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六节
张院长的遗孀是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从行为做派上看,也是个知书达理的人。听说这个远道而来的人是丈夫治愈的病人,便很客气地把高桥松让进屋子里。高桥松把手中的点心匣子放在堂屋的八仙桌上没有落座,而是打量着后墙上一幅幅装在镜框里的照片。除了他们一家人,更多的,是张院长和病人的合影。
忽然,他眼前一亮,看到了一张他熟悉的面孔。正当他聚精会神地盯着那张照片的时候,身后传来主人的脚步声。
“先夫性情豁达,待人诚恳,许多病人和他做了朋友,出院时都要与他合影留念。”张太太从后面走进来,把装着茶具的托盘放在桌上。
“一个好人啊。”高桥松装模作样地叹道。
他转身坐下来,就张院长如何生的病,以及何时办的丧事等,陪着张太太闲扯了几句才进入正题。
“张先生是那么和蔼的一个人,那些旧日的下属怕是来了不少吧?”
“同事们当然很尊敬他,但是葬礼上,并没有人来。”
“怎么会这样?”
“医院解散后天各一方,大都失去了联系。怕连他的死讯,也很少有人知道呢。”
“只能怪这世道太乱。我相信,大家听到这个消息,一定会很难过的。”
“小冯倒是来了一趟,那也是丧事办完后很久了。”
“哦?哪个小冯?”
“就是那个住院部的主任啊。”
“我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一个人,他还好吗?”
“不好,小冯被炮弹炸残了一条腿。退伍后,抚恤金也少得可怜。”
“他是本地人吗?”
“他是江西人。”
“那是沦陷区啊。”
“谁说不是呢?老家回不去,重庆的租金贵得不得了。”
“那他住在哪里?”
“他在县城东边的磐石镇租了套房子,暂时安顿下来。”
“瞧我这记性,忘了他叫什么名字了。”
“他叫冯志。”
半个小时后,顾知非把高桥松的一举一动以及他和张太太的对话仔细地记了下来。
“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啊。”钻进汽车里,苗副官的身体彻底瘫软了。因为他们都知道,住院部主任负责为每一个病人登记。他一定见过假冒的“更夫”,只要高桥松找到他,一切就都完了。
“这完全是预料不到的事情啊。”他可怜巴巴地望着顾知非。
顾知非直到今天才彻底认识了苗副官。他竭力掩饰着语气和目光中的愤怒。假如他提前把张院长的死讯告诉自己,那么自己无论如何也要来达县寻找潜在的漏洞。那样,这个危机早就被化解了。现在,面对他自己造成的危机,苗副官昔日的沉稳、自若和端庄荡然无存。他相信,这个人此刻已经失去了思考和判断的能力,彻底沦为一块在哀叹和恐惧中瑟瑟发抖的行尸走肉。
“也许还有一拼。”
“知非,你快说说该怎么办?”苗副官拉住了他的胳膊。
“我相信,高桥松轻易不会暴露自己的行踪。因此,他寻找冯志居住地的办法是到磐石镇沿路打听。而我们不同,我们可以通过达县的邮局找到冯志的确切地址。毕竟,是邮局的人每个月把抚恤金送到冯志手上。这样,我们也许还有机会领先他一步。”
“快,快去邮局。”苗副官喊道。
事实上,当顾知非的话说到一半的时候,司机阿森已经把油门踩到了底。
顾知非能够看得出来,无论是跟踪技巧还是驾驶技术,阿森都堪称盯梢组中最出色的。当他们接近那个弯道的时候,阿森闻到了空气中那股汽油的味道。于是他赶紧向左一打把,因为没有踩刹车,所以汽车无声地滑进了另一条街。
坐在副驾驶上的另一个特工迅速用步话机对后面一辆车发出警告:停车,目标可能就在弯道的另一侧。
苗副官知道,弯道的另一侧,就是冯志的家。但他不甘心,车子还没有停稳,他就跳下来。他蹑手蹑脚地溜到墙角探出头去,先是看到他们追寻已久的那辆轿车就停在那个小院的门前。然后,他看到高桥松面前的那扇院门打开了。
冯志的落魄一览无余。他个子不高,身材消瘦。一件洗得发白的军用衬衣的外面,套着一件下摆已经开线的毛背心。他扶了扶耳朵上面被胶布黏合的眼镜腿,并没有仔细查验高桥松出示的证件。
“物资调查处?你们找我做什么?”
“想跟你打听一个人。你可能认识。”
“谁?”
“能进去说话吗?”
冯志突然转过身,一瘸一拐地走向房门。高桥松一愣,但他很快意识到,这就是允许的意思。
高桥松打量着这个令人窒息的空间的时候,发现从眼镜后面射向他的目光并不友好。他明白自己冒犯了这个人的尊严。尽管如此,冯志还是指了指房间里唯一的一把颤巍巍的藤椅。他自己,则靠在了由砖块和木板搭建的“桌子”边上。
“说吧,你到底有何贵干?”
“冯先生,请你先看看这个。”说着,高桥松从衣兜里掏出了一张照片递了过去。
“这是谁?”冯志皱着眉头看了一会儿才问道。
“你不认识他?”高桥松的心跳在加快。
“不认识。”
“麻烦你再好好想想。”
冯志轻蔑地哼了一声:“没这个必要吧。”
“那好,我提醒你一下,民国二十八年你在达县的陆军第二疗养院从事什么工作?”
“我在住院部。”
“那么说,每一个病人在住院的时候都会在你那里办手续对吧?”
“没错。”
“这个人就是那年年底入住疗养院的。”
冯志再次举起照片放在面前。“还是想不起来,他叫什么名字?”
“他叫谭世宁。”
“不,这不是谭世宁。”
“你能肯定?”
“当然,我记得谭世宁。他很怪,很少出病房。但是我记得他。这个人不是,虽然他们俩有相像的地方。”冯志说完,把照片还给了高桥松。
院门在高桥松的身后关上了,他并没有立刻走向汽车,而是站在原地发了一会儿呆。他觉得事情既简单又混乱,需要花一点儿时间来理顺。还有,他暂时忘了接下来他该做些什么。
直到他坐进汽车里,才回到了现实。他意识到需要买一张离开重庆的船票,因为他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同时,他发现自己处在一种不平衡状态。下车后,他绕到了汽车的右后侧,看到那个轮胎已经瘪了。
这丝毫没有影响他的好心情。只用了十几分钟,他就干净利落地把备胎更换了上去。从后备厢里,他找到一团棉丝。一边擦着手上的黄油,他一边向驾驶座走过去。
然而,就在拉开车门的时候,他感到浑身上下是那么的不自在。他迅速警觉起来并立刻发现了原因。
那是两道诡异的目光射在了他的身上。
刚才还关闭的院门不知何时又被拉开了一道缝隙。冯志站在门后,面无表情,不错眼珠地瞪着他。四目相对后,高桥松不由自主地一阵惶恐。他的第一感觉是自己的身份暴露了。但是这时,一只手从门缝里伸出来,食指和中指并在一起向他勾了勾。高桥松走了上去,他把脸凑到门缝想听听冯志会说些什么。
“呸!”一口浓痰突然飞了出来。高桥松猝不及防,顿时感到鼻梁上黏糊糊的一团。等他睁开眼睛,面前的院门“咣当”一声被关死了。
“哈哈哈……”笑声是从高桥松的身后传来的。
他转过头来,发现不知何时,马路对过的大树下,蹲着一个黑胖的汉子。那汉子一身粗布衣裳,赤脚趿拉着一双露脚指头的布鞋。此外,他左手端着一大碗白饭,右手掐着一把红辣椒。高桥松的窘态让他笑得直不起腰来,更顾不上擦拭一下粘在嘴角的辣椒末。
“看你也是个有头脸的人嘛,哈哈哈,啷个让个瓜娃子阴到。呵呵呵……”
高桥松明白,瓜娃子是指傻子,阴到的意思是遭到算计。
“你是说,他是个傻子?”高桥松指了指身后的小院。
“左邻右舍哪个不晓得?”那汉子好容易止住笑,“刚搬来的时候是个好人,后来就不对劲了。站在门口,骂人、吐人。看到女人过来,还当街屙尿。”
“脑子坏喽晓得不吗?”他拨了两口饭,咬了一大口辣椒,一边嚼着一边含混不清地继续说道,“这人原来是个军医,在前线让炮弹把脑壳震坏了晓得不吗?”
高桥松发动了汽车,他刚拐了一个弯,就看到两个中年妇女坐在路边的小板凳上,边择菜边唠家常。他踩下刹车,探出头去问了问,结果和那个汉子的答案一样。又往前行驶了一段,从路边的民房里走出来一个小媳妇。她正把木桶里的衣服往晾衣绳上面搭。他再次踩下刹车。
一百米外的大树后面,苗副官双手捂住了脸:“完了,一切都完了。”
高桥松犹豫了一下,最终他没有开口而是把车开走了。与此同时,顾知非伸手抓住了苗副官不断下滑的身体。
“他走了,没事了。”
“知非,我真是服了,彻底服了你了。”苗副官把大拇指伸到了顾知非胸前,“你救了哥哥一命啊。”
这时,阿森眉开眼笑地从冯志的小院里钻出来。就在冯志将高桥松送出院门的时候,他翻过另一侧的院墙,悄然而入。冯志刚刚返回屋子,就被他捂嘴制服。没有威逼,只是把情况讲明白了,他就得到了冯志的协助。于是就有了后面发生的门缝啐痰那一幕。当然,为了赢得时间,另一个特工提前已经给高桥松的汽车泄了气。恰在这时,一个端着白饭和辣椒的邻居溜达出来。顾知非正在为缺少道具而发愁,所以二话没说,夺过了他的午饭。还让那个特工和这个人调换了衣服。
拐角的另一侧,本来是有两个妇女在择菜的。顾知非安排两个女特工将她们劝回了家,并顶替了她们的位置。果然,这个备用措施在关键的时刻还真发挥了作用。至于后来出现的晒衣服的小媳妇,则完全是意料之外,好在有惊无险。
苗副官就不用说了,盯梢组每一个成员不仅仅为顾知非判断力、想象力、组织力所叹服,更为他在绝境中不屈不挠、愈挫愈勇的干劲儿所感染。他们对他的称赞和祝贺没有丝毫阿谀谄媚的成分,那是由衷的、真正发自内心的钦佩。
“不过是运气好一些而已。正赶上午饭时间,大街上没什么人。要是再多几个居民的话,不败露才怪。”顾知非微笑着说道。但他很快就恢复了严肃的表情布置了下面的任务。
“高桥松吃过饭后可能返回重庆,也可能有其他的去向。所以我们必须打起精神,做好各种准备,丝毫不能放松。”他命令两辆车轮流跟踪,要勤于更换车牌。当然,距离必须拉得远一些,发现变化的话用步话机联络。最后,他把另一辆汽车布置在镇子的出口。一旦高桥松动起来,顾知非会用步话机通知他们。
顾知非之所以敢这样从容地布置任务,是因为此刻高桥松正坐在镇子上的一家小饭馆里靠近窗子的位置上,有滋有味地吃着午饭。为了防止意外,阿森也溜了进去,在角落里拣了个座。其他的特工则散布在饭馆的四周。他和苗副官乘坐的这一辆汽车,则停在穿镇而过的小河旁边。这里距离饭馆一条街之外。
这段等待的时间比顾知非预想的要长得多。终于,他看到阿森一个人走了过来。
“顾科长,你还是再派一个人进去吧。我待的时间太长了,怕他疑心。”阿森的顾虑是正确的。
“他还没有吃完饭?”
“他早就吃完了,偏偏不动地方,要了壶茶在那里自斟自饮。”
顾知非知道,在磐石镇这样的地方,饭馆和茶馆是不分家的。只要你有钱有时间,便可以在这里泡上一整天。但他想不明白高桥松为什么在这样一个偏僻的川中小镇消磨时间。
“他可有什么异常之处?”
“要说异常的地方,就是他时不时地把头探到窗子外面去。”
“他冲哪个方向看?”
“冲上。”阿森指了指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