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没有取消的婚礼

    “糟了。”杨选这时才想到,既然是最后一天的礼尚往来,应该问快递小弟,菊若到底住在哪里?很近,很近是在哪里呢?“很近”未必代表见得到面,住在鸽子笼密集建筑里的现代人,有时候在一个地方住一辈子,也未必认得他的附近邻居……

    杨选惶恐起来。第二天是他回去上班前的最后一天,中午十二点,他还痴痴地期待着快递小弟来按门铃,不料按门铃的却是李燕珊。

    “怎么是你?”

    “不能是我吗?”李燕珊来势汹汹,“我来邀请你这个没饭吃的到我家吃饭!”

    “你怎么这么难得,还做菜……”

    “我才不做呢!本人认为,自有历史以来,女人浪费了太多时间在一日三餐上,过着毫无成就感的生活。所以,本人理直气壮地不会做。是有人做了大包小包,拿到我家,其实要请你,又不好意思来按你门铃,所以才爱屋及乌;否则,你以为我吃饭时喜欢看你?”

    杨选懂了,是林菊若在下头等。

    菊若十一点多就到了。她旁敲侧击地问李燕珊:“他精神好了点没?”

    “我看他好得很,上次在楼梯间和他擦身而过,觉得空间变小了——他把自己养得白白胖胖,有什么不好过?”

    “女朋友回心转意没?”

    “没看到,也没听他说。我看他的失恋症已经好了大半,他不再喝得酒气熏天。男人啊,一下子就忘掉啦!我看他女友离开他,运气不错。上次我去参加一个港商财团的记者会,就看到她。她变成了最大部门的主管,容光焕发……”

    “他的女朋友,不是医生吗?怎么会?……”

    “谁告诉你的?杨选,不会吧?他哪儿有什么医生女友?贺佳勤是做服装业的。医生?倒是他大学时的女朋友,是念复健的,曾经治好我的落枕毛病……”

    菊若的脸不知不觉地沉了下来。

    他为什么要骗她呢?骗她有什么好处?难道他习惯说谎吗?她以为他做人方方正正的,为什么要说谎?而且,他还一再地说同样的谎……

    一个跟她无关的小谎言,在菊若的心中不只是一个谎言,而是一个会分裂生存的单细胞生物。他连小小谎言都要说,表示他人格有问题。一个男人会说谎,表示他还会继续说谎……表示他不真诚……单细胞生物在她心中的培养皿里分裂成满坑满谷的细菌……

    李燕珊并不明白就里。“我去叫他!”

    菊若看到杨选,轻声招呼他:“快来吃,午饭凉了。”有久别重逢的淡淡喜悦,但也有面对说谎者的强颜欢笑。

    “今天亲自送来了?”好久没有看到菊若的杨选,不知用什么开场白才合适。“你反而瘦了。”他观察了她一会儿说。

    菊若勉强挤出一个微笑。说谎者,她暗骂。

    杨选觉得她变得陌生了。送便当给他的林菊若和眼前的林菊若仿佛是两个不一样的人。

    她准备的午餐摆在桌上,像日式怀石料理一样琳眘满目,有橙汁炸鸡、荷叶蒸鳕鱼、醉鸡、香蒜腱子、韭黄鲜鱿,还有她自己发明的点心:水晶果冻和翠玉香蕉。准备这些“小菜”,至少花了好几天的构思。本来打算好好庆祝杨选回去上班的,可是……菊若忽然觉得意兴阑珊。

    “你病了吗?”

    “没……没有……只有一点小小的感冒……”

    李燕珊在场,杨选和林菊若都故意装出什么事也没有的样子。

    “怎么样?决定回去当新娘子了没?”杨选没话找话讲。

    “你管人家!”李燕珊瞪他一眼。燕珊是一番好意,怕破坏午餐的气氛。她早就看出菊若心事重重——这么久的朋友了,菊若尽管不说,她也可以嗅出她的心情。李燕珊讨厌做婆婆妈妈的八卦女生,不想影响菊若的决定,这是将心比心。

    “对啊。”菊若讪讪地回答。她气他为什么喜欢说谎。

    “真的?你真的决定回去?那——赵鹏远可等对了,他到现在还没取消婚礼!”

    “你怎么认识他?”

    “与我无关。”李燕珊冷冷地说。

    “这些日子,他常来找我聊天。他心情不太好,想不通你为什么……我想你大概是得了婚前恐惧症吧?”

    菊若没回答,一径给两人夹菜。“我觉得赵鹏远是个好人啦,他对你一往情深……”

    菊若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你在拉票啊?”李燕珊打断杨选的话,“你喜欢他为什么不自己嫁给他?”

    “你疯啦?我是君子乐观其成!”

    “有这句成语吗?我看是君子有成人之美吧!”燕珊这成语用得暧昧。菊若说话打圆场:“你们别吵啦!”

    “他还没取消?”菊若听到杨选这么说,心里酸酸的。她不是用很坚定的口气打电话给赵鹏远,叫他取消一切,她会负担损失吗?

    “你结婚时,别忘了请我,我一定会包个大红包。”杨选说。他想逗菊若开心,但似乎毫无效果。

    “谢谢。”菊若小声说,“你呢?心情还好吗?”

    “还可以,马马虎虎,真的……反正明天就要上班了。”杨选觉得自己语无伦次,“休养了一阵子,该工作了。”

    趁李燕珊开冰箱取饮料,菊若压低了声音问杨选:“医生女友没回来,你的病就好了?”

    杨选愣了一下,才晓得她在骂他。他曾经随口胡诌,女友是医生,编了个失恋的凄凉故事。没想到菊若牢牢记住了。“我随口说的……不是故意要骗你……因为……因为……”

    因为什么,他竟说不出来。

    “你常说谎,对吗?”

    “不,不,”杨选面红耳赤,“那无伤大雅嘛……我……我发誓我不是常说谎……”

    “这个誓是真的还是说谎?”

    “真的,真的……”想起贺佳勤对他的语法的解析,只要他的话尾多加几个“真的”,前面说的多半是假的。他不是爱说谎,只是常常伪装自己的感觉,用“真的”来掩饰真正的感觉。“你们两个在叽叽咕咕什么?”燕珊回座,两人打住了。“我在说,菜真好吃!”杨选脱口说。糟了!他又不自觉地成为说谎的现行犯。

    一个谎言会生出九个谎言,也通常要多付十倍的代价。杨选觉得自己很无聊,干吗说一点意义也没有的谎话?

    “女友离开,你酗酒,也是一种谎言。”李燕珊到洗手间去时,菊若说,“你想假装不在乎,你很好,可是谎言是骗不了自己的,所以你只好用酒精麻痹自己的神经!”

    他不晓得,菊若为什么这样生气。她的语气仍然温和,但脸上的表情从小羊变成猛虎。

    “那你呢?”他又情不自禁地反击了,“你躲起来,是不是也是一种谎言?”

    “什么谎言?”

    “你根本不说,你为什么要躲起来,不说就不叫说谎吗?在法律上,如果你窝藏罪犯而不说

    ,你还是等于说谎!”完了,杨选自知,他和女人的人际关系老是栽在“辩”字上,可是他又不能憋着。

    “不,我就是决定对自己诚实,才躲起来,才决定……没想到我还是活在一个被谎言包围的世界!”菊若激动地说。

    没错,因为她决定对自己的感觉诚实,所以痛恨他的谎言。她也讨厌他那种隔岸观火,好像要把她捆回赵鹏远身边的样子。

    燕珊看呆了。她这从小时候就有的好友,从来没有在她面前咆哮过,从来没有!

    在气头上的菊若,当晚马上打电话给赵鹏远。赵鹏远告诉她,婚礼还没取消,他在等着,多年的感情不该毁于一旦,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