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深夜,镇隆寺上下一片漆黑,只能隐约看见流离失所的百姓躺了满地,四周异常寂静,连伤者的痛苦呻吟声都是小心冀翼,从紧闭的嘴里偷偷漏出来的,似乎生怕唤来更加残酷的命运。
年轻人压抑着满心焦急,谨慎地跨过地上的人群,来到大殿中。这里是唯一没有人歇息的地方,因为大殿里的夜叉塑像太过狰狞逼真,会让在生死关头挣扎的人们更加感觉黄泉逼近。就在这庄严又阴森的地方,年轻人找到他要找的人。
「南哥,你怎么这么晚还爬起来?伤得这么重还乱跑,要是骨头又断了怎么办?」
腿上还系着夹板,虚弱得像要散架的青年正伏在地上,听到义弟来了,并没有回头,也没有答话,只是持续对着观音的塑像不住叩首。
「南哥……你怎么了?」不由分说一把扶起那青年,只见南哥额头已经淤血,眼中布满血丝和泪水。
年轻人惊惶不已:「南哥,到底怎么回事?南哥!」
南哥不住摇着头,试着挣脱他的搀扶:「乡魂,你别管我,你不懂的……」
聂乡魂长叹一声:「南哥,你不要想大多,菩萨一定会保佑你赶快复原的……」
「这可难说了!」清亮爽朗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虽然不带任何讥嘲,但是在这种年头,未免爽朗得刺耳。聂乡魂回头,原来是前日在汾州城中救了他们两人的黑衣青年,也就是镇隆寺住持无碍的师弟。
「你这话什么意思?」
杜瀛倚在门边,慢条斯理地道:「在我看来,南大公子并不是在求菩萨保佑,而是求菩萨原谅吧?是不是啊,南老大?」
聂乡魂怒道:「你胡说什么?我大哥行得正立得稳,要求什么原谅?」
杜瀛笑道:「这位小老弟这么够意思,南老大福气不浅哦不过你真的行得正立得稳吗?」
聂乡魂对他怒目而视,本想回嘴,却发现被当面讽刺的南英翔低垂着头,一语不发。
「南哥……」
杜瀛有些不耐烦:「你仔细回想一下,汾州太守的老子是怎么死的?」
前天夜里,安禄山手下将领何千年带大军将汾州城团团围住,太守还算有志气,没像其他城一样望风投降,而是率兵在城墙上严阵以待。没想到正要开战时,敌军阵前押出了一个老人,正是太守的父亲。这招用意一目了然,投降,不然老人就第一个死。
太守顿时没了主意,在城墙上痛哭失声。聂乡魂跟众人一样,都心想这回铁定也得投降了,一回头却发现身边的南英翔不见踪影。就在此时,一支冷箭不偏不倚射中老人心窝,自然是当场取了老人家性命。这一着不但太守大惊失色,连何千年也一脸惊讶。
太守怒发如狂,下令顽抗,所以才会发生之后的攻城血战,以及敌军进城后大肆杀戮,也造成南英翔被马踏伤,逼得聂乡魂不得不踏上禁忌的西方。
「这有什么好问,被箭射死的啊。」
「你没注意到那支箭是从城里射出去的吗?」
「那又关南哥什么事……」聂乡魂倏然瞪大了眼睛:「你是说,那老头是……」
「我只看到南老大偷偷摸摸背着弓箭从塔楼里跑出来,其他的就不清楚了。」
聂乡魂震惊无比地看着南英翔:「南哥,是真的吗?」暗杀无辜的老人?这是他认识的南哥吗?
南英翔仍低着头:「我……我不能让太守投降……」
「可不是吗?」杜瀛道:「跟君臣大义比起来,父子亲情算得了什么呢?」
聂乡魂根本没注意听他说什么,只是深深地注视着结义大哥,许久才轻轻说了一句:「南哥,这就是你不对了。」
南英翔长叹一声:「我知道。我做的事天理不容,你怪我也是应该的……」
「你为什么不先告诉我呢?我可以帮你忙啊。」
「啊?」不只杜瀛的下巴差点掉下来,连南英翔也终于抬头,满脸疑惑地望着他。
「你知道我一回头看不到你,心里有多担心吗?城破的时候我一直找你,生怕再也见不到面了,你知道那是什么滋味吗?你这样一声不吭自己行动,分明是把兄弟我当外人,真是太伤我的心了。」
他完全不理南杜两人目瞪口呆的表情,郑重地说道:「你要答应我,以后做了什么决定一定要先告诉我,不可以再丢下我一个人。不管你要做什么事,我绝对会站在你这边的,就算要下地狱,我也会陪你去,懂了吗?」
南英翔怔怔地望着他,忽然两行眼泪迸出了眼眶,他重重地点了好几下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聂乡魂微微一笑,伸手温柔地将他抱在怀里,然后抬头与杜瀛四目相对。
杜瀛从来不曾看过这样的眼睛。清澄勾魂的大眼,写满了决绝、自信和挑衅,毫不畏俱地迎向质疑的目光,好像在说:「看到没?我这人就是这德性,对我而言南哥就是一切,其他人全是屁。怎样?你有意见吗?」
他永远不会忘记这眼神,也不会忘记那一刻心里的震撼。然而这就是他不幸的开始。
聂乡魂对南英翔惊人的执着吸引了他,勾起了他要命的好奇心跟好胜心。明知阿乡心里不会再有别人,就是忍不住想插一脚,硬要让那双眼睛从南英翔身上转过来看着自己,结果搞得自己一身腥。最惨的是,都已经到了这副田地,还是不愿放手。
这,是不是就叫「犯贱」呢?
秋天,淮水水面上风浪一天高似一日,但是水面上的船只仍然络绎不绝。除了渔船,大多是由北往南的船只,由南往北却是少之又少。这里是寿春郡辖下梅实镇,横跨淮水两岸,来自河北往南逃亡的大批百姓,总是集结在这里设法渡江。本地船家逮着了机会狮子大开口,雇一只小蓬船就要价一人五两,有时搭船的人多,甚至一个人喊价喊到十两。流离失所的穷苦百姓哪里出得了这么多钱?因此岸边总是挤满了上不了船的人望着江面哭喊哀求,不时有人万念俱灰,带着全家老小直接往江里一跳了帐,水里三天两头浮着死尸,众人早已见怪不怪。
杜瀛和聂乡魂虽然身处南岸,仍然嗅得到对岸那股悲惨的气息。他们沿着河岸向西行,眺望着河面上的大小船只,杜瀛发现到,在那些船里,每十艘就有三艘的船帆上画着一团烈焰的图案。他正在猜想是那家大户有这么多船,聂乡魂已经回答了他。
「赤胆帮。不愧是江淮第一大帮,气势就是不一样。」
赤胆帮正是南霁云的老帮派。原本只是一群穷苦船夫跟渔民的乌合之众,靠着摇船和买卖渔货勉强度日,还饱受水盗和贪官污吏的威胁。后来经南霁云大力整顿,声势逐渐壮大,将水盗压制了下来,日久官府自然也得让他们三分。赤胆帮得势后,并不因此骄矜,平日除了做买卖,仍不忘行侠仗义,时常以低廉的价格护送商船跟渡船,免得又遭水盗侵扰,因此在江准一带声誉极佳。即便南霁云卸任,他们仍一本初衷。如今天下大乱,原本己消声匿迹的水盗又死灰复燃,赤胆帮再度义无反顾地挑起保护百姓的重任。只要有逃难的百姓雇船渡江,赤胆帮总是免费派两艘小船护送,偶尔帮中有空船时,他们甚至还会亲自载人到对岸,侠义之名更是流传四海、
照理杜瀛对此等英雄应当是极为尊崇,偏偏他此时为了种种理由,痛恨着南英翔,连带着也恨上了一切跟姓南的有关的事物,听见聂乡魂大赞赤胆帮,心中不快,只是冷冷地「嗯」了一声。
聂乡魂哪会不知道他心思,故意提高了声音:「赤胆帮分成四个大堂,东银蛟,西青蟒,南巨鲸,北潜龙,帮主称为中鲲鲍。这些船挂着银蛟的旗子,应该是东边的。虽然阵容还不错,比起南哥的潜龙堂可要差远了,船大,人才也齐整,个个都是光明磊落,品行端正的好汉,就跟他们堂主一样。不像某些门派,空有响亮的名声,却教出来一群不三不四的弟子。」
这话自然是冲着杜瀛而来,杜瀛干笑两声,道:「既然赤胆帮这么杰出,咱们就去拜会一下吧!」伸手搂住聂乡魂腰身,在路人惊呼声中,纵身往江心跃去。
他以水上诸多小船为跳板,一路冲到河心,落在一名老翁驾的小篷船上。离小篷船约三丈的地方有一艘大船,大船的左右翼各有一艘赤胆帮的小船,显然是在护卫大船。
杜瀛脚一踏到船板,也不顾船上老翁惊讶的表情和聂乡魂气鼓鼓的脸,拉开喉咙就朝着右翼的小船叫道:「喂!那个什么海胆帮辣椒堂的人听着,你们家南大公子的老相好聂二爷在此,快叫堂主出来接驾!」
聂乡魂气得大骂:「你疯了!」然而杜瀛的表情变了,聂乡魂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这才发现了小船上的异样。
原本一个年轻人站在船首,手上的短刀正抵在一个灰衣男子的颈中,船上另有四个人,显然是灰衣男子的同伴,持刀堵在船尾急欲上前抢救,却碍于船身狭窄,首领又在敌人手上,个个动弹不得。而左首的小船上,另一个年轻人正跟四名赤胆帮帮众打得不可开交。
那名被挟持的灰衣男子正是赤胆帮银蛟堂堂主秦邦。今日他照例率领两只小船,分左右二翼护送这艘满载难民的大船。这回又有个排不上船的老妈妈,哭哭啼啼硬是要求秦邦让她两个年轻儿子挤赤胆帮的船过河。秦邦拗不过她,硬是安排一艘小船各空一个位置出来载一个少年。
谁知船行到河中间,左首船上的少年忽然暴施偷袭,将船上的首领刺杀落水,秦邦听见骚动,偏生视线被大船挡住,看不见左翼船上动静,一时分心,也遭自己船上的少年挟持。
这时,忽然大船上惊叫声四起,秦邦抬头一望,只见有十来人拔出钢刀,正追杀着船上老弱妇女。原来是赤胆帮的宿敌——淮水水盗血虎帮,居然混在难民中上了大船,又找两个身手矫健的小子绊住小船上的赤胆帮众人,他们则趁机大肆劫掠。两艘护卫船上都是打得手忙脚乱,根本没办法上大船支援。
而杜瀛就在此时出声叫喊,船上帮众跟血虎帮那少年都闪了神,秦邦趁机挣并少年手腕,一反手扭断了他手臂,少年倒在船板上哀号不止。
杜瀛喝采:「好身手!」
秦邦顾不得回答他,转身对众兄弟道:「你们过去帮阿东他们,我上大船去!」说着纵身一跃,上了大船。
杜瀛见到这等热闹场面,哪里肯放过,回头对小舟上老翁说道:「老丈,我兄弟在你这儿寄放一下,我马上回来,你可别乱跑!」随即也跳上大船,跟水盗展开一场混战。
聂乡魂气得肠胃翻转,口中喃喃咒骂不已。
「龙池派舞风乘岚步,果然不同凡响。」听到老翁这话,聂乡魂大吃一惊,回头瞪视着他。
那老翁当真老得很了,头戴着斗笠,弯腰驼背,满脸斑驳,眼睛几乎睁不开,但眼皮缝里透出来的光却是异常机敏锐利,聂乡魂不由自主地升起一股戒心。
「你知道龙池派?」
「羊角山飞龙寺,寺前挂着一块大匾『龙非池中物』,这样高贵的门派,想不认得也难。」老人和蔼地笑着:「你也是龙池派弟子?」
聂乡魂几乎要破口大骂:「谁是他们的弟子啊!」但近日来的波折已使他昔日的火性收敛了几分,不愿轻易在陌生人面前露底,只是淡淡地道:「不算是。」
老人望着正在船上边打架边狂笑的杜瀛,道:「嗯,使长鞭,又这么聒噪,想必是广文家里的杜小七吧?」杜瀛在家中排行第七,长辈和师兄向来喊他「小七」,但要是平辈这样叫他,就有得苦头吃了。老人冷笑了一声又道:「话说回来,现在也只有广文的徒弟能这样活蹦乱跳,龙池派里早容不下广真的人马了。」
「老丈,你懂得真多。」
「小兄弟,你看我这岁数是白活的吗?」老人说着话,忽然望向聂乡魂身后,冷冷地道:「来了。」
「什么来了?」聂乡魂回头,只看到水面上又多了许多船只,只是载的全是官兵。其中有十几艘船将正在大战中的大船围住,官兵抛了绳子准备爬上船去。
聂乡魂望着杜瀛骂道:「看吧,闹成这样,把官兵都给吵来了!」
老翁道:「放心,官兵不是来抓他们的。就算那船上的人全死光,官府也不会过问。」
「那他们是来做什么?」
「抓逃犯。」
除了包围大船的人以外,其他的官船正逐艘搜查江上的其他船只,果然是在抓逃犯。此时,一艘官船挨近他们,船头一个衙没趾高气昂地对着聂乡魂和老人叫道:「喂,你们两个,干什么来的?」
聂乡魂还来不及开口,冷不防老人一把抓住他手腕,手劲竟是出奇地大。聂乡魂吃了一惊,只听得老人颤巍巍地道:「官爷,小老儿是东家集的王老汉,带了孙子到扬州投亲去。」
聂乡魂一时也不知如何反应,只好默不作声,点了点头。船上几名官差拿出一张图像:「你们两个,这画像上的人见过没有?」
图像上画的是个约四十来岁的男子,留着山羊胡,气度斯文,一派书生风范,聂乡魂并没见过这张脸,但总觉那眼神有些熟悉。下方是男子的名字:「淦额达」。
「回官爷,没看过。」
「这人是通缉要犯,你要是见着了,千万得来衙门报个信,要是知情不报,那可是死罪一条,听到没有?」
「小老儿明白。「
「好了,走吧!」
聂乡魂拿了桨,缓缓划开,直到离官兵甚远,老人便邀他进船舱里小坐。
「那姓淦的通缉犯到底是什么人?江洋大盗还是杀人凶手?」
「都不是。他是前任寿春太守余允铭的参谋。余允铭被他手下长史王文基给杀了,王文基要斩草除根,自然不能放过他。」
聂乡魂睁大眼睛:「那姓王的杀了太守?他是打算降燕吗?」
「他降燕作什么?杀了姓余的,就换他当太守了。余允铭的兵马公库全归他管,官饷照领,何乐不为啊?」
「朝廷还让姓王的当太守?他们不知道他杀人吗?」
「姓王的是光大化日之下带人冲进太守府里杀人的,朝廷能不知道吗?他们只是懒得管罢了。」
「简直没王法了!」
「小兄弟,在这种皇帝逃命,太子篡位的年代,兵马跟刀剑就是王法,没这两样东西的人就得自求多福了。」
聂乡魂心中骂道:「全是李隆基那狗皇帝搞出来的烂摊子!」不过这话可不能在这素昧平生的老人面前说,因此他只说:「这些贪官污吏,简直比豺狼还可恶。」
「既然如此,小兄弟为什么还要跟豺狼的同类为伍呢?」
「什么?」
「你不知道吗?王文基也是龙池派出来的,论辈份是杜小七的师叔。」
「……师叔的作为,跟师侄应该没什么关系吧?」
「你对龙池派了解多少?」
「够多了。」多到够我受的了。
「那么你想必知道,自从武后设武举以来,每回武举前几名都由龙池派弟子包办吧?其中最有名的,就属行执的关门弟子郭子仪了。」
聂乡魂惊呼:「郭子仪是龙池派的人?」
「杜瀛还得喊他太师叔哩。」
仔细回想,杜瀛每次提到郭子仪,的确是满脸的崇拜和骄傲。但他不愿别人说他攀亲带故,所以绝口不提这层关系。用意是很纯正,然而听在聂乡魂耳里,只觉自己孤陋寡闻,心中非常不悦。
「这又关郭子仪什么事?」
「你还不懂?龙池派出了这么多平步青云的徒弟,他们的掌门又年年受朝廷封赏,早已不是一般的佛门教派了。别人练武是为了强身报国,上他们那儿去学武的人个个都是为了求个一官半职,一旦进了官场那肮脏地方,还能有几个人是干净的?天下的贪官污吏,十个总有三四个
杜瀛听见他声音,将一名官差踢进水中,脚下一点跃到这边船上来。本想骂他乱跑的,但他们两人的关系演变至此,聂乡魂已成了一根麻绳紧勒住他心口,让他没办法畅所欲言,所以只是深吸一口气,道:「走吧。」搂住聂乡魂的腰,纵身离开。临走前无意间瞄了那老人一眼,隐约觉得他有些眼熟,一时却又想不起来。
如果,聂乡魂能够将方才他跟老人的对话多少透露一点给杜瀛听,杜瀛应该就能有所警觉,进而防止日后种种风波。只可惜聂乡魂一心牢记着卧龙谷中一旦大战的惨况,除非必要绝不开口,因而又种下了冲突的种子。
二个时辰后,杜瀛带着聂乡魂进了镇上一家破烂的客栈安顿下来,原先在江上还好端端的聂乡魂,此时却是被杜瀛扛进去的。他全身不能动弹,也不能说话,只有一双眼睛仍是炯炯有神,锐利如刀,因为他被点了五六处大穴。杜瀛将他安置在卧榻上,看着他向自己投射看愤恨的眼神,心中疑惑着,是否自己注定一辈子都得用这种粗暴的方法对待他。
平心而论,这回真的不能全怪聂乡魂。话说有些爱国志士在大街上设了太上皇李隆基跟新皇帝李亨的画像供人瞻仰,马上就聚集了一堆忠君爱主的人跪在画像前叩头哭泣。他们两人当然没这么多泪水分给这对窝囊父子,杜瀛打算一声不吭绕过去,难得的是聂乡魂也不想多生事端,默许了他的作法。偏偏就有个满腔热血慷慨激昂的人看不惯他们的淡漠态度,当众高声指责他们两个为何不过来叩头,这下可彻彻底底激怒了聂乡魂,两人就当街对骂起来,场面顿时一发不可收拾,整条街的人都被惹毛了,连路旁的商家都不做生意,全走出户外,将杜聂二人团团围住。
其实这群乌合之众绝不是杜瀛对手,但是得罪一整个镇的人未免太不智,况且杜瀛也狠不下心来痛殴这些在烽火中艰苦求生的老百姓,只好出手点了聂乡魂穴道,再谎称他兄弟有病胡言乱语,向众人赔礼了事。结果就演变成两个人在房里大眼瞪小眼的状况。
「我知道你跟李隆基有深仇大恨,但你不要忘了,在那些朝不保夕的百姓眼中,皇帝就是他们最后的希望,不管你有什么理由,你都没有资格践踏别人的希望!懂吗?」
如果眼睛会说话,聂乡魂的眼睛大概在说「呸」吧?
「只要你答应我,不再惹事生非,我就解开你的穴道。听到了就眨二下眼睛。」
聂乡魂紧紧闭上眼睛,拒绝再看他。
杜瀛火冒三丈,冷冷地说:「照这样看来,二爷是打算让我一路扛到蜀郡去,每天服侍你吃喝拉撒兼帮你洗澡,是吧?无妨,我奉陪!」
这时店小二来敲门,满脸难色地说外面有几位乡亲要找躺在榻上那位爷。杜瀛心中叫苦:莫非街上那些人又找来了吗?
急忙推开门出去,却被一群叽叽喳喳的中年妇女硬是挤了回来,其中一位不管三七二十一,立刻扑在聂乡魂身上嚎陶大哭:「阿材啊!你可回来了!想死你娘我啦!你怎么一动也不动啊?」
杜瀛一头雾水:「什么?」
人群中唯一的男人,是一个憔悴的老汉,同样是涕泗纵横,一口咬定聂乡魂是他夫妇失散多年的儿子,他完全拒绝接受杜瀛提出的种种证明他认错人的说法,坚决表示他一眼就认出儿子了。而旁边的几位邻居大娘也七嘴八舌地帮腔,小小的房间里挤满了人,还有各式尖锐程度不一的魔音,轰得社小七脑袋快爆了。
「我们出去说,出去说,行不行?」
使出吃奶的力气将所有人推出门外,再将那像水蛭一样附在聂乡魂身上的好太太一并拖出去,杜瀛关上门,努力想向这群人解释聂乡魂绝不是本地人,但他很快就发现根本没人在听他说话。在一片缠夹不清中,杜瀛深深后悔刚才没干脆带着聂乡魂跳窗逃走。
才刚想到跳窗,灵敏的耳朵便感觉到房中有异状,用力挣脱众妇人的拉扯冲进房中,只见窗户大开,榻上的聂乡魂早已不见踪影了。杜瀛发觉中计,怒不可遏,冲出来揪住那假装认儿子的老汉,喝道:「是谁叫你们来的?说!」
老汉给吓得几乎翻白眼,结结巴巴地道:「是是是……是赤胆帮的秦爷……」
在梅实镇郊外约半里,有一座小山,淮水在山凹里转了个弯,形成一个小小的河港。在这依山面水的地方,立着一栋宅院,出了宅院门口就是码头,随时可以调度港口里的三十艘大小船只。
宅院不大,外观也不豪华,唯一特别的一点,是屋顶上挂着两面大旗。一面上画着烈焰图案,另一面较小,画着一只银色的蛟龙,这里正是赤胆帮银蛟堂的本堂。进了门口,穿过小小的庭院,四扇关闭的纸门正对着门口,正是本堂最宽广也最重要的所在,议事厅。打开纸门,迎面第一眼就会看到梁上挂的一块大匾额:「赤胆雄心」,笔力刚健饱满,字体方正端严,正是南霁云的好友,平原太守兼河北五郡盟主颜真卿的真迹。颜真卿素有「心正笔正」之誉,果然名不虚传。
此刻在议事厅里,有三个人。负手站在厅头的青年就是本堂的主人,银蛟堂堂主秦邦;面无表情坐在椅上的,正是被人从客栈劫出来的聂乡魂;另一个是五十开外的老者,正将手掌搭在聂乡魂背上,专心运气。
只见老者脸色逐渐涨红,头上大汗淋漓,聂乡魂仍是一点反应也无,最后老者收回掌力,长叹了一口气。
「长老,怎么样?」
老者摇头:「不成,这是龙池派独门点穴手法,不能用普通的方法冲开穴道。」
秦邦道:「看来还是得请姓杜的来解穴了。」
老者哼了一声:「秦堂主还真是天真,姓杜的小贼要是真来了,还能不闹个天翻地覆吗?」
「老实说,长老,我总觉得这其中有误会,还是跟他当面对质一下比较妥当。」
「这是南堂主亲口说的,怎么会有误会?还是说,秦堂主信不过南堂主?」
「属下不敢,只是……」
老者打断他:「秦堂主,我知道你跟南堂主有些不痛快,但是你摸着良心想想,你和南堂主相识十余年来,可曾听他说过一句谎话?」
「没有,但……」
「那不就得了?」
聂乡魂心中好奇:「南堂主想必就是指南哥了,不知这秦堂主跟南哥有什么过节?」而在这同时,秦邦心中正嘀咕着:「不说谎的人不一定就可靠。」
「好了,我们还是快把聂相公移走,等回雍丘再请南帮主解穴好了,再待在这儿,那小贼就要杀上门来了。」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吵闹斗殴声,秦邦苦笑:「来不及了。」
长老骂道:「谁叫你要出那种馊主意,三两下就露馅了。在客栈趁乱把他杀了不就得了呜?」
「这只怕不妥……」
哗啦哗啦,纸门像落叶一样四散落地,冲进来的正是怒火攻心的杜瀛。八名彪形大汉立刻从门后冲人,挡在秦邦和长老面前,奇怪的是只有四个人带刀,中间夹杂的四个人却都手持一条碗口粗的麻绳。
杜瀛心中冷笑:「这些人是想拿老子当活鱼网吗?」口中说道:「秦堂主。」
秦邦颔首答礼:「杜大侠。」
「杜某今天在江上多管闲事,扫了秦堂主与人过招的兴头,实在多有得罪。」
秦邦摇头:「今日全亏杜大侠仗义相助,秦某与帮中诸多兄弟才捡回性命,秦某深铭五内。」
「哦,那你派人掳走我兄弟,就是你的谢礼了?赤胆帮的报恩法还真希奇。」
「大侠息怒,容在下先向大侠引见,这位是本帮季长老。长老刚从雍丘过来,受本帮潜龙堂前任堂主南英翔之托,代为找寻南堂主失踪的义弟聂乡魂。根据画像,显然就是这位相公。」
「失踪?」
赤胆帮三长老之一的季成城冷冷地道:「说得更清楚点,是被人挟持。」
杜瀛大叫:「挟持?有没有搞错?是你们南堂主自己把义弟交给我的!」
季成城不屑地笑道:「杜大侠这话也说得太痴了。如果真是这样,南堂主何必这么急着找聂相公?」
「我怎么会知道!」
「你编谎也该编得漂亮点吧?」
杜瀛怒道:「他一个没钱没势的毛头小子,我没事挟持他做什么?」
季成城冷笑:「这个我就不方便明说了,免得削了杜大侠的面子。不过,江湖中人尽皆知,贵派虽然人才济济,却多半有些特殊癖好……」
「长老!」秦邦郑重考虑拿只槌子敲昏自己,免得淹死在这淌浑水中。
杜瀛气得脸色发青,碍着南霁云父子的面子,还是按捺下来:「季长老,劳驾你用常理想想,如果我真的挟持聂公子,我应当避着贵帮才是,但我非但没有刻意避开贵帮地盘,今天还自己带着聂公子去拜会贵帮的船,又自报姓名,这事秦堂主想必也清楚了。」
秦邦点头:「是啊,长老。杜大侠还义助我们击退血虎帮和找碴的官兵,怎么可能会干那种见不得人的勾当呢?」
季成城瞪他:「你到底是哪边的人?谁晓得这小子心里打什么主意?他们龙池派的人个个一肚子坏水,仗着一点本事,在江湖上兴风作浪,进了官场也是胡作非为,欺君罔上,王文基就是榜样!」
杜瀛听到「王文基」,脸色白了一下,随即反驳:「王文基是王文基,我是我!我就不信你们赤胆帮没出过害群之马!」
「害群之马是吧?」季成城道:「那么,那个什么『龙池三杰』,不是广真的得意门生吗?趁着战乱,到处骗吃骗喝,搞得天翻地覆,还敢自称『三杰』,真的是杰出得很!」
秦邦忙道:「长老离题了况且龙池三杰早已被逐出门墙,跟杜大侠无关。」
不过杜瀛可不这么认为:「谁『自称』三杰了?『龙池三杰』本来就是你们这些外人胡乱给我三位师兄安的绰号,人家当红的时候猛拍马屁,等人家运气不好沦落天涯的时候,就这绰号拿来损人,你也太缺德了吧!」
「要说缺德,我可不敢跟令师兄比。」
杜瀛冷笑:「老头子,我看你不用扯了。你这种人我见得还不多吗?你们全都是嫉妒我们龙池派地位尊贵,长年被朝廷看重,年轻弟子一出道就能飞黄腾达,而你季长老一把年纪了,却只能困在淮水边捞色丫一辈子也出不了头。不过我说你也别丧气,趁现在还剩几年阳寿,早早拜入我龙池门下,学个一招半式,说不定在进棺材前还来得及到长安露个脸。这么着,干脆拜找为师吧?」
这话说得季成城和众多帮众咬牙切齿,好几个人已经蓄势要冲过去拼命,秦邦只得努力制止。聂乡魂虽然面无表情,心里却在暗笑:杜小七的毒舌又更上一层楼了。
秦邦生怕场面控制不住,设法导回正题:「长老,南堂主真的明明白白跟您说,杜大侠挟持了他义弟?」
季成城怒道:「秦邦,你当姓季的是三岁小儿,听不懂人话吗?南堂主说,他义弟被龙池派杜瀛带走下落不明,几个月来音讯全无,他担心得不得了,说什么也要找到他。这还不够明白吗?」
杜瀛心中大骂:「南老大,你这是什么用词啊?讲成这样不是存心给我好看吗?」眼光一扫,看见聂乡魂双眼湿润,显然极为感动,顿时心中了然:「哦,原来他使的是一招欲擒故纵,先让我当坏人把阿乡带走,然后再悬赏找他,表现他念弟心切,从此阿乡就被他彻底收服了。真是高招啊!杜某果然道行不足,甘拜下风。」
聂乡魂的确是万分欣喜:「南哥在找我!他后悔把我送走了!他心里毕竟还是念着我!」
杜瀛强忍住胸口翻江倒海的僧恶,一字一句地说:「他说『带走』,可没说『挟持』哦!我早跟他说过,要带阿乡去隐密的地方,当然没办法跟他联络,南老大就爱瞎操心。」
季成城喝道:「一派胡言!那你说,你要是没有歹念,为什么要把聂相公的穴道封住?」
这回杜瀛可真的头疼了,难道要他告诉这赤胆忠心的帮派,说聂乡魂在街上大吼「李隆基这狗杂种,干脆让安禄山一刀杀了干净」吗?
然而他根本不需要回答这问题。聂乡魂听到南英翔找他回去,心情激动,胸口气血翻涌,偏偏要穴被封,真气运行受阻,顿时脸色发青,全身开始大大抽搐。
「阿乡!」
秦邦大叫:「快解穴!是不是挟持,问本人最清楚!」
杜瀛心想:才怪!但聂乡魂这种状况,当然不能放着不管,箭步上前,解开了穴道。聂乡魂猛咳几声,虽然很想伸手给杜瀛一个耳光,但手臂酸麻举不起来,只能恨恨地瞪着他,骂道:「王八蛋!」杜瀛叹了口气,退后了几步。
秦邦看他们两人这副光景,杜瀛对聂乡魂关怀之情溢于言表,聂乡魂对他虽然气愤,却毫无恐惧受制的神情,心中实在疑窦丛生:「聂相公,刚刚的状况你也清楚了,劳你明白告诉大夥,到底怎么回事?」
聂乡魂睐了他一眼,淡淡地道:「我是被人打昏,嘴里塞着手巾,身上点了七八处穴道带走的,你想是怎么回事?」这话一出,屋内自然是人人脸上变色。
我就知道!杜瀛心想,嘴上仍是不肯服输:「喂,是你家南哥把你打昏的-!」
季成城怒道:「胡说!英翔那孩子绝不可能这样对待心爱的义弟!」
杜瀛怒极,冷笑道:「是,是,全是我不对,我心术不正,掳人勒赎,那又怎么样?我现在又要把他掳走,你们又能怎么样?」
堂下八人立刻移动,按八卦方位站定,使刀者站在乾、坤、巽、昆位,四刀同时出鞘,持粗绳者站兑、离、震、坎位,也摆出架势备战。季成城冷冷地道:「你倒是先过了这天罗金刀阵再说。」
「这倒好,我今天还没打到像样的架呢。」回头对聂乡魂笑道:「小美人儿,乖乖坐着,等哥哥回来好好疼你哦。」口气虽轻挑,眼中却燃烧着森冷的怒气,聂乡魂咬住下唇,别开双眼。
杜瀛纵身一跃,进入金刀阵中心,扬声道:「就你们八个?别这么小家子气行不行?什么东鳄鱼,西青蛙,南草虾,北泥鳅的,还有中间一只大螃蟹,一次全叫出来啊。」聂乡魂听到这话,险地一当场笑出来,幸好他及时捂口。
季成城冷哼一声,四名使刀者挥刀往杜瀛劈来,分四路攻击他颜面、胸腹、下盘、背后,杜瀛移步转身,避开背后及下路攻击,手中长鞭窜出,直击上、中二人颜面,就在此时,头顶风响,兑位的粗绳朝他脑门用力砸下。粗绳砸人不但少见,而且笨拙,杜瀛心中原本还有些好笑,然而下一瞬间他就笑不出来了,绳子在半空中现出原形,竟是一面大网,束成粗绳模样,此刻完全伸展开来,对着他全身罩下。
杜瀛大吃一惊,身躯一扭,如蛇一般地飞快往旁边闪开,虽然躲过网子,却因太过震惊,脚步稍嫌零乱,坤位的人立刻抓住空隙,挥刀迳砍他脚筋,杜瀛长鞭挥下,正中那人手腕,对方吃痛,钢刀脱手飞出。杜瀛正待再出招,背后离位又撒网攻击,他只得飞身闪开,任由那人捡回刀子退回原位。
这天罗金刀阵正是南霁云的杰作。南霁云知道赤胆帮的帮众论刀剑拳脚此不过江湖上众多高手,但人人都是江边讨生活的船家汉子,腕力腰力都是超乎常人,撒网收网的功力更是炉火纯青,于是便创了这个阵法。使网者与使刀者合作无间,互相掩护支援,特制的大网可放可收,束起时有如长蛇飞舞,攻击力道惊人,张开时则是天衣无缝,对手几乎是插翅难飞,即便躲开大网,也往往闪不开随即袭来的刀锋。自此阵创立之后,手下已撂倒无数英雄好汉。
杜瀛初次见到这种阵仗,也是心惊胆跳。使刀者功力虽不足惧,总是会依着步法将他引到大网的攻击范围,而他的长鞭虽然迅捷无伦,对大网却是无可奈何,只能多方闪避。靠着天下无双的舞风乘岚步,在阵式中往来穿梭,斗了近百招仍未落败,但已是险象环生,而且怎么也出不了阵外。他心中叫苦:「妙极,我刚刚骂他们是抓鱼的,这回就换我变成鱼让他们捉了!」
聂乡魂原本跟杜瀛一样,认为他赢定了,没想到杜瀛却落入下风,让他大吃一惊。每次看到杜瀛即将陷入大网中,便倒抽一口冷气,握紧拳头免得叫出声来。他一心盯着场中的乱斗,却没注意到旁边有一双眼睛正在观察他。
这时杜瀛脚下被大网扫中,颠了一下,眼看就要倒地,聂乡魂猛地跳起来准备喊停,招认他说谎,谁知杜瀛伸手在地上一拍,身子高高弹起,在空中翻了一圈。坎、兑、离、震四张大网立刻同时往空中撒去,杜瀛长鞭下挥,卷住良位的手臂,使劲将整个人往上拉,自己脚下使千斤坠功夫,就在这一拉一坠之间,杜瀛加速落地,而艮位的人则缠在四张网中,笔直落地,成了个大蚕茧。另外三名刀客立刻挥刀砍来,杜瀛手腕一抖,「啪」地一声,三柄刀随即「当当当」同时落地。
这一步变化太大,屋内众人都傻了眼,秦邦正想说句场面话缓和情势,恼羞成怒的季成城已扬声朝外大喊:「来人!」
他这一喊,门外聚集的二十来人纷纷冲进屋内,每个人手上都拿着大网。方才杜瀛挖苦季成城的话他们全听见了,早已群情激愤,此时都是磨拳擦掌准备来场硬仗。这一来杜瀛要带着聂乡魂全身而退,只怕是难如登天。
秦邦心中大大不满:「他是本帮救命恩人,我们愿将仇报已经够离谱了;这一战明明是他胜,季老儿居然想以多欺少抵赖,这事传出去能听吗?」开口叫道:「各位兄弟,有话好说……」聂乡魂也叫道:「我老实告诉你们……」他们二人同时开口,反而被对方吓一跳,话没能说完,也根本没人听懂他们说什么。
就在此时,杜瀛冷笑一声,脚下一点,踩在大蚕茧上一蹬,笔直向上弹起,双掌运劲,「轰」地将屋顶打破了个大洞,从洞里飞了出去。
季成城怒火难消,「呸」了一声。秦邦颓然坐倒,想到这回梁子结大了,实在烦恼不已。但事情总是要收拾,叹了口气,对聂乡魂道:「聂公子,这阵子委屈你了。今晚你先在本堂休息,明天我就安排船只送你回雍丘去。」
聂乡魂没回答,也不知有没有听到,只是抬头怔怔地望着从屋顶破洞漏进来的月光。
缠州,是汴水边的大城,也是银蛟堂第二分舵的所在地。此时在分舵里,二名弟兄一面忙着搬运大箱小箱,一面还不忘跟一位生面孔,今天才从本堂过来的独眼杜阿七谈天。
「今天还真忙哩。」
「可不是,先是那位大小姐住进来,没一会儿季长老跟堂主的船又要到了。」
杜阿七十分疑惑:「什么大小姐?」
「好像是南帮主的亲戚,从长安城逃出来,潜龙堂吴堂主要护送她到彭城去。」
「南帮主在长安城有亲戚?这可奇了。」南霁云一族皆长年贫困,很可能已经有好几代没人踏入过长安城,怎会在那里有亲戚,还是什么「大小姐」?
「算了啦,这年头,要活命就得学会攀关系,只要家里养的都是黄狗,这就算亲戚了。」
三人大笑,杜阿七随口道:「这回咱们堂主找到南堂主要的人,南堂主一定有不少好处给咱们吧?"
「新来的,你还真是不上道哩。南堂主跟咱们堂主快五年没讲话了,怎么会有什么好处?就算南堂主真要送礼,堂主也不会收的。」
「这……这是为什么?」
「你真不知道?南堂主是秦堂主老婆的老相好啊。」
「啥?」杜阿七大叫一声,随即压低声音:「哦,对哦。秦堂主好像娶了南堂主以前的未婚妻嘛,好像叫什么……小瑶……」
「又错了!秦堂主的老婆叫阿兰,小瑶还在魏州呆呆地等南堂主回去娶她。真可怜,莫名其妙就被抛弃了。好像还是为了个妓女哦?」
「我们南堂主平旦本正经,原来毕竟还是个男人啊,喜欢那种调调……
杜阿七推了推他的眼罩,心中纳闷,刚听到的消息跟脸上的假胡子,不知是哪一个更让他全身不舒服。
显而易见,这家伙正是杜瀛本人。他那日在银蛟堂本堂吃鳌落荒而逃,心中自然大大不忿,卯足全力准备跟赤胆帮大干一场。他知道自己在水上绝不是赤胆帮对手,便打听出分舵的所在,借了匹快马,日夜兼程赶到缠州。此处是沱水和汴水交界,秦邦和季成城一定会带着聂乡魂搭船经沱水北上到这里,再进入汴水直达雍丘。至于那匹好马是向谁借的?正是那位杀死上司自立的寿春郡长史,也就是他的好师叔王文基。
他靠着偷来的赤胆帮烈火牌,和天生胡说八道的绝技,赶在秦邦等人到达前混入分舵,没想到却听到南英翔跟秦邦之间的秘辛。
谁是阿兰?也就是说,在小瑶跟崔慈心之间,还有另一个女人吗?这南老大也太吃香了吧!
心中正想像着阿乡听到这消息的表情,旁边的人开口了:「杜兄弟,劳驾帮我把这箱子搬去东边厢房。记着小心点,别打扰了大小姐。」
杜瀛心中也颇好奇,这位娇贵无比、「南霁云的亲戚」究竟是何方神圣,便一口答应。
到了东厢房,他真正大吃一惊。院子里居然还有五个人站岗守卫,他搬箱子过去却只能进到院子,还得搜身,戒备森严至极。重要的是,守卫的人虽然穿着赤胆帮的衣服,神态一望而知是官兵。
这时他确定了,房里的人不是皇亲就是国戚,绝不是什么南帮主的远亲。安禄山自从攻陷长安后,便大肆残杀李姓皇族,想必是这位殿下九死一生中逃出长安到了雍丘,张巡才托赤胆帮护送她到彭城,也就是嗣虢王兼河南节度使李巨的所在地。
这下他更好奇了,忍不住想看看到底是哪位公主皇妃驾临,假意告退出来,一回头却绕到屋后,施展轻功潜到窗下花丛里,打算只偷瞄一眼就走。
只听到房内一个男子说道:「郡主,您现在身子状况如何?」此人想必就是现任潜龙堂堂主吴士德。
一个女子中气不足地道:「我没事,只是坐船不太舒服。」
杜瀛大吃一惊:「怎么这郡主的声音跟某人好像?」
吴士德道:「既然这样,还是请您早些歇息,我们明天一大早就要上路了。」
郡主怯生生地道:「吴堂主,能否跟您借个纸笔,我想给英郎写信。」
「郡主,在下说过很多次了,现在情势险恶,我们的行踪必须绝对保密,写信太危险。况且他现在不在城里,你写信他也收不到。」
不对。杜瀛心道,那个人不识字,不可能写信。
「可是,我们不就是要让敌军追来吗?不然怎么能叫撑东……」
「小声点!」
郡主被吓得住口了。杜瀛听得糊里糊涂:什么叫「撑东」?还有,这女人也太没气魄了吧,堂堂郡主居然被个江湖汉子吼着玩?正打算往窗里望,忽然听见外面有人喊道:「船来了!季长老到了!」
汴水在隋代原称通济渠,是隋炀帝杨广所新建的三条运河中,最长也最重要的一条。连结黄河和淮河,是南北交通的主要通道。当年在杨广的暴政下,多少百姓埋骨于河底,如今生灵再度涂炭,汴水又成为百姓逃难的必经之路。悠悠河水,仿佛正诉说着身为弱者的悲哀。
杨庆的后代子孙靠在船头,想到自己几个月前才被人硬由汴水带至少淮阳山,现在又要由原路回到思念的人身边,着实感慨万千。
秦邦和季成城生怕杜瀛又来生事,一路上始终严加戒备,聂乡魂也认为一定会有一场大闹,心中一直忐忑不安。谁知十天过去了,仍是风平浪静。聂乡魂开始深深疑惑,自己是否看错杜瀛了。
也许杜瀛对自己并没有那么执着。被赤胆帮逼退固然生气,但等他稍微冷静,他一定会发现,以他这种爱吵爱闹爱打架的个性,带着武艺低微又爱闹别扭的聂乡魂远行,根本是自讨苦吃。也许他已经从打击中恢复过来,又去找真正的英雄一起「成就大事」了呢?
既然这样,为什么要自告奋勇带他去蜀郡?如果要轻易放弃,一开始不要来追求他不就好了?心情好的时候硬拖着他东奔西跑,心不好就把他丢给别人一走了之,这到底算什么?
聂乡魂双手紧抓着船缘,握得手臂发酸。为什么,为什么男人对他的好都只有半调子?南英翔,杜瀛,全是一个德性。刚开始的时候活像是全天下最关心他的人,把他捧在手心上照顾,却总是到了一个程度就掉头走开。为什么就是没有一个人,不管他做了多少错事,都能始终如一地待他?无怨无悔的情爱,真的那么难得到吗?如果没办法刻骨铭心,之死靡他,天底下到底有哪个人是可以相信的呢?
狠狠地摇头,管他去死!杜瀛心里怎么想,又关他什么事呢?他不是早就知道不能信任杜瀛了吗?现在又烦恼这些做什么?眼前最重要的是,他就要日到南哥身边了。想到南哥,顿觉心中一阵酸楚,又有些惶恐。到底该用什么表情去面对他,自己也搞不清楚。光是想到要见南霁云,头皮就麻了起来。还有后续种种麻烦事,更别提南英翔跟崔慈心的婚约,没一件是他应付得了的。
整个脑袋涨得要裂开,他用力敲了敲头,茫然望着滚滚的河水,不由自主地又想到:他诬赖杜瀛,害他在银蛟堂吃了闷亏,杜瀛一定气疯了吧……
倏然回神,发现秦邦面无表情地站在他身后。
「快到分舵了。」
「是吗?」
「有一件事请教:听说你那天在梅实镇上跟人打群架?」
「没有,」聂乡魂老实承认:「只是差点打起来。」
「杜瀛就是为了阻止你打架才点你穴道,是不是?」
「……是。」他有些心虚。
秦邦叹了口气,只恨他没早点听到这消息。「还有一件事请教,请你老实回答:杜瀛真的挟持你吗?」
深夜,杜瀛在分舵里轻轻潜行。在帮中混了一天,轻而易举地查出季成城等人的房间所在,还帮他们提行李进房。唯一有点不满的是:他混在人群中,一度都快靠到聂乡魂身上去了,他居然都没认出来。这到底是他易容术太高明,还是因为聂乡魂从来没真正注意过他?
算了,反正这些都不重要。他现在要做的,就是找到聂乡魂,然后再大闹一番给赤胆帮好看。他已经把计划都想好了,先点那姓季的死老头的昏穴,再把他丢到那个郡主床上,然后把侍女摇醒撞见这幕,等侍女大呼小叫,整个分舵天翻地覆的时候,他就可以趁乱把聂乡魂带走。其实是不需要用这招的,但他就是下定决心一定要让那个自以为是的季成城好看,想到事发之后那老头的表情,他在黑暗中邪恶地笑了。然后他就可以带着聂乡魂上路,然后……
他呆了一下:然后呢?再次把聂乡魂从他心爱的人身边带开,每天面对他憎恨的眼神和冷言冷语,不时还要提心吊胆,预防他再跟路人起冲突,在这种状况下走上几千里路到蜀郡去。这就是他想要的吗?这种日子到底有什么意义?!
站在院子里,怔怔地望着一间间紧闭的门。如果转身就此走掉,会不会比较好一点?之前发生的事就这样一笔勾销,大家从此各走各的,再也不用烦恼……
「你走错路了。」
杜瀛跳了起来,作梦也没想到,他竟会出神到连秦邦来到身后都不知道!
「呃,堂主……」
秦邦不理会他的拙劣演技,单刀直入地道,「聂公子不在房里。」
「什……」
「我可不记得本堂里有独眼的弟兄,而且下午时眼罩戴左边,到了夜里就变戴右眼,这可真稀奇得很了。你说是不是啊,杜大侠?」
杜瀛真想一头撞死。
「跟我来。」杜瀛不知他葫芦里卖什么药,满腹狐疑地跟着去了。
他们来到后门边,杜瀛惊异地发现树下拴着两匹马,而聂乡魂就拎着行李,坐在旁边等待。当他看到杜瀛这副别脚的打扮,嘴里喃喃地骂了句:「笨蛋!」
杜瀛目瞪口呆地望着秦杜两人,秦邦却毫不在意,平静地说:「座骑跟行李都准备好了,劳烦你们两位安安静静地走。你也知道,本帮现在正在接待贵客,出不得一点差错。这回本帮多有得罪,还请杜大侠见谅。」
「你要让我带他走?」
「聂公子已经告诉我了,挟持的事是误会。若是我再扣着他不放,岂不变成我们赤胆帮掳人?」
杜瀛转向聂乡魂:「你……你要跟我走?不回雍丘去?」心情激动,语音竟有些颤抖。
聂乡魂哼了一声,冷冷地道:「那当然。我回去做什么?眼巴巴看南哥跟崔慈心成亲吗?」
杜瀛心里一沉,苦笑:「说得也是呢。」
聂乡魂见他神情消沉,心中一痛:「我何苦这样说话?」然而,人原本就是如此无力的东西,连自己的嘴都管不住。看到他满脸期待的表情,心脏几乎要跳出胸口,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慌乱之余,冲口就说出了这种冷漠的答案。
在心里叹了口气。也罢,这样也好。因为此时的自己,绝对没办法告诉杜瀛,当秦邦告诉他,杜瀛终究还是混进了分舵里时,他的心情是多么地雀跃;更无法承认,当秦邦问他要回雍丘还是跟杜瀛走的时候,他几乎立刻就选了后者。
「看在你秦堂主的面子上,这回就算了。」杜瀛没精打采地牵起马缰,忽然又回头对秦邦说道:「那南英翔那边,你怎么交代?」
「不用交代,南堂主不会为难我的。」
说得也是,你们都五年不讲话了。杜瀛心想。但他还是有些疑问:「我不太懂,秦堂主好像一开始就比较向着杜某这边?」
秦邦笑道:「因为杜大侠是秦某的救命恩人啊!况且,我本来就觉得是误会。」
「你怎么知道?我跟你素不相识。「
「我是不认识你,但是我认识南英翔。」
聂乡魂脸上变色:「什么意思?」
秦邦仍是一脸莫测高深的笑:「该知道的时候,你自然会知道。「
杜瀛心想,自然是因为阿兰了。不过他不想评论别人的家务事,只是向秦邦一点头,和聂乡魂并骑离去。
走了还不到一里路,忽然瞥见身后火光冲天,回头一看,竟是分舵着火了!
杜瀛掉转马头,想也不想地就奔了回去。聂乡魂心中嘀咕:「多事!」毕竟他说谎骗了赤胆帮,实在不太想回去看秦邦那隐含责备的眼神,但那到底是南哥的帮派,长叹一声,策马跟了上去。
分舵里几乎每个角落都在燃烧,人们在火光中横冲直撞,不是在救火,而是在打斗。宿敌血虎帮带了比赤胆帮多二倍的人马,趁夜放火烧屋,然后一涌而入。赤胆帮众人在睡梦中惊醒,虽然奋力反击,但寡不敌众,更惨的是,船全部被砸沉,他们无路可退。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