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苏小鱼失业了

  什么是奢侈?奢侈是想说的话随时可以说,想做的事随时可以做,想看到的人随时都可以看得到——

  陈苏雷

  1

  两个月后的一个寻常晚上,苏小鱼照例拖着满身疲惫回到家,推开门就闻到红枣莲心粥的香味,厨房里亮着一点红光,电炖锅还开着,香味热腾腾地充满了小小空间。

  她全家都是江浙习惯,嗜甜,料想这是妈妈给她留的。感觉幸福,苏小鱼忍不住笑了,轻手轻脚走过去拿碗盛粥喝,她对一切有核的东西都不喜欢,所以盛的时候总是挺挑剔地略过红枣,满碗都是透明香甜的粥。

  已经搬入新居一个多月了,每天再如何辛苦,只要下车的一瞬间抬头看到自家的灯光,她就觉得心满意足。

  这是她的家啊!有她,有爸爸、妈妈。她三岁离开这个城市,十八岁独自拖着行李回到上海,生于斯却不长于斯,总感觉自己对于上海来说是个很边缘化的概念,既不是一个外来者,又没有办法完全融入进去。

  现在终于好了,有了自己的房子,一家人又能生活在一起了,而她也终于找到了有根的感觉,心里安定,怎样都觉得快乐。

  笑眯眯地喝完甜汤,她进浴室冲澡然后上床睡觉。连续加班快一个月了,明天难得可以休息一整天,汤仲文出差去了美国总部,临走前居然大发慈悲地没有对她下达任何指令,一想到可以美美地睡一个懒觉,苏小鱼梦里都要笑出声了。

  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她睡眠质量一直都很好,今晚也不例外。上床之后马上就开始意识蒙,但厅里突然响起电话铃声,午夜铃声尖锐刺耳,她猛醒过来,黑暗里睁大了眼睛。

  谁啊,这么晚?

  怕吵醒爸爸妈妈,她光着脚跳下床跑出去接。虽然是夏天,赤脚踩过地砖的时候还是很凉,接电话的时候她忍不住把脚指头都蜷了起来。

  电话那头是一个粗哑男声,语气很硬,"喂!躲着不接电话?做缩头乌龟也没用,想拖到什么时候?"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苏小鱼愣住,再回答的时候就没好气了,"先生,你打错电话了吧?"

  没想到那头破口大骂,"他妈的,换个小姑娘来接电话就想混过去啊!苏国强人呢?叫他过来!"

  砰的一声门响,爸爸从卧室里跑出来。夜里没开灯,他又跑得急,黑暗中好像踢到了什么东西,碰撞声沉闷,他也不理睬,冲到苏小鱼跟前一手将电话按断,另一手从苏小鱼手中抢过话筒。

  "爸爸……"还维持着刚才的姿势,苏小鱼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父亲说不出话来。

  凌晨两点,窗帘没有拉,屋里仍旧没有一丝光,爸爸还穿着老旧的白色背心,过了一会儿才隐约看得清他的脸,竟然满头是汗。

  "人家打错电话了,你快去睡吧。"爸爸开口说话,竭力保持镇定的语气。

  "打错电话?"苏小鱼喃喃重复,"可是他叫你名字。爸爸,到底怎么回事?"

  "没事,没事。都几点了,你还是快去睡吧。"爸爸伸手来推,苏小鱼还站在原地,这时被动地转过身子,耳边突然传来妈妈的哭泣声,黑暗里清晰无比,比刚才的电话铃声更加入耳惊心。

  父女俩一起转过头去,只看到不知何时已经站在卧室门边的妈妈。妈妈泪流满面,声音嘶哑,"没事?什么没事?苏国强,我们母女俩都要被你弄得流落街头了,你还说没事!"

  从来没有看到过妈妈这个样子,苏小鱼惊骇,瞪大双眼回头去看自己的爸爸,满眼都是疑问。

  没有人给她答案,妈妈不停地哭泣,而爸爸一瞬间面如死灰,默默低下头去,抓住自己的手颤抖着,双肩下垮,显得苍老无助。

  怀疑自己在做梦,苏小鱼用力咬舌尖,剧痛伴着血腥味袭来。她深吸了一口气,转身走了两步,啪的一声将厅里的大灯打开,然后才说话:"到底怎么回事?爸爸、妈妈,你们坐下来说。"

  2

  事情比苏小鱼预想的更糟糕,爸爸在股市最高峰的时候将手头所有的钱都投了进去,还包括一些老朋友、老同事的多年积蓄。没想到从年初开始市场就一直不好,他被越套越深,苏小鱼劝他退出的时候他也想不做了,但又觉得对不起自己的那些老朋友们,总想着只要能够保本还给他们就行,反弹的时候憋不住再买,下跌的时候又恐慌得不行,弄到后来不但把之前赚到的全都还给了股市,还赔得连自己家都不认识了。

  当初苏国强炒股的时候信誓旦旦地拍胸脯保证,会带着老朋友们一起赚钱,没想到现在连养老的钱都没了,还害了好几个有几十年交情的老朋友。他想来想去都觉得对不起他们,最后竟孤注一掷,把自己家新买的房子抵押了,想用这笔钱抄底,赌一赌运气。

  "爸,你把房子押给谁了?怎么我什么都不知道?"听到这里苏小鱼终于忍不住,低低叫了一声。

  "他已经鬼迷心窍了,连我都没说,凭着手机上一条短信就找了家财务公司。你说那种公司会有什么好人?根本是高利贷公司!你爸爸真是老糊涂了,送上门给人家诈骗。"

  妈妈的声音仍带着哭腔,她一辈子在家里风平浪静惯了,知道这个消息之后差点儿崩溃。一开始丈夫只是说欠了点儿钱,只要股票一反弹就能还上。她已经怕得不行,又不想女儿担心,就帮着他瞒着小鱼,搬到这里之后才发现他竟然连房子都抵押出去了。一个星期前别人开始上门催债,说不还钱就收房子。他们哪来的钱还债?那个财务公司每天不是半夜就是凌晨打电话来催,吓得他们老两口电话都不敢接,总是偷偷把房里的电话拔掉,没想到今天一时糊涂了,正好被半夜回家的小鱼听到。

  "妈,你别急!"虽然心里乱,但看到妈妈的样子,苏小鱼仍是先安慰了一句,然后才继续说,"爸,既然是抵押了房子借款的,你跟那个财务公司应该有合同吧,给我看看。"

  合同摊开在桌上,苏小鱼强打起精神一页一页看过去,越看心里越冷,最后手指都抖起来,合上之后久久发不出声音。

  "小鱼,这钱爸爸会还的。爸爸已经去找工作了,金山那儿有个工厂缺个管仓库的,让我下个礼拜就去上班……管吃住,我跟他们商量过了,每个月还一点儿……"一直在旁边默不作声的爸爸期期艾艾地开口,眼睛都不敢看自己的妻女,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妈妈又哭起来,一边哭一边用手去捶老伴的肩膀。"你这死老头子,打算扔下我们一个人逃到那种荒僻地方去躲着是不是?这么大一笔钱,你一个月一个月还到死也还不完啊!"

  苏小鱼也想哭,但不知为什么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太用力咬住嘴唇了,反而不觉得痛,喉咙痛,挣扎了很久才又发出声音来,"爸,妈妈说得对。你还不完的,就连利息也还不完,还有,你都多大岁数了,身体又不好,我不会让你去看仓库的。"

  "小鱼……"老夫妻两个一起抬头看着女儿。

  "这笔钱,我会想办法的,你们放心吧。"窗外晨光微露,苏小鱼在清晨的光线里站起来收起桌上的合同,慢慢说完了最后一句话。

  3

  说是会想办法,但是苏小鱼回到房间之后颓然坐在床边上,浑身没了力气。

  拉开抽屉找自己的存折,打开之后她盯着它看了许久,然后欲哭无泪地垂下肩膀,只觉得头顶上有无形的巨石压下,脖子都直不起来。

  其实她在同龄人中也算是小有积蓄。BLM并不是吝啬的公司,薪酬诱人,她这样拼命工作,加班费也很可观。但她刚入职几个月,最基本的那几套套装还是最近才买齐的,每个月还要还房贷,再怎么节省都存不下那么一大笔钱来。

  怎么办……想破脑袋都找不到解决办法,但是就这样让别人把房子收走?爸爸太糊涂了,就这样背着她和妈妈把房子抵押出去,现在事情弄成这样,让她怎么办?!

  可他是她爸爸!再怎么错都是她爸爸!

  苏小鱼有些绝望起来,但眼前晃动着爸爸的愁苦脸色、灰白头发,还有妈妈悲伤哭泣的样子,她想哭。她一直是很容易哭也很容易笑起来的女孩子,但从刚才听爸爸说完整件事情到现在,居然没有流下一滴眼泪。

  不行,这房子不能放弃。她最后攥起拳头,狠狠地咬牙对自己说话。

  这里是他们的家,是全家人辛苦了那么多年才完成的最大心愿。她还年轻,没有了这套房子大不了从头再来,但是这房子是爸爸妈妈一辈子的心血,难道临到老了,还要让他们流落街头,居无定所?

  不行!她绝不能让那样的事情发生!

  这天早晨苏小鱼坐在床上呆呆地想了许久。夏日天亮得早,渐渐地,阳光热烈地从窗帘缝隙中透进来。她站起来拉窗帘,手一动才感觉到刺痛。原来刚才自己拳头攥得太紧,指甲深深陷了进去,掌心都破了。完全没有在意,她仍继续之前的动作,用力把窗帘拉开。一瞬间,暑气蒸腾的感觉透过玻璃扑面而来,阳光刺目,刺得她眼睛疼。想流泪,想把窗帘合起来,但她却固执地不想闪避,只是用力眯了眯眼睛。

  难得的休息日,难得汤仲文大发慈悲没有下达任何指令,苏小鱼原本有许多计划——她想美美地睡这一个多月来的第一个懒觉,想在起床后带爸爸妈妈出去逛逛街、吃一顿饭,晚上一家人可以一边喝甜汤一边看电视。她很久没有看综艺节目了,再老套的游戏她都觉得新鲜有趣,每次都笑得前俯后仰。

  但现在这一切计划都被丢到角落。一夜未眠之后,苏小鱼重新穿上套装,站在镜前整理自己,准备回公司。

  妈妈进房之后一直都没有出来,爸爸一个人坐在客厅里,一声不吭。

  家里只有电视机的声音,还是苏小鱼走出房间后打开的,没有心情看,只是不想整个家一点儿声音都没有。她打开电视之后走到爸爸妈妈房间门口敲门,轻声说话:"妈,你不要太担心,我现在回公司,跟人事部商量一下能不能预支工资,总会有办法的。"

  屋里没声音,怕妈妈还在哭,她推门进去,却发现妈妈一个人坐在窗边,正在翻抽屉。

  "妈?"

  妈妈回过头来,脸上的眼泪已经擦干净了,表情平静了很多,看着女儿叹了口气,拉住她的手说话。

  "妈妈昨晚吓着你了吧?憋了太久了,一下子没忍住。小鱼,对不起。"

  "妈!"苏小鱼皱眉头,"干吗说对不起?"

  "让我说完。"妈妈抓着苏小鱼的手不放,"我哭完也想通了,你爸做得再错,嫁鸡随鸡,我也得跟着。还不起钱没办法,房子别人要收就收了吧,总不能让你替我们还债。我们生女儿不是为了让女儿还债的。"

  "那怎么行!没有房子了你们住到哪里去?!"苏小鱼急起来。

  "我想过了,大不了跟你爸一起去金山,他看仓库,我随便做什么都行,就是委屈你了,要一个人待在上海。爸爸妈妈真没用,一个家都没能给你留住,还要你自己想办法。"说到这里妈妈实在忍不住,眼泪又下来了,伸手去揩,却怎么都揩不完。

  "妈!你说什么哪!我说了我会想办法,我会想办法的。你们别这样好不好?!"心里难过,苏小鱼终于叫出声来。

  说完就站起来,转身往外走,经过客厅的时候她在爸爸面前停下,又用力地把话重复了一遍:"爸,你也别着急,我会想办法的,会有办法的!"

  爸爸没抬头,愣愣地看着电视机屏幕。苏小鱼随手开的外语台正在播新闻,播音员语气严肃,屏幕上全是骚乱镜头,报道菲律宾的反政府武装,然后镜头切换到纽约,人群嘈杂,不知道在等待些什么。

  苏小鱼满心烦乱,哪里会仔细听。耳边全是暴动、骚乱,然后是破产、萧条、危机、失业之类的名词,这时候听到更让她头疼,索性不听了,大步走到门边,套上鞋就走。

  菲律宾暴乱、美国人失业与她又有何干?就算世界末日了,也等她把眼前的事情解决了再说!

  4

  陈苏雷的一天,日程排得非常满。凌晨的飞机到上海,回到公寓之后洗了个澡,然后稍微睡了一会儿。

  他常年睡得少,两个小时之后自然醒了,一睁眼窗外只是天光微露,时间仍是早。

  其实他最近都过得忙碌,虽说从去年年底就宣布不再接手任何新项目,也想回国安顿下来,但总有层出不穷的所谓老朋友以为他是看好国内市场才回来的,带着这样那样的关系找上门,雄心壮志地拿着一份份项目计划书在他面前指点江山。

  他当然是一概拒绝,那些人离开的时候都用奇怪的眼神看他。那眼神里的意思很明白,投行传奇——陈苏雷竟然在这个弯腰就可以捡钱的时代看淡一切,有钱不赚,简直是疯了,让人匪夷所思。

  其实他们都错了。他仍在投资,只是与其他人所做的相反。他从去年年底开始就在各国市场卖空,又把自己在美国的资产大量兑现,通过各种渠道转移到亚洲。

  市场最好的时候卖空,连他在美国多年的最亲密的合作伙伴都不能理解,争执多次没有结果,最后愤而拂袖而去,还丢下一句话:"陈苏雷,这次你输定了。"

  想到这句话的时候他刚搁下电话。电话那头仍是同一个人,时隔一年,声音都苍老了许多,挂上电话前说的是:"苏雷,BLM倒了,你赢了。"

  他对这个消息并不意外,但预期的结果来得这样快,他仍有些感慨。

  一切顺利!其实这时候他该庆祝一下的,至少应开瓶酒,可惜无人分享,一个人总有些无味。

  放下电话之后他走到窗边坐了一会儿。桌上的电话不停地响,邮箱里信件到达的提示音接连不断,恍惚有错觉,好像自己还坐在纽约的办公室里,刚刚得知一个收购案的最终结果。突然觉得很空洞,他拒绝与任何人联系,独自坐在窗台上往下看,看着热烈阳光下的奔忙世界,永无止息的情景。

  真的会永无止息吗?盛极必衰,到底是走到头了。他也不是什么预言家,只是很早以前就不相信,这世上有什么是可以永远的。

  不要说永远,就连长久,他都很久不信了。

  电话铃还在响,他站起来去接,顺手按了电视遥控,电话里传来的声音激动。他平静地听着,眼睛看着屏幕,CNN的直播——场景是纽约,刚刚得知自己所在的公司已经破产的BLM员工鱼贯走出大楼,抱着纸箱的男人对着镜头沉默地竖起中指。旁边已经有人举着纸牌开始抗议,纸牌上字体粗大,只用了四个字母表达愤怒,直截了当。

  到底是美国人,发泄起来也这么简单。

  不知道BLM在中国的分公司何时会公布消息,不知道苏小鱼会怎样反应。

  那三个字从脑海中跳出来之后他自己也愣了一下,其实他已经很久没有想起她了。他很少被人拒绝,而且又是因为莫名的理由,不过强求并不是他的习惯,算了也就算了。

  苏小鱼是个很特别的女孩子,孩子一样,却是个不做梦的孩子。他竟然在她退缩之后才发觉这一点,不做梦是个好习惯,但这样胆小,他真没想到。

  或许就是因为这点儿矛盾,自己才会被她吸引。一个现实的孩子,又那么聪明,凭着只鳞片爪就知道他是怎样的男人,的确难得。假以时日,说不定能够明白他,说不定能够并肩与他走很久。

  可惜她不要他。

  电视上的画面还在继续,手指在电话上滑动。苏小鱼的名字和号码跳出来,安静地亮着,慢慢暗下去,又亮起来。

  他又是怎样的男人?只是不想承诺不切实际的东西。不可能长久的东西还要承诺,那才是真正的欺骗。

  那个名字还在眼前,他已经很久没见过她了。她是有些怕他的,被亲吻的时候会哭,反复问他:"苏雷,你喜欢我吗?"得不到答案的时候眼里都是失望,以后就不肯再见他。

  是可惜的,不过强求并不是他的习惯,算了也就算了。

  这么想着,身体却做了不同的反应,手指一动,那个电话已经被他拨出去了。

  5

  一路上眼前晃动的都是爸爸妈妈的苍老面容和绝望眼神,苏小鱼走进熟悉大楼的时候根本是神思恍惚,以至于对楼下大厅里异乎寻常的热闹毫无察觉。

  很奇怪,公司前台竟然没有人。习惯了前台小姐的微笑,她立在那里到底疑惑了一秒钟。

  走进办公区之后更是反常。现在时间还早,但这个地方一向都是二十四小时忙碌不堪,今天却安静若死。每张桌后的熟悉面孔都表情呆滞,有些人木然坐着,有些人在低头整理东西,地上堆着纸箱,一片狼藉。

  越看越心慌,苏小鱼往自己桌边走,脚步不自觉地慢下来。比利迎面走过来,她好像看到救星一样,拉住他就开口,声音迷惑,"比利,出什么事了?为什么大家……"

  话说到一半就突然失声,她不是第一次在早晨看到比利了,通常这个点都是他形象最差的时候——通宵工作,一整夜对着电脑屏幕,一个人的脸色还能好到哪里去?但今天这一眼看过去,那张熟悉的面孔灰白一片,嘴角下垂,原本不太明显的皱纹都浮现了出来,一夜之间仿佛变了一个人。

  "小鱼……你也接到电话了?"很久才听到他开口,声音有气无力,手里只握着一个轻薄的信封,却好像握的是千斤巨石,垂在一边一直没有抬起来。

  "什么电话?"开始害怕起来,苏小鱼的手指慢慢去摸自己的口袋,摸了两下又颓然落下去。今早出门的时候恍恍惚惚,手机都没有带,一百个电话她都不可能听到。

  身后有电话铃声突然响起,办公室很安静,这声音就显得异常刺耳尖锐。苏小鱼现在对这样的铃声很敏感,猛地睁大眼睛回头去看发声处,原来就是自己桌上的那台电话在响。

  苏小鱼走过去接的时候发现其他人也在看她,眼神复杂。电话那头是艾米丽的声音,有些嘶哑,与往常大不一样,让她现在就到人事部。

  身边仍没有一个人给她解释,苏小鱼拖着脚步走到人事部大门口,有人推门出来,是杨燕和李俊,手里都拿着一个信封。

  杨燕看到她突然哭了,凄惨惨地叫了一声:"小鱼!"李俊却没有说话,沉默地转过头去。

  人事部的大门就在眼前,苏小鱼却突然失了推开它的勇气,脚上像是灌了铅,再也迈不动一步。心却动了,只是往下沉,无底洞那样沉下去,一片冰凉。

  从公司出来之后苏小鱼没有回家,抱着那个小小的纸箱子在陆家嘴徘徊,一直走,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大街上仍是人潮熙攘,很多人用奇怪的眼神看她。她恍然不觉,偶尔撞到别人的肩膀,也不知道道歉,愣愣地看着别人的脸,反叫人家说不出话来。

  渐渐地天色暗下来,金融区灯火繁盛,两岸大厦隔江辉映,每一栋都仿若火树银花。夏夜的风里带着潮湿的闷热,但她竟感觉不到一丝暖意,浑身冰冷,捧着纸箱的指尖都是麻的。

  苏小鱼不知走了多久,身边渐渐安静下来,双脚开始感觉疼痛,落地艰难,终于不得不停下来,茫然四顾,居然没有走出多远,还是在自己最熟悉的街角。

  已经是午夜,宽阔的街道上空荡无人,偶尔有几辆出租车经过,速度飞快,转瞬即逝。身边一个行人都没有,只有她独自立在街角,抬头正看到BLM所在的大厦,黑夜里晶光闪烁。

  那么熟悉的地方,这一刻她竟然觉得陌生,好像一切都是幻影,在眼前扭曲重叠。

  这是哪里?是她过去几个月来工作过的地方吗?是她每天都要度过十几个小时的地方吗?那么多不眠不休的日日夜夜,那么多喜悦、忐忑、焦虑、兴奋、成功、失败……难道都是一场梦?

  耳边突然传来海关的钟声,沉闷冗长的一声响。一瞬间,所有灯光同时熄灭,一切跌落失色。一直都不敢相信,一直都没有哭,但是这一刻,苏小鱼的眼泪不受控制地奔涌而出。心中凄凉,她终于按捺不住,蹲下身子,在午夜的街角埋头大哭起来。

  停车声、脚步声,有人在她身前蹲下来。熟悉的香味传来,她知道是谁,但不知道为什么,虽然小鱼已经伤心得不能思考,但她仍抱着膝盖流眼泪,连头都没有抬起来。

  身前的男人不说话,但也不走开,过了很久才伸出手,轻轻地揉了揉她的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