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他即便在梦裹也是魂飞魄散的,喊她的名字。喉咙像被撕裂了,喊不到人。那种撕裂感直下肩膀、胸膛,全身每一处地方,万节齐钻,他追不上她……梅童,回来——闻见他喊叫,马上曲曲移身过来,伸手去安抚他的额头,锦帕抹去他凌乱冰凉的汗意,加上一阵温声细语。
“别再开了,乖乖的,好生休养着……”
他捉住她的手,“别走……”
“我不走,我在这儿陪着你。”她应它的,。
昏去又醒回来。找不到那手,他发起狂念他那身体也不知是挣扎,还是颤抖,震得榻摇帘动,帘外人惊走。
才离去一会子,他又是发作得这么剧烈,急得曲曲赶回榻边,一壁压制他,一壁说他:“好好躺着,这样子闹,你哪吃得消?你道会儿可只有半条命!”
是不是半条命,他都还留有一股力气,臂膀一句把她勾住了,她伏在他半边胸膛上,听他神魂迷茫的呢喃,“别……别恨我,”
“我不恨你,我爱你。”她回答他。
“我心里……只有你一个,梅童,没别人了……”只几句,他的手臂渐渐松缓,人又往那昏黑裹沉下去。
曲曲能挣开的时候没有挣开,仔细避开可孤的伤处,她把他牢牢抱着,用一种占有他的姿态。
如果说她心里还存着犹疑,现在她晓得了,把窦梅童交还给厉恭,这一件她没有做错。
☆☆☆
如此日夜关照,可孤一味昏沉着未醒,公主守侍在床榻边,秀腴的脸儿竟也憔悴了几许,便有那年长的宫女要来强押公主去做歇息。公主望着褥间躺得僵僵的人,不禁滴泪。
“也不知他要这样睡到几时,才会醒来瞧我一瞧,喊我一声?”
“曲曲……”
才说着,就有造一声,众人骇了骇,回头去看,只见可孤在枕上悠悠睁开着一双睡眼,曲曲喜得扑到他身边去。
“可孤,你可醒了!”
可孤茫茫看着她,讶然间:“你怎么在这里?你赶紧去吧,回头梅童撞上你,又要找你拼命,我又不好说话,又不好拦着,由她伤了你,我也为难。”
见他一醒来,别的不问,便是絮絮地关注她,曲曲心间油然一阵喜悦,伸进被子去握他的手,格外含着柔情说:“你不必为这个伤神,她人在厉恭那儿,有他守着,她动不了,也伤不了我。”
“厉将军……她在他那儿?”
隔着锦褥曲曲感到他人的抖栗,为了让他定下心来,更周到地说:“用了车马送她回去,唐营出来接应的,是厉恭一名亲信部将叫赵倾,亲把她接回”
曲曲的话不曾完,榻上一声怒吼,跟着便惊天动地起来,可孤整个人跌撞地翻下床,披发站在那儿,索索耸动,咬牙切齿地喊:“赵倾小人,对梅童无礼,我不准他再欺负她,不准、不准、不准”
陡然他发出一股凶蛮的内力,竟连扎在身上的布带都绷断了,顿时伤口血花迸飞,吓得宫女有的尖叫,有的走避,乱成了一团。
在可孤蹶倒之前,曲曲冲过去,然而他的身形太魁梧了,扶不住,反随他一起重重摔下地。
就这样又折腾了两天。不说御医、宫女喊累,曲曲也吃不消,见伤者略躺得安稳些,便各自找位于打沌去了。
午后的宫廷偌大安静,吹过塞上的风,产生一种空凉感。可孤却在这时候醒来,身体迟钝沉重,处处都觉得痛!然而受伤几日,这是他头一次神智这么清楚,清楚地发现他在一个陌生华美的地方,床前有个人……正好奇地盯着他看。这人生相很福态,穿泥金的大红袍子,一把丰鬓看来花去不少时闲
在整理。见可孤醒来,他似乎有点无措,左右张着要唤人,现场却无人可唤,他只得回过头自己招呼。
“你醒啦?”
“这……这是什么地方?”可孤试着,但一时撑不起身子。
“这里是伊吾国城。”
他大吃一惊。“伊吾?我人在伊吾?”
那美鬓男子显得很不以为然,“伊吾又不是夜叉国,还是十八层地狱,吓得你这样子?”
躺在锦绣之间的可孤,满脑子浑沌,从石构子中箭之后,许多混乱的场景无法连接起来,正在越想越纠缠的当儿,那美发男子的声音岔进来。
“听说你刚打长安回来?长安有什么好吃好玩,新鲜有趣的?”
一下可孤的脑子变成一片空白。好吃好玩,新鲜有趣的?他活一辈子到现在,吃苦受难的份儿占大半,好吃好玩的这种好命人的生计,他哪里摸得到?但是眼前有这美鬓男子这样期待地望着他,他不能不设法想出点新鲜玩意儿,满足对方的求知欲。
“呃……长安东西两市有波斯人开店卖抓饭,有卖马奶子酒,有回纰女当炉的……节庆时可看百戏,有吞剑、吐火、走索;平日呢,规模大的就打马毯,规模小的就玩双陆下棋子这个躺在榻上刚从昏迷中醒来的伤者,现在卖力地把他这辈子知道的、听过的外国玩意儿,介绍给这位打听者。没想到中土正当新鲜的吃喝游乐,给这位美胡男子听了却大为泄气。“这哪是新鲜事儿?全是咱们这里的老把戏,原来中原人也搞和咱们一样的老套,不好玩,不好玩!”
可孤恍然大悟,同西域人卖西域土产,他当然觉得不好玩,他要的是道地的中原风情。
这回可孤再开腔时,便是不同凡响。
“是这样,中原四时都有佳节,吃的玩的也都不一样,上元观灯,满城鱼龙,火树银花:正月半后,人人都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乘车跨马,游山赏花,叫做“春游”……”他透过一口气,软了歇,才又接下去,“端午看龙舟,蒸粽子;中秋赏月,吃月饼:九九重阳,又要插茱萸,把菊饮酒……”
美胡男子聘出兴趣来了,拂着须,双眼生辉,频频点头,说:“这便有意思了,观灯、春游,好热闹,好盛丽,又有你说的那赏月、赏菊、饮酒之日,端地心旷神怡,合我脾性,合我脾性!如此说来,去那长安向唐称臣子,倒也不是太坏的事,摩勒儿国师说的“同沾雨露”,大约是这个意思。”
“文王!”
这时一声喊,可孤认出是曲曲公主的声音,心里惊诧。一道香纤的影子即奔过来,拉着那美鬓男子撒娇道:“文王,您怎么来了?也不咦女儿一声!这会儿站在这里做什么?”
“我正向这小伙子打听长安的形势哪,”玉顿王掉头一看,见床上的伤者头已经重重歪向一旁,眼睛又合上了,惊道:“他又昏去了,是朕和他多说了几句话,将他弄昏的吗?”
☆☆☆
可孤是在装病,等机会。
曲曲公主照顾得他无微不至,然而什么都不告诉他,他一开口,她总推他回去,一切要他康复了再谈。
伊吾宫中锦衣玉食,随时一班官人袅袅地侍奉在侧,可孤却是提心吊胆的,丝毫不轻松,他是身陷敌国,情况不明,如何有一刻安宁?
况且一想到梅童,虽然曲曲淡淡地提到遇她人在唐营,他大不必为她费心,但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境况,可孤想知却不得知,只急得五中如焚,就恨自己节骨眼上不中用,偏偏动不了。
实际上他不是动不了,是让曲曲一班人以为他动不了,尽管伤势未愈,他的力气还是一点一点的在恢复,等到力量蓄积够了就算还不够,这个朦胧平静的夜晚,觉察到众人疏防了,他立刻抓住机会逃。
他负伤披上青衫子,草草束了腰,但一双乌皮六缝靴子可得仔细穿好,逃亡的时候,靴子最重要。
他的身手因伤受了点影响,幸而伊吾宫中没有太曲折的建造,显然防备也不顶严密,小心给他避过一干卫士、几名官人,忽感到一阵凉风袭来,已到了一道透空的偏廊。
往底下一探,可孤大喜,下面便是黄色的宫墙了,只要提身一跳,使出了这座金色牢他自然什么都不考虑,也不管自己现在能不能驾轻功,一头便由那七、八丈高的偏廊,像只鸟的纵身飞下去结果不是鸟,是块笨石头,“飕”地直往下坠。糟啦,可孤心里大声叫苦,他轻功便不出来,这会儿是石头,等一下就成了道地的肉包子。像曲曲下午才喂他吃的那一种?
眼看着那片黑油汕的石子地,就要撞上他的鼻尖,霍地一条鞭子灵蛇一般卷来,缠了他就走,他整个人被凌空提到一带草坪,滚了下去。
可孤四脚朝天躺在那儿,伤口犯痛,人喘着,一条人影像文笔插在他身边,凭那使鞭的手法,可孤认出是阿嫦。也不知是不是上回在磺口让他踢昏过头,心里记恨,这次她那鞭子捆得他特别紧,特别无情。
话说回来,却也是这条鞭子救了他,免除他做肉包子的下场。他大大咽一口气,忍着痛才抬起头,阿嫦劈头劈脸的便朝他骂了起来:“好一个狠心薄情短命的汉子,我家公主是怎样的救治你、服侍你,几天几夜不敢合个眼、走一步,把你捧在心窝里的担心着、记挂着,总算伺候得你回过一口气,把一条命捡回来了,这会儿你不声不响的就要走,你把我家公主当成了什么?你还有一点心肝吗?”
这时候,从一道镶着黄绿花纹的拱门,曼然转出个人来,立在月下幽出道:“也罢,阿嫦,他要走就让他走吧。”
来的正是曲曲公主。她要是带刀带枪率了人来追可孤,他会跑得更快,可是现在她一句话就放他走,他反而走不了。阿嫦刚刚笃过的一番话,敲在他心头,他是个忠厚人,承了人家的恩情,这时候也不免觉得自己的不告而别,还直有点没良心。
他心里一面有愧意,一面有苦衷,开口时合著深深的求恳味道:“公主救命的大恩,可孤不敢忘记,但是我身为唐军的一员,实不便久在伊吾逗留,我得速速回营去报到,公主的恩泽,但愿来日有报答的机会。”
.曲曲未曾答腔,那阿嫦冷笑了道:“你说得好纤土你回到唐营里去,和我伊吾做敌人,一碰上了便打打杀杀,又怎么报答我家公主?”
“这……”可孤为之语寒。
见他尴尬着面色,不能答话,阿嫦对他又一阵冷笑,跟着摇起头来大叹。
“我家公主也真傻,拚了命的救你回来,掉头又让你回唐营去自投罗网,送掉一条命,白费一场心机!”
他听不懂。自他受伤,人有一半是懵懵懂懂的,却不至于到胡涂的地步,他问:“什么叫“自投罗网”?”
“什么叫自投罗网?整座唐营磨刀霍霍,只待见了你便要杀你,这就叫自投罗网!”
“怎有这种事?”可孤又吃惊又怀疑,不表相信。
“浑小子!”阿嫦忍不住又开了骂腔,点破他,“你在石沟子被乱箭射了一身,做了蜂窝,那厉恭要你死的意思,你还不懂?”
谁知可孤反而出现释怀的表情,“这大半是误会,”他拿坚定的口吻道:“原为了梅童姑娘化做石头的事故,将军不能理解,我为救梅童姑娘而走,又被当成叛逃,这一切,只要我回营当面向将军禀明,所有讹误就一定会澄清……”
说到这里,他真正发急起来,转而对曲曲道:“公主,你让我走吧,如果你有一丝为我着想,就放我回营去,否则,你只会让我成了真正的叛徒。”
阿嫦怒叫起来,“你敢这样歪曲公主的心意”
“阿嫦!”曲曲一声制止她,颤悠悠道:“你照他的话,放了他吧,拱门口有匹马,就让他骑去吧。”
曲曲那股伤心凄怨的语调,揪住可孤的心,有片刻他非常犹豫,晓得这样断然地一走,对于她未免辜负,然而他能够不走吗?几团影子在他心头浮现,一个比一个庞大深重,梅童、将军、朝廷……他的心让更大的力量揪住了,揪得还更紧。
捆着他的鞭子已经不情愿的松开来,他也瞥见拱门口的马匹,要走就只能趁这个时机,要把立在那儿那道美丽幽怨的人影撇下,也只有这个片刻。
牙一咬,可孤掠过去翻上马背,那马唏厉厉一嘶,掉头向拱门外。
“可孤哥哥”这头一提嗓子,呼声拉住他,他拉住马。
“走之前,你且先看着这个……”
由她一只绮袖裹抽出一卷黄纸,抖了开来。可孤光是一怔,疑疑惑惑策马走近几步,一看仔细,他不禁大惊失色。
那是一张被揭下来的告示,略有些破烂,但上头的一幅人像,一段文字却看得清清楚楚悬赏拿人,不论死活,拿的是他,魏可孤!
“你到伊吾的第二天,厉恭就大贴告示,一路贴进了玉门关,捉拿叛将,唐营里人人得令,一见到你即格杀勿论,”曲曲凛凛看着他,间:“可孤,可孤,你能回营吗?你能进玉门关吗?外头风声鹤唳!到处要拿你,你能跨出道裹一步吗?”
曲曲一步来,一步问,可孤骇得浑身迸冷汗。那纸告示张在眼前,不信也不行。将军下令杀他,几乎打一开头就是,他根本不打算给他任何申辩的机会!
回大营是死路,同内地,他以通敌叛逃的罪名,被将军一口咬定,也难逃一死。突然之问,可孤四顾茫茫,完全失去主意,人一阵阵发虚,负伤的身子禁不起这莫大的刺激,一顿,便忽溜溜落下马来。
曲曲掠过去扶他时,他揪住曲曲的手,身子虽虚弱,他的神智却比什么时候都还要清楚,他从牙关迸出悲愤的声音来,“我、我没有变节反叛!”
“我晓得你没有,可是外人不晓得,你现背上了叛逆的罪名,成了众矢之的,走到哪襄都有人要拿你,你要不是就此躲在西域,就是隐姓埋名,流荡天涯海角,老家故土你是回不去了。”曲曲点出了他可怖的命运。
“不,我不愿蒙受这不白之冤!”对一个有气节的男子来说,这比死还要令他不堪。
没有作声,曲曲久久凝视他,他一张俊脸扭曲着,痛苦全刻在那儿。她反常地不同情他,不怜悯他,但是很冷静地对他说:“我有个法子可以救你,只要你帮伊吾一个忙,你就有条生路走。”
可孤一对眼睛瞠得很大,里面是仓皇空洞,仿佛他了解落到这样的下场,很难碰上奇迹,何况,“帮伊吾一个忙”这话裹便充满险恶的感觉。
曲曲挣脱他的手站起来,阿嫦早退远去了,接下来这里不必有她的位置。宫墙一例的这带园林极茂密,被裹的草木都像是怪影,曲曲走入怪影里去,但她传出来的声音十分清晰。
“伊吾地狭人少,没什么国势可言,本谈不上和唐对阵较量,当初全靠摩勒儿国师举几套策略,做一时的应付,国师一去,伊吾便成了断头的苍蝇,朝中根本没有能人主持大局,如今能够巴望的,就是和突厥联合……”
这番话是极机密的,无论如何不该透露,可孤虽然胸中充塞着吐之不出的冤郁,这时却以一个军人的直觉,警惕了起来。
曲曲绕出一株胡杨木,突然站定对他说:“伊吾要归附,需要一名使节,只要你愿意,这个任务便交给你。”
像被人狠狠掴了一巴掌,可孤激昂地跳起来喊:“我不替伊吾勾结突厥,我不做叛贼!”
曲曲只对他冷笑,“你不做叛贼?你已经被当做叛贼,做不做还不是一样?”
“被冤是一回事,自己真正亏心那又是一回事!”
瞬间一把小刀割上他颈项,曲曲威胁道:“你不从,马上就得死!”
“死便死!”可孤虽然负伤,却未见得不能反制曲曲,只是这时候他在心灰意冷的当头上,感到活着无趣,索性把眼睛一闭,任她宰割了。
如此却引来曲曲一顿轻笑,刀的寒气不见了,换成她温香的气息,她凑在他颊边娇骂:“傻子,谁要你死!谁要你勾结突厥来着?”
她身上的香气一阵阵便可孤昏晕,她却又挪开了去,兀自说道:“现在就算突厥兵马来了,伊吾也无心恋战,文王说大家只求安居乐业,谁都不想上战场搏命,而国师临去也留下明示,要咱们伊吾“同沾雨露”……”曲曲转过来郑重地肴着他,“咱们伊吾不想打仗了,文王和摹臣商议已定,伊吾愿归附于唐,受大唐天威托庇……”
就算可孤正在落难的处境里,听得这样的消息,也不禁要雀跃,伊吾自动求和,唐军等于是不战而降人,皆裹谁都要觉得神气了!
接下来,一幕大军凯歌荣归的盛大气象,便在可孤眼前兴起,他看见自己钴甲铿锵,也领着属下两百人小队,驰人长安大道,那京师的阳光,照得战士的刀剑一片闪亮,夹道百姓的欢呼,轰上了天宇……他会是大军荣归里的一分子吗?突然念头一转,可孤从天上掉下来,记起自己蒙了大冤在造里,已成个待罪之身,所有扬眉吐气的份儿都轮不到他,他一下整个人又失去生气,比方才还要失神落魄个几分,甚至连眼眶都刺热起来,要掉下屈恨的泪了。
双眼模糊中,他看到曲曲足下的一双小花鞋履,她回到了他跟前,见他这模样,用一种亲热的口气叱他:“又丧气什么?伊吾要归附,是你将功赎罪的大机会,你以伊吾使节,同朝廷呈递伊吾降书,天子面前一并禀明你所受的冤屈,不要说你是蒙冤的,就算真干了什么叛逆事儿,有了策动伊吾归附这种天大的功荣,不怕朝廷不买帐,不怕不能翻身,只怕翻太高,还会晕了头!”
没有晕头,可孤只是定住了,脸上一副极力要把事情弄清楚的表情,纳讪地问:“伊吾朝中大事,为什么找上我?”
蓦然间曲曲踌躇起来,不知为什么,出现一种欲说又止的模样,咬了半天嘴唇,一双娇眼才斜倪过来,说了,“伊吾要办附唐这件大事,朝中找来找去,得不到个有力人士,若有位有才干的堂堂驸马爷做代表,论身分地位也够分量了,如此文王和群臣才能安心。”
说“朝中无人”只是曲由的一种托辞,真正用意在可孤身上。可孤脑中轰地一响,胸头开始猛震。前面说了几大长篇,拐了许多弯,到这里只剩下一个意思,他没那么呆,不会办不出来!
“你、你是要我做伊吾的驸马?”
“伊吾正缺驸马爷。”
“是、是哪位公主要招驯马?”他还自以为不呆。
曲曲跺一下脚,脸儿绯红的骂他,“怎么这么呆?那位公主追会儿就在你眼前!”
这下他就更呆了,眼睛瞠住了,简直转不动,好半天才使动舌头,“曲曲,你、你是要我娶……娶了你?”
听他口气,看他表情,似乎全没一点儿喜意,只一味惊骇,曲曲好生嗔恼,回脸质问他,“你不顶纤?”
可孤心头麻乱,一时是什么感觉都答不上来,就别提愿意或不愿意了。他那副发僵的反应,显然使得曲曲心里很不是滋味。公主之尊主动提亲,居然人家不领情!换个别人,要他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可是这一个、这一个……突然曲曲从一双美目之中迸出眼泪,像个小女孩受了好大的委屈,呜呜咽咽道:“我就知道你你嫌恶我!”
吓一跳,可孤忙道:“我没有。”
,“你不必撒谎了,”她蒙着俏脸泣说:“我看得出来,你当我是胡子,对我没有好印象,又因为起头的几场冲突,我对你略一动手,你一直气恨我,到现在始终拿我当敌人看待,我对你好,你也不感激,我对你的心,你也不放在眼底,你明明就是讨厌我!”
她立在那儿,一声哭,一声诉,人在桃红的纱罗衣衫裹轻颤,月色拂了她一身淡光,使她忽然显得十分纤小,柔弱。可孤自诚得曲曲以来,见到的都是她刁俏精灵,占上风、作弄人的一面,从未看过她有这副楚楚可怜之态,顿时大为不忍心。
当下蹦刚过去,按着她双肩,婉言道:“全没有你说的那回事,过去的冲突已经过去。
我不气恨你,你对我好,我很很感激,我是记在心底的,怎会讨厌你、不喜欢你?”
曲曲一扑,便技人可孤怀里,搂住了他哭问:“那你为什么不要我?”
问住他了。其实可孤的问题并不在于要不要,曲曲天生的娇俏,已足以打动人心十分,又对他格外的有情,要说他全然无动于衷,那是不可能的。
然而他心中却另有一段深深种下的情根,那是对梅童的情。明知是无缘无分的,它却依然顽固、执意地攀越在他心田,砍不断,也拔不掉……可是现在曲曲仰起含泪的脸蛋,凄凄楚楚望着他,却又是一股缠绵,“你真的不明白吗?从一遇见你,我的心便放在你身上了,该杀掉你的时候,下不了手,因为我实在不忍心、舍不得,我不能伤害我爱着的人!这些你都不懂吗?”
可孤一向最禁不起感情的打动,面对曲由约柔情,款款的吐诉,他的心波荡动了,不禁深深一叹,将她拥抱住,呢喃道:“我懂的……”
她恨着他,双手仍然紧环在他身上。“如果你懂,你明白我爱你的心,那你也该了解,你需要我,除了和我成亲,接受我的帮助,你没别的路走了。”
蓦然另一条少女的丽影,压止可孤的心头,压得他好痛好痛,使他像受伤一般颤悸起来。
似乎曲曲也感受到他内心的挣扎,那股子压抑的激腾,于是把他抱得更紧,说:“忘了她吧,她不属于你,也不再和你有关连。再过三天,她便要和厉恭在大营成亲了。”
条地可孤感到一颗心往下坠,仿佛坠入一个深不见底的照窟萨去,一生再也找不回了。
他抬头往东方的夜空望,人营和梅童都在那个方向,然而那里一片黑,黑得今他寒心而无望。
梅童就要嫁给厉恭了,可孤觉得他的人生,再没有此适一刻还要惨淡,还要无望!他人一阵虚软,头像折枝般的垂落,抵在曲曲顶上,突然滚出热泪,一颗颗没入曲曲像夜色一般黑的头发里。
一个呐喊从迷惘凄恰的心深处发出,“曲曲,我的命运真的在这里?我真要不得已依你的话,做了伊吾的女婿?”
他喊着,自己不知不觉,曲曲却听人耳,她起了一股异常的决断。
“我不管你是不是不得已,可孤,但是我要你做我的丈夫!”说罢,捧住他的脸,悯然中那张脸依旧有俊姿,曲曲吻住了他带泪的双唇。他心意未决,她却已经不许他反悔。
☆☆☆
公主大婚,三天后举行。
如此仓猝,一方面是伊吾朝中也急,几场战事下来,小小城国委实吃不消,如今都巴望早日与唐议和,求得平静。挑这一天,也是故意要和厉恭的婚日撞期,他忙着自己的大喜,不会有闲空趁机来用兵。曲由不希望婚事夜长梦多,自然也足一桩考虑因素。
花毯那一端,曲曲由一群衣履华美的官人簇拥而出,可孤立在这端,他被披戴上宝蓝锦缎大袍,袍上起暗红团花,金环束发,头上一顶恫俪的金冠,他尽管伤势未愈,此时仍显出一英挺的风采来。
望着那头就要与他结为夫妻的曲曲公主,他的情思霎时鼓荡起来。曲曲梳高髻,又拥上花冠,两鬓处处是摇曳的珠翠,一缕薄纱披头,飘飘地直曳下地,她穿的是银红绣袍,缀满了珠玑,才微微一动,满身便是灿烂之色。
可孤觉得眼前一阵蒙-,看见了另一道丽影,另一个新娘,梅童……此时此刻,她是不是也同样一身的明艳,披上红萝盖头,就要嫁给了厉将军做夫人……顿时间,可孤满心都觉得刺痛,像扎满了针,受都受不住。她可知道他要和曲曲成亲了?倘若知道,她心里怎么想?恨他吗?怨他吗?可是曲曲告诉他,送他到伊吾宫中那晚,梅童便明白表示,要回营去和厉恭完成婚约,曲曲不愿留难,任她走……“魏驸马……”
官人莺声唤回他的意识。曲曲已来到跟前,对他浅浅娇笑,她的脸隐在薄纱下,显得恍恍惚惚的不实在。
不知怎地,可孤遽然害怕起来。这三天,他胸头始终压着一段矛盾和疑虑,怕自己错了什么、误了什么,在此一刻,他充满疑窦的情绪整个翻开来,他抓住新娘的手臂,迫切焦虑地问:“曲曲,你没有瞒着我什么,骗着我什么吧?你没有私自做了什么安排,对不起梅童,而我不知道的?”
曲曲抬了眼,隔着薄纱她一双眸子也是蒙-而不实在。她的心思却是清楚的可孤答应和她成亲,不全在于他的前程落空,而是爱情落空的刺激最大。一场无望的爱是真正无望了,他觉悟到了,他的生命裹失去了梅童。
他只是不知道他是如何失去她的。
不该让他知道的事,就绝对不要让他知道。故而曲曲回答他时,更有十足的坚定,使她自己都相佶自己。
“你得信我,可孤,我没有骗你!”
有几句话已一说再说,此时重提,可孤露出了特别绝望,也特别绝快的口气,“如果你欺骗我,对我用了计,使我和你成亲,我就不会认了这件婚事,不会认你做妻子!”
曲曲心一凛,未曾答腔,大殿上内侍已朗声唱起:“皇上皇后驾到”
道场宫廷婚礼要展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