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杉田平介的家,距离三鹰车站坐公交车只有几分钟的车程,位于巷道狭窄横竖交错的住宅区东北角。他在六年前买下这栋带有近一百平方米院子的二手房。当时,要不是直子热切期望,他根本没想过会买房子,而且还是一栋独栋住宅。直子认为与其每个月缴纳房租,还不如拿去缴纳房贷呢!
“从现在开始,就算缴纳三十年的贷款也比较安心啊!三十年以后你应该还在工作吧!”望着对于必须支付庞大贷款而面有难色的平介,直子这么说道。
“我们公司规定六十岁就必须退休了!”
“没关系!现在的社会已经趋向高龄化了。到时候退休年龄可能已经提高到六十五或七十岁了呢!”
“真的吗?”
“是啊!再说,难道你打算到了六十岁就不再工作了吗?那样也太娇气了!”
听她这么一说,平介也没有回嘴。
“不管怎样,现在买下来就对了,要是现在不买,恐怕你一辈子就不会买房子了,咱们永远都得寄人篱下。你也不喜欢这样吧!一定也想有个自己的家吧!既然想就趁现在吧!”
经不起她的鼓动,平介终于点头了。才一答应,直子的行动竟出乎意料地迅速。当周周六,房屋中介公司带着他们四处物色房子,隔周他们就付了订金。从如何支付贷款到搬家前的准备,全都由直子一个人亲手操办。对于平介来说,这感觉就好像一回过神来,已经住进新家了。他的贡献仅止于收集直子需要的资料罢了。
但是现在回想起来,他深深体会到,当时买下这栋房子是一个明智的抉择。那时候如果没有买房子,钱不见得就能省下来,存款也不会增加。而且最重要的是,不动产的价值不断在飙涨,尤其最近的情势更是让人傻眼,专家认为房地产还有上涨的空间。在距离杉田家约两百公尺(1公尺=1米)处,有一栋面积差不多的二手房要卖,卖方出的价是平介目前绝对买不起的价格。
“你看,我说得没错吧!要是什么事都让你做主的话,我们也不会有今天呢!”直子总是以一副得意洋洋的模样说道。虽说对自己挑选的房子满意是自然的,不过直子确实非常中意。她最喜欢这个庭院,这里放了好几个盆栽,种着她喜欢的花草。她在照顾这些花草的同时,还会哼哼唱唱。她哼的曲子有时候是“狗儿警察”,有时是“拳头山的狸猫先生”。可能是常常和藻奈美一起收看儿童节目吧!每次从庭院绕到大门口去取邮件的时候,她便会哼唱“山羊邮差先生之歌”。
出车祸以后的第四天,平介将佛龛设在一处可以看到小庭院的位置,并将直子的骨灰坛放在上面。在车祸发生的第二天,虽然已经在当地举行过公祭,但是昨天才算是真正的守灵,并且今天就在附近的殡仪馆举行丧礼。其实,本来应该在直子喜爱的这个家里举行的,但由于房子前面的巷道太窄,再加上前来吊唁的宾客太多,才打消了这个念头。
事实表明这个决定是对的。
前来吊唁的客人相当多,竟然还有许多电视台的记者闻风而至,将场内挤得水泄不通。如此嘈杂混乱的场面,要是发生在这个宁静的住宅区,平介就要在事后向邻居们致歉了。
丧礼已经结束了,但是媒体仍然不肯放过平介,无论他走到哪里、做什么,总是有镁光灯如影随形。原本极力排斥这些狗仔队,但这两天却很无力。
在许多罹难者家属中,平介之所以会如此引起媒体的注意,其实是有原因的。他同时体验到幸与不幸的滋味。不幸的是,失去了爱妻;而幸运的是,女儿竟然奇迹似的醒过来。
“夫人的丧礼结束之后,请描述一下您现在的心情!”
“关于大黑交通公司所做出的结论,您的看法如何?”
“听说您收到了来自全国各地的慰问信。对于这些人,您有什么话要说吗?”
事实上,他们的问题并没有什么变化。对平介来说,根本不需要花太多脑筋思考,只要重复相同的答案就够了。所以他觉得这些人太肤浅了,或许这就是这些人仅能想到的问题吧!
但是,每当问到以下的问题,平介就哑口无言了。“请问您该如何告知藻奈美,她母亲已经去世的事实呢?”
关于这个问题,我还想请教你们呢!平介差点脱口说出这句话。他很困扰,就是想不出一个好答案。于是他只好这么回答:“这是我今后要思考的问题。”
到底该怎么说才好呢?……他对着妻子的牌位,喃喃自语。最近不曾和女儿好好说话的父亲,该怎么做,才不会伤害一个脆弱幼小的心灵呢?幼小的心灵,脆弱又容易受伤的说法,并不是他亲身感受得到,只不过大家都这么说,他才觉得应该是这样子吧!但是如何脆弱,又如何容易受伤?这是他从未想过的问题。
要是死去的是我,而直子必须将这个事实告诉藻奈美,她一定能把这个棘手的问题处理得很好。平介到现在还在想这种毫无意义的事。
佛龛摆好之后,平介脱下丧服、换上家居服。墙上的时钟,指着下午五点三十五分,应该是医院的晚餐时间了。平介边想边把钱包和车钥匙放入口袋。他在心里默念,希望藻奈美今天能够好好地吃顿饭就好了。
藻奈美虽然奇迹似的恢复了意识,但是并不代表她已经完全康复。她身上似乎还有许多垂死挣扎的反应,那就是她的表情和语言。另外,还有一般少女的反应。她虽然可以点头或摇头来示意,但是平介却听不到充满朝气的声音,就算对她说些鼓励的话,她也只是用一双无神的眼睛,呆呆地凝望着半空。
在医学上而言,没有任何异常症状,这是医生诊断的结果。虽然她曾经一度被诊断为植物人,但是现在她的脑部功能已经完全恢复了。
医生认为她现在的情况,也许是精神上所受的刺激所造成的。不断地付出耐心与爱心来照顾她,是目前唯一、也是最有效的治疗方法。
昨天中午,藻奈美转诊到小金井的脑外科医院,那里的检查结果也是一样。主治医生对于藻奈美经历了这么严重的事故,却能毫发未损,感到相当惊讶。
下午六点整,平介抵达医院。在停车场停好了车,先确认一下附近是否有媒体驻足。由于媒体希望能抢先报道死里逃生的藻奈美的样子和声音,因此相当积极。但是,平介总是推托藻奈美目前的状况还无法接受采访,请大家见谅等,拒绝过很多次了,看来今晚他们也会遵守诺言。
走进藻奈美的病房,刚好值班的医护人员送来晚餐。今天的晚餐有烤鱼和煮蔬菜,还有味噌汤。平介接过装有晚餐的餐盘,把它放在床边的桌上,然后看看女儿的情况。藻奈美正熟睡着。
平介拿起一把椅子,在床边坐了下来。这几天的疲惫,就像沉重的污泥堆积在身上,让他累得不得了。
藻奈美熟睡时几乎没有一丝呼吸的气息,胸·部和腹部也没有上下起伏。有时候平介甚至会以为她已经停止呼吸了。不过看到她红润的双颊,就安心了不少。肌肤的血色,也比昨天红润了不少。
能够救回藻奈美的命,对平介来说,无疑是最大的欣慰,要是连心爱的女儿也失去了,自己铁定会发疯。
但是,即使陪在奇迹般生还的女儿身边,那种获救的感觉,仍然比不上直子死亡的悲痛强烈。接着,平介心中充满了愤怒:为什么咱们就得受这种折磨?咱们根本就不算幸运,而是不幸,极不合理的不幸……
平介很爱妻子。
虽然她最近稍微发福,眼角的细纹也越来越明显,但是平介还是最喜欢她那张讨喜的小圆脸。虽然她有点唠叨、也很霸道、相当独立自主,但是她不拘小节、直率的个性,让人感觉和她在一起很舒服,也很快乐。她是一个聪慧的女人。对藻奈美而言,也是一位好母亲。
平介望着藻奈美熟睡的脸庞,脑海中不断地浮现与直子交往的一切:第一次见到她的情景、与她约会的情景、前往她的单身公寓的情景。
直子比平介晚三年入社。两人交往了两年,平介向她求婚时,只是很简单地说了一句:“嫁给我吧!”直子听了,不知为何竟笑弯了腰,然后才收敛起笑容,应了一声:“好!”
新婚生活、藻奈美的诞生、接着……
回忆不经意地跳到了数天前的守灵夜。平介独自坐在椅子上,有一个男人走过来跟他说话。这名年约三十岁、体格健壮的男子是当地的消防队员。据他描述,是他们那组队员把直子和藻奈美从悬崖下抬上来的。
平介深深地低下了头不断地向他道谢。要是没有他们,连藻奈美的命也保不住了。
但是男子却摇摇头。“不,保住您女儿性命的并不是我们。”
“咦?”平介歪起头。男子接着说:“当我们抵达现场时,在车体残骸下发现一名成年女性。仔细一看,才发现那位女士压着一个小女孩。为了保护小女孩,那名女士趴在了女孩的身上,虽然有很多玻璃碎片插进她的身体,她浑身是血但是小女孩却毫发未伤。”
那对母女便是您的夫人和千金。他继续说:“我觉得这件事无论如何都必须让您知道,所以才会向您提起。”
听了他的话,平介感到胸口一阵剧烈的疼痛,号啕大哭了起来。
再度想起消防队员的话,平介又是一阵鼻酸。其实,他最近几乎每天晚上都会哭,只不过今天哭得比较早罢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条皱巴巴的手帕擦眼睛,由于鼻水也流出来了,他又擦擦鼻子,手帕立刻湿了。
“直子,直子,直子……”他坐着弯下腰,用手抱着头,喉咙里发出沙哑的声音。
这时候,他听见了一个声音。
“老公……”
平介吃了一惊,抬头往门的方向看去。他以为是谁走进来了!但是门紧闭着,走廊上连个人影也没有。
正当他怀疑自己是否听错的同时,又听到了那个声音。
“老公,这里……我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