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向英文老师道过歉,小翎浑身乏力地走向教室。这时他忽然觉得自己脸颊一片湿热,伸手一摸,发现眼泪竟流了满脸。
千秋被他的眼泪吓了一跳:「喂喂,没这么严重吧?今天失败了,明天可以再来啊。有什么好哭的?」
「明天礼拜六。」
「那就等礼拜一嘛,总之不是值得哭的事吧?还是刚刚太危险,被吓到了?」
小翎只是摇头。他并不是为行动失败而哭的,当然也不是因为方才的紧张气氛。
有生以来第一次发现,言语的威力居然这么大,短短的一句话,就可以让他心情动汤到无法想像的地步——
我会陪着你的——
我不会留你一个人。
其实这是废话,千秋哪次不陪他?然而,一旦化为言语传进耳中,却在一瞬间让他的心口涨得满满地。很温暖,很甜美,却又因为太温暖太甜美,反而泛着一股淡淡的心酸。这样激昂的感情,脆弱的精神根本无法承受,不知不觉眼泪就落了下来。
从来没有人对他说过这句话,一次也没有。
终于明白,这就是他长久以来追寻的东西。多么简单,多么卑微,然而却从来没得到过。那个在他心目中,应该给予他的人,对他的渴求始终视而不见,甚至鄙视。
想到这一点,眼泪流得更凶了。
「嗯,明天周末啊,后天就国庆日了。我看我们干脆休息两天好了,这两天快累死了……」千秋的心思仍然停在赌约上。
忽然间,身后有一双手伸出,一把将他拖进楼梯间旁的角落。
千秋小翎都是大吃一惊:不好!阿Q来报仇了!
然而耳边响起的声音不是阿Q,而是个似曾相识的声音:「拿着!」
一个东西被塞进手中,是外面摊贩装便当的塑胶袋,里面装着一件折得有如咸菜的卡其制服,正是此时全校最抢手的东西。
千秋目瞪口呆地看着袋里的制服,一回头看着这位有如小叮当的神奇人物,居然是三二一的值日生B,脸上写满了不屑。
「你真是没用,亏我还把钱押在你身上!」
「呃……呵呵……」这种时候,千秋也只能傻笑了:「学长,原来你早就会套利了。」
「去你的!我还以为你有多厉害,原来也不过如此。以后再也不会再相信你了,再见!」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千秋很感动地想着:原来「暗黑桩脚团」真的存在耶!
此时,在三一九教室里,蔡志快恒把屋顶掀翻了。他交给阿Q的袋子还在,里面的东西却变成一堆抹布。
「张贵新!你不是说不会让袋子离开你视线吗?」
「老师找我,我有什么办法?只好托给同学了。」虽然理由很充分,阿Q实在没办法大声说话:「而且,袋子的确还在呀。」
「袋子在有什么用啊!」志恒差点爆血管。
「没办法呀,我同学去厕所,回来袋子好好的,他就没注意了。」阿Q嗫嚅地说:「而且陈少翎又跟我们在一起,我想说应该不会发生什么事……」
藤木一号低头忏悔:「我也是这么想,结果就大意了。」
志恒吃人似地盯着他们:「陈少翎真的一直跟你们在一起?你们跟他分开就马上回来了?」
「呃……」阿Q小小声地说:「老实说,我在半路上发了一下呆,考虑要不要去教官室。」
「去教官室干嘛?」志恒气急败坏地说:「好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东西被他拿去了!我们输了!也就是说……」他到口的话忽然停住了,因为他看见万恶的罪魁陈少翎正站在门口。
阿Q和藤木一号回头看到他,也是目瞪口呆。
千秋一抬手,将一个油腻的塑胶袋扔了过来,志恒伸手接住,只见他的制服安然躺在里面。
三人的脑力一时跟不上事情的发展,都是满脸错愕。
志恒怔怔地问:「你为什么要还我?」
千秋耸肩:「我留着干嘛?打赌的规定是『我要亲手拿到』,这衣服是别人拿给我的,又不能算数,当然只好还你了。」
「别人拿给你?谁?」
千秋冷笑:「我哪知道?是你们几个做人失败才会被人扯后腿,当然得问你们自己啦。好了,我回去了,大家周末愉快呀。掰!」
当他的背影消失后,志恒才终于回过神来,发现另一件悲剧:「马的!衣服沾了一堆油!」
*
十月八日星期五晚上,是陈少翎一辈子也忘不了的夜晚。
在学校刚大闹过一场,从谎言被拆穿的危机中脱身;正打算放松心情,好好渡过周末兼国庆假期的时候,却发生一连串的事故,变化之大,让他措手不及。
首先,妈妈接到电话,外婆从楼梯上摔下来跌断了腿;于是他们一家人便匆匆忙忙跳上车冲到医院急诊室。幸好外婆没有什么大碍,但是小翎却在急诊室的另一张床上,看到令他意想不到的人──吕秀雄老师。
老师身上吊着点滴,脸色异常苍白,双眼半开半闭。在焦急的家人围绕中,虽处于昏沉状态,却还是不时用没插针头的手紧捂腹部,显然非常痛苦。从旁边医护人员的耳语中,小翎得知他是胃溃疡引发大出血。关于病因,医生说可能是吃的食物不对,或是精神上受了巨大刺激。至于到底是什么巨大刺激?全世界只有他陈少翎知道。
对小翎而言,这件事远比藤木家族的敌视,还有「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鸡婆」更让他撑不住。顿时脑中回荡着一个声音:「是我害的,是我害的!」
是他害的,他跟千秋。为了那种无聊的赌注,他们编出瞒天大谎欺骗老师,漂亮地达到了目的,自以为聪明而洋洋得意,却严重扰乱了一个无辜者的生活,甚至危及他的生命和一个家庭的幸福。
他有什么权利做这种事?千秋又有什么权利做这种事?吕老师做了什么?他只是安份守己地做着自己的工作啊!他们凭什么这样利用他?
为了跟蔡志恒赌一口气,搞得天翻地覆还伤害无辜,值得吗?他要的就是这个吗?
望着躺在床上痛苦挣扎的老师,他的眼泪几乎要当场迸出来。强烈的愧疚和自我厌恶重重压在心头,仿佛要将他辗成一滩血水。心中涌出一股冲动,想扑到床边向老师忏悔,道出所有真相。
然而,他连再上前一步仔细看看老师都办不到,母亲在叫他回家了。
到家之后,他再也无法克制,把满腔焦虑全发泄在千秋身上。
「这下好了,搞出这么大的差错,到底要怎么办啊!」
镜中的千秋却仍是连眉毛都没抬一下:「你想太多了吧?我们怎么会知道那老师胃不好?而且也不一定是我们造成的啊,说不定是他晚餐吃太多,或是跟他老婆吵架,干嘛硬要揽在自己身上?」
「你、你一点都不会愧疚吗?」
千秋轻叹一声:「小翎啊,我实在劝你一句,良心不要太好。这年头,好心是不会有好报的。只要不杀人不放火,你就很对得起祖宗了,其他的一些小意外,就别放在心上,ok?」
小翎简直听不下去:「你是说,只要不犯法,不管做了什么缺德事,给别人添多少麻烦,都没有关系-?这样跟藤木家族有什么不同?」
千秋耸肩:「本来就没什么不同呀。我可从没说过我是正义的使者,只不过我脑筋比较好,有本事把他们耍着玩罢了。没本事的人被我整,就只能怪他们自己不行,下次自己注意点。」
小翎的泪水夺眶而出:「一个跟我们无冤无仇的人,现在躺在医院里受苦,这也要怪他自己不行吗?」
「白天我就说过,只要他观念正确,他就有办法应付这种事。别的不说,他只要去告诉教官他被学生骚扰,让教官来修理你不就得了?可是他没有,只会缩在办公室里发抖。一个教了快二十年书的人,被学生三言两语唬得团团转,还吓得胃出血送进急诊室,这副德性也配当老师吗?而你居然为这种事来怪我,这也太奇怪了吧?」
「你听听自己讲的话!这是人说的吗?」
千秋毫不犹豫地回答:「不好意思,我是鬼。」
「至少你以前是人吧?难道你一直都是这样,自私自利又死不认错吗?」
「我自私?」千秋十分讶异:「陈少翎同学,请问我是为了『谁』在做这些事啊?是谁只不过被同学欺负就整天哭哭啼啼啊?我这么帮你,你居然怪我?」
「这是两回事吧?」小翎努力反驳:「我是很感谢你一直帮我解围,可是这回真的太过份了!老师被你害得那么惨,你还这样损他!你要是真为我好,为什么要用我的身体去害人?你根本没想过我的立场!」
「那你又把我当成什么了?你对藤木家族,对蔡志恒都是客客气气,卑躬屈膝去求人家跟你做朋友,对我就整天大呼小叫乱发脾气,你真以为我不会生气吗?」
小翎有如被当头打了一棍,心中一紧,随即咬牙切齿:「我好端端地被鬼缠身,干嘛还要对你客气?一开始就是你自己随便干涉我的生活,把我的人生弄得乱七八糟,难道我应该要高兴吗?我只是拜托你帮我跟志恒和好,你却搞得全校鸡飞狗跳,这也要怪我吗?讲了半天,你根本不是真心要帮我,只是利用我来伤害别人取乐罢了,因为你只是个没人性的恶鬼!我真是疯了才会拜托你!」
千秋冷笑:「哟,几时变得这么伶牙俐齿了?怎么面对泡面那帮人的时候就只会装可怜?照你这说法,你是不需要我了哦?好啊,那我就等着看你怎么自己去拿志恒亲亲的制服吧。」
「我……」小翎还没来得及反驳,手机就响了,是法师。
「喂,你还没睡吧?」他兴奋地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听说志恒学长明后两天都会去学校自习哦,因为他家附近要办国庆活动很吵。所以你还是可以去拿制服,而且学校里没那么多闲人,要动手比较容易哦。」
小翎只觉耳中嗡嗡作响,脑袋几乎要裂开。「我不去。」他木然说着。
法师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为什么?你再不把握机会,真的会输掉耶。」
两行眼泪无声地淌下,小翎面色如死:「赌约结束了,我不玩了。」
「你发什么神经啊?要是不赌,泡面一定会逼你退学的。」
小翎终于失控了,对着手机大喊:「退学就退学,不用他逼,我自己会走!我星期一一到学校就马上办手续,直接走人总行吧!」当场挂掉了电话。
「呵呵呵!」千秋讽刺地说:「居然变得这么有气魄,我好感动哦!怎么不让志恒亲亲见识一下?很可惜耶。」
「不必了。我宁可一辈子当个没用的活人,也不要做有气魄的恶鬼。」小翎恨恨地说:「我是说真的。到此为止了,再也不要搞什么赌约,想什么策略,也不要再跟什么藤木纠缠不清。我要离开学校,把这一切都丢掉,我、不、干、了!」
「小翎!」敲门声响起,是母亲.「你怎么了?为什么大吼大叫?快开门!」
小翎连忙擦去眼泪,开门让妈妈进来:「妈,没事啦,我只是……跟朋友吵架。」他指了指床上的手机。
「吵得这么凶?我好像还听到你在喊退学?」
「呃,只是气话。」小翎心虚地回避着她的眼睛,说着无力的谎言。「同学间出了些误会,应该过两天就没事了。」
母亲看着他满脸泪痕,眼中满是忧虑:「我可不觉得。」
「……」
妈妈拉着他在床边坐下:「小翎,你最近一直怪怪的,常常自言自语,做事也不专心,完全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我看得出来,你从当初休学到现在,一直都不太开心,是不是学校里有人欺负你?」
小翎的心脏差点跳出胸腔,他强笑着:「没有啊。妈,我又不是在上幼稚园,哪会有人欺负我?我只是担心功课跟不上,有点紧张而已。」
「是吗?我看不止吧?」妈妈凝视着他,眼睛一眨也不眨:「总之是你不想说的原因?跟妈妈也不能说吗?」
不知是不是光线的原因,母亲专注的双眼中,好似带着强烈的悲伤,小翎倒抽一口冷气,更加无法掩饰他的慌张。
「没有啦!」他真希望自己有千秋一半的口舌:「你别想太多了。」
妈妈轻叹一声:「好吧,你不想说就算了。总之你要记住,爸爸妈妈永远是站在你这边的,要是真的遇到什么解决不了的事情,不要怕丢脸,一定要说,爸妈才能帮你,知道吗?」
在心情低落到谷底的时候,骤然听到母亲这样温柔的言语,小翎差点要撑不住当场崩溃,只靠仅剩的一点意志支持住自己,猛力点头:「我知道了。」
「呵呵,这不是正好吗?」千秋对眼前的亲情伦理剧报以嘲笑声:「你既然已经决定要退学了,刚好趁这机会,第一个向妈妈报备嘛。她不是说爸妈永远站在你这边吗?那就一口气全招了吧。『爸妈,我跟你们说,那学校我念不下去了,因为我是同性恋,再待在男校会变成花痴,早晚精尽人亡??』」
小翎咬牙:「闭嘴!」
「好,我闭嘴,你自己开口。刚刚不是吼法师吼得很大声吗?就把那股气势拿出来吧。」
「小翎?你怎么了?」妈妈发现他满脸通红,眼中却透出杀气,除了疑惑,更多的是担心。
「没,没事??」
他知道千秋说的是对的,既然他已经决定退学让一切风波平息,势必要向父母招认,如此一来同性恋的事情非曝光不可。只是一想到这里,胃里就仿佛塞满了石块。犹疑地开口:「妈,我……」
「怎么了?」
看着母亲写满关切的脸,他却发现舌头仿佛麻痹一样,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妈,你儿子是个违背自然定理,异于常人的人。永远不能像一般人一样恋爱、结婚、生子,无论走到哪里都注定被人厌恶唾弃。这样的我,你还会爱我吗?
这句话他藏在心里很久很久了,就是问不出口。光是想像母亲听到这话会露出多么震惊失望的表情,他就觉得胸口绞紧,心脏几乎要停住。至于父亲会如何地大发雷霆,他根本连想都不敢想。
「小翎,你要说什么?」
千秋不耐烦了:「你到底要不要讲啊?不讲我替你讲好了。」
小翎用尽全力才没当场大吼:「我求求你,不管是要升天还是滚去附别人的身都行,总之别再管我的闲事了!」
千秋嘿嘿冷笑两声,再也没了动静。挥开耳边烦人的声音,小翎呆呆凝视着妈妈清澈温柔的眼,看着她因操劳家务生出的眼角微纹和鬓边白发,声音怎么也发不出来。挣扎许久,无意识地挤出一句话:「爸爸会……生气……」声音沙哑,仿佛被紧紧掐住脖子。
妈妈听了这话,先是一怔,随即叹了口气:「我懂了。小翎,你爸爸管你是严了点,但他也是在关心你啊。从你休学以后,他每天都在担心你身体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以后课业跟不上怎么办,这一年来他常常失眠,怕你出社会以后吃苦,你知道吗?」
小翎吃了一惊,平常霸道不讲理的爸爸,居然为他如此劳心伤神?此时他忽然觉得自己真的是个死有余辜的大罪人。
然而妈妈接下来说的话,却带给他更强的震撼,有如几千磅的黄色炸药。
「不过你也不要压力太大。是不是有喜欢的女孩?真的喜欢的话,试着去跟人家交个朋友,没有关系的,只要不乱来就好。妈妈不希望你以后回想起这段日子,只有天天被逼着读书的回忆。况且男女间的相处也是需要学习的,你总要开始练习了解女孩子,将来交女朋友跟结婚才会比较顺利。一个男人要是家庭不幸福,就算工作再有成就也没有意义。我也很期待有一天你能带一个真正适合你的好女孩回来,跟我说『妈,我现在很幸福』……」
如此温柔,如此深情的话语,却全部化成铁槌一句句敲在他脑门上,敲得他眼冒金星。真的很佩服自己,居然没有当场倒下去。
混乱的脑中,只有一句话最清楚:藤木家族是对的,同性恋者是违背天理,根本不该存在的生物。他们一生注定要到处伤害别人,伤害至亲至爱的父母,伤害不幸爱上他们的异性,伤害倒楣被他们爱上的同性,还伤害无辜的路人。这种东西就算被人欺负到死,也是活该的。
到底为什么要有「同性恋」这种东西存在?他为什么就不能当一个正常人?
「其实你爸爸就是这样,高中时都没接触过女生,上了大学以后一看到女生就脸红,闹了好多笑话。他跟我交往的时候也是,搞得天翻地覆。」妈妈脸上泛起淡淡的红晕,和宛如少女般的微笑,显然是忆起了当年甜蜜的青春恋情。「我改天再说给你听。」
「好。」小翎的眼光定定地落在妈妈脸上,表情平稳;没有人知道,事实上他的眼睛几乎没办法聚焦。
妈妈轻轻地伸手想抚摸他的头发,然而此刻的小翎认定自己是全世界最肮脏的生物,加倍不愿人家碰他,直觉地往旁避开。一瞬间,妈妈的手停在半空,随即缩了回去。
「不好意思,我忘记你已经是大人了,还老把你当小孩。」笑容很温柔,眼中却透出了受伤的光芒。小翎心中一痛,却不知该如何反应。
「该睡了,晚安。」
房门关上后,小翎将脸埋在枕头中,口中喃喃念着三个字。
「对不起。」
这三个字是对父母,对师长,对朋友,对所有认识和不认识的人,对全世界说的。因为他只剩这句话可说了。
对不起。
*
第二天一早,法师和巴西人就冲来他家硬把他拖了出去。他们坐在麦当劳里,两个人轮流对他道德劝说,苦口婆心软硬兼施,却一个字也进不了小翎耳中。
「你好端端地干嘛要退学?」
「发生什么事了?」
「之前把话说得那么满,现在怎么可以半途而废?」
「是不是遇到什么困难?有困难你讲嘛,我们可以帮你想想办法。虽然我们是组头,必须保持中立,私底下还是可以出出主意的。」
「退学耶,你想清楚吧。」
「你不要只顾喝饮料,说话啊。你不说话,我们怎么知道出了什么事?」
面对他们的催促,小翎仍是一言不发。不自觉地往门外望去,看到一个有点眼熟的人影,视线一相交,那人马上缩了回去。但小翎已经认出他是藤木二号。
他们在跟踪他
说得也是,他们已经吃了二次闷亏了,这回当然得加倍提高警觉。小翎并不在乎,只是漠然地想着:考试快到了耶,他们也太闲了吧?而且跟踪技术还这么差。
太多的自责和苦恼已经塞满了他的脑袋,加上一夜恶梦,他现在只觉眼冒金星,耳中嗡嗡直响,恨不得把头劈成两半求个爽快。由于昨夜的冲突,今天自然是没有带镜子出门,本以为少了在耳边冷嘲热讽的杂音总该清静些,没想到事实正好相反,他时常无端心悸,掌心全是汗,背后也湿了一大片。
到底在怕什么?直到一整包薯条吃完他才想通,自从那日上七星山以来,这是他第一次独自出门,独自面对朋友。要是平日还好,偏偏是在这种风雨飘摇的时候落单,只会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和恐惧。
八月底到十月初,被附身也不过短短一个多月,却已经让陈少翎成了学步的婴儿,连独立生存的方法都忘了。
他揉着疼痛的额角,一面回想着,他昨晚跟千秋说了什么话来着?「你根本不是真心要帮我」、「我疯了才会拜托你」、「你只会利用我的身体做坏事」、「你只是个没人性的恶鬼」,句句都是禁句,这种话一出口,再怎么割头换颈的麻吉都会翻脸的,更何况是他跟千秋这样诡异的关系?这下只怕鬼魂跟宿主要正式分道扬镳了。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千秋会不会卯起来占据他的身体彻底大闹,把场面弄到不可收拾?不知是否担心过头产生麻痹现象,小翎发现自己内心深处居然有个声音在呵呵笑:「好啊,那我们就来看看糟到不能再糟的状况是什么样子吧。」
不对,千秋说过,事情永远还会更糟糕。
为什么要把气出在千秋身上?就像他说的,他怎么会知道吕老师胃不好?要不是千秋,他早就被阿Q和藤木一号拖到吕老师面前分尸了,如果只是因为一时失算,就把吕老师生病的帐全算在千秋身上,未免对他太不公平。
小翎心里很明白,他受不了的是千秋的态度,那种肆无忌惮我行我素的态度。在为千秋的机智叹服的同时,他也在害怕他。从千秋使用他的身体发表那篇惊人的自我介绍时开始,他就一直怕到现在。那样灵活的头脑,犀利的目光,他却偏要用在邪门歪道上。一而再地特立独行,制造大问题来弥补小问题,一旦真发生了不良后果,却转过头去视而不见。这算什么?除了麻烦制造者以外,根本什么也不是啊!
他曾经觉得千秋的行事很刺激有趣,现在他一点也不觉得有趣了。骑在脱缰的野马背上迎风驰骋的确很爽,但是谁知道什么时候会摔下悬崖粉身碎骨?
我不玩了。小翎一次又一次在心里告诉自己:我不玩了。现在赶快悬崖勒马让一切归于平静,也许还来得及。他不用背上全校罪人的恶名,志恒也能得到安宁。
但是,这紧紧缠绕胸口的寒冷,却总是挥之不去。
「陈少翎,你是在装哑巴啊?讲话呀。」
小翎摇头:「我身体不舒服。」这不全是借口,他头痛得要命。
「你就撑一下会怎样,事情很严重。」巴西人说:「那么多人把钱押在你身上,你不能说走就走。」
小翎快疯了:「是你们带头签赌的啊!」
「现在没时间说这个了,你看看这个。」法师把一个便当袋放在桌上,这便当袋沉甸甸地,不知塞了什么东西。
小翎心中忽然生出不祥的预感,再看巴西人脸色大变,伸手要过来抢,他立刻劈手夺过便当袋打开一看,果然预感成真:「喂,你们居然收了这么多钱!」那里面少说有五万块。巴西人连忙喝止:「你小声点行不行?」回头骂法师:「你干嘛把钱带在身上啊?还拿给他看!」
「我怕放家里危险啊。」
「你拿出来不是更危险?」
小翎觉得自己心脏快停掉:「你们……怎么会收到这么多钱?就算全校的人都下注也不会这么多啊!」
巴西人叹了口气,心不甘情不愿地说:「你知道五班的三振王吧?他是班联会会计,他把班联会的会费也拿来赌了。」
「什么?」小翎差点当场倒地:「班联会会费?这是挪用公款啊!你们居然让他做这种事?」
法师说:「没那么严重啦,他也没恶意。是说今年学校很小气,给的补助款很少,又不准涨会费,所以三振王才想说要开源节流。而且我们也希望今年的纪念书包做好看一点,所以才举手之劳帮他忙嘛。」
巴西人频频附和:「对呀,去年的书包丑得要死,根本就背不出去,我们也想为学校略尽棉薄之力呀。」
「你们……到底晓不晓得什么叫适可而止啊!」小翎真的很想放声狂叫。
这时耳边听到一声尖叫,一个女孩端着餐盘经过他们身边时,一时手滑把整杯可乐全倒到了法师身上。顿时天下大乱,有人忙着道歉,有人忙着递面纸,有人忙着擦头发,在兵荒马乱之中,小翎无意间注意到一件很严重的事。
「喂,法师,装钱的便当袋呢?你收起来了?」
「没有啊,刚刚不是你在看吗?」
「我还你了啊!」
「马的,被偷了!」
小翎一抬头,只见门边有一个少年正鬼鬼祟祟朝他们这边张望,一跟他四目相对,马上推门冲了出去,手中紧抓的正是内藏钜款的便当袋。门外的藤木二号站得稍远了些,竟然没拦住他。
小翎大叫:「小偷!就是他!快追!」
三人飞身而起冲了出去,卯出全身力气狂追那小偷。小翎知道这次要是钱追不回来,绝对会让他自己还有一堆人粉身碎骨,甚至连志恒可能也会遭殃,因此更是完全不顾性命,不顾马路上来势汹汹的车流,发了疯似地追赶。沿着公园路一路追进了二二八公园里,小偷飞快地冲向衡阳路侧门,临时回头看小翎三人的距离,一个没留意,迎面跟一个人撞个正着,便当袋掉在地上,铜板纸钞洒了一地。小偷飞快地爬起来,来不及捡钱就想逃,但那个跟他相撞的人硬是拦着他不让他跑,很快地小翎他们赶上来了。
「王八蛋!敢偷我们的钱!」法师顾不得全身糖水乱滴,一把扭住那小偷破口大骂。「喂,小翎,快点帮忙捡钱啊!」
巴西人忙着捡拾地上的钱,那个帮忙抓贼的人则抓住两张飞走的百元钞交给小翎,小翎仔细一看他的脸,大吃一惊:「学长?」这人正是他的直属学长安修平。
「哦,你是小翎的学长啊?」巴西人一面手忙脚乱地将钞票塞回袋中,一面向安修平颔首:「学长好,谢谢你帮我们抓小偷。」
安修平仍是一张扑克脸,轻轻一点头就走开了。
「小翎,你快点帮我抓着他,我们一起拖他去警察局。」法师快要制不住那个不住挣扎的小偷了。
小翎觉得全身无力,好像绷紧的弓弦断了线一样,显然是刚才肾上腺素分泌过多,现在虚脱了。之前没发完的火气,现在一股脑儿涌上来,他冷冷地瞪着二个同学。
「你们自己去,我要回家了。还有,给你们二天的时间把钱全部退回去,否则我就直接去向蔡志恒认输,让班联会输到破产!」
「小翎,不要这样啦,给点面子嘛。」
「给什么面子?你们根本不是担心我,只是担心你们的赌局和钱!到底是谁不够意思?」大吼一阵后,他回头大步走向来不及闪躲的藤木二号。
「还有你!跟踪技术那么差就算了,连顺便抓个小偷都不会!简直一点屁用都没有!想当卫道人士,回家多练个几年再来吧!」
巴西人和法师这时才发现跟踪者的存在。「喂,你居然还偷窥我们!」
「太卑鄙了!」
「我我我……」倒楣的藤木二号也只能语无伦次地辩解着。
「小翎,你说要怎么修理他?」
巴西人气势汹汹地问着,一回头却发现小翎已经走远了。
二人相视吐舌:他、真的、生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