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她不能再逃避了。

    该面对的,终是逃不掉。

    傅靖童坐在咖啡馆的临窗一角:心绪纷乱,忐忑不安。

    轻柔的音乐、醇香的咖啡,都不能让她梢梢平静下来。她拿著小银匙,无意识地搅动著咖啡色的液体。

    她约了迟子建下午在这里碰面,然后提早两个小时过来等待。杯子里的咖啡都已经凉透了,她也没有碰一口。

    这一周过得甜蜜又烦恼。

    阿澈纠缠了她整整一周,每天到乐团接她下班,不放她回家,逼她作抉择。

    无疑的,在阿澈身边,她过得非常快乐。

    然而想到将要面对子建,她就心烦意乱,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他。

    现在傅家所有人都知道她跟阿澈在一起,妈妈每天都会打好几通电话来,勒令她离开阿澈,立刻回家。

    妈妈在电话里总是说,阿澈这样的男人,总有一天会让你伤透心,只有嫁给子建,才能获得幸福。

    可是幸福到底是什么呢?思量良久,天秤还是倾向了阿澈。

    其实她自己也知道,她根本没有机会选择,自从重遇阿澈后,她满心全是他,她一直在犹豫,只是没有勇气去面对于建而已。

    然而,她也没有机会去面对子建。

    自从医院那夜过后,子建就不曾再露面。

    他先是向乐团请了假,飞去了美国,手机也不开,一直到昨晚才回来。

    虽然此刻,她依然缺少勇气,可周五乐团要举办一场大型的音乐演出,在这之前,所有人都将非常忙碌,而音乐会过后,就是他们的订婚宴,她不能再拖延了!

    该怎么说,子建才会比较不伤心呢?

    愁绪顿时千丝万缕地缠绕上心头。

    “童童。”迟子建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不知何时,他已经走到身边。

    “子建,你来了。”靖童努力装出笑容。

    迟子建坐到她面前,看来与平日有点不同。

    他是个斯文俊逸的男人,非常注重仪表整洁,可他今天下巴残留著青色的胡渣,似乎好几天没刮胡子了,他的眼神也有些阴郁。

    “我来迟了吗?对不起,刚刚有点事。”他抱歉地笑笑,笑得有点勉强。

    “不不,是我来得早了。”靖童连忙说。

    迟子建向服务生点了一杯咖啡,咖啡送来后,他不断地搅动,低头注视著杯中咖啡色的液体,却无意去碰它。

    两人之间突然变得无话可说,气氛有点僵。

    靖童有些受不了这样的气氛,她告诫自己,当断则断,于是鼓起勇气开口:“子建,我有件事情要跟你谈。”

    “呵。”子建笑笑,突然说:“对了,童童,你还记得我在维也纳的室友菲力吗?我前两天在纽约遇到他了。真想不到,当年他是学校出了名的花花公子,许多漂亮女孩都败在他手上,可四年不见,他居然告诉我,他现在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子建飞快地说著,眼神飘匆不定,一直不肯真正看她一眼。

    靖童勉强地回笑,话到了嘴边,偏偏吐不出来。

    “我告诉菲力,我和你快订婚了,他说恭喜我们,还说你是他所见过最美丽的东方女孩,能娶到你是我的好运气。”

    看著子建在那里不停地说啊说,靖童突然觉得很愧疚很难过,不晓得该怎么继续下去才好。

    如果可以,她宁愿逃得远远的,不用去面对他,她觉得自己真的非常非常对不起他。

    “你猜我这回去纽约做什么?”子建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绑著丝带的黑绒首饰盒,放到桌子上。

    他抽出丝带,打开盒子,两枚精致之极的钻石戒指躺在盒里,钻石的光芒在午后阳光的折射下,璀璨得几乎刺痛靖童的眼睛。

    “我几个月前在纽约订了这对戒指,本来打算在订婚宴上再拿出来,可我现在就已经忍不住了,童童,你觉得好看吗?”

    靖童几乎被他的话逼出眼泪,“子建,我不值得你对我这么好。”她哽咽地说。

    “傻丫头,你是我的女朋友,我不对你好还对谁好呢?”子建伸掌握住她放在桌上的手,极尽温柔地说。

    “你对我这么好,会让我觉得很内疚的。”靖童说。

    “别说傻话了,你饿吗?我叫些点心。”子建半站起身来,举手想招呼服务生。

    “子建,我们取消订婚吧。”靖童咬牙,终于说出口。

    迟子建像被雷电击中,僵直了身躯,一只手扬在半空,半晌才垂下来。

    他慢慢地坐下来,盯著靖童好久好久,才终于说:“那个在医院里吻你的男人,是因为他吗?”他的声音沉寂又无力。

    他那天真的看到了,看到了阿澈在医院里吻她。

    他是不敢面对,才逃到了美国,然后在这里一直说东说西,不给她机会开口,深伯她会说出让他伤心的话来吗?

    可是到头来,她还是说了出口,还是要伤他的心。

    傅靖童从未像此刻一样:心里像打翻了滚烫的灯油,受著良心的煎熬。她不敢动弹,接受他目光的审判。

    “他叫阿澈,曾经是我家的养子。”她轻声说,深怕再刺激到他。

    “就是那个消失了八年,你叫他哥哥的男人?”他的脸色灰败,像是突然间被人从身上抽走了所有的热情。

    “我从来没有当他是我哥哥,我们一起长大,我一直喜欢他。”

    “可是他已经消失了很多年,你再怎么喜欢他,也该忘记了吧?”迟子建突然愤怒起来。

    “我自己也曾经这样以为,可上周,我从大哥口里得到他的消息,我忍不住去见他,然后我发现,我还喜欢著他……”

    “那么我们呢?我们之间四年的感情,难道就抵不过你们青梅竹马的感情?我们一起学音乐,一起进乐团,一起演出,一起分享那么多美好的时刻,难道这些都是假的?难道你就能全部忘记吗?”子建怒声说。

    傅靖童从来没见过迟子建发怒,他向来是个脾气很好的男人,现在盛怒失控的他,更让她惶恐难安。

    “我知道这样很没道理,我知道自己很对不起你,子建。但是我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感情,也没有办法把自己劈开两半分送给你们,我只能选择其一。如果可以的话,我真的不愿意伤害你,希望你能明白我的心情。”

    “我不明白!”子建霍地站起来,瞪红了眼睛,吼道:“你跟那个男人重逢不过一周,一周的时间,怎么抵得过我们相处的四年!我那么爱你,那么在乎你,我们过几天就要订婚了,我连订婚戒指都已经准备好了,你一句轻飘飘的对不起就把我打发了,你叫我怎么能够明白?”

    傅靖童低著头,无言以对,愧疚的眼泪慢慢地滴进了杯子里。

    这时,服务生走了过来,轻声而礼貌地提醒:“对不起先生,请您稍微小声一点,不要打扰到其他客人。”

    迟子建颓然坐下,盯著她的眼泪,沉默了好久好久,才说:“不,童童,我是不会取消订婚的。你对那个男人只是一时迷恋,我们之间才是真正的爱情。我会继续筹备我们的订婚宴,不管你来不来,我都会一直在那里等候,等到你回心转意为止!”

    说完,他站了起来,走到柜台结了帐单,然后失魂落魄地离开,留下靖童独自坐在那里,忍受著愧疚与痛苦的煎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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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宗澈并不知道靖童约了迟子建见面,他开著他的吉普车去了医院。

    听靖童说,爷爷已经苏醒,并且安然度过危险期。

    她说的时候,抱著他又笑又吻,快乐得像个孩子,让宗澈也忍不住随她笑了起来。

    走在病房前的走廊上,他刚好与一个贵妇人打了照面,那贵妇人竟然是靖童的母亲林月馨。

    林月馨没想到会遇到他,当即脸色大变,瞪视著他说:“你来做什么?这里不欢迎你!”

    “我来看爷爷,与你无关。”宗澈淡淡地说,打量起眼前装扮华贵,盛气凌人的中年美妇。

    当年他曾被她的鄙夷怒骂刺得满身伤痕,今日再重遇,她已经无法再伤他半分,他已不把她放在眼里了。

    “阿澈,我警告你,不要再纠缠我的女儿!她就要订婚了,她不会再跟你混在一起的!”林月馨愤怒地说。

    当年她好不容易将这小子从傅家赶出去,如今他居然又阴魂不散地回来纠缠童童。

    当她知道童童又跟他在一起时,是多么震惊和愤怒!

    这些天来,她费尽口舌要求童童回心转意离开这小子,谁知向来乖巧的女儿,这回像被鬼迷了心窍似的,不肯回头,叫她都不知该如何是好。

    “童童不会跟任何人订婚,只除了我!”宗澈一字一句地说,眼神冷静又冷漠。

    “你别妄想了!我是绝对不会允许我女儿嫁给你的,你死了这条心罢!我不知道你对她做了什么,灌了什么迷汤,但她只是被鬼迷了心窍,迟早会醒来的,到时她一定会离开你的!”

    “林女士,我可以向你保证,你女儿一定会嫁给我的!我敬你是她的母亲,如果你肯给子祝福,我会尊称你一声岳母,否则也无所谓,我根本不用在乎你是谁!”

    林月馨被宗澈的话气得浑身发抖,同时也暗暗心惊。

    眼前的男子不再是当年的少年,他看上去十分强悍,态度冷静又强硬,她在他身上找不到可以攻击他、打垮他的破绽。

    “对了,我心里一直有个小疑问,既然今日遇到了你,不妨请教一下。”宗澈扯唇笑笑,问:“我想请问一下林女士,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你对我一直抱有莫名的歧见和敌意?我自问,我从来没有得罪过你。”

    闻言,林月馨僵直了身体。

    她年轻时曾经被宗澈那风流浪荡的父亲抛弃,因此将潜藏在内心的怨气,都发泄在宗澈身上,认为宗澈跟他父亲一样,将会是个玩弄女人的花花公子。

    她害怕女儿会受到他的迷惑和伤害,于是防患于末然,先将他赶出傅家。

    然而这一切,都是她心底难以启齿的秘密,怎么能够说出口来呢?

    “对你有敌意?”她故意冷笑,“你配吗?你不过是个私生子,你父亲更是个身败名裂、臭名远扬的花花公子,你……”

    这时,病房内突然传来一声怒吼——

    “够了,月馨!不要在外面自毁形象!”傅尚林不知何时醒来,在病房里斥-道。

    “老爷……”林月馨心慌了。

    “不要再说了,你先回去吧!”傅老爷子又说:“阿澈,你进来。”

    林月馨铁青著脸忿忿离开,宗澈则缓缓走进病房里。

    傅尚林靠坐在床前,虽然消瘦憔悴,脸色灰白,眼神却犀利如昔。

    他不动声色地注视著宗澈,宗澈也坦然回望他,半晌,两人眼里都露出温暖的笑意。

    “我这个媳妇一直都是这个脾气,你不要怪她。”傅老爷子说。

    “放心吧爷爷,她已经伤不了我了。”宗澈说。

    “笨小孩,你还知道我是你爷爷吗?来了台北整整一周,居然都不来看我,不管你爷爷的死活!”

    “我知道你一定会没事的,你的命太硬,阎罗王都不敢收你。”宗澈笑说。

    傅尚林大笑出声,牵动了前胸的伤口,痛得人心入肺也蛮不在乎。

    “还是你这笨小孩最爽快、最了解我,不像家里的那些女人,在我面前哭哭啼啼的,一副世界末日的模样,深怕我会立刻死掉似的。”

    “不过你也老了,不要太过逞强。”宗澈笑说,拉过一张椅子坐下。

    听到爷爷像以前那样叫他笨小孩,感觉很窝心。

    “是啊,岁月不饶人。看到了你,我就觉得自己是真的老了。想当年,我刚带你回傅家时,你还是个小不点,还不及我肩膀,现在居然比我还高了,想不服老都不行啊!”傅尚林喟叹。

    “爷爷,我一直想找个机会谢谢你,如果当年你没有收留我,我不知道会流落到哪个街头,还有,如果没有你毫不犹豫的借我一百万,我恐怕也不会有今天。”宗澈诚挚地说。

    傅尚林得意地笑了。

    “我傅尚林既然能当上北部地产大王,眼光自然不是浪得虚名的。我早知道你是一匹千里马,瞧!投资在你身上的一百万,已经十倍收回来了。

    不过笨小孩,你父亲当年是投资界奇才,现在看来你也不比他差。我问过我在南部的朋友,那边的县政府正打算开发旅游度假业,还要建几条配套的新型公路。你这几年收购的地皮,正好位于计画的中心。小子,干得不错!”

    当他那日从靖恒口中得知阿澈的下落后,立刻拜托南部的朋友打听他的消息,

    得到的结果让他不禁暗暗称奇。

    这小子几年前从股市上大赚了一笔后,立刻收手,转投资在郊区的地产收购上面。

    他的目光精准,能料到人所不能料的,几年下来,他手中的地产价格已经暴升了好几倍。

    这小子,俨然已成为南部的地产大亨!

    宗澈浅浅地笑说:“也许我不过是运气好,刚巧蒙到的。”

    傅尚林又一阵大笑,“我不管你是不是蒙到的,总之你现在手中的地皮商机无限。”

    久已消失的豪情重回傅尚林身上,他在考虑,做了一辈子的城市建筑,在蒙主感召前,该不该转战旅游建筑,也趁机在山明水秀的山区养老呢?

    单是想著,他已经跃跃欲试了。

    “笨小孩,我知道你刚跟台南县政府签了合作协议,正在为你手里的那几块地皮找合伙公司,你觉得尚林建筑这个金字招牌如何?”

    宗澈笑了,“合作的第一步,先在度假区里挖个池塘,如何?”

    一老一少相视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