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节
原碧一脸的粗鄙相惹恼了旨邑,后者以原有的姿势抱着谢不周,同样不动声色;同时,她对谢不周将玉猪送给原碧这件事重新感到愤怒,甚至耻辱。
谢不周一直闭着眼,不知道外部发生的情况。他感到头部的疼痛正在旨邑的怀里缓缓消退,像水被海绵吸收那样,然后,又有种新的、柔软的东西慢慢流进来,棉絮一样轻盈,溪涧水一样清澈,他感觉到旨邑胸部的温度,以及她身体予以的慰藉。他不动,也不敢妄动,怕不小心把舒服时刻弄浊了。
旨邑与原碧清楚这对峙局面,前者怀着看戏的心态等着后者的表现能保持多久。遗憾的是,期待很快就结束了,因为原碧忍无可忍,阴阳怪气地说了一句“挺会享受啊”。旨邑感到谢不周身体微微一震。谢不周睁开眼睛,看见气急败坏但强做斯文的原碧,平静地说道:“头疼,你也可以让我享受一下。”原碧说:“你可以同时享受几个人,我可做不到同时伺候几个人。”旨邑立刻明白她指桑骂槐,含沙射影,将她和谢不周都搭进去了。她原本想放开谢不周,这下反倒箍得更紧,低头对谢不周说:“今天你挺累,要不先回去吧,记得少吃药,尽量休息好,别去想难受的事情。”旨邑的话意味着她和谢不周的感情,较之原碧要深得多。原碧知道,所谓“难受的事情”,无疑是指他母亲死了,但他需要的不是她原碧的安慰,而是倒在旨邑的怀里。原碧脸色青一阵,白一阵,仿佛马上就要昏厥过去。
谢不周极不情愿地离开旨邑的怀抱,从桌上拿起车钥匙,歪歪扭扭地走了,出门后又转回来对原碧说:“走吧,送你回去。”
清陈其元《庸闲斋笔记》说:“淫书以《红楼梦》为最,盖描摹痴男女情性,其字面绝不露一淫字,令人目想神游,而意为之移。所谓大盗不操戈矛也。余弱冠时,读书杭州。闻有某贾人女,明艳工诗,以酷嗜《红楼梦》,致成瘵疾,父母以是书贻祸,取投之火;女在床,乃大哭日:奈何烧杀我宝玉。遂死。杭人传以为笑。”
瘵疾就是现在的痨症,从前的闺秀死于这种痨症的很多,名为痨症,其实又不是痨症,或者不止是痨症,十有八九是因抑制而发生的性心理的变态或病态,不过是当时的人不解罢了。我知道读《红楼梦》产生的意淫是美好的,对我的小脚产生的意淫同样也是美好的,总之同胞们千万别憋出病来,但也别惹出火来。
我最近有一系列不愉快的事情,我发现男人比婊子还贱。有个男人仅通过一次电话,没几天就发短信来,说他想我,想亲我,如果我同意,他立马就飞过来。我回答我不召男妓。还有一个也没见过面,交流稍微多一点,但也无特别的情感。此人有晚突然发信给我,说他整整三十五岁了,活得痛苦辛苦艰苦孤苦,今晚他谁也不想,就想和我在一起。我可怜他,我告诉他这世界上谁也不会比谁好过多少,痛苦是活着的唯一理由。他坚持要与我见面,我回答没什么好见的。我没有义务替他消愁解闷,我更不会和他睡觉。
其实我真想把自己扔到垃圾堆里去。我最近心情非常糟糕,我亲眼见到大白天X跟Z抱在一起(夜里头什么事都可能干出来)。我站在他们面前,他们视若无睹。Z真是个淫贱货,明知道X和我的关系。她是见不得x和我好,嫉妒了,不舒服了,又想插一脚,搅一杠子。x不承认和她有暧昧关系,他说他们是好朋友。脑袋都贴到她Rx房上了,我不相信他和她是纯洁的男女关系。我着实痛苦,我不想写出“痛苦”这两个字,真痛苦是没法言说的,所以我闭嘴。扪心自问,我是真心爱X,真心对他好,我真心真意。但是,世界上的女人太多了。凭心而论,X真的是个不错的男人,我这么说。并非因为他出手大方。和他一起感觉很好,他知道怎么让女人身心愉快。我最终相信x和z没做肮脏事,x的母亲死了,在那种特殊情境下,发生那一幕,似乎可以理解。但我还是愤懑,他们抱在一起的时候,如果不是春情荡漾,那么,会是什么样的心理活动?如果地点换在其中一人的家里,他们一定会有进一步的动作,总之,他们什么也没干,是当时的环境条件不允许。话又说回来,事情过去N天了,我为何还要对此纠缠不休。
某天上午X给了我一万块钱。告诉我买哪个品牌的衣服,在韶山路某个商场有专卖店,或者是五星级酒店的购物中心,他还是不能陪我。我认为他是不愿意和我一起行走。我真的去了,意大利品牌,一套衣服四五千,穿上身不错,我舍不得买。我不是那个消费层次的人。我在步行街挑了几件,给X买了一件“BOSS”牌长袖红色T恤,顸我三件衣服的价格。下午X又来找我,他把我拉到一个咖啡厅,好像有一段很长的故事要讲。我把衣服给他,他看一眼放下来,告诉我给自己买就行了,他衣服很多。他看上去神色不好,破天荒穿了件黑毛衣,似乎还在服丧期。我给他点蓝山咖啡,他不要;我给他柠檬水,他要矿泉水,好像有意和我拧巴。我感到问题严重,我问他我犯了什么错,他说不是我的错,是他对不起我。我以为他打算向我坦白他和z的关系,我一边为我对那事的敏感把握感到高兴,一边又为此怒不可遏。我佯装宽厚,告诉他什么也别说,我都知道,事情过去了,就不要再提了。X对我的态度表示惊奇,他问我都知道些什么,在说某些事情以前,他还是强调一下,他和Z什么问题也没有。于是轮到我诧异了,问他有什么对不起我的。他犹豫了很久,咖啡都喝得见底了,他仍没找到他要说的话。其间他感到头痛,用白水吃了两片药丸。我感到自从他母亲死后,他情绪一直不对,似乎有一个问题始终琢磨不透,而他又拚命琢磨,将一辈子琢磨下去。
这多少是件丢脸的事,尤其是当我再一次将它说出来。我从没有过这样的经历,一个男人对你好过之后,突然告诉你,他并不爱你。这样也就罢了,如果他还说,他爱的是你的朋友,他对你好只是想激起朋友的嫉妒心。唤醒她对他的爱情,这才是真正难过的所在——也就是Z,他相信z是爱他的——也就是说,我只是x的一颗棋子,他拿我走了几步,虚晃几招,过了楚河汉界。就任凭敌人将我吃掉了。在他的全盘棋上,他从来没重用过我,从来没想过我的力量远不止于牺牲。更加悲哀的是,我以为我赢了Z,抢走了Z的男人,一度开心得要命。我到z的店里去,并不是真的为了挑什么玩意儿,只是想看看,z蒙在鼓里的无知样(那天她那里有个帅小伙,神情古怪,天知道他们是什么关系)。z以守为攻,没想到我现在反倒成了z的嘲笑对象。我永远不能忘记她抱着x时看我的挑衅眼神,她故意对X说那样温柔的体贴话。看她闷骚的样子,有婊子的潜质,是块当婊子的料。
当X说完。我不敢相信那是真的。但那千真万确。我感到自己正在垮掉。我笑了,我笑得x很不自在。我不会乞求他,更不会在他面前可怜地哭泣。我不想让他觉得自己强大。我不会让他作为一个征服者与主宰者骄傲地垂怜于我,我不需要他的道歉,甚至不能让他感觉我为此伤心。侮人者必自侮,我心上插着他剌的剑,鲜血暗流。我问x。我们一起做过多少次?他说有十几次。我说,准确地算,是十次半,有一次不成功。我又笑。我对X说,我感觉你不错,无论技巧还是东西。中国人当中,很难找到和你相匹敌的,噢,DEEP、HARD、FAST,你喜欢女人这样求你。你很卖力,按十次算吧,总共两万块,价位还不算低,有需要再来找我,一切都好商量。
我笑着走了。外面风一吹,眼泪就飞,我为我的表现感到欣慰,并且痛彻心肺。我当时很想找人喝酒,但是我进了美发厅,我用最贵的药水,烫了一个时髦的发型,如果不是考虑到要站在讲台上,我差点要染成麦子成熟的金黄色,爆炸一头麦芒,让自己也认不出自己来。我为什么要和z争风,我当我的老师,她做她的自由人,她风骚她的,我生活我的,我为什么非要和她比。女人不联合起来抵抗男人,相反还要和男人勾结起来伤害同类,如此看来.女人没有解放,也不可能获得真正的解放。我会接着写博客,大家等着,会有更精彩的看头。今天接着贴图片,这一张已经接近大腿根部了,下一张会到哪个位置,我琢磨一下。
水荆秋兑现了他的诺言,带旨邑到丽江住了一周,彻底弥合了旨邑在阳朔留下的伤痕。对旨邑来说,那是扬眉吐气的一周。爱情到了一个无法无天的环境里,陡然膨胀庞大,两人都始料未及,他们几乎更情愿呆在床上。她感到不能再忍受与他的别离,提m她的想法,她打算把“德玉阁”搬到哈尔滨去,她渴望在他身边生活。她唯一需要他做的事情就是帮她找好铺面。他顿了一下,过后觉得这想法不错。她说岂止不错,简直是太过完美。她后悔早没想到这一步,让彼此度过那么多苦苦相思的日夜。不过,话又说回来,正是那些相思的日夜,他们才知道对方于己的重要性,而她也才有搬到哈尔滨生活的决定。总之,想到即将到来的厮守生活,两人不免欢欣鼓舞。
但水荆秋有他的隐忧,一怕不能时时在她身边,冷落了她;二怕总不着家,惹梅卡玛生疑。旨邑宽慰他,一切由他掌握,十天半月见一次面,她就满足了,她不是贪婪的女人。水荆秋说十天半月太长了,他的身心都会反对。她说她会做好饭菜等他,洗干净身体盼他,她的一切就是他的家。
他们在僻静的树下重演了高原的一幕(他的手探进她的身体),她以相同的方式回应了他。她感受到高原的气息。新月一弯,藏在薄云里。她怀着感恩的心情,嗅着身边不知来自何处的芬芳,对他说:“你闻闻,空气里的祝福,甜的。”月色给她蒙上神秘之纱,他看见她的另一种美,像一只在月光下的森林里东奔西跑的动物,忽然停在他的面前,满心喜悦地仰望着他。他嗅,但嗅的是她:“你就是我的空气,甜的。”她立即融在他的怀里。然后他们沿着街道漫步,现实像街道的灯火慢慢地遥远,缩小,他们从现实的背景里凸显出来,暂时找到了他们的幸福。于是她希望彼此变成两棵树,永远站在这里。
“我只要你在我生病和死亡的时候,守在我身边。”她想到哈尔滨无亲无故,他就是她唯一的亲人,眼巴巴地说,“你不能欺负我,任何时候都不能。”他点头,说他永远都在她的身边,永远都不可能伤害她,她永远都是他最疼爱的人。
他们在昆明机场分手,他回哈尔滨,她回长沙。
她似乎找到人生目标与意义,忙着打点一切。是否真的心甘情愿当水荆秋一辈子的情人,旨邑不问这个,但目前对此义无反顾。“德玉阁”的租用合同还差一年多到期,她考虑叫母亲过来打理(这样阿喀琉斯也有人照顾),又担心母亲离不开小镇,也不放心她独自呆在长沙。想来想去,干脆关店挂上“外出采购”的牌子,免得老主顾以为玉店倒闭了,印象不好。当旨邑意识到她的每一个细节都在为回来作打算时,不免吃了一惊,于是对自己的行为提出质疑:究竟是欲还是爱,促使自己去哈尔滨,去水荆秋的身边。或者仅仅只是以大动作证明她对他的爱,以期换取他对她更深的爱,也就是说,只有他对她有更深的爱恋,才会使他感到要挣脱原有的家庭束缚,迫切地想要飞到她的怀里来。他曾经说过,他是鸟,她是他的天空;她是鱼,他是她的海洋,现在鱼向海里游去,鸟儿也理当向天空飞来。她还想到生个儿子,这个念头从没消失过,它就像她的血液,一直在她的体内循环。一粒麦子,不落在地里死了,仍旧是一粒,若是落在地里死了,就结出许多子粒来。无论如何,她希望麦子落在地里死去。
别的事情好安排,让旨邑感到棘手的是,不知道阿喀琉斯怎么办。原碧不喜欢动物,关系也已经弄僵了,不能找她;秦半两要去贵州;另有两个朋友忙得前脚踢后脚,饥一顿,饱一顿,阿喀琉斯跟着她们过不好,算来算去,还是托付给谢不周比较合适。
旨邑见谢不周的第一感觉是他变了,像关进动物园的狮子,模样块头还是原样,依旧健康强壮,只是皮毛不及先前有光泽,眼里烟波浩渺。鸭子死了嘴还硬,粗话不改,但是说出来也不如从前爽脆,好像开了封的饼干,因为受潮变得软润。她叫他别一副霜打过的样子,她懂得子欲养而亲不待的苦,她的父亲在她上高中的时候病死了,她一天也没有孝敬过父亲。她说谢不周,你没有必要认为全是你的错,好好生活,就是对父母最大的孝敬。过去的事情,让它过去,我还是喜欢你原来的样子。
谢不周笑道:“生活个JB,生活比妓女的感情还虚假,但他妈的能怎么办,虚假就是生活的本质,老夫一直以为活得很真实,扯淡,一切都在教导老夫,包括你,旨邑,你自己恰恰是放任自流的生活,你根本不想从生活里抓住什么,你和我都是彻底的悲观主义者,不过是以不同的消极方式与生活对抗。老夫知道你心有所属,你在挣扎,你喜欢这种挣扎,在挣扎和疼痛中,你才感觉到你的存在。和老夫一样,也是个受虐狂。说实话,如果你和老夫上了床,用不了多久,老夫就会去找别的女人,老夫喜欢不和老夫上床的你,懂吗?”
旨邑笑着说:“我当然懂,我不费吹灰之力就看透了你。咱们是一路人,一路人是不能纠缠在一起的。我很高兴你说这些,咱们的确可以做兄弟了。我跟你说,谢不周兄弟,并非我不想和你上床,你身体很性感,连性格也是性感的,你说生活是假的,但你比任何男人都更真实地面对它。我不和你上床,因为我一定要相信爱情,相信爱情,就不能亵渎它。今天我告诉你两件事,一是我要去哈尔滨生活,回不回来,什么时候回来,我都不知道;二是请帮我照顾阿喀琉斯,它是我从屠刀下救回来的,它是一只土狗,不会有宠物狗那些娇生惯养的坏毛病,它知道如何真实地生活。”
“去追随那个男人?你所谓的爱情?旨邑,他不离婚一一他有家室老夫没猜错吧?(旨邑点点头)——就不是全心全意地爱你。老夫不相信男人,老夫比你更懂男人。你觉得他为你颤抖,为你投入,这个老夫相信不会假,有时候男人自己都分不清他是什么东西呢,他也会夸大感觉,进入表演状态。他给你谈起离婚这样那样的困难吧,说妻子对他付出过很多,妻儿没了’他不能活对吧?让你觉得他很有责任感,不由自主地同情他,怜爱他,钦佩他,死心踏地地跟着他——你觉得世上再也没有比他更具爱心的男人了——老夫言中了吧?”
“兄弟,给点鼓励,别泼冷水,我这是头一次为了爱情背井离乡。长沙是我读大学、生活成长的地方,我从没动过到另一个城市生活的念头呢。男人怎么样我不管,我感觉我没看错人,他不娶我没有关系,如果给我留个孩子就更知足了。你以为我是一心要结婚的女人?俗。兄弟我看透了婚姻,婚姻像什么呢?婚姻就像一场掩耳盗铃的游戏,懂我的意思吗?至于婚姻能不能解决性生活,你比我更清楚,你说过你一结婚就阳萎,一个完全属于你的女人像张白纸似的,既读不出内容,更没写点什么的兴趣。我认识的已婚男人在家守身如玉,在外统统外遇。这就是我三十年的生活经验总结。”
“看来,无需老夫帮你认识男人了,老夫无话可说。阿喀琉斯没问题,老夫请了保姆,说不定哪天晚上一锅炖了——别急,逗你玩。其实,老夫也有事跟你讲,你什么时候走,看看是否能喝到老夫私底下设置的小范围的喜酒——老夫打算结JB婚了。”谢不周并无喜悦神色,倒像天黑前自觉走进笼子里的鸡。
“和谁结?和原碧?”旨邑故意说出错误答案。
“别你妈总点老夫死穴。史今是个好姑娘,不和她结婚,她也不会嫁给别人,所以结不结都是厮守一辈子的事了,主要是缓她父母之急。可怜天下父母心啊,人家嫩嫩的黄花闺女,转眼就被老夫糟蹋四年了——结了婚,不能到处随心插柳,真是亏。”谢不周还是那腔调。
“少喊冤,你哪次结了婚规矩过。结婚是对的,别连对女人负责都感到难为情。我知道你是羞愧这个决定迟了,让史今等久了,对她亏。”旨邑又点一次他的死穴。
旨邑心里承认对秦半两有一丝不舍,她愿意接受“一丝”这个说法,浓缩且浓烈的一丝,像苦丁茶,若经泡散,可能是一杯巨大的带浓酸苦涩味道的东西。她想起他第一次到她的店里找玉饰,他宛如一条小溪,自然平淡地流向她寂寞的森林,她感到自己是一棵溪边的草,立即弹出了两片新叶。她和他说话,彼此竟全无生疏感。他的一切都很对她的胃口,暗合了她对未知恋人的某些想象(对水荆秋的爱并非油然,而是被他征服)。想到此处,她宁愿相信,对秦半两有一缕不舍。她认为一缕比一丝多,用一缕恰到好处,既没有抹杀内心对秦半两的牵挂,又不至于像绳索那么强大到对水荆秋的情感构成威胁。她想起秦半两就刹不住车,从他们去看古墓,博物馆,到逛古玩市场,吃饭,谈论,以及惊心动魄的近距离接触,仍是心惊肉跳。一种醉感,瞬即麻痹全身。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不愿意去想这意味着什么。她不得不老实回答自己,其实对秦半两的想念,有一绺那么多。她相信一绺比一缕略为丰富,缕还是纤细的,而绺,有时可以为一大绺,但是松散的,不至于牢固到绳索似的对水荆秋的情感构成破坏。她很少这么仔细地想过秦半两。因为离别,她得以如此深入地回想。每次被他攥着手,就感觉整个身体、整个生命都被他攥紧了。他卷翘的发梢,透出一种健康与乐观。有时很文雅,有时像一个西部牛仔。他有着正派男人的言行举止,着装整洁,走路绝不拖泥带水,表情净爽,极严肃又极单纯……旨邑感觉再往细想,有精神越轨的危险。她想去哈尔滨前再和他见上一面——不知他人在长沙,还是贵州。她去湖南大学找他,又不想显得刻意,刻意是危险的举措,是危险的暗示,她必须小心翼翼地避开这个雷区。
她一路走,一边看周边景致,像个外地人。她想起刚到学校报到时,看见长沙这样的大城市,很是惊愕。现在长沙的一切都已平常。临近湖南大学时,旨邑忽然有点紧张,她发现自己并没有做好见秦半两的准备,于是在毛主席挥手的雕像周围徘徊。她感到似乎没有必要来这一趟,电话说一句就行了,甚至可以什么也不说,反正他和她都会离开长沙。但是,既然来了,为什么又躲躲闪闪,她感到自己神经兮兮的很可笑,像个初恋的小女生。她抽了自己一鞭子,便马不停蹄,往秦半两的工作室疾驰而去。
见那两扇车库似的大铁门半开半掩,她知道他在,仿佛已经看见了他,她忽觉心满意足,要打道回府,却被寂静的神秘之门召唤。她还是走了过去。她看见秦半两正坐在画板前,他左前方的沙发上,侧卧一半裸的女人,双脚翘搁于沙发扶手之上,手里翻着一本有彩色插图的书,紧接着她看见了女人脸上笨重的狮子鼻——千真万确,那正是属于原碧的鼻子。旨邑吃惊不小,即便如此,她仍保持平淡无奇的神色,原碧穿的是宽大及膝的男式衬衫,她再一次感到原碧是个不可估摸的怪物。
秦半两是从原碧怪异的表情中判断有人来了(他感到原碧有点得意),回头见是旨邑,也是一愣,打翻了油料盒。而此时旨邑掉头便走,秦半两则放下东西追了出来。原碧又一次令旨邑反胃,并且这种反胃影响了她对秦半两的感觉。她冷淡地说她只是路过,随便看看而已。他说原碧只是他的足部模特。她说她是你的什么,和我没关系。她想,其实这件事未尝不是解决她和他的问题的好办法,她要去哈尔滨,无谓再做任何牵挂。他说旨邑,是这样,我在网上看到一个私人博客上的一组照片,给作者留了言,请她做我的模特,没想到那个人就是原碧。旨邑鼻孔里笑了一声,说,足部模特,为什么整个人只罩一件衬衫?天气挺凉快的,不怕模特受凉么。好了,没必要说太多,我也只是在走之前来看你一眼,很抱歉打扰你工作了。秦半两急了,问她走到哪里去。她说去哈尔滨,她已经在那里租好了门面,听说那边买卖不错,况且她从小喜欢冰雪,而南方的冰雪太少,因此她选择去哈尔滨,会在那儿生活,可能回长沙的机会不多了。然后她问他去贵州的事,他说月底走。她说她也就那个时间去哈尔滨。他说保持联系,他到那边换新电话立刻告诉她。她点点头,想到再见面不知哪一天,或许那时彼此生疏得令人悲伤,就提前落下泪来,把秦半两弄得心如乱麻。他捏起她肩头的一绺长头发,沉默不语,然后找到答案似的,抓住她的双臂说道,旨邑,我希望你能跟我一起去贵州,教学,生活,喜欢就留在那里,不喜欢就随时回来,我都听你的。
屋子里的原碧从窗户看见他们站在湖边,低头不动,像两尊石像。
旨邑心里更乱,这种局面比她想象的更令她痛苦。水荆秋已经在等她了,怀着他热切的爱情等她。她知道也许去哈尔滨是走向结束,走向爱情的绝路,即便如此,她必须去走到尽头,让残缺的,以残缺的方式圆满。甚至可以说,她是为了早一点看到结果而去的。她也知道,和秦半两去贵州,是走向开始,走向爱情的开始,希望将会是遍野的花,她和他的感情必将是一座完整的、正常的、美好的山,秦半两没有“梅卡玛”,她无人可妒,她就是秦半两的“梅卡玛”,她大可为此扬眉吐气一番。她怨恨水荆秋让她过那窝囊又窝火的日子,不人不鬼的生活,只能咀嚼而不能吞咽果腹的感情。
旨邑显得很虚弱,气若游丝,说她也许会去贵州看他。他的胸膛是个巨大的漩涡,她正处在危险的边缘——她把这看作内心对他的情欲。她接着说,她很珍惜他们之间的情谊。她把脖子上的玉观音摘下来,递给他。秦半两将它捏在手心,看着她。她说他送了古钱币,她要还他一个人情。他知道她故意这么说,她有不愿讲出来的心事,于是说道,你想和我扯平,扯不平的,你不想我,我也会想你。如果你想我,告诉我,我会去哈尔滨看你,如果你想回来,我会去哈尔滨接你。这番话说得旨邑心头滚烫,差点一头跌进他近在咫尺的怀里。在眼泪落下来之前,在意志濒临崩溃之前,她受伤似的从他身边跑了。.诚恳点说,旨邑在哈尔滨获得了崭新的生活。不过请注意,崭新并不意味着幸福或者不幸,只是她从前未曾经历过的,包括感情感受感知。她不习惯的是饮食,粗淡无味,分量吓人,她心里流淌湘江,怀念长沙的口味虾臭豆腐鲷子鱼农家小炒肉,偶尔想起长沙的人和事,感到时光正在远走,自己也在老去。刚到哈尔滨,水荆秋每日来看她,冒险带她在哈尔滨转悠,像哈尔滨人那样吃喝,像间谍那样不动声色。有两次水荆秋在餐馆遇到熟人,他不慌不忙,让旨邑看到一个“惯犯”的从容不迫,她就此赞美他。他并不计较她的讽刺,只是感到有必要减少抛头露面的次数,他形容四面楚歌,大白天撞枪口的可能太大,他们应做猫头鹰在夜里出洞。她立刻反驳他,说夜里他这只鸟就得回笼,扑腾出来的理由不好寻找,后果不可估料。他说无论什么时候,他的心始终紧贴着她,他把她揣在他胸口的兜里,放在他的心窝里,他永远爱她。恋爱中的女人往往昏了头,几句动听的话就引开了她的注意力。
到她清醒时,他已不再甜言蜜语,并且朝她挥舞一面恶的旗帜——那块玉中精英的和田玉,磨光了外表的温润,露出石头的粗砺与冷硬。
先不讲后来如何,单说现在。水荆秋来看旨邑的间隔时间越来越长,果真到了她说的十天半月一次。期间不断出国访问,意大利、巴西、俄罗斯,像个功成名就者飞在天上。旨邑埋怨他的淡漠,他描述这个过程就像婚姻,对此结果毫无意外。她说,她和他的感情会因此无疾而终,而婚姻还是婚姻。他抚慰她,表示永远不会离开她。她无话可说,只有想念阿喀琉斯,感到有阿喀琉斯在身边她会坚强。阿喀琉斯一面彰显她的寂寞,一面消解她的孤独,让一条狗整天陪在身边,终究是对水荆秋的无声反抗。
离开长沙到哈尔滨,旨邑感到自己付出了代价,而哈尔滨的生活离想象的距离颇远。举目无亲。与水荆秋的片刻欢娱,不能抵御零下二十度的寒冷侵袭。心就像掉光树叶的枯枝,脆弱而冷硬。枯枝上的美丽雾凇,不过是废气的凝结。“德玉阁”门可罗雀,人们对她甚至颇为警觉。她对秦半两的怀念不可遏止地涌现,就像寒冷直逼心田。过多御寒的衣服使她感到自己臃肿不堪,添了迟暮的心态——假若一辈子这样与水荆秋耗下去,晚景必定凄凉。至为关键的是,做那事时,水荆秋已经不顾她的感受,自己完事便收工,有一次她正在兴头上,他却心烦意乱地撤了。她把这看作爱情的黄灯警告。她见到一床悲哀,满屋荒诞,一个情妇的下场昭然若揭。然而,冠之以“伟大”的爱情不惧怕这些,即便性事淡淡,她和他还存在精神奕奕——与她做精神的深度纠缠是他最初的理想,他们还有伟大的探讨,可以谈惠特曼、聂鲁达、艾柯或者福科。于是不可避免地陷入另一种荒诞——他和她谈精神世界的问题,为什么非得有肉体在先?为什么不可以使精神纯粹?现在的情况是,仿佛他和她交媾了,所谓精神便成了他付给肉体的钞票,比嫖客和妓女的买卖关系高尚许多,同样不存在世俗的责任与义务。
有一次旨邑流露了自己的哀痛,近在咫尺相思,不如远在天涯怀念,她说干脆回长沙算了。水荆秋急了,打算周末清早就赶过来陪她,带她去哈尔滨郊区看雾凇,滑雪,到松花江敲冰钓鱼,他和她将在外面过夜,他会把她摁倒在雪地上,让她尝尝雪地野合的痛快。那天,旨邑一大早就笼着袖子在屋外等着迎接他,来来回回转了很久,等得无聊堆了一个丑陋的雪人,水荆秋还是没来。十点钟时,他发来信息,告诉她正在谈事,会迟一点,暂时不要联系。旨邑立即想到他被梅卡玛缠住了,她感到发生了与自己有关的事情。对旨邑来说,接下来的时间里,与其说是等待水荆秋,毋宁说是等待某种真相——她十分想知道他们处理问题的方式与结果。水荆秋中午赶到的时候,旨邑精神抖擞。事情果然与旨邑估料的不差,水荆秋准备出门时,梅卡玛冒出一句冷话,说他最近不太正常,她有必要和他谈谈。水荆秋不得不坐下来,自觉荒谬地与她“谈”了三四个小时,梅卡玛说他有问题,他反问她有什么问题,虚打了数十个回合,最终梅卡玛摔门出去不了了之。其实梅卡玛很容易就能弄个水落石出,但将事情搞得太明白对自己没有任何好处,只不过给水荆秋敲一下警钟,让他懂得好自为之。梅卡玛是奸诈的。
突如其来的冷空气冻蔫了水荆秋,危机感使他心里忐忑不安,和旨邑的计划因此泡汤。他战战兢兢,令旨邑大为不快。
没几天,水荆秋告诉旨邑,他和梅卡玛陷入冷战,他意识到自己的确对梅卡玛及梅卡玛的家人关心不够,他有必要表现一下——正如旨邑估料的那样,他将给他的家庭注入新的亢奋剂,他打算带所有家人离开哈尔滨,去海南岛温暖几天。
春天本是温暖的季节,是个诗意的词藻,蕴藏姹紫嫣红的希望,但在哈尔滨,只是寒冷削骨,空洞乏味以及灰暗多尘。想到水荆秋为补偿而表现的贤德样,旨邑内心充满蔑视与嫉恨。她猛烈地甩头,以期将这些无聊的东西扔出脑海,却摇晃出水荆秋和梅卡玛在阳朔的情景,他们又将遭遇两米乘两米或者两米乘一米八的大床,拉开了朝海的窗帘,他的身体由勉强开始到渐入佳境,一举结束了冷战,化解了冰冻时光。旨邑为自己满脑子的男欢女爱感到羞愧,她试着将肉体排除在外,将水荆秋的肉体还给梅卡玛,一时间竟也摆脱了苦恼,于是她发现,她的痛苦,原来完全源自肉体。
哈尔滨像个包围圈渐渐缩小,空间狭窄得令旨邑呼吸困难,她给谢不周打电话时,说她的生活既“操蛋”,也“扯JB淡”,谢不周叫她不要学他讲粗口。生活是他妈逼美好的。她问他婚礼举行了没有。他沉吟片刻,说道:“现在‘大老二’已经正式下岗,成了无业游民,史今不许‘搞活经济’,管理严格,下场果然很惨。”话虽如此,旨邑还是听出谢不周心情不错,她知道他说话的方式,十有八九找到了过日子的小感觉。每一个人的幸福生活都可能引起旨邑的挫败感,三十年来没有完整地爱过一次,没有完整地拥有一个男人的感情和肉体,这很荒唐。她低声说自己可能会回长沙,这边生意清淡,房租以及日常开销压迫,有坐吃山空的危机感。谢不周笑着说这并不是她要回长沙的原因,她的错误在于喜欢挖出美好事物的残骸败絮,像该死的科学,总是要把事情弄得水落石出,让男人无处遁形,可怕。
旨邑真动了回长沙的心。在水荆秋与家人去海南岛的时间里,她背上钓鱼工具,一个人去松花江敲冰钓鱼。站在冰河上,眼望白茫茫的四周,不知如何下手。不远处一群少年在冰雪上奔跑追逐,扔雪球,打架摔跤。她想这是他们的家园,不是她的归宿,她已经怀念湘江流淌的混浊与岳麓山凝结的青翠。
当一个戴棒球帽的男孩滑过来的时候,她叫住了他,向他请教。男孩开口说话时,旨邑才发现她是个姑娘。姑娘长得眉目清秀,利落短发漆黑亮泽。她对旨邑的口音和她携带的钓鱼工具表现好奇。旨邑没想到,这个姑娘竟是个冰上垂钓的能手,她打赌旨邑不可能钓上一条鱼。旨邑说她钓的是时间和心情。姑娘俨然是行家里手,嘲笑旨邑,枉了这套装备。她一面小心敲击出冰窟窿,一边说她这样独自垂钓很危险,北方有句俗谚叫“七九河开河不开”,春季转暖,冰面拉力减小,即使厚也不会结实。她像多年的老搭挡似的传授经验,旨邑看着她洒脱的动作,心想她肯定不会和已婚男人纠缠不清,便羡慕她的自由青春。姑娘又说,凿完眼后,不要急于打窝,应该看看冰眼下是不是净底儿。旨邑问什么是净底儿。姑娘说净底儿是指钓点下是较平且净,没有淤泥的地方,鱼钩放进冰眼,浮漂会随坠下落。钩坠一着底后,漂尖立刻一顿,这一停顿,正说明下面是个净底,在此打窝是没问题的。旨邑佩服她懂得真多。她看见一窝清水。姑娘检查旨邑用的诱饵,这回笑得很宽容,她已经彻底知道旨邑是个南方人,便说得更为详细,告诉她冰钓打窝儿,一般都选用红虫。水浅可以放十几个红虫,隔一段时间再续。深水施钓,就不能只用红虫打窝了。由于水深的缘故,红虫下落至水底的时间相对较长,加上红虫的蠕动,即使没有水流,下落后就偏离了冰眼,失去了打窝儿的意义。有的人会用面团或鱼饲料,将红虫粘上或团在其上,放入冰眼,这样打窝就较稳妥。换言之,旨邑此次垂钓,真的只能钓钓时间和心情了。姑娘表示愿意留下来作进一步指导,旨邑自然接受。
两个人守着冰窟窿,保持垂钓的样子,又仿如对着火炉烤火。她们都不期望会有鱼咬钩,所以散漫地聊天。她们嘴里哈出白气,鼻尖冻红了,两头熊那样突起在茫茫白雪之中。
姑娘说她叫稻笫,大学四年级,学考古,地地道道的哈尔滨人,从没去过南方。听旨邑说她是毛泽东的家乡人,叫稻笫的姑娘眼露惊喜,笑容俊美,问了很多关于毛主席的家乡,关于南方的问题。她的声音短促有力,如短发一般干净利索,旨邑感到她有股书生剑气,不觉心生惋惜,假若稻笫是个男孩,在她排遣寂寞,垂钓消愁之时,或许能牵引出新的感情,压倒水荆秋。然而,旨邑又深幸稻笫是个姑娘,爱情的苗头像男人一样无处不在,倘若三心二意,爱情就像满大街的男人一样泛滥廉价,旨邑不想让自己的感情贬值,更不想让水荆秋流俗街头。即便现在的野外如此空旷寒冷,白雪这般明亮扎眼,内心那么忧伤落寞,水荆秋与梅卡玛在海南岛形影不离地双飞双宿,即便稻笫是个英俊少年,旨邑也不想寂寞寻欢,更何况她已经牺牲了秦半两。
稻笫的直率获得旨邑的信赖,她坦然相告,她因为一个男人才来到哈尔滨,才在此无聊垂钓。稻笫说那肯定是个已婚男人。旨邑苦笑一下,说爱情不分已婚未婚,不受世俗道德观念的引导与约束,反之则不是爱情,是苟且与苟活。稻笫则往窝里撒了一把诱饵,不作评说,后又谈到爱情自由论,说一个人的个性,精确地决定了他的全部行为和思想,人是通过自己的所作所为,才知道自己是什么,通过自己所遭遇的痛苦,才知道自己的价值。
稻笫这番话引起旨邑对自己遭遇的迅速回忆。春节她留在哈尔滨.原因复杂:买不到火车票、机票太贵(手头紧)、不知如何跟母亲解释秦半两,想与水荆秋过一个团圆年——这个是决定性因素。不过,从大年三十到正月初五,旨邑得到的只是鞭炮与烟花的粗暴虐待,她有多孤单,它们便有多绚烂。大年夜,她真想去某个酒吧坐台,跟陌生男人回家,做一条无名无姓的母狗,强胜遭受冷落的有名有姓的女人。她在夜里涌起对水荆秋的满腔仇恨,天一亮便理解并宽容了他,他若有个电话或短信告知他的歉意与想念,她就重新义无反顾无怨无悔地爱他了。水荆秋直到初六才来与她在床上呆了个把钟头,那时她已熄灭了所有对于春节的热忱,正在想方设法越春节之狱。然而,水荆秋身上的家庭气味以及节日温馨惹恼了她,她一肚子怨气,找茬儿与他大吵了一场。无论她怎么闹,他百般依顺,一概温柔认罪,待她平息怒气,才表白他是如何因她坐立不安,心神不宁,如何日思夜想,强颜欢笑,仿佛他是家庭妓院里一个卖春的女人,比旨邑独守空房的情形还惨。她转而同情他,再仔细打量他时,的确看出他毛发狼藉,小眼痴迷的无助相貌。
旨邑望着稻笫很想问自己的这番痛苦遭遇,价值何在?
而此时一个出乎意料的情形出现了,水窝上的浮漂剧烈一抖,猛地沉下去,旨邑尚未反应过来,稻笫已“唰”地扯起了钓竿,一尾鲫鱼被拉出水面,落在雪地上弹跳。旨邑惊喜失声。稻笫取出鱼钩,掂量了一下鱼的重量,说:“有的男人爱好少女,有的男人对少妇情有独钟,江青只吃七两左右的鲫鱼,这条正合适,可见女人也有自己的选择爱好,对么?看在今天教你钓鱼的份上,假如有一天我去南方,你必须请我吃顿南方菜。”稻笫谈男女之事,竟像个风月老手,令旨邑刮目,便问她喜欢哪类男人,稻笫笑说她不喜欢男人。
“原来仅仅是因为我攻击了你的生活,才令你苦恼,原来这是你唯一的苦恼,平时你是心安理得心情舒畅,从来没有为我苦恼过,也就是从不把我当回事。你早就习惯了在情人和妻子之间游刃有余。我是心态不好,如果我为这种身份的生活感到快乐,对我来说是罪过,我会为我的快乐感到羞耻。我爱的男人带着另一个女人抛头露面,同床共枕,而我和他只能在门里头在黑夜里蠕动,我是只肮脏的寄生虫,必须在你们完好的家庭与婚姻之躯体里才能苟活。你不要总强调你的生活在我之前,不要暗示现在的局面是我自愿找来的,既然你丝毫都没有想过它可能改变,在你们的婚姻红润健康之时,我先烂死掉,我走,可以了吧。”
引起旨邑说这段话的原因很简单,当水荆秋从海南岛回来,她问他在海南岛是否和梅卡玛交配了(她不想把“做爱”这个词用在他们身上,那令她不舒服,说“交配”时,她会将他们想成两头猪,或者两条狗。总之是和她无关的畜类),惹水荆秋生怒,指责她不该总是攻击他的生活,他和梅卡玛在她出现前就是夫妻关系,他为她的心态感到苦恼。听旨邑说要走,他更是痛苦难堪,细数高原上的第一次见面到后来的每次恩爱相聚,情到深处眼发潮,音发哽,仰首长叹奈何天。其间有些细节连她都忘了,听后既震惊又感动,确信他比她苦,比她难,比她对爱更执著(尽管他的执著与现实相悖)。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抛开回去的想法,与他含泪拥抱,感觉既是失而复得,又似破镜重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觉这份感情的珍贵不凡。
然而,旨邑的身体对洗干净了的水荆秋感到不适,她鄙视他不洁的部分,最无廉耻的部分。在某一时刻,旨邑忽然变成了梅卡玛,亲眼看见水荆秋虚假做秀,便想到古来俗话,什么百年伉俪是前缘,禽鱼草木,各有蝉联,所谓伉俪,断不是水荆秋与梅卡玛这样的夫妻,但这不影响他们活在传颂中。孔雀藏起尾巴不让人看,这是孔雀的矜持;男人把外遇的漏洞修盖成藤蔓缠绕的绿荫,这是男人的技术。梅卡玛在这绿荫中感受习习凉风,神清气爽,无论如何想不到,之所以如此舒服,全因一个叫旨邑的女人。
时间使爱情蒙灰,城市星罗棋布的街道瓜分使爱情面目全非。长沙早过了莺飞草长的时季。岳麓山的花也结了果。湘江正丰满。鲷子鱼在黄昏跳跃。鲫鱼早产完了卵。臭豆腐的香味从胡同里飘出来。眼前干燥的街道,验证一片混沌的日光。水荆秋就是这北方街边的一棵老树,为一个屋檐遮风挡雨,给一扇窗户拂红送绿。在充满暗示的季节里,他并未孕育新的饱满的爱情,相反,像产完卵的鱼那样,感情瘦瘪,习以为常。
旨邑两手抱胸,一个声音清晰地告诉她,她没办法继续在这鬼地方住下去了。
水荆秋去英国了,哈尔滨又空了。在某种意义上,它早就空了,水荆秋将越来越多的时间留在家里,有时候一整天都没有消息,仿佛有什么东西让他警醒,致使他在原本疏忽的婚姻关系上大做文章。旨邑的去意也一日强胜一日,心里知道妾的命运,大抵是这般落花流水。
去英国之前,水荆秋临幸了一下旨邑,质量水准一落千丈,旨邑描述进入老夫老妻状态了。水荆秋承诺回来补偿,定叫她讨饶。旨邑暗叹,无人能令时光倒流。她要的恰恰不是身体的硬度,而是心的柔软度.换言之,是爱,是温存。春药不能证明爱,更不能代替爱。她对他的补偿一说不以为然,淡定思痛,腹中起草回府计划,少不了找谢不周帮忙,打谢不周手机,无人接听。
旨邑正伤对黄昏,便见稻笫骑摩托车冲进她的视野。她走进来,有几分像秦半两,只不过他是一匹活跃的种马,稻笫是一匹结实的母马。在没有水荆秋的哈尔滨,稻笫适时出现,她带来草原的清新空气,令旨邑心底一阵清爽,心底充满感激。显然,稻笫有着殷实的家庭背景,旨邑从她的眼神就能作此判断,而稻笫的坐骑及装备,都在证实她的判断。
稻笫带来一个青花笔筒,制形周正端庄,胎质尚算细腻,釉面光滑,瓷器上用楷书录有韩愈的《师说》,不过她声明这并非清康熙时期的货,那价值几十万的东西,别说她舍不得送,就是舍得,也不知去哪里寻宝。旨邑喜爱这个青花笔筒,色泽典雅,精致有加,只是自己受之有愧。稻笫二话不说,将旨邑散乱的笔连同发夹一并放进笔筒里,证明非她莫属。稻笫在旨邑面前只那么一晃,她便看清她的头发:剪得极短,发质柔韧,乌黑闪亮,仿佛青花器釉,黑色沉淀于釉光深处,干净明亮。
旨邑喜欢它们,只说:“原来送礼物也可以这么霸道。”稻笫道:“你以为只有爱情才霸道吗?其实,一个人可以遮蔽你的世界,你也完全可以站在世界之巅来看一个人。”旨邑愣了,匆匆回答:“你这小孩,倒会纸上谈兵。”稻笫道:“后半句话,是我妈妈说的。我七岁时父母离了婚,我只看见妈妈的痛苦。我当时就想长大了要保护所有女人。”旨邑说:“感情上你一定有恋父情结,喜欢成熟男人。就像我,偏爱找已婚男人。”稻笫道:“爱受制于心,而不是受制于理性。但你不健康。你有病。”
旨邑答自己是有病,问稻笫喝点什么,稻笫说最好是啤酒,旨邑取出两罐青岛,说道:“他去了英国。不用多久,我也回南方去了。”稻笫玩着啤酒罐,没吭声,直到啤酒罐从手中掉下来,问:“不再来了?”旨邑点头:“橘生南为桔,生北为枳。为人妻显贵,为人妾无尊,回去做我的自由人去。”稻笫替旨邑拉开啤酒罐,“干一杯,让爱情成为一场宿醉。”旨邑狠狠喝了几口,骂道:“小屁孩,老装成熟,你谈过恋爱没有?知道妾是什么东西吗?妾是一条丧家犬,要忠诚,还要容忍他喜欢别的犬。在少得可怜的遛犬时间里,穿得漂漂亮亮,戴着颈圈,被他牵着,贱到幸福。我离开自己太久……真的……受够了。”
稻笫低下头,仿佛有愧于旨邑,从表情到形体语言,无不呈现出认罪的状态。良久,稻笫缓缓说道:“我爱过一个有夫之妇。”
旨邑的电话响了,是谢不周,“老夫适才在洗澡,想念老夫了?”旨邑问为什么洗澡,谢不周称旨邑为多疑的女人,他只是爬了山,是岳麓山,与女人那座山无关。旨邑问长沙天气怎么样,她过些天想搬回长沙。谢不周说自打旨邑离开,长沙不是下雨就是大雾,天若有情天亦老,眼看整个城市就要发霉了,还有,湘江发了一次大水,差点淹了橘子洲头那棵松树。旨邑问哪棵松树。谢不周说,就是他背《沁园春》,她弯腰笑时,以手相撑的那棵松树,前几日,他发现松树被她撑歪了,树干上还留着她的掌印。
谢不周的玩笑照亮了旨邑的内心,她立觉温暖,甚至甜蜜。谢不周要来哈尔滨接旨邑,旨邑道无必要,倒是长沙有几桩事需他帮忙安排,便逐一嘱托,谢不周皆满口应允。
“刚才聊到哪儿了?你说什么……爱过有夫之妇?”旨邑挂了电话,以为稻笫将“有妇之夫”说成了“有夫之妇”。稻笫打断她,“敢不敢跟我去飙车,追风逐日?”旨邑看一眼摩托车,双排管,翘臀,后座比前座略高,她必须身体前倾紧伏在稻笫的背上。她看稻笫,这匹结实的母马的背,光泽耀眼,青春勃发,她犹疑不定,才发现贴紧同性的背,并不比异性容易。然而,在空城的最后几天,旨邑不想以泪洗面,她要朝气蓬勃地开始全新生活,水荆秋与他的苟且婚姻,将如她体内排出的废气,消逝于北方的天空。
稻笫给旨邑扣上头盔,手碰到她的下巴,旨邑身体一紧,突然问道:“你没有男朋友?”稻笫低头看旨邑,“我不喜欢男人。”两人相距太近,稻笫的呼吸在旨邑的脸上爬。旨邑在感到这种对峙的危险时,脸立刻红了。稻笫摘下旨邑的头盔(旨邑心惊肉跳),再给她戴好(旨邑松口气),翘起一边嘴角(笑形很酷),道:“你顶多二十四岁。”旨邑说:“我有自知之明,无需你来告知。”稻笫故作惊诧,“你一点都不谦虚。”旨邑笑道:“你没听说,过谦者藏奸,过默者怀诈么?”稻笫说道:“不错,我喜欢。”
她们很快上了北环高速。风驰电掣。旨邑环住稻笫的腰,贴在她的背上,由于情境的特殊,除却紧张,竞无闲乱想,穿梭中感觉在飞,像玩电子游戏,身临其境,果然刺激。夕阳挂在树梢,云团遮住了彩光,不一会便下起了小雨。天公作美,旨邑催稻笫极速飞驰,体验雨中快感,只见二人仿佛凌空于水面,人车一体,一切都在腾云驾雾。
旨邑正沉浸于美妙,只觉车身几次抽搐后,猛然一歪,斜刺里冲向中间绿化带(与此同时,她右小腿一阵灼热),被树挡了一把,最后横在草地上,只剩两个轮子飞速旋转。
稻笫左手骨折。旨邑右腿皮肉之伤。在医院,稻笫对旨邑道歉,旨邑愧疚,说:“是我的错,应该叫你慢开。”稻笫翘起一边嘴角,“那不是你的性格。你性格中有太多被压抑的东西。”旨邑说道:“小屁孩。”稻笫求她,“我妈会送饭来,陪我吃。”旨邑严肃,“不许说我和你飙车。”稻笫说:“骗我妈太难了。”旨邑问:“骗谁容易?”稻笫虚晃一枪,“谁都不容易被骗。”旨邑又骂:“油嘴,小心长出歪胳膊来。”稻笫说:“我有个表姐在长沙,看来得加强联系。”旨邑不信,“表姐是一种菌吧,下雨就往外生长。”稻笫十分认真,“你知道我最喜欢哪种青花瓷吗?颜色白而闪青,质莹而薄,釉面光滑,吹釉烧成后能看出制胎时的旋纹,青花色沉淀于白釉的深处,润泽典雅的那种。”旨邑补充道:“还要配以这样的形体:撇口,束颈,丰肩,肩以下渐收。”稻笫说:“就像你。”
转眼到了秋天,旨邑又作了回长沙的决定,她怕在大海上渴死。水荆秋离开十天,她只是平静地想起他,就像一边看书,一边摸阿喀琉斯光滑的毛;或者是喝茶时,吐掉嘴里的茶叶渣,他几乎在她的意识之外了。
旨邑正思忖“俱往矣”,接到水荆秋的电话,他颤颤微微地说在机场遇到了怪人,可能要出大事,正在登机,回来再细说。旨邑满头雾水,头一次见水荆秋这样慌张,便想那怪人是否三头六臂,面目狰狞。水荆秋下飞机直接到旨邑的住处,放下行李箱,不安地点上一根烟,眼望旨邑,脸色既诡异又无辜。旨邑吓住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水荆秋夹烟的手指抖动,眼神像被大雨淋过的鸡,“我正要打算过安检,一个陌生男人拦住我,说我印堂发黑,半年内必有大劫,照他说的做,能化凶为吉。”旨邑哑然失笑,讽刺道:“教授,你相信了?被骗了多少钱?”水荆秋:“三百多块。身上没更多的钱。”旨邑心想真是迂腐,又问是什么大劫。水荆秋说:“桃花劫。不能近女色,反之,则有大难。”旨邑笑道:“荒诞!荆秋,你不想近我这女色,何必拿这种玄秘的东西做借口。”水荆秋见旨邑不信,从包里摸出几张黄色符纸,“晚上十二点正,要把它们烧了。他很负责,还留了名片。”旨邑看到符纸只觉后背一凉,心里七上八下,便问那人长相穿着,水荆秋说穿的西装革履,长什么样完全不记得了。旨邑道:“毫无疑问,是个骗子。你根本就不该答理他。你既然已经信了,那就该听他的,别近女色。”旨邑说的真心话,水荆秋反倒掐了烟,手一挥,说:“不去想了,该干吗干吗,爱怎么着怎么着吧。”说完一把将旨邑抱在怀里。此举令旨邑心生痛快,感动莫名,脱口说了下面这番话:“亲爱的,如果像你这种常年烧香拜佛的人都会有大难,那么像我这种从不烧香的人,怎么得了?有什么大难,让它全部落在我的身上。”谁也不会想到,旨邑这样说会一语成谶。
水荆秋百忙之中问:“安全不?”旨邑答:“安全,身上才干净。”一晌贪欢无需赘述。事后水荆秋心中戚戚,夜晚近十二点,揣了纸符到街上烧了回来,长吁一口气,道:“阿弥陀佛,听天由命吧。”旨邑说:“你后悔了?”水荆秋:“不后悔,死也认了。”旨邑:“那该死的骗子,坏我们的气氛。今晚回去吗?”水荆秋道:“我说是明天的飞机回来。”旨邑贪恋这一刻温馨,本打算告诉水荆秋将回长沙,却难得与他同床入梦,不想进一步坏了良宵,便只管尽温柔之术,不谈扫兴之事,甚至一度打消了回去的念头。
再度缠绵时,水荆秋才发现旨邑的腿伤,惊呼了一声,抱腿在怀看了许久,很是心疼。旨邑说碰到一起车祸,两辆汽车相撞,摩托车为避免追尾往人行道冲,她正在走路,就这样被擦伤了腿。旨邑撒谎。她只想表现自己的孤独与不幸,让水荆秋产生内疚,让他因自私而忏悔。水荆秋听得捏了一把汗,紧搂住旨邑,果然说道:“我最不放心的就是你,你可千万别出什么事,否则我会难过一辈子。”
旨邑感动流涕,抱着属于别人的丈夫,顿觉甘愿如此与他终老。
只是天一亮,当光从帘缝里钻进来,时间和生活立刻变得十分具体,夜里的一切随夜淡去了,要面对的现实随光涌来了,到水荆秋提起箱子回家,旨邑的心里便空了。接下来,旨邑的情绪进入某种循环,当她训练自己的爱,让它向现实妥协时,爱既吻她,也咬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