Ⅲ-04
“你就喜欢直来直往,是吧?”索菲娅摇摇头。“对不起,不过不行,不能直接说。我等的时间比你长多了。”
维克多眨眨眼,但还是点点头。
索菲娅拿过英纳拉的手,用两只手紧紧地握着。“我们以为你过去遇到的事又找上门来了,”她说,“我们以为你跑了。”
“推测得很合理。”英纳拉温和地说。
“可是你所有的衣服——”
“不过是衣服嘛。”
索菲娅再次摇摇头。“如果你要跑路,你一定会带上钱。对了,惠特妮和我给你开了个账户。我们觉得身边有那么多钱太不安全了。”
“索菲娅,如果你想找个法子把这事归结成你的错,在我这里可行不通。我们都是因为一些事情才聚在一起的。大家都明白。如果有人失踪了,大家都知道不要去过问。”
“我们应该过问的。而且那个时间……”
“不可能知道的。”
“什么时间?”维克多问。
“那个花匠——麦金塔先生——”
索菲娅吃惊地笑起来。“他也有名字。我是说,当然了他肯定有名字,可是……太奇怪了。”
“那天晚上在晚星,”英纳拉接着说。“我没说过麦金塔先生很奇怪,只是提到了艾弗里突然闯进来的事。然后我们回家的时候带了一堆蝴蝶翅膀的服装。”
“我把自己灌得差点昏死过去,”索菲娅冰冷地说。“就像是重新回到了地狱。”
“我带她到防火梯上呼吸点新鲜空气,结果她跟我说了花园的故事。”
“我以前从没告诉过别人。”
“为什么?”维克多问。余光里,他看到埃迪森也停下了。
“首先,没什么好说的。我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我走的时候吓得要死,周围的东西什么都没注意到。我也不知道那个房子在哪里。我身上只有一个文身,一个胎儿,还有一个疯狂的故事。我觉得如果去找警察,他们肯定也会和我爸妈一样:觉得我喝多了,要么嗑嗨了,要么跟人乱搞还想撒谎逃避后果。”
“你回去找你父母了?”
她苦笑。“他们把我赶出来了。说我给他们丢人,是耻辱。我没地方可去。当时只有19岁,怀着孕,没有任何人肯帮我。”
埃迪森坐在维克多的床边。“所以吉莉是花匠的孩子?”
“吉莉是我的。”她冲他龇牙反驳说。
埃迪森举手做了缓和的姿势。“但他是父亲。”
索菲娅没了底气,英纳拉靠着她安慰她。“这也是我不把这件事说出来的另一个原因。如果他知道了她的存在,我就会失去她。没有哪家法庭会把她留在一个海洛因上瘾的妓女妈妈身边,只会把她判给那个富有的、受人尊重的家庭。后来至少有社会保障机构收留了我的女儿们,我可以努力工作把她们要回来。如果他带走了吉莉,我就再也别想见到她了,我觉得洛特也躲不过。她们都是我的女儿。我必须要保护她们。”
维克多看着英纳拉。“这不就是戴斯蒙德做的事吗?保护他的家人?你却认为他做错了。”
“这是两码事。”
“不一样吗?”
“你知道这不一样。”她冷淡地说。“索菲娅保护的是她的孩子。无辜的孩子没必要被牵扯进来遭罪。戴斯蒙德保护的是罪犯。是杀人犯。”
“你怎么逃出来的?”埃迪森问。
“我正要做怀孕测试。”索菲娅回答说。“我那时不断长胖,而且午饭之后总是恶心想吐。洛——我们的护士给了我一个试纸,但是还没来得及看着我做测试,就因为有人受伤被叫走了。我慌了。到处跑想找到出去的方法,说不定我过去两年半漏掉了什么机关。然后我就看到了艾弗里。”
“艾弗里那时就已经在花园里了。”
“他是在几周前发现花园的。他父亲给了他一个密码,但是他老记不住。他输密码的时候又很慢。那一天,我就躲在金银花丛里,看着他笨手笨脚地输密码。他按密码的时候还把数字给读了出来。我等了一会儿,然后自己输了密码。我都快忘记了门是可以自己开的。”
维克多揉了揉脸。“你跟其他人说了吗?”
她很生气,怒发冲冠,可是过了一会儿又泄了气。“我知道你为什么这么问。”她承认说。“毕竟,我没去报警,我让她们在里面等死了,是吧?可是我真的试过。”她坚定地看着他的双眼。“我跟你发誓,我试过了。她们太怕了,不敢走。我太怕了,不敢留。”
“害怕?”
“如果没逃成会有什么后果?”英纳拉问,这是个问题,却更像是个提醒。
索菲娅说:“在那之前不到一个月,有个叫艾米琳娜的姑娘在维护的时候留在了外面。她想告诉工作人员里面发生的事情,可是花匠肯定用什么手段摆平了这件事。我们再见到她的时候,她就在玻璃柜里了。如果你见过这样的惩罚,就很难想要逃跑了。但是你怪我把她们扔下了。”
“不。”维克多摇摇头。“你给她们机会了。可是如果她们不愿意,你也没办法救她们。”
“说到这,洛兰在里面。”
索菲娅惊愕地问:“不会吧。还在呢?”
英纳拉点点头。
“可怜的女人。”她小声说。英纳拉偏头看着她,但什么也没说。“我和其他妓女站街的时间要比在花园待的时间长些,但是我从没见过有哪个女人像洛兰那样被彻底摧残的。他先是爱她,然后不爱,但这些都不是她的错。如果你想恨她也可以,可我只觉得她可怜。或许比我们所有人都要可怜,因为她从没有过机会。”
“她现在再也没机会进玻璃柜了。”
“我遇到她的时候就已经再没机会了。有什么改变吗?”
“英纳拉?”大家都转头看着埃迪森;维克多记得,这好像是埃迪森第一次叫女孩的名字。“你是不是故意被绑架的?这是不是你想要隐藏的秘密?”
索菲娅大吃一惊,尖叫着问:“故意?”一下跳下床。
“不是,我——”
“你真是故意这么干的?”
“不是!我——”
维克多不再关注索菲娅的动人演讲,侧望着自己的搭档。他问:“你是怎么从猜共犯变成猜她故意被抓的?”一时间思绪万千。如果埃迪森推测得没错,事情的性质就完全变了。没必要在参议员或者法庭面前袒护她为她留情了。已经到了那一步还不去报警?先不说故意以身涉险,可是怎么会选择去那里?明知是个狼窝,可是,其他的女孩呢?
“如果她没有隐藏自己参与的那一面,那她又想掩盖什么?”
“我要掩盖的是索菲娅!”英纳拉突然说,抓着她朋友的手牢牢拉着。索菲娅带着被震惊的“魅力”,跌坐在床上。“故意,说真的,我看起来有那么蠢吗?”
“你想听我的回答吗?”埃迪森笑着问。
她瞪着他说:“我要掩护索菲娅,”这次她的语气放缓了很多。她看了一眼维克多。“我明白,我的话可能不算什么,但是我跟你发誓,这就是真相。我知道如果索菲娅的名字出现了,那么吉莉的事也捂不住了,我不能……索菲娅那么努力工作就为让生活重归正轨。我不能报警把她的日子搅成一锅粥。不能因为我让她没了孩子。我需要时间想想。”
“想什么?”维克多问。
她耸耸肩。“我要想有没有办法可以把她和花园彻底切割。把书藏起来可能是最简单的,但是……唉。反正之后我就想,如果我拖的时间足够长,我或许就能打电话告诉她,提醒她,但是她……”
“你没想到她来了。”
英纳拉摇摇头。
“但是你知道花园的事。”埃迪森不依不饶地问。
“我并不知道就是他们。”英纳拉的两只手给伤心小龙做了摇篮。“她一看到那些带着翅膀的服装,关于花园的记忆就开始刺痛她,没别的,只有痛。我们那天晚上工作的人没有一个能说出客户长什么样子的;我们为什么要知道这些?而且他们在为《蝴蝶夫人》筹款,主题也对啊。我根本不知情。”
维克多慢慢地点头。“不过你之前就知道花园,所以你在那里醒来的时候,没有惊慌失措。”
“没错。我试过偷看艾弗里的密码,可是他谨慎多了。嗯,毕竟过去了十年。我找过所有的角落,但是任何出口都找不到。我连在树上敲玻璃都试过。根本敲不开。”
“然后戴斯蒙德来了。”
“戴斯蒙德?”索菲娅问。
“花匠的小儿子。我试过……”英纳拉摇摇头,把脸上的头发晃开。“你知道霍普让她的那些炮友俯首称臣的手段吧?比如她说有一个喜欢的项链在哪个楼里,那个楼即便着火了,他们也会冲进去帮她找到项链。”
“对……”
“我试过她教的办法。”
“哦,亲爱的。”索菲娅碰了碰英纳拉的肩膀,疲倦的面容上舒展开一个微笑。“你要做你自己,我想那样不适合你。”
“真的不行。”
“不过他的确报警了。”维克多提醒她。
“我觉得他报警不是因为我做了什么。”她坦白说。“我觉得主要是因为艾弗里。”
“等一下,为什么?”
“他们俩没法在花园里共存。或许一直就不行,但是在花园里尤其不行,更何况还有他们父亲的骄傲感掺和进来。他们俩一直都在争夺父亲的宠爱。艾弗里做了极端的事,戴斯蒙德就也会做。最后两败俱伤。”
“但是你赢了。”
“我觉得没有人赢。”她说。“两天前,我们有二十三个人,加上基莉。现在,只剩下十三个了。你们觉得这当中能有几个人还能真正适应外面的世界?”
“你觉得有人会自杀?”
“我觉得创伤不会从你被解救的那一刻就停止。”
埃迪森起身拿起维克多手中的剪贴本。“我要把这个还给现场技术人员了。”他对他说。“你要带点什么回来吗?”
“看看有没有人联系上麦金塔家的律师了。乔弗里和戴斯蒙德看样儿还不需要律师,但是埃莉诺应该会要咨询一下。再看看洛兰。问问心理学家有没有下初步诊断。”
“收到。”他对英纳拉点点头,走了。
英纳拉挑起一边眉毛。“你知道吗,要是再跟他一起困在一个小房间里多待几天,我可能要把他当成朋友了。”她对着维克多笑笑,很甜,但是缺了点诚意,不过还是一个真切的笑容。笑容很快就退去了。“接着还做什么?”
“还会有更多的审问。更多更多的审问。麦迪逊女士,你也要接受审问。”
“我明白。我给咱们俩带了手提箱,一人一个。”
“手提箱?”英纳拉重复说。
“在车子的后备箱里;我问吉利安借的车。”她笑笑,轻轻摇了摇英纳拉。“你觉得我会放弃你吗?我们留着你所有的东西,你的床位也还在。我跟你讲了,惠特妮和我把你留下的那笔吓人的巨额存款存进银行了。应该赚了不少利息了。吉利安还说欢迎你回到餐厅来工作。”
“你们……你们留着我的东西?”她近乎无力地问。
索菲娅轻轻地捏了捏英纳拉的鼻子。“你也是我的女儿啊。”
英纳拉快速地眨着眼睛,她的眼睛亮亮的,然后泪水夺眶而出,流到脸颊上。她用手指摸了摸湿润的皮肤,惊讶极了。
维克多清了清嗓子。“旋转木马坐完了。”他对她轻轻说。“这次你的家人在等你。”
英纳拉颤颤巍巍地深吸了一口气,想要平静一下,可是索菲娅的双手还抱着她,慢慢把她搂在膝上。她静静地哭了起来。只有颤抖的身体和不平稳的呼吸暴露了她的哭泣。索菲娅没有抚摸她深色光滑的秀发。维克多心想,那样就太像花匠了。她用手指摸着她的耳廓,一遍又一遍,直到英纳拉破涕为笑,重新坐好。
维克多从对面的床上递过自己的手帕。她接过擦了擦脸。“让他们回来?”他试探着问。
她的声音出奇地温柔。“其他人也想让他们回来。”
“你知道的,还有一件事。”
她的拇指摸着伤心的小蓝龙。“你要明白,她不是真的。她从来都不是。我也不是真的人,直到我成为了英纳拉。”
“英纳拉可以成为真的人。如果你说的都是真话,你现在已经18岁了。”
她对他苦笑了一下。
他微笑着继续说:“你可以合法地改名叫英纳拉·莫里西,前提是我们要知道你现在的法定名字。”
“你从花匠和他的儿子们手里逃了出来,”索菲娅说,“就算你父母真的来找你,你也不欠他们什么。你的家人就在医院里,就在纽约。你的父母什么都不是。”
女孩慢慢地吸进一口气,再用更慢地速度吐出来,然后再深呼吸一次。最后,“萨米拉”。
她用颤抖的声音说:“我出生证明上的名字叫做萨米拉·格朗泰尔。”
他伸出一只手。她看了看,然后把陶泥龙放在腿上,伸出手握了握。索菲娅握着她另一只手。“谢谢你,萨米拉·格朗泰尔。谢谢你告诉了我们真相。谢谢你照顾了其他女孩。谢谢你惊人的勇敢和魄力。”
“还有惊人的固执。”索菲娅插了一句。
女孩笑了,脸上洋溢着明媚灿烂的笑容,也缀着斑斑泪痕,维克多决定说今天是个好日子了。他还没有天真到相信一切都会好的。还会有痛苦和创伤,那些历经调查和审讯揭开或留下的伤疤。还有死掉的女孩要哀悼,活着的女孩要挣扎数年甚至数十年来适应花园外面的生活,如果她们能够适应的话。
但他还是觉得今天是个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