的刻牙鬼的笑声忽远忽近,我心里既害怕又担心孩子们的安危,连忙带头跑并喊:“快跟我来啊!拉上老黄快跑!咱去‘月船仙’……”
“哦,快跑啊!”那些孩子立刻响应,三两个拉着老黄,一窝蜂就跟着我后面,我一边小心手里的食盒别再倾翻了,一边打着灯笼看路,耳后听到刻牙鬼阴恻恻地道:“猫鬼,再吃掉几个整的,带回去卖给大鬼头,反正行官和青鬼他们也不能奈何咱,回去了赚个好价钱……”
“这也能卖?”我心里讶异,回过头去看,那猫鬼正从半空扑来,在一眨眼间就像吹气样从普通的猫身变成一头小驴的大小,高举爪子“呼”地拍在跑最后的两个小鬼身上,他俩“啊”地被按倒在地,猫鬼张开比方才更大的尖牙大嘴,“嗷呜”就把两个小鬼噙住,小鬼们拼命哭喊着把小手用力摆动,眼看猫鬼再度吞下两个孩子,身体长成比黄牛还大的体型,我看那全身倒竖起来的黄黑杂色猫毛像锥子般尖长,心下惊慌失措间手里的灯笼也剧烈晃动几下,内里的火苗大约碰到笼纸,就迅速燎烧出来,我害怕之余顺手就将灯笼朝猫鬼甩了过去,想不到这一下还真的砸在猫鬼的鼻子上,猫脸上的几束胡子碰到火后,一瞬间就燃了起来,大猫许也是猝不及防,“嗷呜”一吼就把口中两个小鬼吐了出来,然后用爪子不住挠脸,我连忙喊:“快跑!”
两个小鬼也是机灵的,立刻翻滚起身跟着我们继续逃跑,除了猫鬼的嘶吼,那刻牙鬼也立刻追上来,“往哪儿跑!”
我们依着一面墙根跑,前方黑憧憧看不清去路,转头看猫鬼几下就把胡子的火扑灭了,随即会更加凶残扑上来,到时恐怕会先把我撕成碎片吧?
突然前方出现一盏蓝蓝的荧火,马上又亮起第二盏、第三盏……照到路径中一道模糊的光影,闪烁扭曲还没看清形体,突然凌厉冷风扑面而来,我还顾着低头逃命,却听见脑后猫鬼发出前所未有的哀嚎,有小鬼吓得绊倒在地,也撞得我几步趔趄差点又把手里食盒摔出去,好容易扶墙站稳回头去望时,意外却看见春阳与猫鬼僵持对峙在那里,他一头披散长发,现出苍白骨节的鬼手,正抵住猫鬼的上下大口,那猫鬼的一只眼睛上被划了深深的黑色沟壑,深赭色的黏液淌下不少,但它似乎还在用力张口试图吞噬春阳的架势,旁边刻牙鬼也随即现出实像,飞身跳到他的背上手脚死死环住,“小子儿!别多管闲事!”说时朝春阳脖颈处一口啃下去。
“吓?”我和众小鬼都惊得一齐惊呼起来,但春阳却好像没有知觉般,只是手上猛一使劲,指爪插进猫鬼的上颚里,接连又“噗”地划开,猫鬼吃痛吼叫着向后弹跳开去,春阳这才空出一手反扣住那刻牙鬼还咬在他脖子上的头,想来那爪尖同样也穿透了他的面目,但刻牙鬼闷声喊叫却死死不松口,猫鬼在一边喘息一边舔着猫爪洗脸,那眼睛上和嘴上的伤痕使它模样无比狰狞,死死盯着春阳的眼神,随时准备再扑上去,我看着春阳应付这两只鬼多少显得吃力模样,想起方才第一次在水边见到交手,他们好像也是因为看到我手里的皮灯笼才闪避的,估计他们最怕的是青鬼或者蒿里的皮灯笼?一念及此,我抬头四顾望天大喊起来:“阿青……青鬼!你出来啊!猫鬼和刻牙鬼在这里!阿青……”
“嗷呜”猫鬼机警地转而冲我大声威胁似的吼叫一声,看样子是要我闭嘴,我才不管,继续喊:“青鬼!青……”
“嗷呜——”猫鬼拱起身子,全身毛竖起尺多长锃亮钢针倒刺样,扬起爪子张开大口就朝我飞扑而来,眼看着硕大猫头逼近面前,我吓得大喊:“春阳救命!”
原以为春阳无暇分身的,我这声喊也是徒劳,不曾想刻牙鬼突然斜刺里飞来恰好砸在猫鬼身上,两个家伙借着惯性都一起弹了开去,我惊魂未定望向春阳,他身上的白毛氅衣已经硬生生撕裂一大片,半边身子都淌满黑血,这时咬牙切齿把外衣扯下,只剩下里面一件白色交领窄直袖上衣,但一侧衣襟上更被撕扯烂了,里面血肉模糊涌出黑血,想来就是方才刻牙鬼咬的伤处,只是不知道怎么刻牙鬼就被他扔到猫鬼身上,还顺带救了我的。
“呸!”春阳嫌恶地啐了一口,在他身后的黑暗中攸乎有什么转动几下,恍惚又熟悉的平桥从当中延伸而出,桥那边沿岸悬挂鳞次栉比的红蓝灯火光景随即显现,数不清驻足人影散发出淡淡光芒,接着“呜呜”的悠扬笛声隔岸飘来,果然是童子模样的青鬼和他那引路侏儒,但在他俩身后,还有一位看不清面目的高大人物,穿着官衣皂靴模样缓缓而来,我紧张地再看看滚作一堆的刻牙鬼和猫鬼,他俩已颤抖地蜷缩在地再不敢动弹。
“春阳,这回可辛苦你了?”青鬼的话语意思不无调侃,“怎样?见识到咱蒿里百鬼的厉害吧?”
春阳不理他,只是径直朝那始终看不清面目的大人作一揖,那大人颔首,春阳便回头转向我:“把吃的都在这儿摆出来吧?”
“在这儿?”我讶异道。
“是,就在这。”春阳过来帮一道将食盒打开,然后对着那平桥方向的地上,将几碟食物依次取出摆在地上,恰好还有乌糍姐预备的水酒,他示意我把三个酒杯斟满,那边桥上站的大人却像个影子般伫立不动。
待春阳和我做好这一切,他才抬手示意青鬼,青鬼忽然伸手将脸整个向上掀起,我才发现他原来一直戴着面具,面具下是一张跟春阳年纪相若的朗眉清目少年人脸,他回头朝隔岸的身影示意,便轻快地将笛子放到嘴边,悠然吹出一段我从未听过的忧伤的旋律,春阳让我把三杯酒洒在地上,我才恍然这就是祭奠形式的水酒吧?即使地方简陋,但洒完三杯后,我看到隔岸的身影都慢慢转回身去,刻牙鬼和猫鬼也无声跟着上了平桥,随众朝一个方向走去了……
当一切情景恢复如常,我回过神来时,只看到春阳还站在那里,他似乎还出神不知想什么,好像马上意识到我在看他,可能以为我仍在为方才的事困惑,便淡淡地解释道:“你是人,所以你供奉的食物和水酒才能送到他们那里……我是饿鬼,通过饿鬼的手中送出去的任何东西,都只会是火焰或污秽。”
“我知道……曾经欢香馆的桃三娘告诉过我这些……”我说这话时有些于心不忍,更知道春阳一直以来都深为自己这出身而备受煎熬,静默了一下,我捡起食盒打算回去了,却忽然又被春阳叫住:“这里面都有野生的蒿菜?”
“是,厨房里的乌糍姐昨日特地去摘回,好像是专为今晚的客人准备的。”我点头答道。
“是抱娘蒿。”春阳好像叹一口气,“如果还有,明日你再做这样的拿到‘月船仙’去。”
“抱娘蒿?”我没明白,“有什么作用吗?”
“倒也没什么特别的,只不过明日是她姐妹两个的死忌。”
“又是死忌……?知道了。”
“抱娘蒿,结根牢,解不散,如漆胶。君不见昨朝儿卖客船上,儿抱娘哭不肯放……”
采蒿菜的时候,乌糍姐口中低低哼唱着这首小曲儿,原来这萼楼里的人和鬼的事,她都知道些,一边掐下这些臭青味的叶芽,她一边告诉我:“那‘月船仙’的船,常会停在彼岸的岸边,你到河滩上能看到一座土堆,里面就葬着她姐妹俩的尸骨,据说当初家贫无法度日,亲娘只得把她俩卖给富户人家为媳,却不知那人家后来又把她俩转卖掉,给了船上的妓家,从小训练歌舞技艺,后来倒真成了艳压群芳的美人。”
“萼楼开张也就这两三年的光景,我确是最早就进来的,去年蒿里百鬼夜行途经萼楼,那位鬼行官大人就曾进来坐卧一夜,天亮前临走时碧茏夫人让我给洒水送行,所以我知道。”乌糍姐笑笑,“两位校书的坟冢是碧茏夫人在别处移来的,她们原本连名字也没留下,在当地就叫‘双女坟’,生前的事也不大记得清楚了,只有在与亲生娘亲分别时,曾唱这《抱娘蒿》的歌谣,她俩铭记至今,怨愤犹深。”
我听着这些话,脑海中却想起留在江都城中的爹娘,不由悲从中来,当初爹娘为给弟弟治病而将我卖给严家时,心中同样有过不小的怨愤,但现如今思起,更多的却是对他们的记挂和今生无法再见的悲痛啊。第二夜我再送野菜点心到“月船仙”时,正逢夷光、修明二位先生带着众小伎在排练歌舞,当中歌唱的小词却是一首挽歌,据说名字就叫《蒿里行》,我只记到最后几句,说的说:“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