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决之章:野野口修的手记 · 1

以下的文字是在得到加贺警官的允许后写的。在我离开这间屋子以前,我拜托他,无论如何让我完成这份手记。他法外开恩地答应了。不过,他一定无法理解,都已经到了这步田地,我为什么还要坚持写下去。即使是造假的手记,一旦动了笔就想把它完成,此乃作家的天性,这样说他应该可以理解了吧。

不过,就我本身而言,能为这一小时的经历留下记录,已让我心满意足。想记录印象深刻的体验应该也是作家的本性,即使那是自我毁灭的记录。

今天加贺终于来了,时间是四月二十一日上午十点整。在听到门铃响起的那一瞬间,我就怀着某种预感;确定来访的人是他后,我相信那种预感就要成为现实。不过,我依然努力掩饰激动的情绪,将他迎入屋内。

“突然来访真不好意思,有些事想跟您谈。”他一如往常,以沉稳的语调说道。

“有什么事?算了,先进来吧。”

“嗯,打扰了。”

我领他到沙发前坐下,然后去泡茶。

“不用麻烦了。”他说。

“有什么事想跟我谈?”我把茶杯递到他面前,随口问道。这时,我发觉自己的手正在颤抖,抬头一看,加贺也正盯着我的手。

他没有伸手去拿茶杯,反而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老实说,我恐怕要对不住您了。”

“怎么?”我极力保持镇定。其实此刻我忽然一阵眩晕,心跳也越来越剧烈。

“我们打算搜查老师的房子……这间屋子。”加贺面有难色。

我先做出目瞪口呆的表情,进而抿嘴微笑。当然,我不知道我演得好不好,也许加贺只看到我的脸歪了。

“怎么?搜查我的房子不会有任何发现的。”

“若是那样就好了……可是,恐怕我会找出什么东西。”

“等一下,难道你们以为……你们把我当成杀害日高的嫌疑人,以为会在这里找出什么证据?”

加贺轻轻地点了点头:“正是。”

“这太令人惊讶了。”我摇着头,故意叹了口气,拼命做戏,“我从没想过会听到这样的话,害我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如果你是在开玩笑,那就算了,可是你看起来不像在开玩笑。”

“老师,很抱歉,我是认真的。以前曾受您照顾,如今对您说出这样的话,我心中也很挣扎,不过,厘清事实是我们做警察的本分。”

“我当然可以体谅你的处境。只要你觉得可疑,就算去调查我的朋友或家人也是职责所在。可老实说,我很惊讶,也很困惑,因为事情来得太突然了。”

“我已经把搜查证带来了。”

“搜查证?那是当然。不过,在你把它拿出来之前,可不可以告诉我原因,就是……”

“为什么怀疑您吗?”

“没错。还是你们习惯什么都不说,就噼里啪啦地翻箱倒柜随便乱找?”

“有时也会这样。不过,”他垂下眼,伸手拿起摆在一旁的茶杯,喝了一口,接着又望向我,“我想先跟您谈谈。”

“你能这样做我当然很感激。但这并不代表我听了你的话就会服气。”

加贺并没有回应,而是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了记事本。

“最重要的一点,”他说,“是日高先生的死亡时间。虽然大体来说是在五点到七点之间,但负责解剖的医生说,超过六点以后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从胃中食物的消化状况来推断死亡时间可信度极高,而像这样的案件,没有必要把误差拉到两小时那么长。可是,竟然有人作证,称日高先生六点以后还活着。”

“你是说我吧?就算被你怀疑,我也只能这么说。或许这种可能性很低,可毕竟那是生理反应,偶尔也会有二三十分钟的落差吧?”

“当然可能。不过我们关注的是证词里的那通电话,因为我们无法确定,那通电话到底是不是死者本人打的。”

“那是日高的声音,肯定没错。”

“可这点无法证实,毕竟当时接听电话的只有您一人。”

“所谓的‘电话’本来就是如此。你们不相信,我也没有办法。”

“我是很想相信,但检察官那边大概没那么容易被说服。”

“接电话的确实只有我,不过,你们连旁边还有一个人的事都忘了,就让我伤脑筋了。你不是已经从童子社的大岛那里获得证实了吗?”

“我是问了。大岛先生也说,在和您谈话的过程中的确来过电话。”

“当时我们在电话里的对话,难道他没听到吗?”

“不,他听到了。他说电话中野野口先生好像和人约了待会儿碰面。不过,他后来才知道打来电话的是日高先生。”

“我懂了,光这样无法证明什么。也可能是毫不相干的人打来的,我却故意误导他以为是日高打的。你想说的是这个吧?”

加贺闻言皱起眉头,咬着下唇。“我没有理由排除这种可能。”

“请你排除这种可能……我好像也不能这样要求你。”我故作俏皮地说,“不过,我还是不明白。从解剖结果推算出的死亡时间或多或少有点误差,可也不至于完全不准吧?尽管如此,我听得出来你们一开始就认定我在说谎,是不是还有其他理由?”

加贺定定地看着我的眼睛,说道:“有。”

“愿闻其详。”

“烟。”他说。

“烟?”

“老师您自己也说过,日高是个老烟枪,他工作的时候屋子里烟雾弥漫,好像在驱虫一样。”

“我是说过……那又怎样?”说话的同时,不祥的预感就像一阵黑烟在我心中扩散开来。

“烟灰缸里只有一个烟蒂。”

“嗯?”

“只有一个,日高工作室的烟灰缸里只有一个捻熄的烟蒂。藤尾美弥子五点就离开了,如果他随即开始工作,烟蒂肯定会更多才对。此外,那唯一的烟蒂还不是在工作时抽的,而是在和野野口老师您聊天时留下来的。这件事我看了老师的手记才知道。”

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一径保持沉默。我想起之前加贺曾问过我日高抽了几根烟。莫非那时他就已经开始怀疑我了?

“那么,”他继续说道,“日高从一人独处到被杀前的这段时间,连一根烟都没抽。关于这点,我问过理惠夫人,她告诉我,就算只工作半个小时,日高都至少会抽上两三根。而且,他的倾向是工作越投入,抽得就越凶。可是,实际上他却一根烟都没抽,这该如何解释呢?”

我开始在心中咒骂自己。就算自己不抽,没想得那么周全,也不该漏了这点。

“大概是烟抽完了吧?”我先找话搪塞,“或是发现没有存货,才省着点抽?”

然而加贺不可能漏掉这种细节。

“白天出去的时候,日高又买了四包烟。书桌上的一包已经开了,里面还剩下十四根,另外还有三整包在抽屉里。”

他的语调十分平静,可他所说的每一句话却都挟着咄咄逼人的气势。我忽然想起他曾是一名剑道高手,霎时,一股寒意直透背脊。

“哦,是这样吗?如此说来,只有一个烟蒂确实挺奇怪,理由也只有问日高本人才知道了。或许他恰好喉咙痛。”我试图蒙混过去。

“如果真是那样,那他在老师面前也不会抽吧?站在我们的立场,必须作出最合理的推断才行。”

“总而言之,你是想说他被杀的时间应该更早,对吧?”

“应该非常早,恐怕就在理惠夫人刚出门以后。”

“你好像很肯定。”

“让我们再回到烟的问题上。日高和藤尾美弥子在一起的时候,一根烟也没抽。理由我们已经知道了,根据理惠夫人的说法,之前藤尾美弥子看到香烟的烟雾时,曾经露出不悦的表情,因此,为了谈判能够顺利进行,日高本人曾经说过,以后最好不要在这女人面前抽烟。”

“哦……”老谋深算的日高确实会这么想。

“和藤尾美弥子的谈判,必定给他带来很大的压力。因此,我要是日高,等她一走,势必就像饥渴了很久突然得到解放一样,马上伸手取烟。可是,现场却没有他留下的烟蒂。是不想抽呢,还是不能抽?我个人以为是后者。”

“你的意思是因为他已经被杀了?”

“没错。”他点了点头。

“可我在此之前就已经离开日高家了。”

“嗯,我知道,您是走出了大门。不过,也可能在那之后您就从庭院绕了回来,前往日高的工作室。”

“你好像亲眼看到一样。”

“老师您自己也曾经作过相同的推理,当时我们假设藤尾美弥子是案犯。您说,她可能先假装从日高家出来,然后再绕回工作室。那会不会就是在描述您自己的行动呢?”

我缓缓地摇了摇头。“服了你了。我做梦也想不到,你会用这种方式来解读我说的话,我可是一心一意想帮你的忙。”

加贺闻言把目光移到记事本上,接着说道:“老师您在手记里曾经针对您离开日高家的那段作了描写,上面写着‘她说再见,一直看着我转入下一个街角’。这个‘她’,指的是理惠夫人吧。”

“这又哪里不对了?”

“就字面意思来看,您是说理惠夫人站在门外一直目送着您离开。对此我们已经跟她求证过了,她的回答是只送您到玄关。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矛盾呢?”

“你说矛盾未免太小题大做了吧?这肯定是某一方记错了。”

“是吗?我却不这么认为,我觉得您是故意写得和事实相反。也就是说,您这样写是想借此隐瞒您并未走出大门而是折返庭院的事实。”

我故意笑出声来。“太好笑了!这根本是穿凿附会。你们心里已经认定我是凶手,才会这样解读一切。”

“我个人,”他说,“可是努力想作出客观的判断。”

我一时被他的目光震慑,脑中忽然想起一些毫不相干的问题,如这个男人连平常谈话时,只要提到自己就会说出“我个人”这样的术语等。

“我知道了,没关系,你要推理是你的自由。说到推理,希望你把后面的情节也交代清楚。躲在窗下的我后来又做了什么?从窗户闯入,一口气把日高敲昏?”

“是这样吗?”加贺观察着我的神色。

“别忘了,问的人是我!”

他叹了口气,轻轻摇了摇头。“关于行凶的细节还是凶手亲口来说最好。”

“那你是要我自白?如果我是凶手,现在我马上一五一十地告诉你,可惜我不是,也许你会觉得很遗憾。我们还是把话题转回电话上,我接到的电话真的是日高打来的。如果不是他,又会是谁?我的证词已经被媒体大肆报道过了,如果那天打电话给我的另有其人,那么此人现在应该已经跟警方联络了。”我又假装好像突然想到似的伸出食指,“原来你以为我有同伙,是吧?是同伙打给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