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你让我情何以堪
春日的湖滨风光自不必说,每一个角度都可以入画,其实严格来说这并不是一个湖,而是多个湖泊连城一片,算得上是一个规模不小的湖区。远处的青山在阳光下显出一抹淡灰色的影子,近处的树林叠染着不同的颜色,深深浅浅的绿,和着天空的宝石蓝,还有岸边白的梨花红的桃花,缤纷的色彩在水中不断晕染,远看好似一幅流动的锦。湖岸的风很大,大片的苇丛随风起伏着覆盖在湖岸,不时有白色的水鸟鸣叫着盘旋,抑或临水嬉戏,大自然的和谐与优美淋漓尽致地展现在眼前……
朝夕已经好几年没有来过湖滨了,一路上就发现变化很大,建了很多楼盘,还有度假村什么的,此刻面对着一望无际的湖光山色,顿觉身心舒展开来,连日来的疲惫和烦闷烟消云散,她特意要寇海停下车,下来走走。
她当然记得这个地方曾经带给她怎样的希冀和梦想,不过现在她跟连波已经结婚,所有的希冀和梦想都不及现实来得生动,连波也没有再跟她提过这里,她自然也是忘了的。她已经得到了她想要的长相厮守,那些虚无缥缈的诺言现在看来是多么的幼稚,离开了俗世烟火,什么样的诺言都是不靠谱的。
但偶尔通过报端,她还是知道,这里已经建成了一个自然湿地保护区,政府下了大力气政治周边环境,大举迁移造成污染源的工厂,杜绝在湿地范围内违章建房,连原来住在湖区的居民都被强制迁至划定的生活区,诸如此类的措施成效显著,现在的湖滨不仅水草茂盛,天空碧蓝,湖水也恢复了从前的清澈见底,很多匿迹多年的水鸟又逐渐返回湿地的报道也经常见诸媒体。
“走,到士林那里去,那里比这更美!”寇海拉朝夕上车。
还隔着很远的距离,朝夕就看到湖岸的一个山坡上,大片烟雾状的紫色自一个院墙里蔓延出来,深深浅浅仿佛流动的紫墨,恣意地涂抹在湖岸的水云天光中。
朝夕已经多年没有见过那样的紫色,她知道,只有紫藤萝才有如此辉煌的紫,樊疏桐该不是住在那里吧?
因为被没收了钥匙,寇海只得在院外摁门铃。
稍倾,屋里传来樊 疏桐不耐烦的声音,“来了来了,谁啊!”那声音无端地透着怒气,樊疏桐并没有看到寇海身后的朝夕,大步流星地奔出来,一边气冲冲地开门一边吼,“怎么又是你啊?”
看样子他心情极其不佳。
寇海摸清了他的脾气,不会再这个时候找他的晦气,赔笑道:“我给你带了客人,你看谁来了!”说着稍稍让开,将朝夕拉到跟前。
有数秒。樊疏桐保持着那样的表情和姿势没有动,他眯起眼睛,像看着一个天外来客似的打量朝夕:“朝夕?”
“哥,你住这啊?”朝夕努力挤出一丝容,表情也极其不自然。
彼时,那满院的紫藤萝,让她透不过气。
她心里隐约明白过来,可是扔不能信。她不能相信,他何以将这地方藏得如此滴水不漏,他在等着数秒,还是在缅怀什么?
她和他自己那些不堪的过去,还值得缅怀吗?
“进来吧,你可是稀客。”这时候樊疏桐已经反应过来了,表情像是雷雨转多云,脸部原本僵硬的线条瞬即变得柔和,他拉开镂花铁门,侧侧身让朝夕进去,“没想到你会来。”说这话时明明语气很恬淡,可是转过脸跟寇海又是另一种腔调,“你怎么老往这来,你嫌我不够烦是吧?”
寇海横竖脸皮厚,大摇大摆走进院子,哼了声:“你怎么这么不知好歹,我给你带来贵客,居然一点都不感激。”
意识到朝夕可以为他撑腰,寇海立即提起了十足的底气。
“好,谢谢你,现在没你什么事了,你可以走了。”樊疏桐就势给他作了请的姿势,不过是往门外请。
“啊呸,我偏不走!”寇海像到了自己的家一样径直朝屋里走。
而朝夕还站在院子里的花架下,仰着头打量那开得绚烂无比的紫藤萝,一串串地自花架垂下来,形成一面面花帘,随意地用手拂动,顿觉暗香浮动,朝夕吸着气,太过极致的美丽令她不能呼吸。
“前几天开得还要盛些,下了一场暴雨,很多花都掉了。”樊疏桐陪她站着,介绍说,“为了找这些花种,可费了些工夫,我以为你永远不会看到的,这满院子的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都两年了。”
“这花架比大院里的还要打呢。”朝夕流连于此,不忍离去。
樊疏桐观察着她的反应,嘴角浮出笑意,说出来的话却莫名透着伤感:“大院里的紫藤萝已经不怎么开花了,估计是花藤老了吧,花终究也会老,人也会亡,能等到你来看这些花,真是不容易,我以为这辈子都等不到了的。”
朝夕顿时像被针刺似的,打了个颤,局促地笑了笑:“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怎么现在也变得这么文绉绉的,我来是给你送粽子的。”她给他看看塑料袋里的奇形怪状的粽子,“快端午了,让你尝尝我包的粽子。”
樊疏桐的目光却始终停留在她脸上,眼底泛着哀伤。
而她的目光闪躲,他捕捉不到丝毫令他欣慰的情意,他转过身,背对着她,仰起面孔犹自叹息:“你都会包粽子了,我还种着这些花,有什么意义?”
没有意义。
什么都没有意义了。
她已经是他人的妻,他独自守着这满院的紫藤萝只不过在凭吊一份卑微的执念,佛说,随风而至,随风而逝,这世上已经没有什么属于他了,挣扎到最后也不过是他一个人守着地老天荒而已。一个人的地老天荒,就是他最终的结局。
寇海刚进屋没几分钟就要走了,突然接到队里的电话,有钥匙急呼他。他准备了一肚子的话都没机会说,只得跟朝夕递了个眼色,意思求她帮忙劝劝樊疏桐。朝夕会意地点点头。他这才松口气,跟樊疏桐说:“我走了,好好招呼朝夕。”
“这是我的家还是你的家?”樊疏桐没好气地横他一眼,指了指沙发,示意朝夕坐,不耐地跟寇海摆摆手,“你走你走,快走!”
“那我走了,朝夕,我走了啊。”寇海磨磨叽叽地朝门口走。朝夕“嗯”了声,坐到沙发上。樊疏桐正欲说什么,寇海还在门口,“我走了啊,走了,朝夕。”
“你快走,没人拦着你!”樊疏桐气咻咻地朝他吼。
门哐当一声,总算是走了。
可是不到两秒,门又开了,寇海探进头,满脸堆笑地跟朝夕继续着最后的道别:“朝夕,你别客气,多聊会儿。”
樊疏桐忍着,等着这厮快点滚。
寇海带上门,脚步声渐去渐远,似乎是走了。
樊疏桐总算耳朵根子清静了,“渴不渴?我去给你倒杯……”一句话还没说完呢,寇海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回来了,推开门笑得跟个弥勒佛似的,“朝夕,要不要待会儿我来接你回去?”
“不用了。”朝夕说。
好,又关上门。一秒,两秒……第五秒,门又开了,“朝夕,要不我给连波打电话,让他来接你?”
“滚!”樊疏桐操起茶几上的一盒火柴就朝他砸过去。
“砰”的一声,寇海几乎是同时关上门。这次总算是滚了,可是到院子里了他还在跳起来喊:“朝夕,我真走了啊!我走了,真的走了哩……”
朝夕终于意识到这家伙是在恶作剧,咯咯地笑起来。
樊疏桐无奈地摊摊手,“这家伙就是这样,我都快被他烦死了,三天两头就跑过来,我把公寓让给他住他还不让我清静。”
“寇海哥是这样的,以前就爱闹,你们几个不都是这样吗?”朝夕的评价一点都不客气,她打开袋子拎出一挂粽子,“尝尝我包的粽子,出门的时候又煮了会儿,还是热的呢。”说着扯下一个,递到樊疏桐跟前,“尝尝,味道不错的。”
樊疏桐接过那造型极其抽象的粽子,左看右看,好像拿着的不是粽子,而是一个恐龙蛋,他瞅着朝夕,脸上的表情极其怪异:“你……确定这是粽子?”
这话好生耳熟。
“不然你以为这是什么?”朝夕照样一点也没觉着不好意思。
樊疏桐忍着笑,一点点地剥开粽叶,浅尝了口。
“嗯,很香。”他倒是很由衷地点点头,“我已经很多年没吃过这东西,小时候倒是经常吃,长大后没人包给我们吃了。”
“以后我年年包。”
“谢谢。”樊疏桐细细嚼着粽子,仿佛品味的是时间最奢侈的美味,他脸上笑着,心里却不知为何堵得慌,“朝夕,谢谢你。”
“自家人,客气什么。”朝夕四顾张望打量房子。
自家人……
可是你们的家并不是我的家。樊疏桐目光飘忽地看着朝夕,明明很甜的粽子竟然有些涩涩的苦。兴许是糖放多了,他有些模糊地想。
朝夕则完全被房子的装修风格弄得很迷惑,豪华自不必说,却并不时髦,反而有些怀旧,俄罗斯大吊灯,乌木地板,藤制沙发,米色带流苏的落地窗帘,似乎都有些似曾相识。她怎么瞧着都有些像大院里的那个宅子,只不过家具要新的多,而且看得出来做工非常精致,收拾得也很干净,应该有专人打扫,否则地板不会擦得这么亮,茶几上也不会纤尘不染。朝夕看到了茶几上的药瓶,大大小小的瓶子堆了好些个,有的盖子还是开着的,她指着那些药瓶,“你,还是要吃药吗?”
樊疏桐含糊地“嗯”了声,“不好意思,挺乱的,这几天很累,没顾得上收拾。”
朝夕受惊不小:“这屋子是你收拾的啊?”
“不然呢?”樊疏桐自嘲地笑,拿过茶几上的烟盒,抽出一支,用火柴点上,“我又没有连波那样的运气,可以有人帮我收拾。”
这让朝夕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了,搓着手尴尬地低下头。
气氛顿时变得微妙起来。
“我带你上楼参观下吧。”樊疏桐起身,自顾朝楼上走,“下次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还回来,楼上看风景挺好的。”
他忽然很怕孤单面对她,就如此刻。
每一分每一秒都让他觉得很难捱,而这分明又是他时时刻刻希冀着的,在这屋子里闭上眼睛就会想象着她的到来。
真的面对她了,他才发现他原来比想象中的还要脆弱。
“好,我正想参观下呢。”朝夕于是也起身跟着上去。
樊疏桐带着朝夕到楼上转了个遍,唯有走廊尽头的一间屋子他没带她进去,“堆杂物的,挺乱。”樊疏桐解释道。最后绕道了卧室门口,他故意指了指里面,“敢进去吗?”“讨厌!”朝夕瞪了他一眼,大方地走了进去。
樊疏桐却看着她的背影陷入无边无际的凄惶,她的背影一如少女时期的纤瘦,这么多年了,她就是他的一个梦,他摆脱不了,于是放弃了挣扎,任由着她在无数个冷清的夜里一点点地蔓延进他的梦境,而他,也许直到生命终止都不会醒来。
可是,她明白这一切吗?
“真美……”朝夕在露台上发出由衷的赞叹。
樊疏桐走到她身后,指着远处波光粼粼的湖区说:“看,芦苇——”
朝夕深呼吸,站在高处,她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周边的地形,这栋房子建在一个山坡的边边下,樊疏桐介绍说,山坡上居住的都是湖区原来的居民,后来被政府集体迁过来的,山坡抑下就是湿地保护区了,樊疏桐的这栋宅子正式介于山坡和保护区之间,可谓占尽了得天独厚的地势。
湖岸的芦苇生长得非常茂盛,起伏翻涌着,一层层,一浪浪,非常有画面感,听说经常有摄制组过来取景。
朝夕看着那些翻飞的苇丛,不由又想起来母亲,想起了幼时在老家胭脂河畔的苇丛里嬉戏的情景,母亲那时常带着她在河畔一待就是半天。那时候的母亲是极美的,因为她心里正思念着某个人,一个女人一旦心里有了思慕的人,就会格外美丽。可是这世上大凡美丽的东西总部长久,比如爱情。母亲的悲剧时时在提醒朝夕,不能太执念于某样东西,否则只会让自己受苦,可这世上很少有人能做到说放下就放下,朝夕不能,樊疏桐亦不能。
有那么一瞬间,朝夕几乎落泪。
她不敢回头,只能长久地凝视着湖岸,声音发着颤:“哥,你让我情何以堪?”
“你不该让她到这来。”连波傍晚来接朝夕时,跟樊疏桐说。晚饭时朝夕做的,打电话加来了连波,吃完晚饭兄弟俩到观景台上散步,樊疏桐面朝着夕阳迎风而立,解释道:“是寇海带她来的,我也很意外。”
连波不好说什么了,凝视着湖面上金色的波纹,叹口气:“哥,你这是何苦呢?”
“什么意思?”樊疏桐侧脸望向他。
“你修这么个宅子有意义吗?她已经是我的妻子,你的弟媳,有些事情你能放下就放下吧……”
“你还怕我跟你抢?”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
“你就是这个意思!”樊疏桐冷冷地瞥着他,“我一天不死,你就觉得有威胁,连波,我的存在对你来说就这么不堪吗?我并没有打搅到你们,我只是守着我自己的地方过我自己的生活,倒是你,似乎太过惦记这里了。”
“哥……”
“别以为我不知道,从这宅子建成的那天开始,你就惦记了,我经常看见你的车停在那边的马路上。”樊疏桐一语点破,想是夕阳映射的缘故,目光中近似燃着火,“为什么你不进来?是我心里有鬼,还是你心里有鬼?连波,我想我已经做到了我能做的,如果我放不下她,两年前我就不会退出,你知道我的脾气,我得不到的别人也休想得到,可是我退出了,只因你是我的弟弟!你呢,你是这么对我这个大哥的,我安安稳稳过着自己的日子,你还像防贼一样地防着我,你不带朝夕来这里就是在防着我,连波,我对你很失望。”
连波只是摇头:“不,哥,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我不带朝夕来这里不是防着你,我是觉得很愧疚,我曾经跟朝夕勾勒过这样的家园,可是我没有能力帮她实现,我觉得有愧于她。我总想对她好,可是连起码的承诺都兑现不了,而你轻易就实现了这一切,我明明不如你,却偏偏横刀夺爱,这让我心里很不好受,即便现在跟朝夕过得很幸福,我也觉得不好受……”
“你不必如此,是我放弃的,不是你横刀夺爱。如果我不放弃,你就是拿十把刀也夺不走。而我之所以放弃,不仅仅是因为你是我的弟弟,也因为朝夕爱的是你,这是我最无能为力的事情,所以我只能放弃。”
樊疏桐背着手,面对着落日下的湖水,深深地叹息,“似的,我很爱她,我不会跟你说假话,一直到现在我仍然那么爱她。就是因为爱,所以我才想让她幸福,她跟着你才觉得幸福,我有什么办法?何况,我终究是欠她的,曾经那么伤害过她,我才真的是心里有愧,尤其是……因为那个孩子,她差点连命都丢了,我为她修这个宅子算得了什么。哦,对了,忘了告诉你,这个宅子并不在我的名下,当初建的时候就划到了朝夕的名下,我将来若不在了,你们可以搬到这里来住……”说着他别过脸看着连波,顿时有些诧异,“你怎么了?”
连波两眼通红,迷迷瞪瞪地瞅着他……
“孩……孩子?她为你怀过孩子?”他闻所未闻。
“是的,你不知道吗?我以为你知道的,五年前她做的那个子宫手术就是因为当初流产时落下的后遗症,差点没命了。”
“不,不,哥,你不该告诉我这些。”连波连连往后退,整个表情都错乱了,嘴唇颤动,像是受到了莫大的打击,“你们……为什么瞒着我?你们连孩子都有过……”他指着自己的胸口,“那我算什么,哥,我算什么……”
樊疏桐有些意外,“连波,我以为你知道这事。”
“我不知道,我从来没听说过这事,没有人跟我说过,你们把我当什么了!以为这样就让我心里好过?不,我一点都不好过!我岂止是横刀夺爱,简直是厚颜无耻,我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亲人的痛苦之上,哥,我算个什么东西……”
“连波,你想哪去了!”
……
一连数天,连波跟朝夕都不怎么说话。下了班就把自己关进书房,不是写字看书,而是抽烟,朝夕每次推门进去就被呛得眼泪直流。朝夕打电话问樊疏桐,那天他跟连波说了什么。当时正是早上,樊疏桐似乎刚睡醒,声音懒羊羊的:“没什么,就是说到了你当初怀孕的事。”“你跟他说这些干什么!”朝夕气坏了,“你又不是不晓得他的为人,最怕欠别人什么,就是因为我跟你有过牵扯,他这两年心里都不踏实,老觉得对不起你,这下好了,你成功地打击到他了。”
“谁打击他了?他没这么弱不禁风吧?”
“你对你的弟弟还不了解吗?”朝夕又急又气,“他太善良,宁愿自己受委屈,牺牲自己,也不愿让别人因为他而受苦。他心里本来就有结,两年了都解不开,这下你又替他打了个结,你干吗扯那事上去啊,都过去那么久了……”
“朝夕,你这么在意他的感受吗?那我呢,你有没有在意过我的感受?他都这么大的人了,这么点事就搁心上摞不下,他还是不是个男人啊,我最讨厌的就是他这娘劲儿,他什么时候才能做个顶天立地的爷们?”樊疏桐显然被朝夕的话激怒了,瞌睡也醒了,在电话里吼声如雷,“你为了他这么指责我,置我于何地?就这么件事,你指的这么瞒着吗?你当他是三岁小孩吧,三天两头地闹脾气,也不觉得别扭!”
“樊疏桐,你吃炸药了?一大早就这么骂自己的弟弟……”
“他是我的弟弟,又不是你的弟弟,有你这么宠着哄着的吗?”樊疏桐越吵越精神,还觉得挺纳闷,“咦,朝夕,好久没听到你直呼我的名了呢,我觉得你还是叫我樊疏桐好,听着舒坦……”
“浑蛋!”朝夕被他气昏了头,张口就骂。
“谢谢,我在你眼里也就是个浑蛋,这两年我装得忒辛苦,你不辛苦吗?明明我们两个人有过那样的过去,曾经恨不得弄死对方,结果还装得礼貌客套,哥哥前妹妹后的,真他妈的不是个滋味,朝夕,我受够了!”
“你,你神经病,一大清早就发神经!”朝夕口不择言。
樊疏桐回过去:“不知道是谁发神经,不就是你的男人闹了两天脾气吗?你就紧张得跟世界末日似的,恨不得大家都去哄他,朝夕,你这样会惯坏他,你就不能让他学会点男人的气魄吗?”
“我觉得他有气魄得很!”
“有气魄还这么娘?你现在把他叫过来,你看我不把他扁一顿……”
“樊疏桐!”
“嗯,很好,就这么叫,很久没听你这么大声说过话了。”樊疏桐居然还很享受,存心刺激她,“朝夕,你自己不觉得吗,你装圣母装得忒别扭。”
跟朝夕在电话里吵一架,樊疏桐顿觉神清气爽,他觉得他的生活真是很无聊,无聊到要靠吵架来刺激麻木的神经。他对着浴室的镜子剃须,想象着朝夕气急败坏的样子,很是销魂,他忽然很怀念过去那只伶牙俐齿的小蝎子,觉得那才是她的本色,她现在装得跟个兔子似的,他这么看都不舒服。他觉得蝎子就是蝎子,温柔贤淑这样的字眼实在不适合她,他倒要看看,她还能装多久。反正他是装不下去了,他自认兽性难改,一不小心就露出马脚,这不早上被她一激,直接又打回原形了。
驾车去公司的路上,樊疏桐一边开车一边叹气,他的这个弟弟真是投错了胎,他怎么就不是个娘们呢,要么去演琼瑶就也可以,含情脉脉优柔寡断,扮相又好,一定可以赚尽女人的眼泪。
到了公司,秘书丁梅捧来一堆待签的文件,樊疏桐于是又叹气,没办法,都好些日子没来公司上班了,这个样子下去公司迟早会关门。樊疏桐想起阿才的事,问丁梅:“财务有没有把那笔钱划给陈良才?”
阿才的妻儿下葬后,樊疏桐叫阿才在家休息,工资照发,还给他发了一笔巨额抚恤金。可是丁梅说:“划了,可是阿才不收,又把钱退回来了。”
“退回来了?”
“是的,他说他没有理由收这笔钱。”
樊疏桐簇紧眉头,很难过:“是啊,再多的钱也换不来他妻儿的命。”他稍后给阿才打了个电话,阿才说:“樊哥,我不要你的钱,你并不欠我什么,我想通了,就算你没报警,以刀疤的心狠手辣,我老婆和儿子也没有活口留下来,我怎么能怪你呢?再说我一个人,要那么多钱干什么。”
“我不会放过刀疤的,阿才,我一定会要他以命抵命!”
“樊哥,你斗不过他的,你没有他狠毒。”阿才在电话里声音哽咽,透着沙哑,“报仇的事我自己去就可以了,我一定要亲手杀了他,将他千刀万剐,反正我现在什么都没了,也就什么都不怕了。”
阿才说,刀疤现在已经潜伏到了香港,投靠了一个黑道老大,有了靠山更嚣张了,他放出话,两百万取樊疏桐的人头。樊疏桐闻言哈哈大笑:“有没有搞错,我的人头有这么值钱吗?”
“樊哥,你小心点,现在的刀疤可是有大靠山的,就因为你报了警,他不得不退出内地的码头,他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你千万要小心!”
“我不怕他!我一无妻室二无儿女,也是什么都没有,我怕什么!我等着他取我的人头,看最后谁取了谁的!”樊疏桐丝毫不以为意,每天饱受头疼的折磨,活到今天他觉得已经是奇迹了,他从来未曾得到,何惧拭去?
刚挂了阿才的电话,寇海的电话紧随其后,张口就问:“刚打你电话老占线,跟哪个妞聊这么久?”
“滚!说正事。”
“好好好,我说正事,我有两个消息,一个是坏消息,一个是很坏的消息,你愿意先听哪个?”寇海现在说话越来与不靠谱,没事就打电话骚扰樊疏桐,这回很明显又是骚扰,樊疏桐一听就来气,“你现在很闲是吧?”
寇海忙说:“那我先说坏消息,坏消息是我跟燕燕分手了,拜拜了。”
樊疏桐“哦”了一声,一点也不意外,他早就料定这两个活宝不过是小孩子过家家,长久不了,就是不知道这次是不是又有他妈常惠茹的功劳,他漫不经心地问:“那很坏的消息呢?”
“很坏的消息是英子要结婚了。”
“……”
樊疏桐猜错了,寇海这次跟燕燕玩完,压根就没他妈什么事,相反,他妈也就是刚开始生了几天闷气,随后就采取听之任之的态度,不仅对他们公然同居的事不闻不问,还派英子送来户口本,有意鼓励他们结婚。寇海当时拿着那户口本,百感交集,五味杂陈,一下子就没了主张。他忽然对跟燕燕结婚这事犹豫起来了,自从两人搬出来同居,没有了阻拦,也就没有了当初偷欢时的激情和刺激,而生活一旦具体到柴米油盐锅碗瓢盆,对居家过日子毫无概念的寇海手足无措,跟燕燕之间的沟通障碍也日渐显现出来。他发现除了上床,他竟然跟燕燕找不到别的交流方式,两个人的成长背景和教育程度相差太远了,生活方式和价值观也不尽相同,寇海说什么,燕燕都似懂非懂,而燕燕说什么,寇海也觉得很无趣,而且是越来越无趣,无趣到他越来越不愿意回家面对她。
燕燕似乎也意识到跟寇海之间的差异和距离,说话更加谨慎小心,甚至有点讨好他的意思,洗衣做饭就不说了,早上连牙膏都给他挤好,晚上则把洗脚水直接端到他跟前……这让寇海一度很茫然,不知道自己找的是保姆,还是找的女朋友,有时候他帮着拖拖地什么的,燕燕就会表现得非常紧张,像是她犯了什么弥天大错一样,连忙从他手里抢过拖把。
寇海真是无语极了。
每天下了班回到家,除了看电视,就无所事事,一想到将来或许要这样过一辈子,他更加茫然了,所以他妈派英子送户口本过来时,他逼着自己下决心,结婚吧,就这样结婚吧,也许结了婚就不一样了,结了婚她就没这么拘谨客套了。于是他带着燕燕去民政局领证,都到门口了,他犹豫了,他知道一旦走进那道门槛,一切就会无可挽回,那个时候再后悔势必会伤她更深。他背转身,看着燕燕,什么话也不说,就那么看着她。
燕燕虽然文化程度不高,也没见过什么世面,但她不是啥子,一下就明白过来了。燕燕说:“海子哥,我们回去吧,这证别领了。”
“燕燕……”
“你什么也别说,我都明白,咱俩不合适,如果领了证你会后悔的,虽然我喜欢你,但我不希望你后悔,那样挺没意思的。”燕燕当时眼眶通红,但这姑娘很坚强,一直微笑着跟他说话,“做不了夫妻,我们还可以做朋友、做兄妹,总比将来做仇人好,很多夫妻感情不好,后来都反目成仇,电视里都这么演的,我不希望我们也那样。”顿了下,燕燕像下定了决心似的,终于说,“海子哥,我们分手吧。”
“……”
两天后,寇海收拾东西回家,但是他留了个心,怕老妈赶他出门,就决定先试探试探他妈的态度。他拎着礼物进门的时候,他妈常惠茹正在客厅的沙发上织毛衣,寇海亲亲热热地喊了声“妈”。他妈抬眼看了下他,丝毫没有惊喜,但也没有反感,一边织毛衣一边慢条斯理地说:“回来了?厨房里有刚熬的银耳汤,要不要喝?”
气场!什么叫做气场,看寇海他妈就知道!寇海当时瞅着老妈眼睛都直了,他妈难道已经知道他跟燕燕分手了,熬了银耳汤等他?
“张婶。”常惠茹朝厨房喊。张婶是樊家新雇的保姆,五十多岁了,手脚灵活又勤快,闻声连忙出来,搓着围裙满脸堆笑,“夫人,啥事?”
“给寇海端碗银耳汤来,天气越来越热了,败败火。”常惠茹说这话时眼皮都没抬,继续吩咐,“再去外面的车上把寇海的行李拿进来。”
寇海目瞪口呆,这时候他才恍若大悟,他的这个妈,又赢了!到底是久经考验的老同志,战术高明,运筹帷幄,眼见儿子搬出去跟小保姆同居不急不恼,以不变应万变,甚至还把户口本送过去。老常同志就是吃定了寇海不会跟燕燕结婚,因为自己养的儿子自己心里有数,她了解寇海不是个做事不想后果的孩子,这孩子虽然跟他爸一样是个驴脾气,犟的时候很犟,但关键时候还是很理智的,也知道进退,常惠茹从小看着他长大,不会错。
关于那户口本的事居然经过时这样,常英原本准备去偷户口本给哥哥结婚,翻箱倒柜的时候被老妈发现了,老妈一句责怪的话也没有,反而跟常英说:“户口本在我衣橱的抽屉里,没锁,你去拿给你哥吧,我正准备给他送去,这几天忙,没空。”
常英当时以为自己听错了,“啥,你要给我哥送户口本?”
“每次,你哥现在补救等着这个本吗?”
“可他是要拿着去结婚的!”
常惠茹笑着说:“让他结婚呗,我不拦着,我等着媳妇过门,彩礼都准备好了。”
常惠茹老谋深算,她很清楚,寇海不会跟燕燕结婚,这两人不过是一时冲动,等他们的新鲜劲过了,自然会冷下来的。常惠茹跟女儿说:“燕燕根本就不是你哥命里的人,她拿不下你哥,不信你就等着吧。”
果然,寇海灰溜溜地回家,他妈又赌中了!
“妈,你咋知道我跟燕燕……”寇海颇为不解,他发现他越来越看不透老妈了,“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常惠茹放下手里的贸易,示意儿子坐到身边,摸着他的后脑勺语重心长地说:“只有一个原因,你是我的儿子,就因为你是我的儿子,所以我了解你,你不会做出让自己后悔的事。”
“妈,这事其实……”
“好了,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别再讲了。”
“可是燕燕她,我觉得挺亏欠她的,一直想着怎么补偿她,给她钱她又不要,我想是不是给她安排个工作?妈,您的意思呢?”寇海端起张婶盛的银耳汤,呼噜噜地喝了两口,连声称赞,“好吃!真好吃!”
“好吃就多吃点,厨房里还有很多。”常惠茹拍着儿子的肩膀,“工作的事你不用费心,我已经安排好了,你跟她说下,后天就可以报到,你们两人以后就互不相欠了。”
“扑哧”一声,寇海刚入口的银耳汤全喷了出来,他哆哆嗦嗦地看着无所不能的老妈,“妈,你,你……”
常惠茹气定神闲面不改色,再次强调:“我是你的妈!”意思是,我既是你的妈,也是你肚子里的蛔虫,你想什么我都知道,寇海两眼一闭,想死的心都有了,他放下碗,干脆问:“您还给我准备了什么惊喜?”
“当然。”她妈起身上楼,不一会儿下来,递给寇海一个信封,“你自己挑,随便挑,都是我给你筛过的,无论是人品还是家庭,都没有问题,模样也都不错。如果这些里没有你合意的,过两天我再给你拿些过来,多得是。”
不用说,那是一叠照片。
常惠茹现在退休在家,除了织毛衣,没别的事干,给儿子物色媳妇是她的一大艰巨任务,她经常有意无意地放风出去,称儿子现在仍然单身,急坏了她这做妈的云云。而大院里多的是常惠茹这样的退休家属,女人们,尤其是上了年纪的女人,是很热衷穿针引线做媒婆的,这似乎是一种天性。常惠茹对送来的照片来者不拒,跟筛豆子似的,先粗略筛一遍,淘汰掉模样像妖精、家庭太复杂的,她就喜欢那种脸盘大,五官周正,看上去朴实本分的姑娘,那种尖下巴细眉细眼的姑娘,很少有人能进入第二轮筛选。每天晚上,老常同志都拿着放大镜对着一张张照片仔细瞧,而手边绝对摊着本相书,由此总结出丰富的看相经验,比如眼睛下面有痣的不能要,那叫滴泪痣,不吉利;颧骨太高的不能要,克夫;嘴唇薄的不能要,喜欢说是非,人中短的更不能要,薄命……晒完了模样,再筛女方的学历工作和家庭背景等等,学历低姊妹多工作太忙的统统不要,要就要那种家世清白工作悠闲的,因为工作太忙没办法照顾家庭,学历太高也不行,会把儿子给比下去。如此这般地筛个三五遍,剩下的在常惠茹看来都是精华了,儿子挑哪个都不会错,而每每征求寇振洲的意见时,得到的总是一句,“你可以直接去街上摆摊看相了。”
“妈,您真是我的亲妈!”寇海抹了把脸,结果那叠照片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他看都不看那些照片,只瞅着他妈吃吃地笑,他不能不笑,他老妈是佛祖再世,他纵然有三头六臂也逃不过佛祖的手心,这世上也就老妈能降住他,那么他还折腾个啥,他眨巴着眼睛,笑嘻嘻地说,“妈,我想我知道我要找什么样的了。”
晚上,在凯撒俱乐部的桑拿房里,寇海跟樊疏桐说:“我认命了,我终于认命了,我斗不过我妈,我根本就算计不过她,但我一点也不怨她,因为她是我的妈,她确实是为着我好。再怎么说她吃过的盐比我吃过的米多,走过的桥比我走过的路要多,现在想想其实很多事情她讲的都是对的,只是我长期想着跟她斗,她说的话我都听不进去,现在我不跟我妈斗了,她老人家火眼金睛,看不会错的。”
“真是你妈的乖儿子。”黑皮光着膀子,坐在寇海的旁边,一边用毛巾拭汗一边讥笑,“寇海,你总算是‘长大’了,知道听你妈的话了。”
樊疏桐说:“我羡慕你,海子,如果我妈还在,我真希望她能管我……可是我妈去得早,我从小就是没娘的孩子,我爸把我往死里揍,我喊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的时候,你知道我有多想我妈,海子,你别生在福利不知福。”
这话无端的透着伤感,寇海每每这时免不了总要安慰他:“女婿就是半个儿,你要是做了我加女婿,我爸妈就是你爸妈,肯定把你当亲儿子的,地位绝对比我还高。偏偏我那妹妹,哎哟喂,这死丫头,真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一提起妹妹,寇海就想死。
事情还得从那个户口本上说起,话说寇海跟燕燕吹了后,把户口本还给常英,要她送还给老妈。常英当时说了句,正巧,我也要户口本。寇海也没问她为什么要户口本,想都没想到那上面去,哪想过了几天,常英一个电话打给哥哥,“我结婚了,晚上回家吃饭吧。”寇海接到电话时正在巡逻艇上,一摇晃,差点栽海里喂鲨鱼,他问常英跟谁结婚,常英很不耐烦地回了一句:“还能有谁?”说着就挂了电话。
寇海那个高兴啊,下了班直奔大院,他是太高兴了,都顾不上打电话给樊疏桐求证,他以为常英是跟樊疏桐结婚。结果回到家推开门一看,客厅里端端正正作坐着的却是常英的前男友,市刑侦大队的副队长;黎伟民,寇海一时还没反应过来,没头没脑地问他:“咦,黎队,你怎么来了?”
“这个……”黎伟民搓着手腼腆地笑,不知该如何作答。
这时候寇海他妈出场了,端着盘切好的水果出来,狠狠用眼光剜了下儿子:“一点礼貌都没有!有这么对妹夫的吗?”继而又对黎伟民满脸是笑,“伟民,以后就是一家人了,别客气啊,我等这天可是脖子都等长了,这下好了,我的一颗心总算是落了地,吃,快吃,刚切的新鲜着呢……”
寇海当时脑子里一片空白,目光瞄向妹妹,之间他亲爱的妹妹正斜靠在沙发上看杂志,若无其事的样子让寇海火冒三丈,他大叫一声:“哎,有没有搞错,你,你们……”他指指妹妹,又指指黎伟民,地板跺得咚咚响,“怎么回事啊你们!……”
“浑小子!”他妈一掌劈过来,“有你这么说话的吗,什么叫做怎么回事,你妹妹和伟民结婚了,就这么简单!证都领了,你还嚷什么嚷啊,他们本来就是一对儿,我就说他们早晚还是要在一起的,怎么着,被我说中了吧?”
寇海一口气没接上来差点背过去。
原来,寇海把户口本给了常英后,常因随即就拿着户口本跟黎伟民去登记了,本来常慧茹把户口拿出来是“成全”儿子跟燕燕结婚的,不想最后成全的竟然是常英和黎伟民,所以说世事难料,世事难料啊。
“以后别叫我哥!”寇海冲妹妹吼了句,甩下公文包就奔口上去了,将房间的门摔得山响,然后楼上一阵噼里啪啦,不知道是碎了什么还是倒了什么,楼板都快整跨了。寇海他妈见怪不怪,指了楼板跟女婿说:“由他去闹,别管他。他呀,就是舍不得妹妹,从小玩到大,妹妹突然要嫁人了,心里肯定不舒服,闹闹就好了。”
这会儿,黑皮嬉笑这会儿问寇海:“你是不是舍不得你妹妹呀?不是我说你,英子早晚都是要嫁人的,嫁谁还不是一样?”
“放屁,那能一样吗?”寇海一生气就骂粗口,“她嫁谁不行,为什么偏要嫁黎伟民?士林比他强一百倍都不止吧,你让我怎么甘心?我养到这么大的妹妹,白白便宜了那小子,我就是看他不顺眼!”
“不要脸,还你养这么大呢,你妹妹是你养的吗?”黑皮嗤之以鼻。
“不是我养的,也是我带大的吧,凭什么便宜黎伟民那小子?”
“这你就不懂了,黎伟民跟士林是两个极端,一个是兵一个是匪,你妹妹是警察,当然要嫁给兵了,哪有警察嫁给匪的啊,是吧,士林?”
樊疏桐不吭声,闭目养神,只当没听到。
“哎,他骂你土匪呢,你没听到啊?”寇海希望樊疏桐站在他这边,抓狂得不行,“我说你听到没有,士林,你睡了我妹妹又不娶她,白给你睡了!要不是你耍赖不肯负责,英子能嫁给黎伟民吗?她是受刺激了!哎哟喂,我的命真苦啊,有个警察妹妹我就恨不得撞墙,现在又招了个警察妹夫,我想死啊,我真的想死,我现在就想死,我不活了我……”
可是任凭寇海怎么不甘心,生米已经煮成熟饭,常英和黎伟民连证都领了,法律上已经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什么都改变不了了,至于常英为什么突然跟分手两年的黎伟民结婚,她没有跟任何人交代,个中原因也许只有她自己清楚吧。
洗完桑拿,接着就是按摩和推拿,三个人要了个包间,这时候樊疏桐终于发话了,跟寇海说:“回头你帮我带个红包给英子,说我祝福她。”
“得了吧,你还嫌刺激她不够是吧?”寇海气不打一处来,“我总觉得这是蹊跷,两人都分手两年了,怎么突然结婚了呢?事先一点风声都没有,士林,我觉得这事跟你脱不了干系,肯定跟你有关……”
“我跟英子不是一条道上的人,寇海。”
“你还真把自己当匪了?”
两天后,樊疏桐还真托寇海给了个红包给常英,没想到常英很大方地接过红包,还不忘交代寇海:“替我谢谢他。”
寇海到这时候了还不死心,“妹妹,我的好妹妹,你真打算跟黎伟民过一辈子啊?我不是说他不好,我是说你们根本不是一条道上的人,过不到一块的,你明不明白?”寇海转口就借了樊疏桐的话。
常英反问哥哥:“警察跟警察不是一条道上的人,这世上还有谁是一条道上的人?”她拿着厚厚的红包仔细端详着,脸上的笑容模糊不清,“哥,我不会后悔的,我已经得到了我要的,士林……他给我的远远要比这红包多……”
日子一天天翻过,幸福的不幸福的,得到的失去的,该怎么过还得怎么过,这就是生活,日复一日,毫无新意。只是有时候过于平静的表面,实则地下暗流涌动,当你还在抱怨生活过于单调时,也许眨眼功夫就已面目全非。
真的只是眨眼的功夫。
进入六月,天气开始变得闷热无比,这天一大早,樊疏桐就被电话吵醒,连波打来的,“哥,朝夕有没有到你这里来?”电话里连波的声音嘶哑浑浊,像是一夜未睡,樊疏桐揉着眼睛,瞌睡还没醒:“她怎么会到这来?你们又怎么了?”
“没,没事,我只是随便问问,如果她到你这里来,你给我打个电话。”连波不容樊疏桐继续问,直接就把电话挂了。
樊疏桐听着一连串的嘟嘟声,有些反应不过来,又吵架了?这两个冤家!好好的日子不过,三天两头地闹,要死要活的,真不知道当初为什么要结婚!每次一想到他们,樊疏桐就心里添堵,瞌睡全没了,一看床头的闹钟,才七点都不到。今天是周末,他还得去公司处理些事情,所以干脆起床洗漱了,准备出门。可是心情很糟糕,头也有些疼起来……
出了门,樊疏桐先到院子里的车库取车,然后去打开院门,就在拉考院门时他赫然发现门边蹲了个人,埋着头,似乎睡着了。不用看她的脸,樊疏桐也认出是谁,大惊:“朝夕?”他忙奔过去摇她,“朝夕,朝夕,你怎么在这?”
朝夕醒了,迷茫地抬起头。
樊疏桐吓一跳,几乎不能确认眼前的这个人就死朝夕,头发蓬乱像一堆枯草,更加衬得一张小小的脸苍白没有血色,深陷的眼窝里,一双大眼布满血丝,眼珠子似乎都是死的,没有一点活的迹象。她茫然地按着樊疏桐,很吃力地认出了他,她张了张干枯的嘴唇,似乎想说话,却只能发出几个模糊的音。
“怎么回事!朝夕,你们怎么了,是不是连波欺负你了?”樊疏桐伸手探她的额头,滚烫的。他不由分说将她打横抱起,径直抱上楼,将她放到床上躺好,然后又蹬蹬的下楼去给她倒了杯水。朝夕似乎渴得厉害,刚喝一口就呛着了,樊疏桐边拍她的背,边说:“别急,慢慢喝,我马上打电话叫胡医生来。”
胡医生是他的朋友,就住后面的居民区,开了家私人诊所,接到电话马上赶过来,给朝夕检查了下,说是受寒引起的高烧,有轻度的脱水。胡医生马上给朝夕树叶,樊疏桐站在露台上给连波打电话,响了很久那边才接。“哥……”连波刚叫了声哥,樊疏桐就直接骂过去:“你马上给我滚过来,给我说清楚,你到底把朝夕怎么了,连波,你太让我失望了。”
“哥,我现在在医院里,有很总要的事情要处理,朝夕在你那里我就放心了,你让她好好休息,我回头再来跟你解释,对不起,哥。”连波匆匆说完就挂了电话,嘟嘟嘟,又是无休止的忙音。
“喂!喂!……”樊疏桐气的差点把手机给扔出去,他转身看看床上昏睡不醒的朝夕,小小的脸陷在白枕里,虚弱得仿佛呵一口气就能化了去,他只觉这次的事情很严重,而且是非常的严重。
有多严重,绝对超乎樊疏桐的想象!
两天前,连波下班回家,忽然在小区门口遇见了两年不见的老杨,就是他当初在G省教书时给过他很多照顾的杨校长。两年不见,老杨老了很多,衣服皱巴巴地贴在身上,胡子拉茬的,样子十分憔悴。
连波非常激动,不由分说就把老杨拉回家吃饭,他问都没问老杨为什么突然来找他,如果问了,也许他不会急着把他带回家。朝夕当然也认得杨校长,很热情地招待他,可是老杨欲言又止的,完全初步下饭,在连波和朝夕的一再追问下,老杨才道出实情,原来是想找连波借钱,说是杨霞在医院里等着用钱。
连波以为是杨霞住院,结果老杨说不是,“是,是她的娃。”
“哦,阿霞有孩子了?怎么没听说过啊,什么时候结婚的?”连波很意外,这两年他跟老杨联系少,从未听说杨霞结婚的事。
老杨支支吾吾的,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是说孩子病得很重,从小镇转到生成,最后又从省成转到聿市,来聿市都半个多月了,父女两花光了所有的钱,现在已经身无分文,医院下了最后通牒,如果明天还凑不齐后续治疗费用,就停药。老杨也是走投无路才想到来找连波求助,以前通信时音乐记得连波住的小区,但具体在哪栋哪个单元,老杨完全不记得了,只好守在小区门口等。
“你怎么不早说,老杨啊老杨!”连波连胜责怪,又气又急,连忙交代好戏,“朝夕,我们马上去医院,你带上存折,我们这就走!”
朝夕连连点头:“好的,我再准备点吃的带过去。”完了,也说老杨,“杨校长,您真是太见外了,连波过去很受您照顾,现在你们有事,理应来找我们的,孩子的病耽误不得。”
老杨又是欲言又止的神情,像是千般万般的苦衷说不出口。连波顾不上往深处想,随即带上朝夕和老杨赶去医院,中途还让朝夕下车去以银行取了些钱。如果,如果连波能在朝夕下车取钱的时候问下老杨,或者老杨主动告诉他孩子的事情,也许后面的情形要好很多,至少给朝夕一个缓冲的时间。可能老杨还多少抱着些侥幸心理吧,心想不过一岁多的孩子,模样还没张开,连波和朝夕不会忘那上面去想,何况他现在确实急需钱,一急就什么都顾不上了。
记过,还只是在病房门口,朝夕只远远地望了一眼那孩子,心理就像被什么狠狠揪了下似的,无端地打了个寒噤。但当时她还不能确定,迟疑着走向病床,潜意识里陡然变得紧张起来。病房里那种最低廉的大通间,左右两边共摆了八张床,中间的过道挤的要侧身才能通过,病人和看护的家属或站或坐,个中气味充斥其间,让人透不过气。这让朝夕不由得想起樊世荣所住的另一家医院的特技病房,带会客室和厨房,装修的像宾馆,再打量眼前拥挤杂乱的场景,巨大的落差让朝夕有些难以适应。她绕到杨霞那边的病床,连波和老杨先过去,似在说着什么,她没顾上听,只搜寻着那孩子……
孩子躺在床上,似乎在昏睡,杨霞则伏在床头给孩子不听的拭汗,朝夕盯着那孩子的脸,就像闪电过后的一声惊雷,她骇得有些反应不过来。虽然孩子还小,而且睡着了,但那眉眼、鼻子和紧闭的小嘴唇,俨然就是跟某人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朝夕见过很多小孩长得像大人的例子,小区里就有很多,但她还从来没见过长得这么像大人的孩子,除了皮肤有些偏黑,连那睡着的神态都是一样的,太像了,实在是太像了……朝夕开始发抖,不知道是不是病房内的空气不好,她有些喘不过气来,头晕耳鸣得厉害,体内像是卷起一阵狂风,震动得五脏六腑都错了位,她惊惧地将目光投向杨霞,杨霞似乎也正看向她,目光撞在一起,杨霞比她还受惊,连忙低下头,那种慌张的表情更加确认了某种可能。
涔涔的冷汗自朝夕的背心沁出来,她缓缓又将目光投向旁边木头桩子似的连波,显然他也被眼前的状况吓懵了,脸色微微发白。
他根本不敢看朝夕,明知道朝夕在看他,他却不敢跟她的目光对视,他心虚了,他的确是心虚了,低着头,双手紧张地握成拳。
空气仿佛凝固了般,气氛极其的诡异,明明周遭很嘈杂,病人的呻吟声、小孩的哭闹声,还有家属的说话声,像陡然隔绝在了另外的空间,而在他们所处的这个空间里,除了彼此的呼吸声,什么都听不到。沉默在房间内弥漫堆积,雾一样地越来越厚,但好像有一种默契,他们谁也没有移动一步,就那么直挺着神经对峙着。
而直到这时,老杨终于意识到他犯了个愚蠢的错误,讪讪地想找话说,招呼连波和朝夕坐,可是哪里有位子坐……
朝夕扭头就朝病房外跑,一转身撞到了人,她连道歉都没说就狂奔出病房,“喂,没长眼睛啊!”那人一口黄牙,张嘴大骂,连波反应过来,“对不起,对不起。”他连声道歉,绕过那人,不顾一切地追了出去,“朝夕!朝夕——”
朝夕已经跑到了走廊的尽头,连波追着她的本应喊:“朝夕,你听我说!”他很快追上她,拽住她的胳膊,哆哆嗦嗦,“你听我解释好不好?”
“啪”的一声,朝夕反手就是一记耳光甩在他脸上。
清脆响亮,震耳欲聋。
连波本能地倒退几步,朝夕指着他:“你,你还有脸解释?孩子都生出来,你还怎么解释?连波,你怎么对得起我!”
“朝夕……”
“别过来!别靠近我!”朝夕挥舞着双手嘶声尖叫,“连波,我跟你完了!完了!我再也不要看到你,你这个魔鬼,伪君子,恶棍……”他脑子里搜刮着一切可以形容这个人的词,摆着头连连往后退,天崩地裂也不过如此!她像是陡然不认识了他似的,一双大眼可怖地瞪着,完全没办法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灭顶的灾难,她全身的神经都变得尖锐紧张,一根根地直挺起来。太严重了!太突然了!她做不到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作出合理的反应,她整个人已经失了控发了狂,如果现在给她一把刀,她可能一秒钟都不会由于,直接捅向面前的这个人。
“朝夕,你别激动,听我慢慢说好不好,你先冷静,冷静好吗?”她的样子吓到了连波,连波想到了她的病,试图向她靠近。
“说了别过来!”她厉声尖叫,嘴唇颤动着,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好像顷刻间全身的血都被抽光了,冷得牙齿打颤,“你敢再靠近一步,我就撞死在你面前!滚,马上给我滚,滚到那间病房去,去死吧你,现在就去死!”
她用恶毒的话咒骂他,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出医院的,出来时外面正下着小雨,空气中满是尘埃的味道。她一个人在街头狂奔,像只被拧了脖子的无头苍蝇,横冲直撞。后来她回忆当时的情景,觉得自己没有被车撞死真是奇迹。
非常奇怪,自始至终朝夕没有掉一滴眼泪,也许是汗水替代了眼泪,也许是她根本已经流不出眼泪,当她再也跑不动的时候,就像一堆烂泥似的瘫坐在街头的石阶上。虽然雨下得并不大,但她身上的碎花裙都湿透了,连发烧上都滴着水,是汗湿的,还是被雨淋湿的,她自己也不知道。
她茫然地看着眼前川流不息的行人和车,搞不清自己身处何地,甚至搞不清自己站在哪个时空,她恍然又回到了五年前那个可怕的下午,她找不到连波,也是这样披散着头发满大街疯狂地奔跑,那时候她还有眼泪流,可是现在,干涸的眼睛已经挤不出一滴泪水,她绝望了。
她本来就生着病,这些年来一直病者,虽然外表上看不出异样,可是她的心底始终埋藏着疯狂的因子,那就像是一个沉睡千年的恶魔,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破胸而出,让她如母亲一般迷了心智彻底癫狂。
如果,生活一直这么平静幸福,也许她一辈子也不会让心底的恶魔姓赖,因为她的家族的确有精神病史,她很怕自己哪天也疯掉,时时刻刻提醒自己要保持心绪平静,实在控制不了,就去看医生或者用药物。她真的已经很努力了,自认有足够的意志力可以抵抗心底那欲睡欲醒的魔鬼,可是现在,她知道她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劳了,命运从来就没打算放过她,表面的平静幸福原来是为了酝酿更大的灾难。
她已经听到了心底恶魔嘶吼咆哮的声音……
她要疯了,灵魂远离了肉体,她已经不是她自己。恍恍惚惚中,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上的一辆的士,她甚至不记得自己报的是什么地名,到她被冷风一吹稍微清醒点的时候,她发现自己站在了湖滨的告诉公路边,满天璀璨的星光倒映在远处的湖面上,茂密的苇丛随风摆动着慵懒的睡姿,发出沙沙的声响。她迎着风,像是追随着久远的记忆,一脚深一脚浅地朝着湖岸的那个院子走去。
为什么到这来?也许是潜意识下的驱使吧,因为五年前她在连波不辞而别后也是寻到 了这个湖畔。五年了,心底的伤口好不容易结疤。这次又被撕开了更大的一道口子,她几乎听得见鲜血汩汩涌出的声音……这一次她不是来找连波,其实她也说不清楚到底来这里干什么,也许是心爱你个找块地把自己埋了罢。居然没有走错,她真的摸到了樊疏桐的院子外。朝夕扶着院墙疲惫不堪,蹲坐在门口,她想都没想要去按门铃,只想一个人好好静静,她从未像现在这样害怕人群。而这时夜已经很深 了,她仰头看着的门柱上的那盏灯,昏黄的灯光下,很多的蚊虫和飞蛾都在围着那盏灯或飞或扑,前仆后继,视死如归。
她想,也许她就是那些飞蛾中的医院,因了心中那份不灭的执念,也是这样扑向她心目中的理想和爱情,可是飞蛾扑火的悲剧终究是逃不过的,她终于是被这样的悲剧击碎,魂飞魄散,再无生还的可能了。
耳畔有零乱的虫鸣声,还有不间断的蛙声,她像是陷入了很深的梦境,很深很深的黑暗,网一样地罩着她,勒着她,她觉得她就要死了。可是有时又隐约听到有人说话,她甚至记得自己睁了下眼睛,感觉自己躺在床上,她看见身边有医院给她打点滴,也看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焦急地跟她说着什么,她确实觉得那张面孔很熟悉,就是想不起来是谁,也无力去想……然后又陷入梦境,再醒来,她躺在那人的臂弯里,虽然意识仍不是很清明,但已经认出了面前的人,她张了张嘴,拼尽全部的力气也只发出几个浑浊的音。
“你说什么,朝夕,你想说什么?”樊疏桐抱着她,将耳朵贴下来,她非常的虚弱,喘息着,含糊不清地吐出几个字:“离婚,我,我要罹患……”
很多年前,她的母亲陆蓁也是这样躺在樊世荣的臂弯里,在彻底丧失意识钱,对那个人说出了同样的话,“给我自由,我要离婚。”
说出那句话后,母亲的确获得了自由,回到了阔别多年的故乡。可是母亲再也没能清醒过来,连自己的女儿都不认得,疯疯癫癫,一直到她死去。
那么她呢,是不是也要走母亲的老路,从此癫狂,然后直到死去?想到这里,她的眼角纵欲沁出了泪滴,她想起了母亲,想起了那些不堪的过去,明明她和母亲走着不同的路,为什么最后的结局如此相似,难道这就是宿命?
“朝夕,朝夕?”樊疏桐贴着她的额头,哽咽的声音像是堵在胸膛里发布出来,瓮瓮的,“都是我的错,如果早知道会这样,当初我就不该让步,让你受这样的苦……是我错了,真的是我错了,对不起,朝夕。”
的确,樊疏桐自认这一生做过很多后悔的事,但从来没像现在这么悔过,虽然他还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可是看着怀中奄奄一息的朝夕,他觉得自己真是懦弱无能,如此深爱她,却无法让她获得真正的幸福。
有些错误,也许可以在往后的岁月里慢慢弥补,比如他最终获得了朝夕的原谅,比如他及时脱离雕哥的组织,堂堂正正地生活在阳关下,他弥补过那么多那么严重的错误,却偏偏没办法让时光倒流到两年前让自己重新抉择一回,就像死去的人没办法再活过来一样。原以为他把朝夕往连波的怀里推是件多么正义的事,可是现在看来,他恰恰犯了此生最愚蠢的错误。他应该想到的,即使他给不了她要的幸福,也不应该指望连波去给她幸福。也许他们是相爱的,但是他们爱的方式南辕北辙,爱得越深就伤的越深,早晚他们会用那样的爱杀死对方。
此刻,朝夕看着樊疏桐,更多的泪水自眼角渗出来,“让,让我自由,帮我……”这似乎是她此刻最深切的意念。
她无能为力,只能求助于这个人了,因为她要自由,就算最后跟母亲一样疯掉,她也不要背负着这荒谬的婚姻陷入浑噩。她喘着气,更深地是、缩进他的臂弯,眼睛突然出奇地亮,如起死回生的鬼似的,“离婚,我要离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