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减到八斤半的时候,居然破天荒地接到了单位来的电话。

  那边一开口我就怂了,是老孙,主要意思有两个,一是年假将满,让我早点死回去,不然就按旷工算开除我,二是说是已经和出纳打过招呼,可以去财务取给Jessica垫的钱了。

  不知道这笔钱是用什么名目发给我,总之我欢欣鼓舞地去找出纳——那么多人民币打了水漂,急得我这几天晚上觉都睡不着。幸好老孙答应把钱赔给我,不然我就出去给人通下水道,贴瓷砖,拆洗油烟机,贩卖军火,走私,暗杀,洗钱,要债,搓澡,按摩,刮痧,拔火罐,算命,割双眼皮……不管干什么,反正我一定要把钱赚回来。

  出纳很爽快,说支票开好了,但是老孙还没有签字,领不到钱。

  “我前天就把发票交上来了,孙总怎么还不签字呢?”

  “他啊,打球把腿扭伤了,在家里躺了几天,一直都没来。”

  喔?是吗?我真希望他的腿早点好,我也好看看他是用哪条腿签字的。

  任何涉及到钱的事都会让老孙呼吸紧张,我刚到这家杂志的时候,老孙不知道哪根筋抽到了,居然要请员工喝酒,风闻他请客从来不带钱,我们还特地告诉他的秘书,不但要提醒他,还要看着他把钱装进包包里才可以让他走。结果晚上刚进酒吧还什么都没有点,老孙就说这家酒吧的价钱太黑抬屁股就走。我们一干人等只得跟着他灰溜溜地出来,重新打车,不远万里地跑到城西另外一个酒吧。

  喝得差不多了,人家来结帐,只见老孙小心翼翼地打开钱夹,摸出几张花花绿绿的钞票在waitress面前一晃,赶紧又收到钱夹里,“我刚从香港回来只带了港币,你们肯定是不收港币吧?”

  我们面面相觑,这个小气鬼,老狐狸,永远做不大的小老板,又想让我们掏钱的王八蛋。

  这时候,甜美的,可爱的,我将永远记住的waitress微笑着对老孙说,“谢谢您,我们收港币。”

  老孙如丧考妣地买了单。那一天,我们部门的人就像过节一样高兴。

  从这样一个人手里要钱,就像从活狼嘴里往外掏食一样,需要巨大的力量和歇斯底里的勇气,何况上门要钱还有可能遇到老孙老婆,我上门去要钱?怎么要?你老公上了他的女员工,员工去寻死,我把她救回来了,现在欠了债,你们要替她还?

  我自己都觉得老孙老婆听了应该掐死我。

  据小麦说,老孙最近被老婆整治得很惨,挨了打下了跪开了家庭会议写了保证书还按了手印。

  我问她,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小麦把超短裙往下拉拉,趾高气扬地说,他家的保姆和我姑妈的表舅家的小阿姨是同乡,天天在一起叨咕他家的事。老孙老婆可强了,现在他家的房子写的全是老孙老婆的名字。

  我点点头,深以为然,老孙老婆把着家当也是很明智的行为,中国的婚姻法中没有赡养费一说,给不给全在男人情义。即使有对方出轨的证据法院判得也不会会尽入人意,靠自己把钱搞到手似乎也是唯一的出路。

  韩荆和另外两个男同事路过,上上下下看了小麦好几眼,想说什么,张张嘴,却什么也没说,走了。

  我想他是想对小麦说上班时间不能穿着露肚脐的衣服和下摆离膝盖超过三拳的裙子。但又没说什么是因为老孙喜欢女孩子们穿得清清凉凉的,最好什么都不穿,哪怕是代表公司形象的前台。既然老板都不说什么,韩荆当然也不会去得罪人。况且小麦的姑妈来头甚大,大到小麦即使一个星期不上班也没人会说她什么,工资照发,奖金不扣。编辑部大姐说,哪怕小麦能拿出张高中毕业证,她也早就不用做前台了。当然小麦并不在乎做前台还是做别的什么,她只是需要找个地方混着。

  小麦也注意到了韩荆的欲言又止,撇嘴一笑,“窦白,他现在还缠着你吗?”

  “没有。”我说的是老实话,自从他前女友回来我一直很小心的和他保持着距离。除了每天早上点头互道“你好”不再有任何交集。虽然还生活在同一屋檐下,但绝对形同陌路井水不犯河水。

  “天天管别人的闲事,就没见过那么烦的男人”,小麦得意的一笑,“现在总算老实了,到底也有人管他了。”

  我故作无知地问,“怎么了?”

  小麦惊诧,“你真不知道?他要结婚了!”

  “噢。”

  我闷着头想:真他妈的快啊。

  年轻的时候失恋,看见自己喜欢的人挽着别的女孩子散步,有种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心碎成满地的玻璃碎片,然后光着脚狠狠地踩在上面走过来的感觉。

  现在不会了。可以不动声色地点头,敷衍,微笑。

  我听见自己问,“和谁?”

  声音十分镇静,我有点佩服自己的定力。

  “他以前的女朋友呀!她回国了。”

  哦。

  怪不得他天天还没下班就跑得不见踪影。

  “听说长得还不错。”

  “是吗?”

  “要我说一般。”小麦冷笑,“都二十六岁的老女人了。”

  我苦笑,在小姑娘看来,二十六确实是老女人。

  韩荆的女友,其实我早就在电视上见过,当时她兼职在一家教育电视台的英语节目里做外景主持。有那样的女朋友,是所有男人的梦想吧?

  早过了青涩的年纪,也慢慢忘记了爱情的感觉,只是每次遇见他和别人在一起,总有些隐隐的痛楚,这点痛让我分辨出自己的感情。年少的时候,以为恋爱是一件快乐的事,要到成熟一点后,才知道原来爱一个人就会常为这个人感到心痛,感到难过。

  简涵在MSN上叫我,“干什么呢?”

  我懒得回复。

  有一次简涵打着哈哈说,“又美丽、又纯洁、又温柔、又性感、又可爱的****,就像鬼魂一样,男人们都在谈论她,但从来没有人亲眼见过……”

  我想他一定没见过韩荆的女友——有些人真是生下来就套着光环的。

  我,相形见绌。

  我想我唯一的好处是禁得起伤害,禁拉又禁踹,禁扯又禁拽。但是,这有什么用呢?找老婆又不是买蛇皮袋。

  简涵看我在线,十分固执地不停呼唤,“泳圈泳圈,干什么呢?”

  大一那年我刚从高考的压力中释放出来,吃到暴肥,从此落下这个外号,哪怕我现在减成排骨,简涵也仍然乐于以此刺激我。

  懒洋洋回答,“反正我就这么一个历史污点,你要说就尽管说吧。”

  “真的吗短腿?”

  无语了。

  搁在以前我也许还会笑一笑,但是今天……我不知道是不是该跟他说一说,关于韩荆,和他的女友……可是,就算说了,又能怎样呢?是吧?都这个年龄的人了,还腆着脸做出一副“我很受伤我很心痛”的嘴脸来,多么脑残,而且多么低级啊。

  简涵发了一个闪屏,“怎么不说话啊妹子?”

  我打开对话框,对简涵说,“我想结婚了,有合适的帮我留意一下吧。”

  简涵被惊着了,“不是吧妹子……什么事儿这么想不开啊。”

  我没说话。

  简涵沉默了一会儿,“行,我帮你安排。”

  简涵给我“安排”的第一个男人是个非常非常健谈,非常非常有想法而且惟恐有人不知道他有想法的人。

  我们在星巴克坐着,想法男口沫横飞,整整说两个小时。

  两个小时啊,我读研的时候在外面兼职当老师,给学生讲课超过一个半小时就口干舌燥恨不得像方鸿渐一样靠写板书来杀死时间,他却滔滔不绝的讲了两个小时。

  这两个小时里,他先后批评了棒子、小布什、张艺谋以及部分党和国家领导人。批评棒子没文化还爱意淫,小布什是战争贩子,张艺谋那么老土,开幕式一定是请了枪手不是他自己做的,他就会弄满城尽带黄金甲……他说的都很好,都很正确,只是乏味,全是报纸或者网络上被嚼烂的言论,听起来就像小学思想品德课上老师在讲要热爱祖国热爱党,不要随地大小便一样让人感到乏味。

  我昏昏欲睡地听着,这两天天天黎明即起赶公车,实在困得很。疲态毕露又像是对人家不尊重,只好用手支着头作认真聆听状。

  他批评到张艺谋的时候,我一头扎在桌子上,像小学生上思想品德课时打瞌睡的样子。

  我很不好意思,好在想法男非常宽容,他转换了话题,开始谈论自己。

  之后大约一小时的时间里,想法男不断地向我暗示或明示他的魅力、他的大方、他的成就、他的自信、他的好人缘、他的聪明才智、他的优雅品味、他的男人味、他的顾家、他的重感情。

  这种公孔雀的求偶方式让我有点消受不起。

  特别是看到他对服务员吆五喝六的样子——整顿饭他都对服务员摆出一幅晚娘脸,不停抱怨。

  “空调太冷了!”

  “我这碗看着怎么和那碗不同?”

  “再送一碗鸡汤!应该有送吧!”

  “我们一直在等,为什么没人上楼来买单!”

  “什么,要我们叫一声你们才上来!”

  可怜的服务员一直唯唯诺诺,我在一边看得面红耳赤,这人真像我前男友陶然,就是那种让人赚了五毛钱就心里不爽,非得尽情羞辱使唤别人才过瘾的败类。妈的我也是败类,怎么老跟这种极品混在一起。

  为了不让服务生继续难堪,我撒谎说明天还要早起,得走了,想法男颇为遗憾,“那你现在就要回家了吗?”

  对啊,不然还上哪儿去。

  服务员取发票的时候,他忽然赞美我,“你的皮肤真白呀。”

  我还以为他只关心国家大事呢,原来他还能注意到这一点,不容易不容易。

  想法男极其自然地揽住我的腰,“你平时下班喜欢玩什么?我们去唱歌好不好?”

  我低头盯着那只手。

  想法男也微觉尴尬,干笑一声,“呃,我觉得你们80年代的孩子们都挺放得开的,特别随和,呵呵。”

  我很少在陌生人面前说脏话,但那一刻,我实在很想对他说:

  放你妈B。随你妈B。

  简涵被我打得哭爹喊娘。

  一提到简涵这孩子我就感慨万千,我们在一个小区长大,如果不是互相看不上对方也算青梅竹马。我看不上他是有理由的——我们那个年代家家打孩子,很多小朋友挨打的时候是很有骨气地,比如说,我的表弟,他被打的时候据说一句话也没有。基本上你打得差不多了时候他才会很淡定的说,你要是没结束我还有点时间,相当有种。而简涵不但身残志也残,被打之后会一直狂吼对不起我错了请爸爸妈妈原谅我吧这类的话,不愧是和我走一个路线的。据说简涵考试没考好模仿他爹的签名签在卷子上,东窗事发后被吊在电风扇上抽了一顿,简涵也顺便练了嗓门,估计是天太热,简涵他爹被喊得心烦意乱居然把电风扇开开自己上里屋看电视去了。简涵就在外面华丽地转身再转身,被放下来的时候除了地球是圆的其它什么也不知道了。

  可能是当年简叔叔下手太狠,把脑子打坏了。

  吸取了经验教训,简涵精挑细选了一个据说是“非常非常斯文,只可能你****他不可能他非礼你”的文弱海龟男介绍给我,还亲自陪我去相亲。

  海龟男果然很文弱,还很斯文,还很孝顺。

  陪他来相亲的是他母亲大人。

  我们吃了一顿饭,大部分时间都是伯母在盘问我:在那里工作……待遇好不好……什么学历……你爸爸做什么……你妈妈做什么……你爷爷,噢你爷爷去世了,怎么去世的呀是不是得病啊?……你们家有没有家族遗传病史……以前交过男朋友吗……你真的有一米六七吗看起来不像喔(眼下之意是我虚报身高)……等等等等。

  我很想谢谢她,居然忍住没问我手里有多少存款,和前男友上过几次床。

  海龟男很乖地坐在一边,盯着自己的盘子看。不过我不敢多看他——坐在我旁边的阿姨一直审视我,从头看到脚。就算是我们四目相接的时候,阿姨严厉的目光都没退却,一直盯着,我只能尴尬的笑一下,然后郁闷地继续埋头吃饭。

  一顿饭吃得团结紧张严肃活泼。基本上,我认为,我和这位大龄儿童海龟男没什么戏了。

  谁想简涵居然趁我上洗手间的功夫溜出来截住我,“成了成了,阿姨对你很满意!问我要你的手机号!”

  我很想挠墙,“你没给吧?”

  “给了!”

  “去死!”

  简涵哭丧着脸,“这回这个多斯文啊,你还打我?”

  为避免海龟以及龟妈真的看上我,我勇敢地采取了防守反击战术。

  我不再回避龟妈的逼视,也炯炯有神地看着她,看她头发梳得整不整齐,衣服是不是刚从干洗店拿出来,指甲修得怎么样,皮鞋擦亮了没有。

  我俩眉来眼去这一顿对看,当真和谐得紧。

  龟妈有些沉不住气,开始吹嘘海龟的前女友,学历如何高,工作如何好,且深深的爱着海龟和龟妈,愿意为他们任劳任怨、做牛做马,可惜这姑娘身体不好,肝有点毛病。为了不败坏海龟家的高贵血统,龟妈只好忍痛将她抛弃。

  一直蔫蔫的海龟同学也插嘴说,可惜了,那姑娘家里本来还准备陪嫁一套房子过来。

  对呀,龟妈唏嘘不已。

  娘儿俩越说越高兴,我在旁边听明白了,海龟想娶个房子,那姑娘就算是房子附带的嫁妆。

  可是那姑娘也是,明明有肝炎怎么就是不说呢?我最反感不诚实的人了。做人呀,就是要实在,小窦你说呢?

  龟妈两眼雪亮地盯着我。

  我赶紧强烈表示赞同,“对呀对呀,阿姨,不瞒你说,我最恨的就是那些没什么能耐还总觉得自己了不起,吃亏难受占便宜没够到处胡吹的人了。我就奇怪现在怎么那么多自我感觉良好的人,你的月薪只比我多不了两千,还要要求别人既贤惠又漂亮,既端庄又****,容忍他的花心,还要孝敬他的父母。你说这种人怎么就不能看清楚自己再出来混呢?是不是要我们借他一面镜子?阿姨啊,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龟妈石化了。

  我哼着歌走出大门。

  如今讨个老公不容易,不然要洗衣做饭伺候他们,还要有能力买一幢华丽的大房子来为心爱的男人挡风遮雨。我觉得女人们早晚都能进化成金刚,站在摩天大厦的顶楼为猥琐男打飞机。

  简涵蹲在墙角里抠手,“能剩到现在的本来就没什么好货……你早两年干什么去了……”

  早两年?我悲凉地想,真的,早两年干什么去了?

  说起来我的情史也蛮轰轰烈烈的,小资男、中产男、IT男、文艺男……花色也很不少嘛,那些小贱人们啊,他们都老了吗,他们都哪儿去啦。

  年轻的时候,总以为未来还远还长。失恋分手,并不当回事,只对自己说下一个会更好。

  就这样直到韩荆出现。

  我狠狠地动了心。

  我在年轻的时候,非常迷恋他,那时候我年轻,冲动,愚蠢而真诚,我以为自己会爱上某人,爱到可以为他死。我在实验室偷偷看他做实验的样子,那年夏天我穿蓝色的格子长裙,看着情侣们在地铁站里昙花一现的拥吻,看着公共汽车上透明的阳光,我能从所有形神俊秀眸子清澈的男孩子身上看到他的影子。

  那时候根本不敢表白,还自欺欺人地想,我才不在乎他心里有没有我,在一起才是两个人的事,爱,某种程度上只是一个人的事。

  可是他一直不出现,等我老了,累了,烦了,变的灰头土脸、面目模糊,孤独得像一只海胆,疲惫得像一块抹布的时候,他才回来。年少时的理想变得像个笑话。我是一只老猴子,看着水里的月亮,明白自己已经没有精力去打捞它,或许,也永远打捞不到它。

  只好假装忘记,就像假装你不曾亲吻他的脸,不曾靠在他的肩,假装你不曾赞美他的眼,假装你不曾记得他鼻子的弧线。

  很多人失恋后都会干出些平时不会做的事。

  比较典型的是吴三桂——他开了关门,引清兵入关。

  我没那么狠,也没那么大能耐。

  我只能一个接一个地相亲。希望遇到一个不长眼的傻瓜,把我这个大包袱背起来。

  简涵长叹一声,“最后一个,压箱底儿的了,人间极品啊!不过人家现在在出差,得过几天才能给你安排。成不成,看你的命。”

  我一边等待简涵给我安排的这个压箱底的极品一边应付工作,没事偷着用公司电脑发简历,一边发还要一边鬼头鬼脑回头看,担心被编辑大姐看到,Jessica不在,她闲得无聊,整天给我找事儿。一边说她那边人手不够,要我去给她帮忙。但我尝试报上几个选题,全被打了回来。

  “新时代精英女性”第一个被退回来,程莹面无表情地传达编辑大姐的指示:“我们是时尚杂志,不需要无聊的励志篇。”

  我换新选题,“你在他眼中色衰了吗?”

  再次被打回来,“时尚新女性不是离了男人就活不了的寄生虫。”

  啊,我忙得发昏,居然用了一个很有可能会刺激到更年期妇女的选题。

  但是,连“秋冬彩妆新趋势”这样四平八稳的选题都被打回来,这就很牵强了,预算不够?听起来很荒诞。

  我又不是她手下的员工,这么折腾有意思吗?

  我开始想念赵珍妮,我刚来这家杂志时给赵珍妮当助理,工作内容包括喂狗、溜狗……赵珍妮去外地出差时去她家浇花……安排她来自农村的父母兄弟姐妹侄子侄女出游行程,还要把赵珍妮每天吃的各种胶蛋白维生素鱼肝油等等按数好一天的分量给她放在药盒里,赵珍妮每天把教训我当作健身,但丫又舍不得彻底让我滚蛋,有一次我实在受不了她主动提出辞职,她还用涨工资来诱惑我继续卖命,这种爱恨交融的纠结感情让我一直不明白她对我到底是什么想法。

  后来我有了点资历,不再打杂开始正正经经做版面,才发现几乎所有的女编辑都在背后骂她婊子,但是,没人能否认她是一个雷厉风行勇往直前的婊子。那时我们的杂志,也是公认的做鸡手册中最专业最能唬人的。想想看,每个月都有数以十万计的蠢女孩靠我们的杂志决定怎么化妆,穿什么衣服,怎么钓凯子。我们是全国最成功的女骗子。

  而编辑大姐,连整人这么富有创意的事都做得这么无聊。这么做下去,不垮才怪。

  时尚业换血很快,一般两年过去,员工就有一大半换了新人,这样做主要是为了保持新鲜感。说白了,内心空虚的人才热爱时尚,而这种热爱变成专业后,也很难持久。我们的销量滑得很厉害,管理层在销量下滑时的无作为等于渎职。

  我无心与她多费心,拼命抓紧机会偷偷溜出去参加面试。精力是有限的,只顾用力踩别人的人,自己不可能展翅高飞。既然知道船早晚要沉,就尽快换条船吧。

  程莹走过来扔下一沓稿件,面无表情地说,“校。”

  我知道她实在转呈编辑大姐的意见,让我校对稿子。对她,整个编辑部都有一种病态的忍让和害怕,上个月的某一天她忽然在午休时间把电脑打开,用最大音量放《死了都要爱》,并现场飚高音,飚完就坐在办公室哭得死去活来。几个主任都不在,没人敢问她怎么了,大家都傻坐在椅子上看她哭。

  哭完,她说,她和男友分手了。

  我私下很怀疑是否真有那么不开眼的男人。不过看人家哭成那样,这种不厚道的话,也只在心里嘀咕几句。

  从此以后,她取得了编辑部的绝对权威,没有人敢对她说一个不字。

  她仍然喜欢与我们分享她虚构的感情生活,有一次她说,她要结婚了。

  我们理解的点头。

  谁都知道她不会结婚。

  几个月后她满脸焦急地问我们,她可能怀孕了,怎么办?

  我们面面相觑,韩荆硬着头皮说,呃,这个,好好休息,我们给你带薪假期。

  到了这个地步,已经没人敢把她从虚幻世界拉出来。大家同情的点着头,好像都看得到她肚子里的小生命。

  小麦已经把八卦的技巧掌握得神乎其神,她能抓紧程莹上厕所的几分钟来揭程莹的底牌。

  每次小麦开始八卦前总是先伸出一根指头,在胸前晃一晃,用嘴左努一下右努一下,示意我小声,然后像地下党接头一样假装不经意地扫视周围,直到确认大家都在偷听我俩的谈话才开口,窦白,你知道程莹怎么进的咱们单位的吗?

  我不知道。

  进咱们单位是个技术活儿,如果学历不够高会被人事那边卡掉,如果学历太高会被赵珍妮卡掉,如果长得不好会被老孙卡掉,如果长得太好会被孙太卡掉。

  我告诉你吧,程莹呀,她能进这里完全是老孙老婆的功劳,老孙老婆安插她进来当眼线,不信你看,只要她在公司,哪个女编辑女记者向老孙汇报工作都不敢关门。

  你别看她每天张口闭口她男朋友对她多好,有人见过她的神秘男友吗?她给人看过照片吗?哼,根本就是她自己在那里意淫,哪个男人会瞎到上她?老****!活该!憋死她!

  我觉得小麦说话不够严谨,严格来说,只要底线够低,我相信还是会有男人愿意和程莹春风一度的,老孙常说,“人丑X不丑,日完掉头走”。反正不收钱,想来也还是有人愿意将就的。

  至于老孙老婆安插眼线这事我倒没注意到。我在政治斗争这类事上永远是一个白痴。

  我想小麦这么恶毒地揭开真相主要是因为程莹的一句话。上次小麦不知死活地闯进来向我显摆新买的DIOR五色眼影,不知何时程莹已经沉着脸站到了她身后。

  小麦回头,程莹盯着她,说:“恶心。”

  小麦瞬间石化了,清醒过来后程莹已经扬着脸像烈士就义一样走开,她的脸极大,上面浓墨重彩地浮着蜜粉和腮红,以及怪异的金属色眼影,她矜持地,端庄地,慈禧太后的轿夫一样稳重缓慢地抬着她的一张脸走开了。

  小麦抓着我胳膊尖叫,“她说谁恶心?说我恶心?”

  “难道还是说我?”

  “凭什么说我恶心?我怎么了就恶心到她了?”

  我安慰她,“也许不是说你,是说你的裙子。”

  “我的裙子碍她什么事儿了?!”

  小麦的裙子,条条有来头,这一件Guess的短裙尤其性感。

  “我真是不理解”,小麦抓狂,“我穿什么,跟她屁相干?她以为她不恶心吗?你看她走路的样子像不像散步的河马?”

  其实没有什么不好理解的,程莹在电视上看到李嘉欣和范冰冰都要说恶心,并且可以讲一个小时的绯闻八卦来证明李嘉欣和范冰冰有多恶心,她们和谁上过床,为谁打过胎……所有明星超模的绯闻丑闻她都记得,就算有小报记者天天趴在李嘉欣或范冰冰的床底下,也未必有她知道得清楚。

  可能她觉得糟蹋了别人,就可以显得自己道德水准很高。

  我相信我们身边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都是病人,你是,我也是,我们有着这样那样的病,只是自己不知道。

  韩荆从我们面前满脸深沉地走过。我们彼此严肃地点一点头。

  小麦捅捅我,“听说韩荆和他女朋友是初恋?”

  “是吗?”我做无知状。

  “问你呀,你们不是中学同学么?”

  “不大了解。”

  我耸耸肩。

  很久以来,我有个根深蒂固的偏见——成年人的结婚、离婚、同居、分手,都不过是权衡利弊、深思熟虑,与爱不爱,要不要,无关。

  但是他们俩,经历这么多,还能在一起,唯一的解释,是感情吧。

  如果是别人,我或许还有动力去竞争一番,但是,这一次,作为路人甲,我们除了微笑鼓掌,什么也不能做。

  小麦端着肩膀眯着眼看着我笑,“不会你对他有意思吧?”

  这个山寨版GOSSIPGIRL实在够烦。

  我翻白眼,“关我什么事?我最近在相亲。”

  一听到相亲,小麦立刻来了精神,缠着我要听细节。我心不在焉地说,没什么细节,都没看上,慢慢挑。

  小麦对这样的敷衍很不满意,作为报复,她掐我一把,笑嘻嘻地问我,“我有韩荆女朋友的照片,你看不看?”

  我狐疑的看着她,“你见过?”

  “当然!”小麦很得意,这一刻她像只小魔鬼,只差一条长尾巴和两只犄角。

  我想说,他女朋友我见过无数遍了。最初韩荆和她谈恋爱的时候曾经把她的照片传到校友录上,每一张我都看得特别仔细,还百度过她好几次,连她和同学去打网球的照片都百度出来了,一边认真地看她一颦一笑举手投足一边觉得自己变态,如果不是心疼钱,我很可能会跑到她的城市去看她。

  但是我什么也没说。

  长期主持感情信箱除了让我恶心自己,反社会反理性之外也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爱情死亡后,人分三种:愚者多怨,仁者不言,智者不记。对一个未嫁的女孩子来说,再没什么姿态会比怨妇范儿更能吓跑追求者。

  “干活去了。”我转身走开,留下小麦一个人兴奋的高呼,“你真不看?我好不容易找到的?”

  有什么好看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