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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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节课结束后的午休时间,我看着报纸吃完妻子准备的午餐,正喝着咖啡,办公室的门开了,进来一个学生。是高原阳子。她环视了一下屋子,随即朝长谷的座位走去,走到一半时和我四目相对,却毫无反应。

长谷一见她就开始皱眉训话。他的座位在我前面,隔着四张办公桌,能清楚看见他的表情,也能听到断断续续的对话。我装着看报纸朝他们那边望去,只看见阳子面无表情垂着眼帘的侧脸。

长谷说的不外乎:被停学后第一天上课就迟到不像话、没再抽烟了吧、马上就要毕业了要坚持到最后等等。他的语气听起来不像是训斥,反倒像是请求。阳子仍毫无反应,甚至连头都没有点一下,不知是否在听。

看着她的侧脸,我忽然觉得有些奇怪:她的头发剪短了。她以前的头发不算长但也不短,有一点点卷,现在一点卷发都没了,刘海也剪得很短。是不是想换个形象?

正注意着那边的情形,背后突然有人拍我肩膀。回头一看,教务主任松崎露着黄牙在笑。“有什么有趣的报道吗?”

我讨厌这种拖泥带水的说话方式,说正事前总要来个套近乎的题外话。

“世上还是老样子……您有事吗?”

见我直截了当,松崎把目光投向报纸,声音里透出不悦:“啊,校长叫你。”

我把报纸递给他,赶紧来到校长室,敲了敲门。听见“请进”,我推门进去,见栗原校长背对着门正在吸烟。他戒烟很多次了,都以失败告终。

他转过椅子面对我,开口就问:“射箭社情况怎样?今年应该有希望参加全国比赛吧?”他声音虽低却很有穿透力,不愧是练过橄榄球的运动健将。

“大概有五成把握……”

“怎么这么不自信?”他把手里的烟捻灭在烟灰缸里,随即又拿出一支,“你当顾问几年了?”

“五年。”

“唔,也该出成绩了。”

“我们在努力。”

“光努力还不行,必须想办法取得实际成绩。在日本,有射箭社的学校还不太多,要成为一流并不难——这话不是你说的吗?”

“这情况没变。”

“那就拜托啦。三年级的杉田惠子……是叫这名字吧?她怎么样?”

“很不错,可以说最有希望参加全国比赛。”

“好,那你就重点培养她,其他人差不多就行了。别一脸不情愿,我不想干涉你的做法,但想看到成果。”

“我会努力。”我只能这么说。我对靠运动队提高学校知名度的做法没有太大反感,毕竟,既然“经营”是大前提,在宣传上下功夫也是理所当然的。只不过,校长说得这么露骨,我觉得自己有点跟不上他。

“叫你来还有别的事。”

见校长表情有了变化,我不禁一愣。他的神情忽然柔和起来,指着一旁的沙发说:“你坐下。”我稍稍迟疑后坐下,他也坐到对面:“不为别的,是贵和的事。你知道贵和吧?”

“知道。”

贵和是校长的儿子,我见过一次。他从一流国立大学毕业后进了本地某企业,发展得一帆风顺,给人的印象却没有朝气,看起来软弱、消极。当然,表面印象和实质不一定都一致。

校长接着说:“贵和已经二十八岁,该找个好对象了,可总碰不上合适的,即使我这个当父亲的看中了,他却一看照片就摇头。”

我在心里暗想,也不看看自己那副模样。

“这回他却看中了一个……你猜是谁?”

“不知道。”管她是谁呢。

“麻生恭子。”

“是吗?”

校长对我的反应好像很满意:“觉得吃惊?”

“是。她有多大……”

“二十六,我觉得还是沉稳些的媳妇好。给贵和看过她的照片,好像很满意,所以八月返校日时,我跟她提过这事,她回答要考虑一下。我把贵和的照片和履历也给她了。”

“这样啊。然后呢?”我又忍不住去催促下文。

“问题就在此之后。已经过了三个星期,她还是没有任何答复,试探着去问,她总推托说再等等。如果不喜欢就直说好了,她这样实在叫人难以捉摸,这才把你叫来了。”

听到一半时,我已明白了校长的意图,他希望我去弄清麻生恭子的想法。我一说出心中的猜测,校长便满意地点点头。

“你的判断力果然不错,就是这样。但光是这一点,未免拿你大材小用了,还想让你彻查她的异性关系。当然,都二十六岁了,大概总谈过一两次恋爱,我也没那么古板。问题是她现在的情况。”

“明白了。但如果她心下无意,就没必要去调查了吧?”

“你的意思是她不情愿?”校长的声音有些不悦。

“也有这种可能。”

“唔……要是那样,就弄清楚她对什么不满意。尽量问问她有什么要求。”

“明白了。”

我真想问问,如果她对贵和不满意,他又当如何?

“校长的事就这一件?”我的语气比刚才严肃了一点。

“对。你有什么事吗?”他的语调变慎重了,大概是看到了我的表情。

“有人要杀我。”

“什么?”

“有人对我下手。昨天我经过教学楼旁,花盆从头顶上砸落下来。”

“大概是碰巧吧?”他挤出笑脸,想敷衍了事。

“碰巧的事会发生三回?”

在站台险些遭人推落、在泳池差点被电死,这些我已经对他说过。

“然后呢?”

我忍住没说“什么然后”,平静地对他说:“我想报警。”

他把烟放在烟灰缸里,交叉着胳膊,像遇到什么难题般闭上眼,一脸阴沉。直觉告诉我,他不会给出令我满意的回答。果然,他说:“再等等吧。”

我没点头。

他依然闭着眼,嘴唇在动。“这是学生的一种不良行为。其他学校,特别是男校,也会发生流氓滋事等暴力事件,即便是那种情形,警方介入也不好,毕竟只是学生和教师之间的对话问题。”他睁开眼睛,眼神像是讨好,又像是安慰,“骚扰,只不过是骚扰,并没有要杀你的意思,如果就此惊动警察,以后会惹出笑话。”

“但从手段来看,我只能认为凶手想杀人。”

校长忽然脸色一沉,拍着桌子:“你不相信学生?”

我吃了一惊。没想到他会说出这种话!若非这种时候,大概我会忍不住笑出声来,能想到这种借口真是太奇怪了。

“我说前岛,”他的声音又恢复了平静,像在恩威并施,“再等一次,就一次,看看情况,到时候看情形判断,我也没什么可说了,这样总行吧?”

如果下次要了我的命怎么办?但我没有这么说,并非因为理解,而是死了心。

“最后一次,对吧?”

听我这么说,校长得救一般松了口气,表情缓和下来,又开始喋喋不休地唠叨学校教育——教师的态度、学生的态度……我不想听那些空洞的理论,说了句“我还要去上课”,便站起身,拉开门走出去,背后传来校长的声音:“我儿子的事……拜托了。”我懒得回答。

走出校长室,下午的上课铃声响了。我夹在一群快步赶往教室的学生中,回到办公室。

栗原既是校长,又是理事长,可谓真正的独裁者。打发走一两个教师,或者让教育理念来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变,都要视他心情好坏而定。但学生们对他的评价还不算坏,惠子就说过:“他对欲·望的表现很直白,不装蒜,这点还像人样。”

其实,栗原校长与我父亲曾为军中袍泽,战后的混乱中两人好像干过不少坏事,之后分道扬镳,父亲当了企业家,栗原开始办学。他成功了,父亲却留下年迈的母亲和一点债务离开人世。如今,长我三岁的哥哥在老家和嫂子一起经营钟表店,照顾母亲。

当时,劝我当教师的母亲大概和栗原校长打过招呼,因此我马上被清华女中录用。正因为有这样一层关系,校长对我很直率,工作之外我也理所当然地尽心帮他的忙,刚才交给我的任务就是一例。

一进办公室,就听到年轻女孩的尖嗓音。循声望去,村桥正和一个学生相视而立。

“你先回教室,有话放学后再说。”村桥指着门口,声音有点激动。

“在这之前请明白地告诉我,您说认为自己没错,对吧?”

村桥比我稍矮,不到一米七。那学生的身高和他不相上下,肩膀也宽,从背后看就知道是北条雅美。

“我没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村桥直盯着雅美。雅美一定也在用她那双倔犟的眼睛瞪着他。

过了一会儿,她说:“明白了,我放学后再来。”她向村桥鞠了一躬,迈开大步走出办公室。连同我在内的其他老师都看得目瞪口呆。

“怎么回事?”我问正在准备上第五节课的长谷。

他瞥了村桥一眼,低声说:“村桥老师上课时训斥学生,好像用了‘小子们’一词。北条来向他抗议,说这称呼有侮辱的意味。”

“这……”

“无聊吧?北条也知道不过是区区小事,大概一半是在捣乱。”

“哦。”我听明白了,回到座位。

北条雅美是三年级A班班长,入学以来成绩一直保持第一,说她是清华女中建校以来第一才女也不为过。她的目标是东京大学,如果能如愿,那可真是学校有史以来的壮举。她还是剑道社的主力、县里屈指可数的女剑客,文武兼修,简直让人感叹她何不生为男儿身。

今年三月开始,她开始了一项奇特的活动。说“奇特”也许会遭到攻击,用她的话来说就是“站出来破除拘泥于旧传统、漠视学生人性、毫无原则的教育”。她倒也并未号召罢课或无视服装和发型规定,知道那是毫无意义的行为。她首先发动一、二年级学生成立“服装规定缓和化讨论会”,通过学生会向校方传达意见。之所以鼓动一、二年级学生,大概是顾虑到三年级学生各忙各的,又即将毕业,不会花精力参加活动。目前开始活动的只有“服装会”,好像接着又要成立“头发会”之类的组织。

把矛头指向北条雅美、视她为“癌症病源”的是训导处,训导主任村桥尤其严厉。有好几次,村桥在三年级A班上课归来,雅美还追过来强烈抗议他上课时的用词和态度。校方因此视她为情节较严重的问题学生,但根本无法阻止她的行为。她采取的方法正当,照章行事,而且抗议的内容也基本属实,再加上她成绩拔尖,有教师不以为然地说:就忍一忍,等她毕业吧。

“受点宠,就自以为了不起了。”村桥坐下,自言自语道,语气里带着不耐。新学期开始后,北条雅美日益活跃。

第五节课铃响,办公室里一阵离席的声音。见麻生恭子起身,我也站了起来,迈出办公室,走了十来步追上她。她一边拢拢长发,一边用冷漠的眼神瞥我一眼,像是在问“有何贵干”。

“刚才我被校长叫去了。”

她有了反应,稍稍放慢脚步。

“他让我问问你的想法。”

听校长谈及此事时,我就已经打算这么直截了当。我不会拐弯抹角。

她在楼梯前驻足,我也停住。

“我必须跟前岛老师你说吗?”她的语气很沉稳。

我轻轻摇头:“把意思传达给校长就行,你直接告诉他也无所谓。”

“好,我会告知。”她开始上楼,眼睛始终没有看我。

我心里涌上一股恶意,抬头看了看她说:“他还要我调查你的经历,你该明白是什么经历吧?”

她停下脚步,我开始下楼。头顶上方有一阵焦躁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