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第三节

星期四早上,樊阳城又飘起了蒙蒙细雨。霍胜坐着一辆黄包车,在预定的时间分毫不差地出现在预定的地点。他穿着一袭藏青色的长衫,头上戴着同样颜色的礼帽。

自打拐进这条行人稀少的僻静小巷之后,车夫的脚步明显地慢了下来。他们两个人的目光都牢牢地注视着前方巷子口一个撑着伞的行人。同时他开始一个个解开长衫的扣子。

半分钟后,那个行人的身影消失了。这表明目标出现,可以行动。霍胜飞快地摘下帽子,脱下长衫。他掀开座位,把衣服塞进下面的暗箱后,拎出在藏在里面的半口袋大米。最后,他跳下车子,扛着米袋,飞快地朝巷口走去。幸运的是,此时小巷中并没有一个行人。他们的诡异行为无人察觉。

片刻之间,他的形象与先前完全判若两人。他低着头,弓着背,粗布夹袄上补丁摞着补丁,一只布鞋还露着脚趾。完全是一副苦苦挣扎在底层的贩夫走卒的模样。

一出巷口,他抬起头紧张地左右张望了一下。很“不巧”,右侧的便道上,正有两个身穿黑皮的巡警走过来。他急忙转身想往回走,可是驮在后背上的米袋子已经暴露在人家的视线里。

“站住!”

他撒腿就跑,但由于不肯扔掉袋子,只跑了十几米就让他们追上了。

“叫你跑!叫你跑!”他屁股上被狠狠踹了几脚。如同一个没见过世面、胆小怕事的乡下人那样,他缩在墙角里不住地讨饶。

“袋子里装的是什么?”

“大……大米。”

“大米是你吃的?”他脑袋被扇了一巴掌,“只有皇军才能吃大米知道吗?”

“俺再也不敢了,老总您抬抬手……”

“别废话,你这是经济罪。扛上米,跟我们走一趟。”

“行啊,老孙,上班路上还让你逮了个经济犯。正好今天所长出院上班,真露脸啊。”巡警小方一边说着,一边掏出香烟递给身边的孙警官。

“说啥呢小方,这不是咱们哥儿俩一块抓住的吗?”孙警官笑眯眯地接过香烟。

“孙哥,说实话,自打兄弟到这个所里当差,就你对我最好。兄弟年轻,跑得快,有的是机会。这一次,就算你一个人的吧。”

“这不大合适吧。”

“有什么不合适的,就这么办吧。”

小方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进了派出所的大院,他就冲里面的一间办公室喊道:“王副局长,孙警官抓了一个经济犯。”

霍胜被孙警官勒令蹲在廊前,双手抱着柱子铐在一起。他看到一个岁数大一些、胖胖的家伙从办公室里伸出头来看了他一眼又缩了回去。其他的警察则仿佛当他不存在一般来来往往、进进出出。小方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又拦住另一个警察。

“吴警官,局长是不是今天上班?”

“应该是吧,医院的大夫说昨天下午就应该出院了啊。”

霍胜把这个人的面孔也牢牢记住了。

“局长好!”八点整,霍胜终于听到大院门口有人喊道。和副局长正相反,走过来的这家伙倒是一个瘦子。警察们从几个房间里涌出来围着他嘘寒问暖。局长拉着一张长脸,郁郁地点着头进了屋。

几分钟后,小方和孙警官等几个巡警扎着腰带、别着警棍,晃晃荡荡地出了大门。几个人在路口就分别前往各自的巡逻地段。孙警官不知道,当他孤身一人的时候,身后已经有一辆轿车远远地跟了上来。

“老总,老总!”一俟小方等人出了派出所的大门,霍胜就扯着嗓子大喊大叫起来。

“你鬼喊什么?”从一间屋子里走出来一个警察。

“俺肚子疼,俺要拉屎。”

那家伙取了钥匙,打开了霍胜的手铐,押着他往厕所走了过去。一路上,他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脏话。

进了厕所,霍胜环顾了一下,看到里面没有任何人,就扭头冲外面说道:“长官,麻烦你进来一下。”

“怎么,还让老子给你擦屁股?”那警察一边说着,一边走了进来。

“那倒不敢,不过我觉得你这人心眼不咋的,心眼不好的人会遭报应啊。”

“浑蛋!还他妈反了你了。”警察抬手一记耳光就抽了过来。

霍胜左手闪电般伸出去,准确地握住对方的四根手指往下用力一压。不等他的惨叫声喊出喉咙,右手已经如铁钳般牢牢扼住他的咽喉。经验告诉霍胜,至少要三分钟对方才能够因窒息而死亡。他等不及了,干脆在对方失去力气后,“咔嚓”一声扭断了他的脖子。

他三下五除二剥下了他的警服给自己穿上,又伏在门口向外张望了一下。确认没有人朝这个方向走来之后,他才登上分隔蹲位的矮墙扒上从南往北数的第三根横梁。他的手在上面摸索了几下,很快就找到了两支用电工胶布粘在上面的驳壳枪。

他跳下来,抬起手来看了看那两支枪。这是两支712速射型的,每支都插着容弹量二十发的弹匣。手枪保养得很好,枪身擦得锃明瓦亮,闪烁着蓝幽幽的光芒。他把扳机左侧上方的一个旋钮转到连发状态,然后就背着双手出了厕所。昨天晚上,霍胜已经详细地了解了警察局的地形。除了藏枪的位置,他还知道这个警察局配备了一台小型发电机。发电用的燃油就存放在大门右手第二间屋子里。他明白,小方刚才所做的是要提醒他记住局长、副局长和吴警官的面孔。他们是必须要解决掉的。但是小方还不了解霍胜的习惯,在这种情况下,他是一个活口都不会留下的。

那天上午,驻守在樊阳城内的日本宪兵部队以及建立不久的汉奸组织侦缉队忙了个焦头烂额、不可开交。早晨八点二十分左右,位于城西的城隍庙街一带传来了激烈的枪声,并且很快就燃起了大火。等他们风驰电掣地赶过去,城北的北大街又打来电话求救,说遭到一伙歹徒的攻击。对方人数不详,使用手枪和手榴弹,目前已经有数名警察殉职。

宪兵队长当时就判断出北大街也不是敌人的真正目的。但是急切之间,他只能兵分两路前往救援。果然,九点钟,他接到消息,位于樊阳城西南角的齐府惨遭灭门之祸。齐府的主人齐寿生是他们好不容易才扶持起来的维持会长。此人原来也是军统人员,日军的情报组织也早就得到过军统计划除掉此人的情报。对手毒辣狠绝的手段,完全符合军统对待叛徒的行事风格。同时也可以断定此前的一系列行动都是声东击西之计的前奏。更没有任何人怀疑齐府灭门案和警察局杀人纵火案之间的主次关系。

对方的准备非常充分,来得突然,撤得迅速,查了半天也找不到丝毫有价值的线索。日本人也明白,不可能没有人看到过他们,完全是这些中国人愿不愿意说出来的问题。他们把悬赏的价码一再往上提,但没有一个人来领这份赏钱。无奈,除了加强城内各个出口的检查,他们只得选择最笨的办法——展开了一番地毯式的搜查。

但是军统南京站直属的樊阳分站一直把隐蔽工作做得很好。霍胜等人此时已经躲进了一个备用的地下密室。日本人就是有通天的本事也做不到将偌大的樊阳城挖地三尺。再加上原本几部活跃的电台霎时间全部停止工作、销声匿迹,搜查工作很快就陷入一筹莫展的绝境。

日军驻樊阳的特务机构也插手了。两天之后,他们获得一个线索。警察局在出事前曾经扣押过一个经济犯,但是经过现场清理并没有发现此人的尸体。所有的尸体经检验都是在起火之前被驳壳枪近距离射杀的。由此可以判定凶手是从内部突然开始袭击的。那个经济犯的嫌疑最大。几个外出巡逻的巡警都证明这个人是一个姓孙的警官抓获的。可奇怪的是,案发后孙警官也彻底消失了。在找到这两个人之前,案子暂定为内外勾结,这两个人的画像也被贴满了全城。

军统樊阳分站的负责人从街上回来后告诉霍胜,短时间内他是出不了城了,只好在这委屈一段时间。

由于电台不能使用,所以他们派了一个上了岁数的老特务,待最紧的风头过去,才毫不引人注意地出了城,去了一趟南京。等王汉亭发出行动顺利的电报已经是五天之后的事情了。

只有一个人在案发后的第二天就看出来些门道,那就是远在南京的寺尾谦一。这份案情通报里面的“城隍庙街”这几个字一下子就让他警觉起来。他快速地浏览了一遍案情,感到这一切似乎就是做给他一个人看的。那个姓孙的巡警无疑是个关键人物,寺尾相信找到他下落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他也真心希望永远都找不到这个人。可以想见,在他要求樊阳特务机关寻找老住户确认石碑日期的时候,对方也在搜寻这样的人,孙警官或许就是他们安插在城隍庙街的内线。极有可能的情况是,那里的老住户找到了,定时炸弹的爆炸进入了倒计时。于是在孙警官的里应外合之下,一个杀人灭口的行动被干净利落地实施了。寺尾谦一不希望抓到孙警官的原因,就是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这一切都和那个人有关。

两个小时之后,就到了和重庆联络的时间。他很满意高桥松的调查进度,当然没有发出召他返回南京的指令。最后,他觉得再次软禁那个人恐怕会引起更多人的猜测。于是他给石井幸雄下令:首先,不得让他参与任何重要性的工作;其次,要派人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进行监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