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Jessica的真名叫张艳,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她的真名。

  卸去脂粉的张艳脸色青白,形容憔悴,对我俩点了点头,一双眼仍盯着房门看。我心想,有什么好看的,你的老姘头老孙只在电话里“喔”了两声,说他会派人来处理就关了机,这会儿八成正在交公粮,你还指望什么?全世界就你一个二百五会相信他的鬼话。但想归想,脸上还是客客气气,把病历递给她。

  这一晚上折腾掉两千七,全是我掏腰包垫进去的,之前我很同情她遇人不淑,很担心她会死,但现在她显然是死不了了,我转而担心我的两千七百块钱。

  丹朱懒洋洋坐下,“别看了,就我们两个。”

  张艳脸色瞬间灰败下来,男女之间的周旋,像舞又像斗。这一回她倾家荡产,亮了底牌,对方却连筹码都懒得往下放,开玩笑,小女孩怎么斗得过老狐狸?

  她哭了。

  我有点害怕,她一个人住,搞不好回去再自杀一次,怎么得了?

  “姐姐,你图他什么呢到底?又老又穷的又阳痿的。”

  张艳含着泪,“他对我好。”

  丹朱哼一声,“傻逼了吧?你可以图他的貌,图他的才,图他的财,图他的床上功夫,但是不能图他对你好。因为这是最不可靠的东西,随时可以收回。”

  张艳不说话,哭。

  “嗯,哭。对着我们哭就能把人哭回来了?当他面儿你干什么去了?摩天大楼有的是窗户,你不会当他面上去跳一个给他看?”

  丹朱貌似准备开二奶培训班。

  培训对象哽咽着,“他说他对我是有感情的……”

  丹朱同情地看着她,“人家看你就像看一个马桶。马桶啊,谁都需要,人人坐马桶都觉得享受,可你见过有谁对马桶产生感情吗?”

  我拽着丹朱的头发把她拖出病房,“人家还在流血,就忙着上虎狼之药,你是来疗伤的还是来索命的?你有这么多闲工夫,怎么不跟她说说我还给她垫着两千多块钱?”

  丹朱双手护住发根,“轻点扯!就记得你那点钱!你的钱是拴在肋骨条上的?拿几个下来血嘶呼啦的?疼死你?”

  我放开手,“在我年轻的时候,曾以为金钱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东西。现在我老了,才知道的确如此。”

  丹朱眯着眼睛,“这不像你说的话。”

  “当然了,这是王尔德说的。每个傻鸟小三都会有擦亮眼睛的那一天,但钱飞出去就不一定能拿回来了。一会儿你一定要旁敲侧击提醒她,我对她有救命之恩,不还我的钱会天打五雷轰的。”

  “让她姘头还呗。”

  丹朱有时很脑残,老孙手里要能榨出油来我还用这么烦恼吗?

  我走进病房,倒了一杯水递到张艳手上,一边暗暗看不起她。为情所困这种事儿,只适合十八廿二的小姑娘。最怕高龄少女琼瑶附体,黄熟梅子卖青,开口闭口我爱他他不爱我,一副很受伤很受伤的傻女嘴脸。摆明让贱男耍了,还要张扬的天下皆知,我要养了这种女儿,拉出去打断狗腿,免得坏了老子的名头——老子的女儿当然是颠倒众生颐指气使的女王,宁教我负天下男人毋教天下男人负我,谁吃撑了给贱男去当老妈子。

  至于那两千七,说实在的,其实我并没有穷到立等着这两千七买米下锅。喜宝说得好,若有人拿钱砸你,跪下来,一张一张拾起,不要紧,与你温饱有关的时候,一点点自尊不算什么。独自在异乡挣扎的女子个个身上都有一部血泪史,生活早已促使我们对金钱的朴素情感早已进化成本能,我爱钱,仅仅因为它是钱,不需要别的什么理由。

  如果不是护士故意吓唬人说不立刻抢救Jessica铁定会死,我才不往出掏钱包,倒碗酸菜汤灌给她喝就很够意思了。

  张艳接过水杯,居然很感动,抱着我的肩膀哭得像见了亲娘。害得亲娘很羞涩,无论如何张不开口要钱。

  正在天人交战,外面忽然传来清晰的脚步声,医院极静,那脚步声有板有眼地响着,不紧不慢,轻快优雅,渐渐走近了。

  我想这不会是护士,值班护士们都穿着柔软的平底鞋,这分明是一个男人的脚步声。

  我往外望去,走廊长长的,尽头隐没在神秘的黑暗里,黑暗里慢慢有人走出来,先走出黑暗,踏到银灰色地板上的是两条修长笔直的腿。我不由自主地站起身,他的脸还被黑暗罩着,但仍然显得风度翩翩,是那种极会用衣服修饰自己的男人,半明半暗他的脸显得既冷峻又英气勃勃,从头到脚无懈可击。

  我心里默念着“你看不见我你看不见我”,可他还是看到我了,我站着不动,自惭形秽到恨不能在角落里缩成一团,我知道此刻自己一定脸色苍白,丝袜左腿膝盖处还破了一个洞,浑身上下都是汗味和消毒水的味道,简直活脱为“邋遢”两个字现身说法。

  “没吃晚饭吧?”韩荆柔声问道。

  这比较出乎我的意料,我以为以他的风格必然会好好嘲笑我一番呢。

  “饿坏了吧?”

  我惭愧地点头,有那两千七挂在心上,不是他说,我连饿都忘了。

  他递给我一只纸袋,“我记得你爱吃坚果。”

  我茫然,也不道谢就接过纸袋,袋口刚打开,栗子蛋糕的香味就扑面而来。

  我脱口而出,“好香!”

  他微笑,“那就快吃吧。”

  丹朱循声从病房里探出头来,“怎么了?谁来了?”一眼看到我手里的纸袋子,劈手夺过去打开,顿时泄了气,“我当什么好东西!乐得眉开眼笑的。”

  我笑笑,把韩荆带进病房。

  Jessica看到韩荆,立刻扑上去死死箍住他脖子,放声大哭。妈的,小娘皮贱得很,早知道刚才就应该放手不管让煤气熏死她。

  韩荆怎敢染指老板的女人,当下一边小心翼翼地挣开Jessica的怀抱,一边拍着她的肩膀安抚,“孙总今晚有个很重要的领导要陪,一时半会儿抽不开身。”

  丹朱张大嘴,大惑不解,“你不是她……”听得出她一定很努力才吞下“姘头”二字。

  韩荆微微尴尬,“我只是她同事。”

  我转到病床另一端坐下,谨慎地把双脚伸到床下,好让不大干净的白床单把丝袜上的破洞严严实实地遮起来。

  有男人在场,Jessica哭得愈加梨花带雨,楚楚可怜。我很羡慕的看着她,或许这就是丹朱说的所谓做女人的天赋,我是死活学不会在男人面前展示伤口,出了再大的事儿都会憋着,忍到内伤,历任男友都认为我是他们心中一棵挺拔的青松。

  丹朱冷笑一声,冲我撇撇嘴,做个数钱的手势。

  我明白她的意思,既然老孙派出韩荆做他的全权代表,那我垫进去的这笔钱当然也应该由韩荆支付。

  我虚虚地张张口,却说不出来什么。有许多被公认为极平常的事,我都做不到,在小店砍价,对背后看不起的女同事当面示好,向喜欢的男人要钱,这些事说起来都不难,但做起来完全是另外一回事。我宁愿去求证费马大定理,也不愿意向韩荆开口要钱。我完全是现代社会的一头废物。

  丹朱看着我犹豫,不屑地撇撇嘴,推开我一屁股坐在韩荆身边,顺手把Jessica隔到二尺开外,“韩主任,有点事要求你帮忙。”

  韩荆把Jessica的头从肩上轻轻抬起放到枕头上,“怎么忽然这么客气?”

  丹朱妩媚一笑,“帮不帮嘛?”

  她和韩荆贴身坐着,一件风衣略长,却贴身的很,紧紧地裹出一身曲线玲珑,雪白双腿在风衣下摆若隐若现,呼吸之间看得到胸脯微微颤抖。她的嘴没说出的话,她的胸替她说了:你是男人,你责无旁贷,你要帮我。

  韩荆避开丹朱的眼光,底气不足,“说吧。”

  丹朱把票据摊开,“给Jessica办急救和住院手续的钱是我垫的,这个月的薪水全赔进去了,房东现在还追着我要房租……要是再不交我也只剩回家上吊的份儿了。”她纤细的腰肢晃来晃去,脸上天真无邪楚楚可怜,胸前波涛起伏惊心动魄。它们也是很会说话的,它们说:看着我们嘛,你不看,就是心虚了。

  胸器当前,韩荆不禁左右为难,末了叹口气,“这事我说了不算,如果你生活上确实有困难,我私人借你一点好了。”

  “好呀好呀!”丹朱作欢欣鼓舞状,“谢谢韩主任!我不多要,把这两千七还我就行。”

  韩荆把钱夹掏出来,现金还不到一千。丹朱眼疾手快,一把攥住钱夹,纤纤玉指无比精准地瞬间摸出信用卡,“看来只好刷卡喽。”

  韩荆咧嘴笑,“刷暴了已经。”

  丹朱当即拉长脸翻白眼,把卡拍回韩荆手里,转向Jessica。Jessica一看到发票,早低下头躲在韩荆背后小声抽泣,丹朱抬起她下巴,“说到底是你的事,你看呢?”

  Jessica韩剧女主角一般悲恸:“请你们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会努力赚钱还你们的。”

  我只好也哀求她,“那也好,你开张借条好了。”

  Jessica听到“借条”两字,便不肯答茬,摆出要钱没有要命一条的架势抽抽嗒嗒地哭。过去我一直以为自己就是装逼天后,没想到一说到钱,谁都比我能装。妈的开空头支票还装得可怜兮兮,好像我是黄世仁他妈。

  我转身走了出去,明天上班问老孙要好了。救的是他的女人。

  韩荆跟出来,我俩对看一眼,仍是无话。

  丹朱也跟出来,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拉开嗓门指桑骂槐,“小三上位不成闹自杀,大家都来安慰,良家妇女上吊,居然没人关心。什么世道!”

  韩荆脸一红,我拉了丹朱一把,“小点声儿,这可是我们老板小姘。”

  丹朱满不在乎,“别怕,她这么闹,你们老板都不来看她一眼,肯定是没戏了。大不了姐姐去拿下你们老板。”

  她并不真喜欢舍身饲虎,只是习惯仗靓行凶,表示天下男人老娘都摆得平,我当然也不会当真。眼看钱要不回来,心里也泄气许多,无精打采地拉拉丹朱,“算了,明天我去找老板要。”

  韩荆还要送我们,丹朱冷笑一声,“回去当护花使者吧,几个车钱我还出得起。”

  韩荆郁闷。遇上丹朱他只有吃哑巴亏的份。

  回去的路上丹朱一路滔滔不绝,回顾过去又展望未来,对她的历任男友作了综合性评述,重点表扬了比尔五分钟,然后浓墨重彩地批判前前前男友简涵一个小时。

  她这么反常是有原因的——有人看到简涵和余姗姗一起牵手吃饭。

  丹朱咬牙切齿,“她是准备把我所有的男人都排着队编着号儿再睡一遍啊是怎么着?”

  虽然简涵是她早已弃如敝履的前男友,但余姗姗一加入进来,形势就立刻发生了逆转,何况简涵的行情一路走高,先靠股票小赚一把,现在已经辞了公职自己开公司当小老板,几乎有点青年才俊的意思了,就在丹朱不弃前嫌吃回头草的时候,余某人却跳出来夺走了胜利果实,真是狼心狗肺,天理难容。

  丹朱火了,原本她准备两人重修旧好,但简涵竟无原则无立场到连余姗姗都接受,这实在超出了丹朱的底线。她决定把他抢回来,再狠狠甩掉,然后每天挽着比尔,不,比尔还不够有钱,每天挽个比简涵有钱一百倍的帅哥在简涵家门口走来走去,让余姗姗和简涵双双气死掉。

  这当然是一场硬仗,毛主席说过,拿枪的敌人消灭之后,不拿枪的敌人仍然存在。

  “其实也不能全怪简涵”,我尽量委婉,“男人都是低等生物,失恋后能单身三个月,就已经可以算情圣了。”

  “呸!他跟谁也不能跟余姗姗啊!那婊子就是存心找我晦气!”

  “鱼找鱼虾找虾乌龟找王八,他俩不正合适吗?咱们直接去找比简涵有钱一百倍的帅哥多好啊?何必和那俩人纠缠?”

  丹朱悲愤万分,“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说完又接着意淫,“哼!等我把那条母狗轰走,他简涵就是跪下来求我我也不多看他一眼!”

  我觉得那条母狗没那么容易轰走,但看丹朱睚眦俱裂的表情,也不敢再说什么。只叮嘱丹朱不要经常联系简涵,“两个女人为他打仗,他现在正是矫情无比的时候,你多跟他说一句话他都觉得自己魅力四射,同时又认为你很烦影响了他的酷。不如换手机号和他断绝联系,等过个个把月矫情劲缓过来了,发现自己的魅力不外乎就那样了,还得回头问候你好不好。到时候不管你有没有新的BF,只要对他淡点,他一定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缩在被窝里,后悔自己曾经没有珍惜,怀念你一辈子。”

  丹朱点头,“对了,刚才那小子是不是在追求你?”

  “……没有呀。”

  丹朱没那么好骗,眼神锐利雪亮如三百瓦的灯泡,“那为什么刚才他蔫头蔫脑不敢看我,要不是跟你有一腿,就是跟喝药的小婊子有一腿。”

  我语塞,“比朋友多一点点,如此而已。”

  丹朱冷笑,“以结婚为前提的才算追求,其他种种,不过是为上床找借口。”

  我俩在批评别人的时候,都特明白。

  我心里有点堵,男女间无非就那一点事,何必说那么难听——况且,退一万步,男未婚女未嫁,就算只是上床,又有谁能说我们败坏社会风气?你丹朱每天干的不都是这件事吗?难道那些人看中的不是你的身体?请问有几个人肯跪下来向您求婚?

  我非常不爽,决定必须给她也添点堵,于是牵起她手惊叹,“唉呀,你的感情线怎么乱七八糟的?尾巴上还拐这么一个莫名其妙的大弯!这是凶兆!”

  丹朱狐疑,“什么凶兆?预示着什么?”

  我存心惹恼她,“预示着你可能会嫁给一个得了艾滋病的穷光蛋!”

  丹朱尖叫,“胡说八道!他怎么可能是穷光蛋!”

  ……有时候,我真是喜欢她这种****裸的无耻劲头。

  快回到家门口的时候,丹朱忽然很忧虑,“你说我今天说那个小丫头的话是不是有点重了?她会不会再去死一回啊?”

  “应该不会吧?都说自杀其实很痛苦,经历过这么一回,除了实在生无可恋一心求死的人,大多数都不会走老路。”

  “其实我也自杀过”,丹朱握着啤酒易拉罐嘎嘎嘎地笑,“十五岁的时候,为了一个小男生,吃了二十颗安定。”

  说完扬手把易拉罐扔进垃圾箱,一边大笑一边踩着马路牙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走,情绪来了还仰天尖叫几声,十分安妮宝贝。

  我坐在边上看她,心想以貌取人看来还是有道理的,如果是一个黑胖丑女深更半夜站在马路上鬼哭狼嚎,老子一定第一个看不顺眼,一板砖拍上去先,但职业演员出身的丹朱同学大发神经,怎么看都觉得又帅又酷。

  等她安静下来,我慢吞吞的说,“安眠药的致死量是四百颗,真吃下去毒不死也撑死了,二十颗也就够睡一觉。”

  “我哪知道那么多?本来买了一瓶子,不过吃到后来害怕了,就出去喊人了。”

  “然后呢?”

  “拉到医院洗胃呗,胶皮管子,从鼻孔插下去……不说了,有点恶心。”

  “那……那个男生呢?”

  “转学了,我去找他,他先假装不认识我,后来就痛哭流涕的求我放过他。”

  丹朱这瓶药吃得真不值,“那后来呢?”

  “没后来了,噢,同学会的时候见过他一次,已经结婚生孩子了,皱皱巴巴的,小老头儿似的。”

  “哦。”

  大多数爱情故事结局都不堪入目。以狗血开头,以龌龊告终。

  我一直把她送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