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经过了一天注意力持续集中的工作之后,在舒适的家中放松休息,成了一种相当奢侈的行为,而一旦朱尼佩听到门锁上传来声音,他就会着手准备餐前的马丁尼酒。
拜佐尔·威灵医生穿过前厅黑白相间的大理石棋盘地板时,内门小心翼翼地打开了。朱尼佩那张布满了皱纹的棕脸出现在门口。
伊丽莎白?玛格丽特?拜佐尔·威灵医生花了几秒钟,来辨识这两个响亮的女孩名字,是贝丝和梅格,在布里尔顿告诉他,同时看见了福斯蒂娜和她分身的那两个女孩。
在战前,派克大街过多年的海外生活,这里成了拜佐尔·威灵医生的家,并将一直都是。他开始喜欢邻居们,尤其是这个时候——车流带着连续的汽车轮胎声音,向住宅区涌去。罩着宽敞的旧式街道两侧的旧式房屋的,美丽、柔和的灯光,中心大楼的闪烁光亮,以及深蓝的夜空中,飞过的透明发光物。
“啊,就和贝丝所说的,那个叫做克蕾尔的女人一样。”
另外的一男一女处于灯光的阴影下。女人坐在空壁炉旁的一张扶手椅上,脸部被一顶时尚帽子的影子遮住了。她的深色服饰和昏暗的背景融合在一起,灯光只照亮了她肩膀上的毛皮,和她粗糙小手上的翡翠。男人背对着壁炉站着,两腿张开,这个姿势显出矮小结实的身影下的某种粗野,闪闪发光的秃头,就像打过蜡一样。
“那么,那会是谁?”蔡斯先生大叫,“究竟发生了什么?”
“有人在图书馆等你,威灵医生。”他低声说,“是蔡斯夫妇和瓦伊宁先生。想溜上楼吗?我可以说你还没有回来。”
他看上去毫不担心。他随意地站着,一只手臂搭在一个书架上。他的脸窄窄的,身型苗条细长,维多利亚时期的作家们称之为“高贵的”。拜佐尔·威灵医生已经在农民和工人的家庭中,见过太多同样的消瘦,以至于他相信:人类的骨架在经过几代的财富和空闲之后,是能够改变的。
“莱特富特夫人告诉我们,那位可怕的福斯蒂娜·克蕾尔小姐,已经永远离开了布里尔顿。”
拜佐尔·威灵医生合上书本,望着他的听众。
当拜佐尔·威灵医生忙完了一天的精神病学门诊,在晚上回到家里时,黄昏正融入夜幕之中。
“不用,谢谢。”拜佐尔·威灵医生忘记片刻前的劳累感。这个新的进展,重新激起了他原已有些衰弱的活力。
“真的吗?”瓦伊宁微带讽刺地问,“是哪一点儿?”
“当艾奇逊小姐看见,克蕾尔小姐出现在一个她不可能出现的时空时,意外就发生了。”拜佐尔·威灵医生继续说道,“至少,那是你女儿的故事。这很可能是意外,因为是那次跌倒,害死了艾奇逊小姐,但是,是什么令她跌倒的?是她在这种情况下,看见了克蕾尔小姐,所受到的极大惊吓吗?”
就在拜佐尔·威灵医生站在拱门口时,他闻到了一股微弱的熟悉气息——马鞭草的香味。他来到房间中央时,气味早已褪去。他不能判断是这三个人当中的哪个带来的。
他所朗读的故事,和福斯蒂娜·克蕾尔的故事,有着惊人的相似,只不过女校的名字是距离里加来的法国女孩儿——三十二岁,虚弱文雅。
“她那时有没有可能,被什么人下药了?”蔡斯问。
“是拜佐尔·威灵医生吗?请原谅我们的打扰,但是,事态很紧急。我是雷蒙德·瓦伊宁,玛格丽特的哥哥。莱特富特夫人建议我应该来请教你。我擅自把蔡斯夫妇也一起带来了,他们是伊丽莎白的父母。”
“还有其他的学校,不是吗?”蔡斯先生厉声说道。
拜佐尔忽略了这个问题:“假设某个想伤害克蕾尔小姐之人。碰巧读过或听过莎吉小姐的故事,并因此决定再现它。那就能够解释两者之间的相似性了。”
瓦伊宁插话说:“这个克蕾尔小姐有这么可怕吗?我仍然不理解,她在梅格告诉我的这个特殊故事里所扮演的角色。请告诉我们,威灵医生,克蕾尔小姐是策划者还是受害者?”
多萝西娅·蔡斯抱怨道:“莱特富特夫人告诉我们,你比其他任何人都要了解,布里尔顿所发生的这起不同寻常的事情。我想知道你是否认为,我应该把伊丽莎白从这所学校带走?”
“好的。请稍待片刻,我要把餐馆的电话号码留给朱尼佩。今天晚上医院那边,可能会打电话找我。”
他跟随她穿过了人行道,来到一辆深色豪华轿车前面。一名司机打开了车门。
“但是,这又如何能伤害克蕾尔小姐呢?”瓦伊宁质问。
瓦伊宁把问题抛给了拜佐尔:“你说呢?”
“让我开车带你过去吧。我们可以在路上谈。”
多萝西娅·蔡斯挪动了身体,并转动了她的头。灯光现在照亮了她的脸。拜佐尔·威灵医生看出了她浓妆下的表情,那是一位任性姑娘被忤逆时的格外不悦。
“克蕾尔小姐在屋外草坪上作画,而分身却坐在屋内的扶手椅上?”拜佐尔·威灵医生摇了摇头,“根据你女儿所说的,克蕾尔小姐和那个映像,看上去极为相似,但是,她们并未在同一时刻,做着同样的事情。没有哪种反射装置,能够制造出那样的影像。”
一个剌绣班上的四十二名女孩,看到同时出现了她的两个身影——其中一个在教室中间的椅子上,出现了几分钟;而可以看见,另一个身影此时就在窗外的花园里摘花。当在椅子上出现分身时,窗外的女孩的动作变得“缓慢、沉重,像是一个困乏或是疲惫的人”。
“对,空前绝后!……”
拜佐尔·威灵医生刚要拒绝,但是,蔡斯困惑与恳求的表情,令他改变了决定。
“我认为,贝丝应当立刻离开那个地方,”蔡斯先生跟进说,“我希望你能够同意我的想法,威灵医生。我不能独自下这个决定。我们已经离婚了,而多萝西娅取得了女儿的抚养权。”
只有今天晚上不会如此。
多萝西娅·蔡斯坐在远处阴影里的椅子上,戴首饰的双手依然叠在一起。只有她的嘴唇可见——一处鲜红的撅起。蔡斯先生的食指抚摸着唇上的一小撮胡须,他的眼神严肃、困惑。瓦伊宁依旧优雅地倚靠着书架,尽管他的姿态依旧,态度却有了微妙的转变。他专注地听着,仿佛不想漏过每一个词。他的双眼和他妹妹的很相似——都是一双蓝色明亮的大眼睛,像颗星彩蓝宝石那样,似乎罩上了一层迷雾。
“还有其他的事件,甚至更加占怪。”拜佐尔·威灵医生继续说道,“最后那四十二个女孩中,有十二个被她们的父母带走了,莎吉小姐被解雇了。那时,她哭着大喊道:‘从我十六岁以来,这已经是我第十九次,因为这个原因丢掉工作了!’她离开纽维尔克之后,就从历史上消失了。没有人知道她发生了什么。但其中一名学生,十三岁的朱莉·基尔德斯图比女伯爵,把这个故事告诉了她从事精神研究的哥哥。通过他,这个故事进入了这一主题的著作中,对少数学生而言,这成为了‘分身’的经典案例,尽管如今普通大众依旧对此一无所知。”
“两个案例之间的完全相似。在各个细节上,福斯蒂娜·克蕾尔小姐的案例,事实上是对莎吉案例的一种剽窃。”
多萝西娅是第一个恢复的:“你到底是什么意思?那真的只是一场意外?”
他走上一段宽浅的台阶,前往用长长的白色隔板装饰的图书馆,那里也是他的客厅和书房。朱尼佩已经拉上了草莓红的窗帘,白色的灯光亮起。随着拜佐尔的脚步声,一个年轻人迅速打开了拱门。灯光照过他的头,小小的头上,卷曲的浅金黄色头发,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这里有件事情,据说发生在一八四五年的立窝尼亚,一位名叫埃米尔·莎吉或是莎吉特的女孩儿身上。这件事从那以后,已经由很多人记录出版了很多次,包括基尔德斯图比、欧文、阿克沙科夫、弗拉马里翁。”
“对。更糟糕的是,我相信这正破坏着她的精神健康。这很可能驱使她,去做——任何事情。只有一处不符合莎吉的模式——爱丽丝·艾奇逊小姐之死。除非艾奇逊小姐不知为何,妨碍了某些原本针对克蕾尔小姐的作用。”
拜佐尔·威灵医生开始大声朗读,那些边缘破碎、发褐的黄色页面。在他朗读的过程中,周围一片寂静。威灵医生感觉听众们的神经都绷紧了,甚至濒临断裂。
“假如如此,那一定得计算得相当准确,”拜佐尔·威灵医生回答,“假如我是莱特富特夫人,我会很高兴见到伊丽莎白和玛格丽特,像克蕾尔小姐一样离开学校。而且,我也会解雇那名叫作阿琳·墨菲的女佣。”
“我想你的意思是,当克蕾尔小姐离开学校后,她的分身出现在布里尔顿,是为了惊吓肯定能够听到这个消息的克蕾尔小姐。”瓦伊宁说,“这个计划是想吓到某个碰巧看见的人,但是,并不想把人吓到跌下石阶、摔断脖子的地步,那真的是一场意外。”
拜佐尔·威灵医生认真地答道:“受害者看起来该是爱丽丝·艾奇逊小姐。”
“这已经使她丟了两份工作。”
一开始只是有简单的故事说,莎吉小姐被不同的人目击到,她出现在了不同的地方,而她没有时间从一处赶到另一处。这些故事在目击者中引起了争论,人们互相指责对方看错了。但是,最后,一件无法如此简单解释的事情发生了。
当他们差不多抵达前厅之际,多萝西娅装作忽略她前夫的样子,对瓦伊宁说:“我的车子在外面等着。你愿意随我一同,驶往住宅区吗,雷蒙德?”
“很显然,那根本不是福斯蒂娜·克蕾尔小姐,”拜佐尔回答,“她可以证明,那时她正在纽约。”
“是的。你瞧……我爱她。”
瓦伊宁生气了:“你是在说梅格?”
“但是,这真是一所很不错的学校!……”多萝西娅发着脾气,“弗洛伊德——我的丈夫——不明白伊丽莎白在那里遇到的女孩们,对她会是多么大的优势。假如我现在带走她,这很可能会改变她的一生。”
一阵沉默,带着沉重和压迫感。
“除了私生女这一点。”瓦伊宁低语。
“我对变态心理学一窍不通,更何况,我也不想知道。”蔡斯咆哮着说,“但是,我想要贝丝离开那所学校。你听见了吗,多萝西娅?如果有必要,我会上法庭的!”
“两份?”多萝西娅·蔡斯很吃惊。
为了回答这个问题,拜佐尔·威灵医生穿过房间,来到了一个书架前,那里摆放的书籍,都是关于变态心理学最前沿的内容,甚至超出这些范畴之外。他取下一本棕黑色布料装帧的书。这本书差不多出版于一百年前,也就是一八四七年。他回到火炉旁的台灯下,打开这本书。
多萝西娅·蔡斯紧盯着拜佐尔·威灵医生的脸:“我想克蕾尔小姐不是私生女,对吗?”
“你是指克蕾尔小姐故意惊吓艾奇逊小姐?”瓦伊宁问。
“当然了。”瓦伊宁很不耐烦地说。
蔡斯先生的脑子,转得要比瓦伊宁慢:“我直说了吧,雷伊。你的意思是说,这个分身只是某种东西的伪造?”
拜佐尔·威灵医生叹了口气:“但愿我能知道。”
当拜佐尔·威灵医生返回时,蔡斯正站在路边,旁边停着一辆时髦的敞篷汽车,用褐色皮革布置成灰色——正是他该拥有的那种车。
“不正规的出生,或许能够解释埃米尔·莎吉或是奥克塔维·莎吉特背井离乡的流浪生活。她在德国和俄罗斯担任法语教师。第戎是个小镇,没有人会比乡下的法国人,更加正经、传统,在十九世纪更是如此。可想而知,埃米尔·莎吉可能故意改变了姓氏的拼写,并更改了名字,以掩饰自己的出身。假如其中在纽维尔克发生的无法解释之事,有什么精神病学基础的话,这可能源自这个敏感女孩儿,由于非嫡出的情绪压力,造成的精神崩溃。那当然是纯粹的推测……”
“一八九五年,弗拉马里翁在第戎好奇地寻找一八一三年的出生记录——假如莎吉小姐在一八四五年,的确是三十二岁的话,那么,她必定是那一年出生的。那一年的记录里,并没有提到莎吉的家庭。但是,在一八一三年一月十三日,一位名叫奥克塔维·莎吉特的女婴,出生于第戎。在法语里,莎吉和莎吉特当然是同样的发音。没有看过的人听到名字时,无法知道它是怎么拼写的,尤其是像朱莉·基尔德斯图比那样,一位母语并非法语的十三岁女孩。看起来她不可能把‘奧克塔维’弄错为‘埃米尔’。但是,‘奥克塔维·莎吉特’的出生记录后的一个单词,或许有点儿重要,这个词是:私生儿。”
“在大白天?”瓦伊宁笑了,“恐怕不能,弗洛伊德。此外,我也无法想象,有人能够随身携带一大堆机器,随便进出布里尔顿。在这样一所寄宿学校里没有秘密。”
“假如那个身影,的确和克蕾尔小姐很像,我认为那是用某种反射装置完成的。”多萝西娅建议。
拜佐尔·威灵医生注视着多萝西娅的眼晴——那是她身上可见的表面处,唯一未被修饰的东西。虹膜微显棕色,就像透过几英尺深的水,所看到的呆滞、泥泞的河床一样。他不能从中得知任何事情。
“爱丽丝。”蔡斯的眼神,注视着前方闪烁的灯光。
“你在烦恼些什么?”随着汽车融入车流中,拜佐尔·威灵医生问道。
蔡斯停留在拜佐尔身旁,手上抓着帽子:“我有些话想单独和你说。”
“你指的是爱丽丝·艾奇逊?死在布里尔顿的那名年轻女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