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芬敲了敲门,但织机咔哒咔哒的声音并没有停止。芬深吸了口气,等了会儿,听到咔哒声因换梭子而暂停下来,他又敲了敲门,里面安静了片刻,接着有个声音让他进去。

棚屋里面像个垃圾场,堆积了几乎所有能想象到的东西:一辆旧自行车,一套剪草设备,园艺工具,渔网,电缆,等等。织机被安置在角落里,后面墙上排列着工具架和成堆不同颜色的毛线,距离织工很近,和织机之间没有妨碍轮椅通行的障碍物。卡卢姆坐在织机后面,左右两边各有一个大大的金属手柄从下面的机械装置中伸出来。

芬很震惊,卡卢姆胖了许多。曾经纤弱的体格如今变得膀阔腰圆,臃肿不堪。下巴下面一圈赘肉,原来姜黄色的头发剪短了很多。缺少阳光照射的苍白皮肤看起来像被漂白过,几乎变成了蓝白色,甚至曾经生动地点缀在脸上的雀斑也褪色了。卡卢姆眯眼盯着站在门口光线下的芬,绿眼睛里充满警惕和疑虑。

“你是谁?”

芬从门口移开,这样光线就不会在他身后了,“你好,卡卢姆。”

过了好一会儿,芬才看到卡卢姆眼睛里流露出认出他的神情,一起出现的还有惊讶,但那很快就被呆滞的目光取代了,如同患了白内障。“你好,芬。我等你20年了,你真从容。”

芬知道他没法寻找借口,“对不起。”

“为什么?这不是你的错,是我太愚蠢。正如你所说,我又没长翅膀。”

芬点点头,“你过得怎么样?”他很清楚这样问很蠢,但又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你觉得呢?”

“我无法想象。”

“我敢打赌你想象不到。除非这件事发生在你身上,你怎么能想象得出无法控制自己的肠子和膀胱会是什么样?当你把自己弄脏的时候,不得不像婴儿一样等别人给你换洗?你能想象由于整天坐着而长痔疮是什么滋味吗?还有性?”他挤出一丝苦笑,“当然,我还是个处男。连自慰都不行,即使我想的话也找不到他妈的合适的东西。滑稽的是,整个事情的起因就是因为这个——性。”他停顿了一下,沉浸在遥远的记忆中,“她死了,你知道吗?”

芬皱起了眉,“谁?”

“女佣安娜。几年前在一次摩托车事故中死掉了。而我在这里,被困在轮椅上的一大块猪油,仍然很强壮。事情有点不对头,对吗?”他把眼睛从芬身上移开,给梭子换好线,又装回槽里,“你为什么来这里,芬?”

“我现在是个警察,卡卢姆。”

“我听说了。”

“我在调查天使麦克里奇谋杀案。”

“啊,那你不是专门过来看我的。”

“我来岛上是因为谋杀案,我在这里是因为我很久以前就该来了。”

“让过去的鬼魂安息,呃?使不安的良心得到宽慰?”

“也许吧。”

卡卢姆停下活儿,直直地盯着芬,“你知道,最大的讽刺是自从这件事发生后,这些年我唯一真正的朋友是天使麦克里奇。现在你他妈的又突然出现了。”

“你母亲告诉我他为这台织机建造了这间棚屋。”

“哦,他做的比这多。他重新整修了整栋房子,使轮椅能进入每个房间。他建造了那边的花园,铺设了道路,这样如果我愿意的话可以坐在户外。”他耸了耸肩,“并不是因为我这样想过。”他抓住身子两侧的手柄,“他调整了织机,这样我就可以用手工作。对脚踏板聪明的改造。”他来回推拉操纵杆,梭子在织物间穿梭,车轮和齿轮互相咬合推动整个复杂过程的完成。“聪明的家伙。”他在机器的咔哒声中提高了嗓门,“他比我们想象的聪明得多。”他松开手柄,织机停了下来,“我并没从织布中赚多少钱。当然,我母亲有养老金,我们得到的一笔款中还剩一小部分钱。但生活很艰难,芬,入不敷出。天使确保我们生活无忧。他来时总带些吃的:鲑鱼、兔子、小鹿。当然,他每年都给我们带来半打塘鹅,还亲自做给我们吃。”卡卢姆从挂在椅子扶手上的一个木箱里拿起另一只梭子,心不在焉地摆弄着,“最初,当他开始来的时候,我想他是出于内疚。他认为我会怪他。”

“你不怪他吗?”

卡卢姆摇摇头,“为什么要怪他呢?他没逼我爬到屋顶上去。不错,他想让我出丑,但我自己让自己出了丑。他是把梯子挪走了,但他没把我从屋顶上推下去。我害怕了,我很蠢。我是咎由自取。”芬看到在他把梭子放回箱子之前,紧抓着梭子的指关节都变白了。“接着当他意识到我并不恨他时,我想他可能就不会来了,问心无愧了,但他没这么做。如果你多年前告诉我,我最后会和天使麦克里奇成为朋友,我会说你脑子进水了。”他摇了摇头,好像他自己也仍然觉得难以置信,“但我们确实成了朋友。他每周都过来,收拾完花园后,他会在这里坐好几个小时,只是聊天,什么都聊。”

他突然住了口,陷入了沉默,芬不敢惊扰他。猛然间他热泪盈眶,绿眼睛都变模糊了,芬异常震惊。卡卢姆抬头看着他的老校友,“他不是坏人,芬,真的不是。”他擦擦眼泪,“他喜欢让人以为他是个刺儿头,但他所做的不过是生活怎么对待他,他就怎么对待别人。以牙还牙。我看到了他的另一面,我认为那是没人看到过的一面,甚至他自己的兄弟也没有。是他不想让别人看到的一面。这一面证明,如果在不同环境下,他会是另外一个样子,过另外一种生活。”他眼眶里涌出更多泪水,大颗大颗的泪珠无声而缓慢地顺着脸颊流淌下来。“我不知道没有他我该怎么办。”他眨了眨眼,努力阻止住泪水,掏出手帕擦了擦脸,挤出一丝笑容,但看起来很难看。“不管怎样……”他的声音里又充满了苦涩,“谢谢你来看望我。如果你再经过这里,和我联络。”

“卡卢姆……”

“走吧,芬,请走吧。”

芬不情愿地转身朝门口走去,随手轻轻带上了门。他听到里面的织机又响起来,咔哒咔哒,咔哒咔哒。阳光灿烂,照耀着泥炭堆旁的旷野,好像带着嘲笑,加重了芬的沮丧。他觉得很难想象天使和卡卢姆这些年都谈论了些什么,但有件事是肯定的:不管是谁谋杀了天使麦克里奇,都不可能是卡卢姆。这个可怜的残疾织工也许是世界上唯一为天使的死落泪的人。

当芬从山上开车回去的时候,天空渐渐变蓝,从大西洋上空飘来的云团被撕扯成了碎片。阳光和阴影在点缀着农场和村舍、篱笆和绵羊的海岸草场上互相追逐,山下那片一望无垠的土地变成了色彩斑驳、不断变幻的阳光和阴影的调色板。海洋在右侧,和他隔着一段距离,水面平静明亮,倒映着灰蓝色的天空。

经过父母的农场时,看到那个倒塌的屋顶,他感到一阵撕心裂肺的悲伤。残留的屋顶只剩下几片长满青苔的瓦片,曾经白色的墙壁覆满了霉菌和藻类。窗户不见了,前门半开着,通向一个幽暗的、被遗弃的家的外壳。甚至地板都被拆除了,只有剥落的紫色油漆的痕迹固执地附着在门框上。

他把视线从那里移回到前面的道路上,踩下了油门。回头看已经没有意义了,即使你不知道你要去哪儿。

在阿泰尔家平房旁边的花园里,有个人正弯腰在一辆旧Mini汽车抬起的引擎盖下鼓捣什么。芬轻踩脚刹,在车道尽头停下车。听到轮胎在砾石路上的摩擦声,那人直起腰转过身来。一开始芬还以为这个穿着连衫裤工作服的人是马萨丽,但当他看到是芬利克斯时并没有失望。他关掉引擎,下车向小路走去。前一天晚上,在黑暗中他没看到堆积在花园里的汽车残骸,第二天早晨匆忙离开时也没注意到。一共有5辆,全都生锈了,零件支离破碎,散落在草丛中,如同很久以前就死去的动物的遗骨。芬利克斯旁边有个打开的工具箱,被油染黑的手上拿着一只扳手,脸上带着油污。“嘿。”看到芬过来,他打了声招呼。

芬朝Mini点了下头,“发动起来了吗?”

芬利克斯笑道:“没有,我想也许它废弃的时间太长了。我正想办法让它死而复生。”

“那要让它重新上路可要花很长时间了。”

“那将会是个奇迹。”

“现在Mini车又开始流行了。”芬凑近些观察它,“这是辆Mini三门掀背车吗?”

“基本款。我从斯托诺韦的汽车垃圾场花5英镑买的,把它弄回家比买它还贵。妈妈说如果我能把它发动起来,她就给我钱上驾校。”

他说话时芬得以更仔细地观察他。他和他妈妈一样,身材纤弱,眼神热切,但也同样顽皮。

“你抓住凶手了吗?”

“还没有。你妈妈在家吗?”

“她去商店了。”

“噢。”芬点点头。他们之间一时有点尴尬。“你去诊所做DNA测试了吗?”

男孩的脸阴沉下来,就像一道阴影闪过。“是啊,没办法不做。”

“你的电脑怎么样了?”

阴影消失了,他又重新容光焕发,“棒极了,谢谢你,芬。我自己永远也想不到是因为固件的缘故。第10套系统很棒。我花了半天时间把我的CD复制到iTunes上去。”

“你需要一个iPod来下载它们。”

男孩遗憾地笑了,“你看到它们的价格了吗?”

芬笑道:“是的,我知道,但iPod shuffle相当便宜。”芬利克斯点点头,两人又陷入了令人局促的沉默。后来芬说:“你觉得你妈妈多久能回来?”

“不知道,也许半小时。”

“那我就等会儿。”他犹豫了一下,“你想去下面的海滩吗?我觉得需要好好吹吹海风,让头脑清醒清醒。”

“没问题,反正我弄这个也没多大进展。给我两分钟收拾干净,脱下这套工作服。我还得让奶奶知道我去哪儿。”芬利克斯把工具放回工具箱,提着箱子进了屋。芬看着他离开,困惑自己为什么放不下这事。即使芬利克斯是芬的亲儿子,他仍然是阿泰尔的孩子。阿泰尔那天早晨说了,17年来都无关紧要,为什么他妈的现在这么重要了?他说得对。如果一直维持现状的话,知道事实真相又有什么区别呢?芬用脚尖踢着一块多刺的草皮。但不管怎样就是不同了。

芬利克斯穿着牛仔裤、运动鞋和一件雪白的运动衫出来了,“最好别去太长时间,奶奶不想一人在家待着。”

芬点点头,两人沿着崖顶向阿泰尔和芬孩提时去过的岩沟走去,他们通常从那里到海岸上去。芬利克斯走得很轻松,甚至都没把手从口袋里掏出来,还剩下最后4英尺时,他直接跳到了平坦但稍微有些倾斜的片麻岩上,年轻的芬曾在那里和马萨丽做过爱。芬发觉到下面的岩石露头上比18年前难了些,当芬利克斯轻松自如地越过打滑的黑色楔形岩石到达海滩时,他落在了后面。芬利克斯在沙滩上等了他一会儿。

“我妈妈说你们俩以前约会过。”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他们沿水边向港口走去。“那你们为什么分手了?”

芬发觉自己被这孩子的直率弄得有点尴尬。“哦,你知道,人们有时会分手。”他突然想到了什么,笑起来,“实际上,我们分过两次手。第一次分手时我们才8岁。”

“8岁?”芬利克斯表示怀疑,“你们8岁时就恋爱了?”

“嗯,我认为那不叫恋爱。我们之间互有好感,从刚入学就开始了。我那时经常送她回农场的家。她家人还在那里吗?”

“当然在,但我们现在和他们见面不多。”

芬感到惊讶,等着芬利克斯解释,但他却回到了刚才的话题,“你们8岁时为什么分手?”

“哦,那都是我的错。你妈妈有一天戴着眼镜上学。那副眼镜很难看,蓝色的,带着翅膀,镜片很厚,使她的眼睛看起来像高尔夫球。”

芬利克斯被芬的描述逗乐了,“天哪,那她看起来一定傻透了。”

“确实如此,当然,班里所有人都嘲笑她,叫她四眼、金鱼眼等等。你知道孩子们有时候很残忍。”他的微笑变成了哀伤,“我也好不到哪儿去。我觉得让人看到我和她在一起很尴尬,就在操场上避开她,也不在放学后送她回家了。我觉得她太受打击了,这个可怜的人儿。因为她是个漂亮的小女孩,非常自信,班里很多男孩子都嫉妒死我了。但当她戴上那副眼镜的时候,所有这一切都没有了。”即使在回忆这件事的时候,芬也感觉到锥心的内疚和伤感。可怜的马萨丽经历了地狱般的日子,他曾经那么残忍。“孩子们往往意识不到自己对别人的伤害。”

“就是这个原因吗?你们不再是亲密的一对?”

“差不多吧。你妈妈追了我一段时间,但在操场上如果我看到她向我走来,我就马上去和别人聊天或者加入足球比赛。我总是比她先出校门,这样我就不用陪她回家了。有时在课堂上我转身会发现她正用那双灵动的大眼睛盯着我,眼镜丢弃在课桌上。但我总假装没注意到。天哪……”突然,他想起了一件他将近30年都没想过的事情,“还有那次在教堂。”往事异常清晰地浮现在他脑海里。

芬利克斯的好奇心被激起来了,“什么?在教堂里发生了什么?”

“哦,上帝……”芬摇摇头,悔恨地笑着,“不过,我确信上帝和这没多大关系。”涨潮了,他们急忙退到海滩高处,以免鞋被打湿。“那时我父母还健在,我每周日都必须去教堂,一日两次。我总是随身带着一管糖果,马球水果或者别的什么。这是一种打发无聊的游戏,看看我是否能成功地把糖果从口袋掏出来塞进嘴里,再在无人发现的情况下把它慢慢吃掉。现在想想,如果我能把整袋糖都这么神不知鬼不觉地消灭掉,那就是一次秘密反抗宗教压迫的小小胜利。不过我怀疑那时是否真是这么想的。”

芬利克斯咧嘴笑了,“那对牙齿可不太好。”

“的确是这样。”芬用舌头后悔地舔着他补的牙,“我确信牧师知道我玩的把戏,只是他从没逮到过我。有时他会用严厉的眼神盯着我,我只好含着满嘴的糖水不敢咽下,几乎被呛着,直到他把视线移开。有这样一个周日,我正想在祈祷的时候把一片糖塞进嘴里,你知道,就是长老们在教堂前面做的那种冗长啰唆的祷告,那管糖却掉在了地板上。光秃秃的地板,很大的哗啦声,那个该死的东西正好滚到了过道中间。当然,教堂里所有人都听到了,包括那些站在走廊里的人,那时那个地方总是站满了人。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几乎没一个人没看到那管马球水果糖躺在那里,包括长老们和牧师。祈祷戛然而止,悬在那里就像一个大大的问号。我一生中从未遇到过沉默能持续那么长时间。我知道如果我不承认那些糖是我的,我就无法拿回来。就在这时,一个小小的身影从过道另一侧的会众中冲出来,一把把糖抓起来。”

“是我妈妈吗?”

“是你妈妈。为了代我受过,小马萨丽在众目睽睽之下把糖捡了起来。她一定知道她会陷入大麻烦。10分钟后我们的目光交汇了。那双大大的、高尔夫球一样的眼睛透过丑陋的镜片注视着我,想从我脸上寻找一些感激的痕迹,寻找我对她行为的一些认可,但我只是庆幸自己逃脱了鞭打。我迅速把目光移开了,甚至不想和她有任何联系。”

“真是个混蛋。”

芬转身发现芬利克斯正盯着自己,半开玩笑但又极其真诚。“是啊,我也这么觉得。我羞于承认这点,但我不能否认,我无法回到从前进行改变,或者修正自己的行为。生活就是这样。可怜的马萨丽,她一定始终爱着我,那个小女孩。”莫名其妙地,世界突然在他眼前模糊了。这是令他极其尴尬的事情。他赶紧转过身去,眺望着远处的海湾,拼命抑制住要夺眶而出的眼泪。

“真是个伤心的故事。”

芬花了一两分钟让自己平复下来,“接下来大概有4年的时间我对她视而不见,”他沉浸在曾经埋葬的童年记忆里,“我几乎忘了我们之间曾有过什么。接着在我们小学毕业前夕有一场舞会,我邀请了一个叫艾琳·戴维斯的女孩同去。我当时正处于对女孩并不太感兴趣的年纪,但又得邀请某个人,所以就邀请了艾琳。我根本没想到邀请你妈妈,直到我收到了她的信,信是在舞会的前几天到达邮局的。”他仍然能想起那张淡蓝色信纸上又大又潦草的深蓝色笔迹,字里行间流露出伤心。“她不能理解为什么我邀请艾琳而不邀请她,她说如果我改变主意还来得及。至于艾琳,她提出的解决办法是让你爸爸带她去。她的签名是农场女孩。但已经太晚了,即使我想回绝艾琳也不可能了。最后是你爸爸带你妈妈去参加舞会的。”

他们来到了海滩尽头,几乎就站在天使被谋杀的舢板棚的阴影里。

“这只能说明一个人在11岁时是多么无知。仅仅5年之后,我和你妈妈疯狂地相爱,决定要在一起共度余生。”

“那时又发生了什么事?”

芬笑着摇了摇头,“够了,你得让我们保留点秘密。”

“哦,继续吧,你不能讲到这里就算了。”

“不,只能这样了。”芬转过身,开始沿沙滩向回走。芬利克斯加快步伐赶上他,和他步调一致,两人沿着来时留在路上的脚印走着。芬说:“芬利克斯,你今后有什么打算?从学校毕业了吗?”

芬利克斯闷闷不乐地点了下头,沿着坚实的沙地向前踢着一只贝壳,“我爸想在造船场给我找份工作。”

“听起来你并不喜欢。”

“是的。”

“那你想做什么?”

“我想离开这个该死的岛。”

“那你为什么不离开呢?”

“我能去哪里呢?我能做什么?大陆上的人我一个也不认识。”

“你认识我。”

芬利克斯看了他一眼,“是啊,才5分钟。”

“听着,芬利克斯,你现在可能不这么想,但这是个神奇的地方。”芬利克斯看了他一眼,他接着说,“问题是,你离开了才懂得欣赏它。”这是他自己刚刚领悟到的一点,“如果你不离开,如果你终身都待在这里,有时你的世界观就会出现偏差。我在这里的许多人身上看到了这点。”

“就像我爸?”

芬瞟了他一眼,但芬利克斯直视着前方。“有的人只是没机会离开,或者机会来时没抓住。”

“你抓住了。”

“我迫不及待地要离开,”芬轻声一笑,“我不否认。我很高兴离开这里,但回来也不错。”

芬利克斯审视着他,“那你算是回来了,对吗?”

芬微笑着摇了摇头,“大概还没有,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不想。”

“那么,如果我去大陆的话能做什么?”

“如果你通过资格考核,你可以去上大学。”

“当警察怎么样?”

芬迟疑了一下,“这是个好工作,芬利克斯,但不是每个人都适合。你不得不见你不想见的事情——人性中最坏的一面及其带来的后果。这些事情你无力改变,但还得去面对。”

“这是个劝告吗?”

芬笑道:“也许不是,但还得有人做这种工作。警察队伍里有一些好人。”

“这是你离开的原因吗?”

“你为什么认为我要离开?”

“你说过你正在进修开放大学计算机专业的课程。”

“你真是什么都没错过,是吗?”芬若有所思地笑了,“就算我正在找退路吧。”

现在他们快回到岩石那边了。芬利克斯问:“你结婚了吗?”芬点点头。“有孩子了吗?”

芬过了好久才回答,太久了,但否认的话不像他回答阿泰尔时那样流畅地从舌尖滚下来。终于他说:“没有。”

芬利克斯爬上岩石,转身伸手去拉芬。芬抓住他的手,站到了这个少年身边。“这样的事情你为什么不告诉我真相呢?”芬利克斯问。

芬又一次被他的直率吓了一跳,这是他从母亲那里继承来的禀性。“你为什么认为我没说实话?”

“你说了吗?”

芬直直地看着他,“人们有时不想谈论自己的某些事情。”

“为什么?”

“因为谈论它们会让你想起这些事,而想起这些事会让人伤心。”芬的声音有些激动。他从男孩的表情看出对方心有所悟,于是叹了口气,“我曾经有个儿子,他8岁时死了。”

“发生了什么事?”

在男孩不懈的追问下,芬想把这个秘密封存在心底的愿望动摇了。他蹲在一个水潭边,阳光照着光滑如镜的水面,他用手指拨弄着微温的潮水,把一圈圈光的涟漪传送到小水潭的岸边。“那是一场肇事逃逸事故。我妻子和罗比当时正过马路,那条马路其实并不拥堵,突然一辆汽车从拐角处开来,砰的一声撞上了他俩。她飞到了空中,落在了引擎盖上,捡了条命。罗比直接钻到了车轮底下。司机只停了一秒钟,我们猜想他喝醉了,因为接下来他猛踩油门溜之大吉。没有目击者,没有车牌号,我们始终没抓到他。”

“天哪,”芬利克斯柔声说,“那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就在一个月前。”

芬利克斯蹲在他身旁,“芬,对不起,我又让你经历了一次痛苦。”

芬摆摆手,“别傻了,孩子,你怎么能知道呢?”他说“孩子(Son)”这个词的时候,心跳停了一拍。他看了一眼芬利克斯,但这个孩子陷入了沉思。芬的视线重新落到水面上,他看到天空的倒影下有一点轻微的颤动,“这里有一只蟹。我和你爸爸以前常在这里捉蟹,能捉到很多。”

“是啊,我小时候他经常带我来。”芬利克斯卷起袖子,准备把手伸入水中捉蟹。芬震惊地看到他的两只前臂都有严重的紫黄色瘀伤。他抓住了芬利克斯的手腕。

“你到底在哪弄了这些瘀伤?”

男孩往后缩了一下,把胳膊从芬手中抽出来,“很疼。”他把袖子拉下来,盖住了上面的瘀伤,站了起来。

“对不起,”芬很担心,“看起来很严重。发生什么事了?”

芬利克斯耸了耸肩,“没什么,我把新引擎放进Mini车时受了点小伤。我不该自己做这件事。”

“是啊,确实不该,”芬站起身来,“做这种活儿你需要合适的工具和帮手。”

“我现在知道了。”芬利克斯轻快地跃过岩石,开始沿岩沟向上攀爬。芬跟随其后,不知为何感到有些懊恼。但当他们到达崖顶时,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芬利克斯指着路上一辆正向山上开去的银色雷诺车,“那是麦凯尔维太太。妈妈搭她的车去商店的,看来她们回来了。快跑,看谁快。”

芬大笑,“什么?我比你年长一倍。”

“那我先让你一分钟。”

芬看了他一会儿,笑着答应了,“好吧。”他开始起跑,沿着悬崖边缘全力冲刺,来到挡住平房的小山边时,举步变得艰难起来,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呼吸急促,上气不接下气。他看到了泥炭堆,听到雷诺车的发动机在小路尽头空转。到达泥炭堆的时候,他看到马萨丽正从车道上下来,两只胳膊上各挎着一个购物袋,雷诺则朝山上开去。她几乎在同时也看到了他,停下来,吃惊地盯着他。他咧嘴笑了。他快要赶在男孩前面到达房子了。但在最后时刻,他不得不停下来,弯下腰扶着大腿支撑着自己,大口喘着气,芬利克斯小跑着超过了他,向小路跑去,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快点,老头儿,什么把你耽搁了?”

芬抬头瞪着他,看到马萨丽在微笑。“是啊,老头儿,什么把你耽搁了?”

“早出生了18年。”芬喘着气说。

屋里的电话响了,马萨丽朝厨房门口瞥了一眼,芬看到她关切的眼神。

“我去接。”芬利克斯说。他跑到厨房门口,三步并作两步跳上台阶,消失在里面。很快,电话铃停了。

芬发现马萨丽正凝视着他。“你在这里做什么?”

芬耸耸肩,还在竭力调整呼吸,“只是路过。我去看望卡卢姆了。”

她点点头,好像一切都了然了,“你最好进来。”他跟着她沿小路走上台阶进入厨房。她把购物袋放在厨房台子上,他们听到芬利克斯从客厅里传来的声音,他仍然在打电话。马萨丽给水壶里灌满水,“来杯茶吗?”

“好的。”他局促不安地站在那里,看着她给水壶插上电,从壁橱里拿出两个马克杯。他的呼吸差不多恢复了正常。

“只有袋泡茶,如果可以的话。”

“好的。”

她向每个杯子里丢了一袋茶,然后斜靠在操作台上,转身看着他。他们听到芬利克斯挂上电话,接着楼梯上响起他的脚步声,他去了自己的房间。她还是凝视着芬,蓝色的眼眸在搜寻、在探究、在挑战。水壶里的水快开了,发出嘶嘶的响声。厨房门没有关严,芬听到狂风在呼啸。

“你为什么没告诉我你怀孕的事?”他问。

马萨丽闭上眼睛,芬暂时感到松了口气,不再受到她的逼视了。“阿泰尔说他已经告诉了你。他没有权利这么做。”

“我有权利知道。”

“你没权利做任何事,在……之后。”她突然住口,让自己平静下来,“你不在这里,阿泰尔在。”她又开始凝视着他,他感到自己陷入了她的目光之网,赤裸裸地暴露在她的目光之下。“我爱你,芬·麦克劳德。我从上学第一天你坐在我旁边时就爱上了你,即使你变成那样一个混蛋我也一样爱你。这些年你不在这里的时候我还爱你,你再次离开的时候我依然会爱你。”

他摇了摇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后讪讪地问:“那到底是哪里不对头了?”

“你并没爱我那么深。我不确定你是否曾爱过我。”

“阿泰尔爱你有那么深吗?”

她泪如泉涌,“别这样,芬,那方面你想都不要想。”

他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把手放在她的肩上,她把脸扭开。“马萨丽……”

“请不要。”她说,好像她知道他想告诉她,他也一直爱着她。“我不想听,现在不想,芬,在我们浪费了那么多年后。”她转身看着他的眼睛,他们的脸近在咫尺,“我受不了。”

他们不知不觉地开始亲吻对方,完全是无意识的举动,只是一种本能反应。嘴唇轻轻地碰了一下后分开,然后喘了口气,开始更热烈地亲吻。水壶里的水烧开了,猛烈地摇晃着,发出咕嘟咕嘟的响声。

芬利克斯踩在楼梯上的脚步声迫使他们分开,两人好像受了电击一样后退一步。马萨丽迅速转身拿起水壶,脸色绯红,神情慌乱,把开水倒进杯子里。芬把手抄在兜里,转身茫然地盯着窗外。芬利克斯从客厅出来,带着一个手提旅行袋。他已经把运动衫换成了一件厚重的羊毛套头衫,外面套着厚厚的防水夹克。即使芬和马萨丽心怀内疚,他们也不用担心芬利克斯会发现。他情绪低落,心事重重,烦躁不安。

“我们今天晚上就走。”

“去安斯格尔?”芬问道。芬利克斯点点头。

“为什么这么快?”马萨丽所有的尴尬立即被身为母亲的关心所取代。

“吉格斯说天气即将变坏,如果我们今晚不走就得等到下周了。阿斯泰里斯在路尽头接我。我们要去斯托诺韦装船,然后从那里出发。”他打开门,马萨丽疾步穿过厨房,抓住他的胳膊。

“芬利克斯,你知道你不是非去不可。”

他饱含深意地看了她一眼,只有他母亲才能明白。“不,我必须去。”他挣开胳膊,溜出门去,连句再见都没说。芬从窗口看到他把手提旅行袋往肩上一甩,急匆匆沿小路走开了。他转身看着马萨丽。她站在门口,一动不动,盯着地板,直到意识到芬在看她时才抬起头来。

“你和阿泰尔去安斯格尔的那年发生了什么?”

芬皱起了眉头,这是今天他第二次被问到这个问题了。“你知道发生了什么,马萨丽。”

她几乎难以察觉地摇了摇头,“我知道你说过发生了什么,但肯定还有别的事。这件事改变了你们,你们两个人,你和阿泰尔。自此之后,一切都改变了。”

芬叹了口气,“马萨丽,再没有别的什么了。上帝,事情还不够糟吗?阿泰尔的爸爸死了,我也差点没命。”

她歪头看着他,眼神里带着责备,好像她确定他没有告知全部实情。“除了阿泰尔的爸爸死了之外还有别的事情。我和你完了,你和阿泰尔也完了,好像我们以前经历过的所有事情都在那个夏天死去了。”

“你觉得我在对你撒谎?”

她闭上眼睛,“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那阿泰尔怎么说?”

她睁开眼睛,压低了声音,“阿泰尔什么都没说。这些年来阿泰尔什么都没说过。”

房子某处传来一个声音,虽然微弱但威力依旧,“马萨丽!马萨丽!”是阿泰尔的母亲。

马萨丽抬头看着天花板,发出一声深沉而颤抖的叹息。“我马上过来。”她应道。

“我最好走吧。”芬越过她向门口走去。

“你的茶还没喝呢。”

他停下来转过身,他们再次四目相对,他想用手背轻轻触摸一下她柔软的脸颊。“下次吧。”他走下楼梯来到路上,快步向他停放在路边的汽车走去。

他们都浪费了生命,他们都不知怎的因为愚蠢或者疏忽错过了机会,这种感觉沉重地压在他肩头,使他陷入深深的忧郁中。令人厌烦的云朵聚集在明奇上空,北极的寒气带来渐渐强劲的风,这些都无助于他的情绪好转。他掉转车头,向山上开去,出了克罗伯后拐向通往海港的岔道,停在了那栋他和姨妈住了将近10年的老白屋旁边。他下了车,站在那里深深吸了口气,迎着风,听着下面大海拍打卵石滩的声音。

姨妈的房子门户紧闭,疏于照看,原先捐赠给了一家收留猫的慈善机构。后来房子卖不出去,就被遗弃了。芬想鉴于他曾在这里生活了那么多年,理应对这里怀有某些情感,但它只是让他感觉冷漠。姨妈从没虐待过他,但他仍把此地和不幸联系在了一起。没有一丁点记忆,只有一片黑暗模糊的怅惘之云,他发现这一点即使对自己也难以解释。房子面向海湾,以前渔船在那里把捕获的鱼送到海岸高处山上的盐房里加工,现在只有残留的地基证明它们曾经存在过。远处的海岬上矗立着三座高高的石冢。芬在孩提时代经常去那里,偶尔遇到被异常凶猛的风暴移位的石头,就把它们重新归位。姨妈告诉他,这些石冢是三个从二战回来的人建造的。没人知道为什么,这些人早就死了。芬心想不知现在是否还有人愿意重修它们。

他下山来到小克罗伯港口,他和阿泰尔以前经常坐在这里向深邃静谧的水中扔石头。一根粗钢缆从港口上方的绞车房顺着滑道蜿蜒而下,末端是个硕大的铁钩。绞车房是四方形盒子样的粗灰泥建筑,前面两个洞,侧面一扇门。芬推开门,那台庞大的绿色柴油发动机沉默地蹲伏在那里,见证了成千上万条被它放进水中或从水中捞起的船。引擎上有钥匙,他一时兴起转了下钥匙,发动机响了一声,但没启动起来。他调整了阻风门,又试了一下,这次管用了,它发出呼噜呼噜、噼噼啪啪的声音,在这个黑暗而封闭的空间犹如雷鸣。有人还在保养它,让它处于良好状态。他关掉引擎,雷鸣般的咆哮之后周围更显得死寂。

外面,六七条小船停靠在滑道边缘,斜靠在悬崖脚下,一个挨着一个。芬认出“五月花号”模糊了的天蓝色。这么多年了它仍然在使用,真让人难以置信。在绞车房上方,一条早已废弃的破船翻倒了,龙骨向上,最后几团紫色油漆残留在脊柱上。他弯腰擦去覆盖在船头木板上的绿色污泥,看到了几个褪色的白色字母,Eilidh,这是他母亲的名字,是他父亲在船下水前仔细喷在上面的。他生活中所有的遗憾像春水般在胸中涌起,他跪在船旁,默默哭泣。

克罗伯公墓坐落在学校另一边西海岸高处的沙地上,数百年来,村里一直把死人埋在那里的沙质土壤中。墓碑像山地松一样矗立在山顶。成千上万的墓碑。一代又一代尼斯人最后得以永远眺望这个赋予他们生命复又夺走的大海。当芬在这些久已故去的人的名字之间穿行时,一圈圈白色泡沫冲击着下面的海岸。这个长眠着无数麦克劳德、麦肯齐、麦克唐纳、默里、唐纳德、莫拉格、肯尼思、玛格丽特的地方毫无遮拦地暴露在大西洋狂怒的飓风之下,大海一点点吞噬着沙地,最后村民不得不建造防御工事,防止祖先的遗骨和土壤一起被大海冲走。

芬最终找到了父母的墓地。约翰·安格斯·麦克劳德,38岁;爱妻伊丽,35岁。两块平坦的石头并排躺在草丛中。他们被埋葬的那天,他站在那里看着第一锹土撒落在棺材盖上,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来过。现在他站在这里,任凭风猛烈地吹打着脸颊,心想生命就这样被糟蹋了。有那么多人受到他们死亡的影响,为之所改变;而所有这一切原本应该完全是另一种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