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瞧见进门的佟宇闵满脸颓丧的样子,佟纪雍不用想就知道,他父亲又吃了那个私生女的闭门羹。

    记忆中,父亲这副表情总出现在他向那个私生女讨好,人家却丝毫不领情的情况之后。从小到大,这副模样他见多了。

    “人家压根就不认你这个父亲,干么硬要自讨没趣去看人脸色?”摇晃著杯中红酒,他语带嘲讽的说。

    “纪雍,这样跟你父亲说话,太没礼貌了。”刚下楼的云良媚低声轻喝。

    怎奈儿子仍兀自吊儿郎当的开口,“我说的是实话,人家从来就不承认、不屑姓佟。”

    “就算这样,云菀还是我的女儿。”是他佟宇闵欠那孩子的。

    父亲一如往常的执拗语气,让佟纪雍眼底寒光闪动,“我劝爸最好别一相情愿得太过头,免得哪天人家突然发生意外,一命呜呼哀哉时,你承受不住。”

    “不准你如此诅咒你妹妹!”

    “我只有一个妹妹,至于那个半路杀出来,住在家里长达八年的野孩子,不过是个见不得光的私生女。”

    “纪雍,你少说两句。”赶在丈夫暴吼前,云良媚趋前拉起儿子,推他上楼。

    佟纪雍不顾她的阻止,硬是又多说几句,“真话总是比较刺耳,为了爸好,最好他能尽快学会不管佟云菀的死活。”

    下久前他才接到泰国那头传来的简讯,得知今晚下在佟云菀身上的降头会发生效用,她将遭受第一次厉害的蚀心之痛。

    原本他和妹妹是想亲自去瞧瞧她会被折腾成什么狼狈样,不过巫师说过,三次的蚀心之痛会次次加剧,但能不能忍得过来势汹汹的第一次,也得看个人,万一那个私生女忍不过,一次就去见阎罗,那他们兄妹这一去,若被当成头号嫌疑犯,岂不麻烦?

    “你这小子,说的是什么浑话?!”

    云良媚急拉住冲至楼梯口的丈夫,“好啦,别跟孩子呕气,纪雍和玮玮跟云菀不合的事,你又不是不知道。”

    他当然知道。那两个孩子根本没将云菀当妹妹看,甚至还常常背地里找机会欺负她,在学校带头喊她是没娘疼的野孩子。尽管他训斥处罚过他们,两人还是会找云菀麻烦,反倒是被欺凌的云菀不哭不闹,始终一脸倔强坚强。

    从不曾开口喊他一声爸的她,在满十八岁那年,坚决的搬回她和母亲以前住的房子,六年来,不曾再踏入佟家半步。

    “唉,全是我造的孽啊!”

    云良媚的心情不由得跟著下沉,逼姊姊走上绝路的罪过,她也有份啊!“云菀……还是不愿和你好好谈?”

    “你说呢?唉--”只怕云菀此刻还在心里恨恨地咒骂他吧?

    云菀睡得很沈,从她静阖双眼的模样就看得出来,唯独那张过分苍白的容颜,泄漏出她不久前才经历过教人心惊又无能为力的痛苦挣扎。

    “云小姐的心脏没有问题。”医师一脸笃定的说。

    晏风却完全不解,她明明疼得昏迷在他怀里,在医院苏醒时,又疼痛得不停的挣扎,逼得医师不得不施打镇静剂才能为她检查,结果医师竟然说她心脏没问题?

    “初步检查,云小姐除了贫血,身体并无大碍。”

    就是这些话,让他开始怀疑这里的医师究竟行不行?

    她惨白著一张小脸,仿-到鬼门关走过一遭似的,这样叫身体并无大碍?

    “嗯……”一声细碎低吟夺去他所有注意力。

    他移坐床缘,全身神经不由得紧绷著,只见她昏迷中也未曾舒展的柳眉微微拧动著,却没有醒来的迹象。

    她的心又开始痛了吗?心底滑过不忍又不舍的情绪,他伸手抚向她心口,好希望自己能抚去她所有疼痛。

    “妈--”

    晏风一震,这饱含凄苦的喊声令人心惊,可她的唇办并没掀动啊,难道是他听见她心里的话了?!

    “妈,他们为什么要害你,为什么?”

    没错,这是她心里的声音!他可以感觉自己掌心贴熨著由她心里透出的呐喊,直传入他耳里,没去讶异自己竟像孩提时一样能读心,他震撼的是她心底深藏如此沉重的悲伤。

    他忽地想起她朝她父亲嘶吼著还她母亲的话。她母亲人在哪里?

    感受到她心绪好像涌起另一阵紊乱,他的手不禁更贴紧她心口一些。

    “我不会哭!不管你们再怎么欺负我,我就是不会如你们所愿的掉泪!”

    好倔然孤傲的怒吼。欺负她的是谁?他只感觉她的心绪又起波动,唇问逸出低微的呻吟,她的心又痛了?

    “云菀、云菀!”不忍她在翻腾的记忆里继续心伤,他试著叫醒她。

    终于,她缓缓睁开眼。

    “是你?”看清眼前熟悉的影像,云菀才想问他怎会在她房里,思路突地飞快回转,她记起所有的一切……“我要回家。”

    不用猜她就知道他一定是送她上医院。

    “你的身子还很虚,而且明天医师还要帮你做一次详细检查。”轻按住说著就撑起身的她,晏风暗叹她一醒来又变得冷漠难以亲近。

    “我没事,不需要检查。”挥开他的手,她逞强的坐起来。

    “你的心不痛了?”

    “不痛。走开--”

    “呃!”他突地闷哼一声。

    她愕然呆怔住。她想下床,被他拉住,她不过反射性的挥开他,怎么他会一脸痛苦的模样?

    “你……怎么了?”她发现他靠近脖子的左肩处覆著白色纱布。

    “被你咬伤的。”他淡笑,实话实说。

    思绪再次迅速回转,她记起心痛来袭,自己捱得恍惚难当间,是奸像曾使力咬著他。“很严重?”她的语气稍微改软了。

    “大概会留下疤。”医师看见他肩上渗血的伤痕时,直觉得不可思议,伤口竟被咬得那么深。而刚才她手一挥扯动伤口,他才会忍不住低哼出声。

    “对不起。”她别扭的道歉,当时……她身不由己。

    他只觉疼惜的轻拍她发顶,“傻丫头,不是你的错。”

    云菀忍不住震颤,那句“傻丫头”以及他拍头的动作,让她想起母亲……

    “我要回家。”心情起伏不定,她直想离开这里。

    晏风连忙阻止转瞬间又要下床的她,“如果你说实话,就可以回家。”

    她坐在床缘疑惑的望著他,“什么意思?”

    “回答我的问题,好让我判断是否真能让你离开医院。”他不放心她的身体。

    “你没资格管我。”她又张起拒人千里的芒刺。

    “你咬伤了我的肩膀哦。”他温温徐徐地挡回去,拉过椅子坐在她跟前。

    她顿时语塞,他成功的挑起她的内疚。

    “告诉我,你有心脏病吗?”医师的检查结果实在让他质疑。

    “没有,我的身体一向好得很。”她回答得颇不情愿。

    “那么今晚的状况是怎么回事?以前也曾这样?”

    下意识摸向心口,云菀自己都觉得困惑的摇头,“今天是头一次,事前也没征兆。”

    “却来势汹汹,让你几乎承受不住--”

    “我捱过来了!”她冷声打断他。

    逞强呵,她。不过早习惯她总以不悦语气掩饰自己的慌弱与无助,他没有反驳她,只是低道:“现在呢?心口还痛吗?说实话。”

    他最后一句惹来她的瞪视。这个人真的好烦!

    “还有一点点疼,不过我挺得住。还有什么话就快问,我不要待在这冰冰冷冷的医院过夜。”想起母亲一动也不动躺在惨白病床上的一幕,掀动她无边的伤恸。

    犹豫了一会儿,晏风决定不再继续追问,免得惹她不开心。“你啊,真是个倔强的孩子。”他眼里、话里不自觉流露著怜惜,叹笑的轻拍她的头,随后抱起她。如果不带她离开医院,她是不会好好休息的。

    被抱著走出病房的云菀,反常的没出半点声响,整个人怔仲绕想的,全是他刚刚所说的话。

    多年以前,母亲好像也曾拍著她的头,这样说著--你啊,真是个倔强的孩子。

    春阳在飘浮的云层问时隐时现,云良媚低头看著自己明暗不定的影子,久久拿不定主意。如果她按下门铃,结果会如何?云菀看见她会破口大骂,还是像在佟家时那样,两人每回的相视,都是无语收场?

    “妈来这儿做什么?”佟玮玮没想到母亲要求她载她出来一趟,竟是来这里。

    “妈有些话想跟云菀说。”

    “跟那个私生女有什么好说的?就不知道妈怎么不跟爸计较他在外面胡来,心还跟爸一样,向著那个不名誉的私生女。”她很不以为然的冷嗤。

    “别老是这么说云菀,你忘了她是谁的女儿?”玮玮知不知道,所有的不名誉以及不堪启齿的“秘密”,全是她父亲惹起的呀!

    “谁教爸哪个私生女不生,偏偏生了个这么令人讨厌的佟云菀。”不管怎么想办法恶整、奚落、欺负她,就是不见她求饶掉泪,看了就让人不痛快。

    愈想愈不爽,她用力按下门铃。昨晚为了“避嫌”,他们兄妹没来亲眼目睹佟云菀活受罪的惨样,现在人都站在门外,她倒要瞧瞧屋里的她成了哪副德行。

    可惜门铃响半天也没人应门。“她不会真死在里头吧?”

    “玮玮,你在说什么?”云良媚喝斥著诅咒云菀的女儿。

    只见她一脸傲慢的撇撇嘴,“没人应门,我可不想在这里罚站。妈,走了啦!”

    她半刻也不想多留的拉著母亲转身就走,现在那个私生女生死状态不明,聪明的话,还是先闪人的好。

    而云良媚母女扑空没见到的云菀,此刻人正在晏家。

    “起来啦,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一道蒙-的身影映人模糊迷离的眼……“妈?”云菀刚睡醒的恍惚的喊。

    逐渐清晰的身影温文轻语,“我是晏风的母亲,你现在在伯母家。”

    在晏家?她迷蒙的神智和眸光瞬间全部清明,倏地坐起身,讷讷地道:“我怎么……会在这儿?”

    “昨晚晏风抱你回来的。”大致的情形,儿子都跟她说过。

    “我要回的明明是我家。”皱著眉,她垂眼低喃。他到底在做什么?为何趁她又睡著时,偷抱她回他家?

    “晏风不放心你一个人在家。”康素君好脾气的说。

    “都说我没事了,他还这么爱管闲事。”嘟哝著,猛然想到自己不该在人家母亲面前数落她儿子,她尴尬急道:“我不是故意这么说,而是他真的很爱管闲事--”她忽地直想咬断自己舌头地抿起双唇,抱歉就好,她干么又多加后面那一句。

    康素君始终噙著笑,没有半点怒气。“没关系,晏风那孩子是满爱管闲事的,尤其是他认为倘若不插手,事情会变得很麻烦时,会管得更起劲。”

    云菀一愕,这么说从他插手管起她被狗咬的事起,不就一直认为她是个问题很大的家伙?什么嘛!依她看,没事就乱蹦到她眼前的他,才大有问题哩!

    “他……晏灵呢?”叠串的嘀咕藏在心底,她微瞥房门问,只不过她想问的其实是晏风。这么爱找她麻烦的人,怎么会到现在都没出现?

    “晏灵去学校上课,晏风则有事出去。”仿-察觉出她的心思,康素君自动加上后面一句,实际上晏风是见云菀即将转醒,才将人交给她。

    “哦。那……抱歉打扰伯母,我要回去了。”

    “还不行。”怕她身体仍不适,她上前扶住下床的她。

    她不禁愣住,“还不行?”

    “伯母有位老同学在当医师,我已经跟她约好,要带你过去检查身体,你不会让伯母失约,拜托人家却反而放人家鸽子吧?”

    怎么伯母半带威胁的语气,这么像晏风?云菀在心里嘀咕。

    “先到盥洗室梳洗,我们等会儿出门。”康素君边说边扶她往浴室走,有点惊讶情况真被儿子说中--稍微在口头上为难她一下,让她感觉一点点内疚,她应该就不会拒绝跟自己上医院。

    “是晏风要伯母带我去医院的?”云菀倏地想到的问。

    康素君只以笑代替回答,和蔼的说:“毛巾和牙刷伯母已经准备好,在这里。”

    这下云菀知道事情果然如她所料,全是晏风搞的鬼!怎奈望著亲切帮她递盥洗用具的康素君,她说不出不想去医院的话,总不能真让这么慈祥的伯母,因为她而失信于朋友吧。

    说到底都要怪晏风,干么非要叫他母亲带她去检查身体,害她无法出口拒绝。他一定是怕被她骂,才会跑得无影无踪。

    他真的--好可恶!

    远眺著一望无际的湛蓝海面,坐在敞篷车里的晏风发现,他这个一向喜欢海的人,来海边的理由好像还是头一次像今天这样可笑--怕有人一见到他会不高兴,所以只好暂时消失踪影跑到这里来。

    可是没办法呀,昨晚要送云菀回去时,她没多久便在他车上睡著,睑上明显透著疲惫,为了就近照顾她,他就自动打转方向盘,将她载往他家。

    虽然夜里她没再醒来过,但前半夜,她眉心不时蹙拢苦,他知道她睡得不安稳,莫名的心疼仍缠扰著她,她没再上医院做详细的身体检查,他怎么放心得下?

    问题是没经过她同意就偷载她回晏家,已是罪状一条,倘若他再出现她面前硬要她去做检查,不气坏她才怪,所以他只得请母亲出马,代为“劝谏”。

    结果应该很顺利吧?

    想到这儿,晏风不禁摇头苦笑,记不得自己何时帮忙人时,需要帮忙得如此戒慎小心。微低下头,瞥见自己搁在方向盘上的白纸,他忍不住又苦笑,向来随想随画设计稿的他,枯坐这里不知多久了,设计稿上居然破天荒的仍空白一片。

    “该不该小气的跟她记下让我心不在焉的这一笔,好做为必要时,软化她冷硬态度的筹码?”

    好笑的低喃著,此时手机骤响,他即刻接起。

    “妈,结果出来了?”他劈头直问,是他请母亲告诉他云菀的检查结果的。

    “嗯,心脏没问题,身体也没其他状况,不过有贫血,要多补补身子。”

    怎么会?这不是和昨夜的医师说的一样?“妈,那位医师朋友真是这样说?”

    “妈也怀疑的追问过,不过妈的老同学很肯定。”

    “那么云菀呢?还好吗?”

    “精神还不错,已经回家了。她还特地让妈告诉你,她的心脏大概只是突然跳得不耐烦才会出错,请你高抬贵手,尽量去忙你的。”康素君完整的转述云菀的话。

    晏风听得哭笑不得。这话大概只有她想得出来。

    要他高抬贵手,尽量去忙他的?摆明了就是要他别再多管闲事。

    她呀,仍是一副苦难自尝的独来独往态度。

    “晏风,云菀真如你所说,昨晚心口疼得昏噘过去?”也许是因为云菀是女儿的家教老师,康素君自然而然的关心起她。

    “嗯,不过既然两位医师都这样说,应该没什么问题。谢谢妈带云菀跑这一趟……好,妈去忙,拜。”话说得轻松,阖起手机,他眉问却锁著疑窦,心脏没问题,怎会疼得教人见了都揪心的痛苦模样?

    思忖一会儿,他发动引擎,决定找一趟晏轩。

    晏氏开发集团总裁室里,晏轩惊诧不已的看著他大哥,“你来干么?”

    “你说得好像很不乐意看见我的样子。”随性倚向他办公桌,晏风浅笑的迎对快语直言的弟弟。

    “因为你没事根本不会来。说吧,你捅下什么楼子需要我帮你善后?”

    “你言不由衷的毛病,实在需要改一改。”语毕,惹来他一记不客气的瞟瞪,晏风笑笑,而后微敛神色说出此行的目的,“如果有空,今晚想请你去看栋房子。”

    “嗯?”利眸微眯,晏轩嗅出他话里的下寻常。

    “我有位朋友昨晚因为心脏疼痛难当而昏过去,可是做检查之后却显示她没有心脏方面的隐疾,我觉得有点奇怪,所以来找有阴阳眼的你去看个究竟。”

    他微微扬高半边眉,“你怀疑--鬼魅作祟?”

    “只是突然闪入脑里的念头。”真的只是突然,因为他从来不迷信。

    晏轩若有所思的望著一派认真的大哥。他是有阴阳眼没错,但因阳刚之气极重,所以至今从未受过“找鬼”这样的请托。“对方是你什么朋友?”

    “晏灵的英文家教老师。”

    他有些傻眼,“晏灵的家教老师?你这人是不是太广结善缘了点?连人家家教老师的事你也要管,还动脑筋动到我头上来?”他这老爱将随缘挂在嘴边的大哥,竟然这么快就把晏灵的老师列入朋友的行列?

    晏风纠正他,“话不能这么说,人家用心在教晏灵英文,我们当哥哥的本来就该感谢她,更何况她现在有麻烦,我们怎好袖手旁观。今晚你到底去是不去?”

    “该死的你连说两个‘我们’,我能说不吗?”除非他不想当晏灵的二哥。

    晏风一脸轻笑的点头道:“好像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