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如果他们要为她的一生制作一部故事片的话,那剧本里总是要设法将她性格缺陷的形成背景作为主线。影片一开始便要让观众产生“她怎么能干这样的事?”的疑问,而整个故事基本上就是一次调查,或者说是一次以电影这种艺术形式进行的审讯,绝非那种匿名雇用逼供者,采用各种酷刑威逼利诱的审讯。
在这样的构思下,影片结束时必定会给观众揭开谜底:毕竟他们买了票,那就该得到满足。在她的背景故事中必定存在着某件事,而且这件事就是整个事件的导火索。到底是什么原因导致她如此愤恨?仅仅只有一个原因吗?需要追溯到多久以前才能彻底弄明白?在进行了一番让人泄气的调查之后,编剧会设法这样来解释:
她毫无背景,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
的确如此。
她不知是从什么地方突然冒出来的。
这也是事实。
她在交战地带长大。
有那么一段时间,那里的确是硝烟弥漫。她在营地里长大,但如今却不能称之为“营地”了。原先的营地早已变成了城市,人们在这里生活,在这里死去。
她小时候受到过虐待吗?
受虐待?那要看你指的是什么。
受虐待,比如精神上所受到过的伤害……
我没有被强奸过,或者说……没有遭遇过性骚扰,如果你指的是这个的话。我是个幸运的人。我的三个最亲密的朋友都遭到士兵和警察的强奸。
在许多信奉正统派基督教的社区里,妇女的生活非常艰难。各种权力组织控制着当地人的意识形态,他们构建的地方法律和传统习俗决定了妇女的社会地位。
是的,妇女的地位非常重要。
但在神权统治的社区里,妇女在离婚、受教育和职业选择方面不是会受到一些固有的限制和严格的禁令吗?
每个人所受的教育都不同。对许多人来说,职业生涯并不是最重要的。
你有兄弟姐妹吗?
有。
好,有几个?
我有两个哥哥,但都被杀了;随后我的父亲也被抓走,但他又回来了。我们来来回回地搬了很多次家。我们家没有别的什么人了。我们常常没有多少吃的。我第一次遭到枪击时还是个孩子。我堂兄九岁时被打死了,士兵在疾驰而过的汽车上朝他开的枪。我看见士兵拿着人头玩,他们将村子里被打死的人的头割下来当球踢。我还见过装甲车从一个男孩身上碾过,当时我正站在大路上。这是许多年前发生在村口附近的事情。可现在没有什么地界了,整个地区变成了一个营地。我们全都住在营地里,这样做是为了保护我们,有人这样告诉我们。你说的虐待是不是更偏向于这个方面?
是的。你也想战斗?
是的,我想战斗,非常想。
用你全部的身心与灵魂?
是的,当然。除此之外我还能做什么?循规蹈矩吗?我爱我的家人,全心全意地爱他们……
现在你……将迈出最后一步。
我愿意献出自己的生命,这就是我做出的牺牲。我将战斗不息,直至死亡。
你愿意做一名殉教者吗?
成为一名殉教者将是我的光荣。
接着影片的画面中出现了对话发生的场景。她坐在走廊里的一张桌子旁,走廊围着一个花园,花园旁有座清真寺,很安静。她的视线时而落在鲜花上,时而落在扮演曼苏尔·阿尔·布拉齐的那个演员灰白的脸上。
因为是拍电影,所以画面上不会出现太多的弹孔,打碎的窗玻璃也经过了艺术处理。花园里有人浇过了水,远处的噪音也不会干扰观众的听力。最为脱离现实的是,电影不会有味道。没有橡胶燃烧和肉体腐烂的味道,没有变质的食物和臭气熏天的下水道味道,没有嗡嗡乱飞的苍蝇,没有尸体发出的臭味,也没有东西着火。
有了这些画面的铺垫,扮演“她”的演员便会意识到和曼苏尔·阿尔·布拉齐签订契约之后自己的未来。她似乎一下子明白了。她望着外面的鲜花,仿佛第一次见到这个世界。
在这一精心安排的戏剧性停顿中,她看见了什么呢?
她看见了很多东西。没有尽头的贫穷,支离破碎的城市,衰败破落的村庄;学校没了,医院没了,边境关闭了;没有尊严的生活,满口的蛀牙,空空的肚子,还有无知、愚昧和绝望。如果她留下来一直住在那里,她也会跟营地里的其他女孩一样,匆匆老去。
那么,有没有可以让她留下来的理由呢?
有。她的生活中也不全是糟糕的事情。也有美好的东西——远处高山上的积雪,壮丽的天空,晚间的繁星。如果她留下来,无疑会有让人惊叹的时刻,这时她会深吸一口气,甚至会放声高歌。白天她还可能出去走一走;她也可能会有很多朋友。女人们会互帮互助。仅仅靠白磷弹白磷弹是一种燃烧性武器,装有白磷燃烧剂的容器位于炸弹中段,白磷弹爆炸之后,烟雾弥漫,周围150米之内的人都会受到伤害。并不能完全摧毁一个民族的文化。营地里的生活是一部用多种声音讲述的肥皂剧——里面有亲戚,有敌人,有不满,有恐惧,有腐败的官员,有失败的小本生意人,有微不足道的成功,偶尔还有爆炸声和枪声。可她活下来了,活到了现在,不是吗?也许她还会继续安然无恙地活下去。既然如此,她为什么跟曼苏尔·阿尔·布拉齐搭话呢?
因为……她还不够强大。因为他们杀害她哥哥阿米尔和拉伊德时手段残忍——他们将兄弟俩枪杀之后还大卸八块——虽然至少他们是死在一起了。因为兄弟俩的死,她母亲也很快撒手人寰。呃,好吧——因为她害怕,害怕被迫继续过那种生活:家中的男人都没了,没有人保护她,几近饿死,受苦受难几十年之后面临的却是死亡。她十分聪明,能够预见自己的未来。她别无选择。
她父亲是混血,音讯全无已经六年了。据说他跟他的一个堂兄住在一百公里以外的一个“村子”里,但一直没有他的消息。她舅舅死后,她母亲这一方就没人了,于是所有的东西都没了。这样的日子怎么过?把自己嫁出去,生儿育女,然后又开始为自己的孩子被杀而痛苦不堪?所谓“平静”的生活,其规律就是这样。
要逐渐适应这种平静的生活一直困扰着孩提时代的她。其他的孩子都想成为宇航员,或者音乐家。她找不到人说话。干枯的山坡,天上的云朵,脏兮兮的大街上那折磨人的风——这些就是她的朋友。在其他地方,她看到的只有恐惧。
这种恐惧没完没了。两种选择都是死亡。只是其中一种来得更快一点罢了。谁都知道曼苏尔·阿尔·布拉齐这种人是干什么的。当然,其中的细节不为外人所知,如果你知道了,反而会带来危险。在一个危机四伏的世界中,布拉齐这样的人受到了尊重。如果谁被他看中,那家人就有钱了。布拉齐就意味着反击。她机智伶俐,了解这一切。
在跟布拉齐说话之前,她早就想象过自己死亡时的情形,而且具体到非常小的细节。她知道这是自己应该付出的代价。她看见起爆器一闪,电源线猛地拉开,将最后一个数字键入手机,开关闭合,计时器滴滴答答地归零——一阵炽热过后,肉体被炸成了一团雾,就像一只黑寡妇蜘蛛被踩死一样。什么都没了。
在一阵让人揪心的戏剧性的停顿之后,她看上去是那么年轻。只是一个孩子而已。说实话,她怎么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
可接着她就会转过身,面对着曼苏尔·阿尔·布拉齐那张期待的脸庞。在说那句她愿意去死的台词时,她目光坚定,甚至是在挑战布拉齐的权威。
如果有个年轻漂亮、深色皮肤的人——比如娜塔莉·波特曼——美国著名女演员,曾在《星球大战》系列电影中饰演阿米达拉女王。2010—2011年,她凭借电影《黑天鹅》里人格分裂的芭蕾舞者角色,横扫金球奖、演员公会奖、影评人票选奖与英国影艺学院奖,并荣获第83届奥斯卡最佳女主角。——来扮演她,那是最好不过了。对,就应该是这样的场景。
可事实是什么呢?
呃,这之后,和布拉齐见面之后,她就走了。是被人带走的,在带走她的人中有两个她从未见过的男人,还有个女的,坐在路虎汽车的后座上。她首先坐了一段时间的飞机(飞机上只有六个座位),很吓人,然后坐了一晚上的客轮。她乘坐了各种交通工具,在各式各样的房子和酒店里住宿,他们向她保证,不管是交通工具还是住的地方都很安全。接着,他们乘坐渡船到了马耳他,然后是突尼斯和开罗。整个行程花了将近六个月。那个女的很和蔼,大大的杏仁色眼睛,声音抑扬顿挫。佩内洛普,她这样称呼自己。“或者就叫我佩妮。”她解释道。
开罗是这一切变化的开始。他们告诉她她必须衣着得体。起初她躲在卫生间里不敢出来,卫生间里铺着瓷砖,里面有各种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她听见那个女的——佩妮——在外面大笑,于是走了出来,佩妮见了她连连鼓掌,称赞她很美。
为了让她走上正轨,曼苏尔·阿尔·布拉齐来看她了。他身后还跟着一个人,比他年轻,很英俊。她后来知道他叫“表哥阿里”。他用那双小眼睛顽皮地看着她,好像他们之间有些不为他人所知的笑话似的,她的脸上也情不自禁地带上了笑容。他们成了朋友。是的,就像他们是表亲一样。
她目前的目标是上学,他们这样向她解释。可当她问那个女人“什么时候上”,她却在她脸上亲了一下,跟她说“忘了那件事吧……”。至于学习如何在眼睛被蒙住的情况下拆卸检修AK47,如何投掷手榴弹这些想象中的培训,他们只字未提。她要自己摸索,同时学会跟其他孩子交流。
“不要急嘛。机会来临时,真主会召唤你的。眼下你的任务就是接受教育,把自己塑造成一个新人。你再也不是从前的你了。从现在开始,你就叫达莉亚。”曼苏尔·阿尔·布拉齐说着,拿了一张照片给她看。
这是一张跟扑克牌一样大小的照片。由于频繁地在钱包里进进出出,照片上有些折痕和污渍。照片上是一张女孩的脸,有双漂亮的眼睛。几年前她可能就是这副样子,天真无邪,沉着镇定,盯着镜头,一副捉摸不透的神情。
“达莉亚,从现在开始,你要跟别人一模一样。摘掉你的头巾,学学西方女孩的样子。穿得跟她们一样,成为她们中的一员。尽情地玩!”佩妮说着,大家都笑起来。
他们告诉她,已经给她的家人汇去了钱,从此以后,她就不要再想着他们了。还有一件很遗憾的事,那就是她不能和家人有任何联系。这样做是为了保护她,也是为了她家人的安全。政府部门里到处都是间谍,谁都藏不住秘密。只有绝对安全了,她才能够再次见到他们。
“他们知道你爱他们,小家伙,”阿里对她这样说。“别担心。”
这之后一切就容易了。她被波浪——探索和愉悦的波浪——席卷着,根本无暇他顾。
在开罗待过一段时间之后,他们乘游轮到了西西里岛的巴勒莫。他们先是住在宾馆里,后来又住到了别墅里。不管到什么地方,她都要上学,或者配备一名指导教师。
比较奢侈的是,她一直都有电视看。还有食物。精美的食物,散发着美妙诱人的芳香。窗外全是年轻人,有男有女,混杂在一起。那年夏天快结束的时候,她已能够用意大利语交流了。于是,他们再次搬家。
跟佩妮告别让她很痛苦,但她在新家庭中学会了一样东西,那就是勇敢。不许流眼泪。他们谁都不许流眼泪。佩妮走了,去了人们希望她去的地方,而达莉亚学业上的新探险又要开始了。
在佛罗伦萨上学的第一年,刚开始的那段时间很痛苦。每间房里住着四个女孩,她们对她态度一致——仇视。她觉得她们仇视她的理由也很充分,因为从巴勒莫到佛罗伦萨的距离比到月球还远。比她大的学生恐吓她,肆无忌惮地威胁她。她是个乡下人,没有一件时髦的衣服。她渐渐意识到自己真的很无知,很天真,是个傻蛋,因此,她是众矢之的。
于是,她躲进书里,用心听,专心学,不断地练习口语,消除自己的口音。要在学校里继续待下去,不仅要学习意大利语和英语,还要一头扎进文科的一系列概论课程里。她意识到自己起步较晚,必须全神贯注于自己的功课。佛罗伦萨风采依旧。学校定期安排他们参观博物馆、美术馆、废墟遗迹,或者去听听音乐会。她知道了米开朗琪罗、美第奇家族、欧洲的兴起和神圣罗马帝国。还有,现在所有的付费都要用欧元了。
在佛罗伦萨,她班上的同学都尽可能地避开临时管理他们的学长,在大街上和俱乐部中寻欢作乐。现在,让她感到高兴的是,她也能像其他人一样了。
她抽烟了。她坐在了摩托车的后座上。她第一次坠入了爱河,爱上了从迪拜来的泰德。他说话时喜欢拉长调子,这让她怦然心动。他跳舞的时候,喜欢像迈克尔·杰克逊那样跳滑步。不管什么时候,只要能找到一个阴暗的角落,他就想吻她。他们的恋爱就这样匆匆地开始了。她冷淡了他几个星期,但他每次闷闷不乐一段时间之后,又会锲而不舍、兴高采烈地回到她身边。
他们是在一间公寓里做的。公寓是一个来自美国某所学校的男生度周末时住的地方。那天下着雨,天气阴冷,整个城市都是冰冷的,散发着恶臭。泰德跟他的这位西方朋友要么达成了什么协议,要么许下了什么诺言,总之,他拿到了公寓的钥匙。他们手牵手冲到那里,打开了暖气。
结束得……太快了,她心想。泰德的脑袋耷拉在她的肩膀上。泰德一边吻她,一边说着感谢的话。他从她身上起来,取下避孕套,小心着里面危险的东西。她看着他在卫生间里进进出出。他的腿那么长。她回味着他的络腮胡子在她胸部刮擦的感觉。他讲些笑话,跳些笨拙的舞蹈,让她不停地笑。从春天到夏天,他们都沉浸在恋爱之中,这是……一个意想不到的天堂。
她现在已经融入他们之中了,她断定。
现在没人取笑她了。别的女孩子看她都带着几分崇敬。她喜欢学习欧洲的俚语,也喜欢出去闲逛。她喜欢那些课程和她的大部分老师。她上的这所学校有点像贵族学校,是为解决富人们在教育孩子时遇到问题而办的。学校开设了暑期课程,为学生进入大学做好准备。这里的师资力量极佳,薪水也很高。来自世界各地的男女学生一律住校,因为大家都是有钱人。
自由。她一想到这个词就热泪盈眶。在学校的最后一年她非常自由。最后一年意味着她要开始工作,要拜各种人为师。城里的其他学校也把他们的学生派出去干同样的事情。这些学生除了要开始接触社会,主要任务就是参加各种晚会。
他们叫她要跟其他人一样,现在她做到了。她有着意大利人的肤色,有了这个做保护,她就冒充自己是天主教徒,可这种伪装让她感觉像是在一部花哨的僵尸电影里,进入了一个充满仪式、箴言和物品崇拜的世界。尸骨和头发的残片,萎缩的手指,由美酒转化成的鲜血,救世主尸体的替代物饼干。人要愚蠢起来会到什么程度啊!耶稣的雕像随处可见。他带着一颗血淋淋的火红的心脏,两眼朝上,望着天堂。刀子从肋骨之间戳了进去,留下累累伤痕,钉子刺穿了他的手掌。那洞开的嘴巴、凹陷的脸颊、不断淌着的血液、白色的皮肤、圣母马利亚超级模特般空茫的眼神——这些简直让人发狂。当然,她想尖叫——虽然基督教的这些东西跟圣诞老人的传说一样顺理成章,可也只不过是一堆被盲目崇拜的灰泥而已,一颗炮弹就能使其化为齑粉。
教皇?他是个滑稽可笑的老不死的变态,一个前纳粹分子。难道大家都应该对这件事置之不理?如果他们让她选择的话,她很乐意当人肉炸弹,把梵蒂冈炸掉。她会把自己打扮成一名修女……她会跪下来,亲吻那个老家伙的戒指。她只要轻轻碰一下藏在自己衣服里的按钮……大功告成。
修女。她觉得修女是这个世界上最差劲的人了。她们的脸上表情呆滞,都是从智障孩子里招来的。如果有人主动送自己的孩子去当修女,那也是一些快要破产的农场主才会这么干。她们相貌丑陋,实在嫁不出去,才做了修女。嗯,修道院对她们来说很可能是最好的地方了。她们全都应该死掉。
如今,她几乎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意大利人。她知道如何行屈膝礼,她认为法拉利跑车是世界上最快的车,她每天早上都喝意式浓咖啡。
作为学生来说,她不是最好的,但也不是最差的。她发现英语比意大利语好学,这就太不好了,因为她未来的身份应该是某个都灵人的养子。有悖常理的是,她的口音让她更受欢迎。具有异国情调。她的皮肤有点黑,乌黑色的头发比意大利女孩子的头发更为卷曲。肯定是从南方来的,你知道,那里的女孩子就长这副模样。真是罪恶。
有一天,表哥阿里来学校看她,她从教室出来后,在头发上花了一个小时,决定穿什么衣服又花了她一个小时。她现在爱上了他,可又故意装出爱理不理的样子,只要有机会还会冷落他。他带她去餐厅吃饭。当时餐厅里的男人都看着她。虽说意大利男人对什么都喜欢吹口哨,但她知道这并不是自己没有吸引力的意思。
“请享用吧,”阿里边吃牛排边说道。此前他把餐巾掖在漂亮的西服前襟上。“请好好享用,但要记住你是谁。”
“我会的。”她答道。
他想知道她现在情况如何,于是,她就谈起了学校里的情况和她的朋友们。什么恶作剧啦,荒唐的事啦,学校管理部门向他们提出的各种不合理的要求啦等等。阿里一边面带微笑地听着,一边鼓励她,但总是提醒她,她的家人和别的好多人都依靠她生活呢。
“对,达莉亚,你一方面要玩得愉快,但也必须努力学习,不能失败。”他停顿了片刻,严肃地看着她,然后歪着脑袋,好像突然发现了什么让人担忧的事情似的。“说真话,你想放弃吗?”他问道。
他们那部片子拍到这个地方的时候,娜塔莉·波特曼表演的时候应该面露犹豫,然后,她紧接着就回过神来,向阿里保证,不,不……她已经准备好了。她心甘情愿。她迫不及待地把生命奉献给真主。
“享受这里的一切完全正常,”阿里一边说一边环视着那家豪华餐馆。“它建起来就是让人享受的。丰盛的食物,漂亮的衣服。一切都是那么安逸舒适。谁不愿意生活在这样的地方?”他们都笑了起来。
“这是堕落。这是浪费。每一口食物都是农民用辛勤劳作和汗水换来的。这种堕落和浪费毁了地球,毁了大气。这一切都是因为受了金钱的驱使。金钱一点一点、一点一点地进了犹太人和美国人的口袋。这里看上去像天堂,可实际上是地狱。”
这时,娜塔莉·波特曼应该四下看看,似乎不太明白他这番话的意思。
他们制造了一种幻觉,彻头彻尾的幻觉。所有煞风景的事,所有的坏事都过滤掉了。“非常好,”阿里对餐馆评头论足。“好极了。真的非常好。”
阿里告诉她,从身份证明文件上看她是个孤儿,收养她的那家人姓韦尔米利奥,是个很有爱心的意大利家庭。他带她去都灵跟他们见面,去之前他提醒说,除非韦尔米利奥先生问她话,否则什么也不要说。
韦尔米利奥家的房子颇为古老,上面长满了青苔。韦尔米利奥先生已经年迈,要借助一根银手杖才能行走。这根手杖很漂亮,但末端有个淡绿色的塑料防护罩,让人觉得大煞风景。他把阿里邀进屋,却把她留在门廊里。门廊有些时间没打扫了,阳台的角落里有些腐烂的树叶。韦尔米利奥先生和阿里出来的时候,那个老人正在大笑,但阿里却一脸严肃。她断定,阿里一定是厌烦他了。
“韦尔米利奥先生想再深入了解你一点,达莉亚。”阿里告诉她。
那个老人站在那里,伸出骨瘦如柴的手,抓住她的肩膀。“很漂亮嘛。”他说道。
“谢谢……爸爸。”她回答道。他们都大笑起来。他问了些问题,但似乎听不见她回答了些什么。阿里只得把她说的话统统重复一遍。到了最后,他们几乎嘲笑起那个老人来了。她和文件上的监护人之间的会面只持续了15分钟。
他们驱车回城,一路上都在拿这个老人寻开心。阿里还解释说,他们之所以能够跟这位年迈的意大利人做成这笔交易,关键在于他已经行将就木。“反正他不会有任何损失……”
到了宾馆,阿里把她放下来,让她待在房间里看电视,吃的服务生会送上门,他只是在半夜才会过来,看看她是否溜到夜总会去玩了。他打开门时她假装被惊醒了,翻身的时候还轻轻哼了一声。
“睡觉吧,小家伙。”她听见他在门边低声说。
“是你吗?”
“是的,睡觉吧。”
“你玩得开心吗?你出去了吗?”
“睡觉吧。”
“我今天表现好吗?”
“你表现得非常棒,达莉亚。”她最喜欢他的声音。他说话的声音就像猫的声音一样轻柔。“韦尔米利奥一家非常乐意你跟他们在一起。”
“你有烟吗?”她用一只手肘支起身体,问道。她装出很清纯的样子,用被单挡住胸部。阿里走过来,坐在床沿,给她点烟。“你现在应该睡觉了。”他说。
她故意不说话。房间里安静得让人觉得压抑。烟头上的火光亮起来,又暗下去,又亮起来。
“我不困,阿里……”她抬起手,抚摸着他的脸颊,说道。
阿里与别人不一样。他是个真正的男人。他知道怎样做。就像被裹挟进暴风雨的中心一般,她把自己完完全全地给了他。她知道了自己身体里的力量,知道了它蕴含着巨大的能量。她想,这是她真正的第一次。一切都结束了的时候,她酣然入睡,进入无梦的睡眠。
吃早餐的时候,他定定地看着她。他脸上有笑容吗?他碰了碰她的手。在电梯里,他靠在她身上,亲吻着她的头发。吃完早餐,他们又做爱,然后躺着说话。她跟他说学校里发生的所有事情,跟他说泰德的事情。他认真听着,可当她问“你是在哪里出生的”这个问题时,他只是摇了摇头。
“这非常危险……”他警告道。他一只手抚摸着她浑圆的臀部。“这非常危险……必须到此结束。”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恰如其分的悲伤神情。“你明白吗?”
她开始吻他,然后他们又做爱,之后,他们躺在那儿,听着摩托车在大街上轰鸣而过。她转过身,把嘴唇贴在他的肩头,轻轻地说出了他想听的话:“是的……我明白。”
在学校的最后一个学期里,她打破了所有的戒律。她不能和阿里交往了,泰德也走了。这让她很伤心,因为泰德真的是个可爱的男孩,他们在一起很开心。她开始消沉,把自己两个哥哥的名字刻在卧室的石墙上。她想象与父亲谈话、争辩的情形。她冲着他尖声喊叫。她反抗了。在你的生命中,至少要反抗一次吧。
等她稍微清醒一点的时候,她又非常自责。为了惩罚自己,她全身心地投入到学习之中。泰德走了又怎么样呢?还有许许多多别的男孩子。他们都觉得她很漂亮,或者……比较漂亮。好吧,那就尽情享受这种感觉。
她开始喝一点点酒。后来,就不止一点点了。再后来,喝很多酒。后来,她喝醉了。她学会了如何消除宿醉带来的不适,学会了跳那些具有挑逗意味的舞蹈。她知道怎么向男生说不。她什么东西都可以弄到——化妆品、香烟,偶尔还有哈希什——印度大麻的干叶。这东西是男生背着她们搞来的,他们将哈希什分发给围坐在蜡烛光里的女生,抽哈希什的时候,有人偶尔会突然咳嗽或者笑起来。
如果你是上帝的工具,这一切都是允许的。如果你是出于某种原因才这样做,那就不是罪恶了。在你隐秘的内心,在造物主伟大的荣耀面前,你感到十分谦卑。到了夜晚,在只有她一个人的床上——她现在一直是一个人,因为她不是个真正的荡妇,而是个真正的好女孩——她在黑暗中自言自语:你有什么疑虑吗?
没有。
肯定没有?有疑虑很正常。
嗯……
嗯什么?难道你不正常?难道你害怕了?
没有。
肯定没有?
没有。
啊哈……也许你是正常的吧。嗯,那我们就拭目以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