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生命之约 第五节

湄公河流经之处好像忽然被两岸的丘陵挤压,显得格外狭窄。墨绿色的河水,湍流涌动,和两岸藤葛纠缠、古木参天的景象浑然一体,一幅丹青。不时行过的小船,打扰这些缠绵幽深。

离一个只有十几户人家的小村落不远,有一座简陋低矮的教堂,教堂的墙面由厚实的木板拼接而成。狭长的钟楼在丛林中间探出来,尖尖的木顶指向湛蓝的天际。钟楼里悬挂着一个不大的铜钟,从远处看,这座孤零零的铜钟就像是木楼上结的一颗果子。铜钟虽小,声音却十分洪亮。每当暮色降临,钟声伴随着晚霞在湄公河畔响起,远远近近的村民便知道法国神父又要给大家讲道了。村民们会放下饭碗,三三两两地聚集在教堂狭窄的厅堂里,任由烛光在黧黑的脸庞上摇曳。

这座简陋的教堂,是村民们帮助弗朗克牧师搭建的。虽然时日不多,陈设简陋,但牧师在这里的布道,依然吸引了附近很多村民。

紧邻教堂,有一个不算宽阔的院落。院子外面是湄公河流域常见的浓郁密林,但院子里面却是修茸整齐的青绿灌木和花丛。遮盖着悠长回廊的屋檐,从木质结构的大屋前伸出。这是一座简单而舒适的房子。与当地人房屋风格不同的是,这座屋子不但高大宏伟,而且在大屋的门窗以及回廊的木扶手边,都摆满了盛开的鲜花。除了当地盛产的木樨茸、金盏花外,更多的还是娇羞摇曳的玫瑰花。火红的玫瑰在周围浓郁的绿叶衬托下,像是燃烧的火焰。驻足远观,能使人产生耳目一新的感觉。

大屋的房门是双开扇的,门上镶嵌着暗色的玻璃,每块玻璃之间都有金属线连接。推开门,迎面就是一个宽大的客厅,几张藤结构的沙发把客厅分割成几个社交区域,沙发的藤面上,整齐地摆放着欧式风格的座垫和靠垫,茶几也是藤制的,但茶几上的咖啡壶则是法国著名的瓷器,与之相衬托的是玲珑精致的一套咖啡杯。屋子的窗户很大,只要打开玻璃窗,亚热带清新的空气就会涌入,使得室内空气清爽舒适。屋顶有一只吊扇,接通电源后,扇叶的转动给人们带来适意的凉风。虽然处于亚热带,但大屋一侧的墙壁上,依然建造了一个大大的壁炉,壁炉里装饰性地摆放着几块木柴。也许,在雨季潮湿的夜晚,烧上几块木柴,虽然不需要壁炉产生的热量,但依然能驱赶让人烦闷的湿气。

在壁炉对面的墙上,悬挂着一幅巨大的油画,在这安宁的房屋里显得有些突兀。

画面上是一望无边的大海,海面波涛汹涌,巨浪翻滚。一艘临时搭造的木筏在海浪中间挣扎,木筏上,裸体的、半裸的人们早已精疲力竭。显然,风浪已经把他们折磨得奄奄一息了。阴暗的天空乌云密布,似乎配合着暴怒的大海。饥渴的人们已经没有力气再顾忌大海的威力了,巨浪涛天的大海,似乎与他们再不相干了。

与客厅相通的几间小屋是主人和他的几个孩子的卧室,而离开大屋不远还有一栋拥有数个房间的屋子,这是仆人们的居所。这是一幢典型的法国殖民者的住宅,房子的主人在几个月前搬回法国。现在,由于主人的慷慨,整幢住宅,都由本村的神父,简陋教堂的主持牧师莱尔·弗朗克居住了。

1954年的夏季暑热袭人,湄公河上的雾气终日不散,使人们身上总有一种腻腻的感觉。但是,远处隐约可闻的炮声,就像暴雨将临的闷雷,使得这种潮湿的闷热更加令人心焦。离村落不到三十公里远一个群山环绕的地方,就是越南境内的山区小城奠边府。奠边府这个默默无闻的小城市,本身人口只有几十万,但几个月前,忽然从空中降下一万五千名法国士兵,小城突然间热闹起来了。士兵们忙着修筑工事,挖沟架炮,赶修机场。法国驻防军打算在这里修建一个坚固的永久工事,作为防范越盟的第一道防线。这个时候,越南还被称呼为安南、是法国在海外的殖民地。设在河内的法国守备军总司令部为了维护安南、老挝和高棉三角地带的安全,派遣了两个作战师团的兵力,用空降运送到遥远的奠边府,以便扼守通往越南、老挝和高棉的唯一通道。但是,从一九五〇年以来的四年中,越盟仅仅通过几个小战役,就牢牢掌握住了位于中越边境线上的重镇谅山地区。他们把谅山当作桥头堡,大兵压境,步步进逼,下一个目标,就会是守护在越南边境一侧,通向老挝和高棉通道上的重要据点——奠边府。

谁也无法想象这个历史上名不见经传的小城,很快就会名扬世界,成为一个欧洲人的大屠宰场以及越盟扬名立万的战场。

坐在藤制沙发上胖得有些气喘的弗朗克先生手中端着一杯冰凉的啤酒,他玩味着酒杯,时不时举起杯来,大大地灌下一口。坐在他对面人高马大的惠伯特先生眨着眼继续讲述他最近的见闻。管家阮太太端着咖啡壶走过来,为惠伯特和与他相邻而坐的史凡德先生各斟了一杯,史凡德先生谢了她,面向弗朗克。

“莱尔,我有一个问题,始终也没机会问你。”

“什么事情,你只管问吧。”弗朗克牧师说。

“你到东南亚国家已经七八年了,一直到处转来转去的,没有一个稳定的地方。”

“可不,”管家阮太太说,“早几年,他独自一人,把中南半岛周遭几个国家跑遍了。”

“周围的邻居都传闻,说你在这里寻找什么东西。”

“为什么?”

“这里没有你的地产和房产,甚至连所像样的教堂都没有,上帝没有在这里定居啊。”

几位客人都乐了。

“大家本来希望你在此定居下来,谁想到,战火又烧起来了。”

弗朗克先生叹了口气。

“其实,你离开这里最轻松,你毕竟在这里无牵无挂。”

“可不,这套房子还是皮尔森先生的,弗朗克先生只是代为管理罢了。”管家阮太太边说边不太满意地瞥了牧师一眼。

“对了,上星期你委托我打听的地方,我派人去了,但一无所获。”

“谢谢你,派克,真的谢谢你。”

“能告诉我,你究竟在这里寻找什么吗?”

“抱歉,派克,我现在还没有头绪,所以……”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喧哗,打断了弗朗克先生的话语。几个兴奋的孩子从远处向屋外的回廊跑来,他们全都十岁出头,每人手里都抓着一只木头小手枪,跑在最前面一个连笑带喘,他是在逃跑,后面两个嘻嘻哈哈地追过来。“元庭,你逃不掉啦。”“追兵”中冲在最前面的黄头发小孩挥舞着手中的木头手枪向“逃兵”扑过去,跟在他后面的华裔男孩子也从右侧包抄过来,眼看着“逃兵”无路可逃了。

“胜利啦!”黄毛小孩高声大叫。“我们把敌人的军队消灭啦。”

弗朗克先生笑嘻嘻地目睹着这个场面,有些无奈地冲他的客人们耸肩膀,“真是没有办法,这里毕竟不是巴黎,孩子们的心都玩野了。”

管家阮太太嗔怪地阻止了弗朗克先生,推门走出去,对滚成一团的孩子们说,“好了,你们玩得已经太累了,快去厨房吃晚饭吧。”

当逃兵的孩子急忙立起身子,毕恭毕敬地回答:“是,阮太太。”

黄毛的小孩依然笑得喘不过气来,大喊:“阮太太,元庭这次中我们的计了,他以为我们去找哑巴了,就想回家喝口水,没料到我们在半道设下了埋伏,一下子就把他抓住啦。”

跟在他后面的一个孩子捂着嘴笑,一个劲儿地点头。

阮太太慈爱地看着几个孩子,用毛巾挨个给他们把脸上的汗水擦干,把他们带进厨房。这时,一个孩子忽然喊起来:“哑巴呢?哑巴怎么没有追上来?”

另两个孩子开心地大笑:“哑巴笨啊,他不知道咱们都跑了,肯定还在河边找咱们呢。”

阮太太假装生气地瞪了孩子们一眼:“雅各,你们又把哑巴一个人丢在河边,还不快把他找回来,时间这么晚了,到吃晚饭的时候了。”

那个叫雅各的黄头发孩子继续咯咯笑着,但还是答应了一声,扭头就跑。孩子们一窝蜂重新跑进渐渐浓郁的夜色中,欢叫着向河边冲去。

史凡德先生笑眯眯地把孩子们的这幕闹剧看完,扭头问弗朗克:“莱尔,这些孩子就是你这些年来收养的流浪儿?”

弗朗克先生点头:“除了雅各,我那个淘气的儿子,另外两个都是我收养的孤儿。还有一个孩子没有回来呢,他顶可怜,似乎是个越南本地小孩。”

“哦,其他孩子不是本地的?”

“不,不,我是指,其他孩子都是华裔,或有华裔血统,只有那一个似乎是纯越南裔。”

“从相貌上倒是分不出来。那位越南裔的孩子有什么特殊之处呢?”

“那是一个从对岸密林中跑出来的孩子。”莱尔·弗朗克先生用烟斗指指河对岸烟雾弥漫的热带密林,“他几乎饿昏了,发着高烧,腿上脚上全是割伤。见到我们,他一句话都还没有说,立刻就昏倒了。”

“他怎么能到那片密林中呢?”史凡德先生诧异地叫着,“人人都知道,那是一片连绵几十公里荒无人烟的原始森林,除了蛇蝎走兽,从来没有过人迹的。”

“谁说不是啊,”阮太太插嘴道,“这个孩子不知道是怎样进入密林,又是怎样逃出了这片密林的。也许是经历太可怕了,他直到今天还没有开口说过话,想必是密林里的经历把他给吓坏了。”

夜色笼罩的河边,河水默默地流淌,灌木丛生的岸旁,一个孩子孤独地坐在地面上,赤裸的脚拨弄着草丛,肮脏的小手不断地把土块投入河中。流淌的河水几乎无声地溅起水花,然后迅速被涌过来的河水掩盖。这个孩子脸孔黧黑,赤手裸足,一件又皱又小的背心紧紧贴在身上。在逐渐浓郁的夜色里,最惹人注目的,也许是孩子那双漆黑闪亮的眼睛。这是一双能在夜色中发亮的眼睛,乌黑,粗犷,时时闪现出一丝不屈。

他在岸边端坐,一动也不动,专注地观察着湄公河的对岸。那里,漆黑一团,除了偶尔传来一两声凄厉的猿啼,神秘的莽林似乎充满了不为人知的秘密。

孩子忽然警觉地扭头,他发现远处传来了人声。接着,他释然放松,轻跃起身,用手掸掸身上的尘土。就在这时,三个嘻嘻哈哈偷袭不成的孩子窜了上来,在他身边又闹又喊。

“哑巴哥,你咋就发现我们了?”那个叫元庭的胖孩子用手使劲抓着头皮,傻兮兮地问。

“真的,我们从老远就开始埋伏着前进啦。”雅各跟着叫道。

“雅各,不是埋伏着前进,行动的时候不能叫做埋伏。”身材较高、显得比较稳重的孩子说,“我们是隐蔽前进,偷袭敌营。”

“丁丁,就是你喜欢这些军事术语,你打算去当兵还是怎么的?”胖孩子问道。

黄毛雅各打断了他们,他惊声叫嚷:“哑巴哥,你的身上怎么这样脏啊?你是不是又渡河到对岸去了。”

哑巴用一种忧郁的眼神瞟了雅各一眼,点了点头。

雅各说:“你总是这么脏,阮太太会生气的。”

胖孩子说:“阮太太不会生气,她会帮助哑巴哥洗洗干净。”

“元庭元庭,就是你一天到晚穷讲究,哑巴哥一点儿都不脏。”

那个叫元庭的胖孩子反驳说:“过去我脏,那是没办法,自从进入弗朗克牧师家,我一直是干干净净的。”

丁丁说:“我就不怕脏,等我再长大几岁,我会去当兵的,太干净了能当兵吗?”

看到三个孩子争来吵去,哑巴无奈地摇摇头,他站起身来,用与他的年龄不相符的神态打了一个手势,孩子们都住嘴了,跟着哑巴叽叽喳喳地返回家去。一下子寂静下来的河边,变得深沉神秘,只有几只虫子在深深的夜色里寂寞地吟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