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76章

  第七十三话:你先回上海吧

  我刚坐上火车,肖言就打来电话:“小熊,周末怎么过?”我试探他:“你要不要来看我?”肖言说:“这个周末比较忙,去不了了。”我又试探:“那我去看你好不好?”肖言拒绝我:“改天吧。”改天,改天,怕是改着改着我的皱纹银发要一并生出来了。

  我知道肖言的住址,是托黎志元的福。他花了银子,查了肖言的皮毛,而这皮毛中有一句是他的住址。我记了下来。只是,我万万没想到,这住址中的某某路某某号是一栋小楼,而这小楼的小院门口独独写了一个“肖”字。

  “肖”这一个字让我觉得太势单力薄了。这小楼小院的,应该配上“肖府”或者“肖宅”的字样。我不自觉地往后退了退。

  我的电话响了,是程玄打来的。他说:“温妮,我来上海了。”我说:“反正你又不是来找我,我就不用接见你了吧。”“接见一下吧,我的大恩人。”“我不在上海,我正在外出寻人。”

  “请问小姐,你寻什么人?”这问句并不来自我的电话中,而是来自我身后。我回头,看见身后站着一个五六十岁的妇人。我挂了程玄的电话,对她说:“不,我路过而已。”那妇人笑了笑,越过我进了院门。才走了两步,她又回头,从上到下地打量我。她开口:“小姐你不是路过吧,你是来找肖言的吧?”我瞪大了眼睛,有一瞬间竟怀疑面前这妇人是会读人心术的神仙。

  她又走向我,步伐轻得像是飘过来的一样。她笑吟吟道:“我没说错吧?”我的眼睛还是大大的:“请问,您是?”就算她张口说出一个诸如什么什么菩萨之类的法号,我也不会觉得奇怪的。不过她说:“我是肖言的妈妈,我见过你和肖言的照片。”我这下反倒觉得奇怪了。我一直以为,肖言的妈妈是一个化着妆,烫着卷发,穿着貂皮长大衣的女人,应该是有着四十多岁的年岁却滋润得像三十多岁而已。而面前这女人,太老,也太慈眉善目了。

  我回过神来,嗫嚅:“您,您说的没错。我,我是来找肖言的。”“来,进来吧。”她的步伐还是轻轻的,我跟着她飘进了院子。

  肖言见了我,果然是并不欢喜的。他眉头皱了皱:“你怎么来了?”肖妈妈替我回道:“我在门口看见她,让她进来的。”我越来越不安,觉得自己实在是太唐突了。

  肖言对肖妈妈说了句“让我和她单独谈谈”,就把我拽出了房子。我的手腕在肖言的手里,酸痛酸痛的。

  我抢先开口:“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说着说着,我的眼睛也酸痛了。肖言的眉还是皱着:“你先回上海吧。”我没太听清,又问了一遍:“你说什么?”肖言还是那句:“你先回上海。”

  我推了肖言一把,推在了他的胸口,他倒退了两步。我跑出院子,倚在外面的院墙上大口大口地呼吸。那个“肖”字就在我旁边,我再也不觉得这单单一个字势单力薄了。它像是变得越来越大,就要将我吞没了。

  我跑离这个“肖”字,却看见了乔乔。只一眼,我就认出了她。她坐在车里,而那车正驶向那个“肖”。乔乔并没有看见我,又或者,是看见了却并没有认出我。我是无关紧要的,连肖言都不把我放在眼里了,又何况是她。

  找黎志元并不是我的上策,但除了他,我却又无计可施。我给黎志元打电话:“黎志元,你是真的惦念我吗?”黎志元一头雾水:“温妮,你出什么事了?”我哭了:“黎志元,我可以利用一次你对我的惦念吗?”

  我蹲在墙边哭时,黎志元已经驱车向我驶来了,因为我说“我需要你帮我”。也许,我的所在刺痛了黎志元的心,但是,我的心正在被肖言一刀一刀地刺着,我管不了那么多,管不了别人了。

  第七十四话:花好月圆

  黎志元的车找到我时,我正坐在路边的石阶上,双手抱着膝盖。午时的日头明晃晃的,我的额头上有细密的汗。黎志元下车,走到我面前,我抬起头。他逆着光,整个人阴沉沉的却又有金色的轮廓。我说:“你好慢。”黎志元俯下身:“再快的话,我的车都要飞起来了。”飞起来多好,我如是想。

  黎志元带我去喝咖啡。我不喝咖啡,要了热腾腾的茶。我说:“你也不要喝咖啡了,无益身体。”黎志元笑了:“我在路上想象你歇斯底里的样子想了一千遍,结果现在你却在和我讨论咖啡的弊端。”我也笑了笑。歇斯底里不是我的长项,我比较善于装没事儿人。

  黎志元揭发我:“别装得像没事一样,你要真没事的话,我就回上海了。”我深呼吸了一个回合,说:“把你的侦探借我用用。”黎志元重复我的话:“侦探?”我解释:“对,替你查肖言的那个人。”黎志元一口气喝光了杯子里的咖啡:“你想查他什么?”我红了眼眶:“我要查究竟是什么阻拦我和他在一起。”我又问:“你借不借我?”黎志元叹了一口气:“借。”

  那侦探接了黎志元的电话,就行动了。我问黎志元:“他长什么样子?戴不戴墨镜,穿不穿风衣?”我故意要逗黎志元,但他仍是一脸严峻:“你说呢?”我噤了声。我感到了不忍。我一边让黎志元助我和肖言一臂之力,一边逗他,就像是砍了他一刀再扔给他一贴膏药。我看向窗外,默不作声。

  黎志元倒作声了:“他家,应该比你想象得富有。”我又扔给黎志元一贴膏药:“富有?那也不会比你还富有吧?”语毕,我就讪讪而笑。黎志元教导我:“你严肃一点。”我听话,严肃道:“那时,你就没查查他的家庭吗?”黎志元说:“我只关心他和你的关系。”也对,侦探也只关心钱,主子让他查什么,他就只查什么就行了。

  肖言一直没联系我,没打电话也没发短信。我想把手机掷进茶壶,或者抛向天花板。

  侦探打电话给主子,说肖言一行人去了某某饭店。我拉上黎志元的手:“走,我们走。”黎志元问:“去干什么?”我心想:是啊,我能去干什么呢?于是我说:“去吃饭吧。”

  我和黎志元去了那某某饭店,肖言所在的单间叫做“花好”,而我和黎志元的那间叫做“月圆”。我说:“花好月圆,好土的名字。”却也好美。我拿着菜单,却紧张得发抖。

  黎志元一边看菜单一边问侍应生:“隔壁间那桌客人是不是姓肖?我刚刚路过门口看见一眼,觉得面熟。”侍应生毕恭毕敬:“是肖先生。他今天和乔小姐订婚。”我腾地站起身来,手里的菜单落在桌子上,打翻了水杯。黎志元也愣了。只有侍应生聪敏,他一边擦桌子一边跟我说对不起。他哪有对不起我?对不起我的是肖言。

  我走去洗手间,手指划在走廊的墙壁上,划出长长的线,谁也看不见,就像谁也看不见我心里的伤。

  第七十五话:肖言,让她出去

  我看见了乔乔和肖妈妈,她们从走廊的那一端向我走来,越来越近。乔乔真的忘记了我的脸,她目光如月光般清澈。不过,肖妈妈也仅是看了我一眼,就走了过去。她还是慈眉善目的。我回头看向她们的背影,她们手挽手,如同母女。肖妈妈也回了头。那射向我的目光化成了两只剑,嗖嗖刺向了我。

  黎志元在来找我的路上,想象了一千遍我歇斯底里的样子。我让他如了愿。

  我推开“花好”的门,看着里面的男男女女。肖言坐在乔乔身边,在看见我的那一瞬间冻结住了笑。我觉得他的样子可笑极了,像只脚踩两条船而翻下河去的落汤鸡。

  肖言向我走过来,才两步,肖妈妈就开了口:“你是不是走错门了?”我看着肖言:“没走错,我就是来找肖言的。”肖言继续向我走过来,肖妈妈又开口:“肖言,让她出去。”肖言离我越来越近,再有一步,我就可以抓住他的手了。我想抓住他,离开这里,去哪里都可以。

  不过,肖妈妈身边的男人站了起来,他一头白发,该是肖言的爸爸。他声如洪钟:“肖言,你应该明白后果。”肖言止住了脚步,在我面前变成一尊雕像。那人又说:“请不相干的人出去。”我也变了雕像,从内而外一层一层僵直。

  是黎志元把我带走的。他过来揽我的肩,在我耳边说:“来,跟我走。”肖言又变回了人,他冲过来,挥开了我身上的黎志元的手,他说:“放开她。”那洪钟又作响:“肖言,让她出去。”肖言的眼睛湿润了,我看着他,像是溺在了深海中。

  我在肖言的目光中,跟着黎志元离开了“花好”。我看见了肖言的身不由己,看见了那双白发的老人给他划下的界限。末了,我看了一眼乔乔。她的目光清澈如旧。

  黎志元把我扶到他的车上,问我:“我们回上海吧?”我点点头,说:“开快一点,飞起来我也不怕。”车才刚移动,那侦探又打来电话。黎志元应允了他一个数字,他透露给我们一个消息。他说:“肖言现在的父母,并不是他的亲生父母。”

  我收到肖言的短信,寥寥几个字:先不要回上海。我把短信给黎志元看,黎志元摸了摸我的头:“我陪你。”我继续利用黎志元对我的惦念,我觉得自己因为可卑而变得卑鄙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我和黎志元静悄悄地坐在车里。夜色天天如出一辙,美丽与否相差不过毫厘。我问黎志元:“今天的夜色美吗?”黎志元说:“不美。”

  我对黎志元说:“我的家庭是最普通的家庭,我的爸妈是最普通的爸妈。他们用一辈子赚出一套房子,把最好吃的留给我吃,希望我学业有成,有个体面的工作,再嫁个靠得住的男人。”黎志元说:“这样的家庭,是最幸福的。”我问:“你呢?你的家庭幸福吗?”黎志元笑了笑:“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他不愿多说,我也不再多问。不过黎志元又说:“等你有心思听时,我再讲给你听。”的确,我的心思在那“花好”中迷了路,找不到出口。

  我和黎志元就这样坐到了午夜,他脱了他的外套给我披上。我说:“我从来没觉得这么亏欠别人。”黎志元轻描淡写:“我是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人。”我伸手捅了捅黎志元的“肋”,黎志元吓了一跳。我笑道:“就这还插刀呢?”

  终于,肖言终于打了电话给我。他说要找我谈谈,我告诉了他我在哪里。我问黎志元:“我该怎么办?”黎志元反问我:“我又该怎么办?”

  第七十六话:欠他们一个儿子

  肖言的车停在黎志元的车后,他下了车,站在车旁等我。黎志元对我说:“去吧,去问问明白。我就在这等你,如果你不需要我了,过来告诉我一声就行了。”黎志元的话让我内疚极了,整颗心团成了一团。我把黎志元的外套还给他,下了车,走向肖言。

  肖言一把把我搂进怀里,不顾及黎志元,也不顾及自己已是别人的未婚夫。我推开他,骂道:“浑蛋。”肖言骂不还口,却问:“他是谁?”“他”自然是指黎志元。我说:“我的朋友。”我是据实以告,黎志元定位过我们的关系,是普通朋友。肖言拉上我的手,说:“我们找个地方谈一谈。”我抽出我的手:“不要找地方了,就在这里谈吧。”我在一瞬间哭了出来,我想,也许肖言再也不会抱我了,也许肖言再也不会拉我的手了,而我却没有好好珍惜之前的每一次。

  我的眼泪肖言见了太多次,像是要多过我对他笑的次数了。

  我问肖言:“你的亲生父母呢?”肖言被我问得吓了一跳,伸向我脸的手一下子缩了回去。“你怎么会这么问?”肖言问我。我哼哼地笑了两声:“现在不是你问我问题的时候。”我觉得自己伟大极了,像是能呼风唤雨。

  肖言招了供。他说:“我早就应该告诉你。”我继续伟大:“现在也许也不晚。”肖言倚在车上,说:“我家在浙江一个农村,家里父母健康,有三个哥哥,一个弟弟。”这次,我也被吓了一跳。这个我爱得奋不顾身的男人,文秀,细腻,彬彬有礼而又面面俱到,而他现在在告诉我,他本应更朴实,更粗犷。肖言接着说道:“肖家从我们五兄弟中挑了我,那时我刚满四岁。”我心直口快:“你的亲生父母把你卖给了肖家?”我的一个“卖”字狠狠伤到了肖言,这该是他避讳的字眼。肖言点点头。我看不见肖言的眼睛,于是我看不见他的心。

  肖言笑了笑,说:“小熊,今天我会明明白白告诉你,我和肖家的瓜葛。”我突然不忍了,我觉得是我亲手撕开了肖言的伤口,他说他疼,我不信,我非要让他疼给我看。我说:“不,肖言,别说了。”肖言又笑了:“让我说吧。我对不起你,这些话就算作我在为自己开脱吧。”我走到肖言面前,手扶着他的肩。他的肩在颤抖,我第一次看见他颤抖。

  肖言说:“我八岁时,肖家竟有了自己的亲生儿子。他们给他取名叫肖宝。”肖言兀自笑着:“很傻的名字是不是?但却很贴切。”我也跟着笑了笑。肖言继续道:“我十岁时,同学与我打赌,赌我不敢带肖宝出来玩,我不服气,骗过了保姆,把肖宝带出了家。我和同学玩得尽兴,却丢了肖宝。肖家报警,悬赏,上报纸,上电视,却始终找不到肖宝。”肖言说:“我欠肖家一个儿子。”

  我觉得老天爷真是有趣。肖家买了肖言,自家的儿子却又被别人拐走,被别人买了去。也许老天爷还正自以为是地自认为公正,却殊不知,天下人日日对他生怨。

  我问肖言:“肖家对你好吗?”肖言还是笑:“还算不薄。没有肖宝之前,他们视我为己出,有了肖宝之后,也依旧供我衣食住行。”肖言住了口,我却追问:“他们不怪你丢了肖宝?”肖言又颤抖了:“那时,妈妈差一点掐死了我。而爸爸说,让我活着,来偿还。”我失声痛哭,整个人瘫在了肖言的面前。

  黎志元扶走了我。他见我瘫在地上,就从车里跑了过来。肖言对黎志元说:“我并没有把她交给你,但现在,请你好好照顾她。”我在黎志元的怀里,双脚沉重得像是不属于自己。我离肖言越来越远,我的心也不属于自己了。它陪着肖言,去偿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