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庆亲王府
南侧后方一处偏僻院落,布置摆设都极其简单,不似王府其它院落的华贵精致;院子里也没有珍奇花卉,仅仅种了几排绿竹,不过,随着清风吹来不时摇曳,发出沙沙声响,在宁静午后显得格外好听。
一个高瘦青年站在院子里,仔细将手上宣纸铺平在石桌上,然后将一碗一碗的各色颜料摆放妥当,慢条斯理的拿起画笔,眼神凝望前方竹林以及一小方池塘里的倒影。
半晌,手一落,一抹翠绿在画纸上渲染开来,随着一勾一撇,竹节连着竹节,连接成一根修长绿竹,优雅挺立,手腕随即巧妙微转,挥洒出几片长叶;须臾,几根竹子翩然现身,彷佛正随风轻摇,一幅画竟透着几分灵动气息。
「墨竹,换笔。」
青年将手一伸,立刻有人递上一支干净画笔,他沾了点墨水,手一沉一提,手腕转了几下,纸上缓缓出现淡墨色水池,那水面波纹彷佛不是画出来,而是真的一阵风将纸上池塘给吹皱似的。
「再换笔,小的。」他手又一伸,旋即有人替他取下原先画笔,然后重新递上一支干净小楷。
青年上半身伏在桌面,以笔尖极其细致的勾勒起来,只见水面上多了一只小巧翠蛙,两颊和肚子鼓鼓的,形状可爱。
「这儿没有青蛙。」
清细嗓音从后方传来,语气带着明显疑问,青年和他身边的小厮都愣了一下,两人同时向后看去。
不期然,一双大眼睛跃入眼帘,眸底清澈如水,气息静谧如星,乌亮晶莹。
青年着实错愕,望向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的少女,看外表约莫十六七岁,脸蛋带着清浅笑意,神情犹有青涩,却又透着一股文静秀雅之气。
见青年近距离直瞅着她,少女虽不慌张,心中却略感羞赧,但仍是将目光停在他脸上,直直回望着。
「小姐是哪家的,怎么会在这儿?」墨竹诧异问着,不等她回答就看向主子。「三爷您继续画,我领这位小姐出去。」
「不能在这儿看你画画吗?」少女显然不想离开,眼神带着询问,客气有礼的看着青年。「我是穆察家的,跟姊姊一道过来的。」
青年想了一下。「原来是大哥的客人。」
他记得大哥和穆察家的女儿订有婚约。
「是啊,我两个姊姊在水毅贝勒那边看戏。」她露出浅浅微笑,再次要求:「可以留在这儿看你画画吗,我很安静的。」
「妳不看戏吗?」他不太习惯有人盯着他作画。
少女摇头。「今天演四郎探母,我不爱看这出。」
戏码是其次,主要是姊姊们好几次使眼色暗示她离席,她当然得识相点。也不能怪二姊三姊,是阿玛硬要她们两个带她出门,她们心里当然不大情愿。
「我看还是我领小姐回去吧,免得大贝勒那里找不到客人。」墨竹见主子犹豫,连忙开口要劝少女离开。他话还没讲完,就见少女露出失望表情。
「我不会吵你的,就只是看看。」她指着画上的翠蛙。「这小蛙神态可爱,我只是想看你画完。」
从没人硬要看他作画,但这少女态度谦恭,举止有礼,倒也没必要非让人家离开。青年朝她轻轻一笑,点头答应留人观画,并让墨竹搬椅子以及沏茶。
少女坐定,果真安静的看着青年将那只蛙给画完,然后又继续看他换笔画了几颗大石头。
「红色。」青年找了一下,看向小厮。「没了吗?」
「墨菊方才已去采买,应该等会儿就回来了。」墨竹自觉有失职守,耳根微微泛红。「小的下回会注意补齐。」
「这个可以代替吗?」她本来不想开口,毕竟方才自己一再强调不会吵人,但还是忍不住插话。
青年转头看她,见她从身上香囊取出一小盒胭脂,淡如轻风的笑了一下。「当然可以。那就借妳一点红色来用。」
少女听他这么说十分开心,马上将胭脂盒打开放在石桌上;青年取来空碗刮了一点,拿笔沾点墨水搅匀,调出暗红色,轻轻点在翠蛙眼睛上,只见小青蛙整个活灵活现起来。他闲适的搁下画笔,拿了拓印,在画纸左下角稳稳按下去,只见纸上出现一个瘦瘦长长的月字。
月?难不成他是……
少女讶异,倏地看向他。其实,方才见他作画神态就已疑心,但看相貌外表却又不像王府里流传的那样,因此她也不很确定。
「水月?」她盯着他,语气试探。
咦!青年眼带疑惑看她,不解为何素未谋面的少女忽然唤出他的名。
真的是水月!少女暗自惊喜,两个大眼睛一下子绽亮起来。
墨竹奇怪的看向她。「小姐知道我家主子?」
当然知道!不但知道,还看过不少他的画、听过不少他的事呢。
「我在集画社欣赏过不少你的画。」她微微一笑,看了水月一眼,略显羞涩。
集画社?他微愣。
「就是尔正先生为首的赏画聚会。」她忙补充。
原来如此。水月听了点点头,朝她温煦一笑。
「原来小姐认识尔正先生,他是我家主子习画的老师之一。」墨竹笑道,脸色表情都比方才热络许多。
「我不算认识他。其实是我小舅与尔正先生熟识,但我也曾经好几次陪同小舅去他住处拜访。」她见水月将目光移回画纸,不由自主也跟着一同凝视着。
「以前我家主子也时常去尔正先生那儿作画呢,直到最近两年才比较少去。」墨竹说着。
「我和小舅恰好是最近两年比较常往他那儿跑,难怪从没遇过你们。」她轻巧挪步到水月身边看向他。「尔正先生不止一次夸赞过你呢。」
悟性高又勤学,是他见过最有绘画天赋的学生。
她的小舅本来对年轻画家兴趣缺缺,偶然在集画社看了水月所绘「雪苑瘦竹图」,直说颇有共鸣,此后,每次拜访尔正先生,总是央求要欣赏那幅画。
不用说,她也极喜欢那幅。
听少女与他小厮攀谈起来,水月终于将目光移回她脸上,见她始终含着清浅笑意,不由得眉眼一松。
「小姐方才说是穆察家的?不知如何称呼?」
「我叫丹青。就是最简单的那两个字。」少女露出雪白贝齿,含蓄一笑。
水月点头,尔雅浅笑。「我的名字也是最简单的那两个字。」
少女看向他,心想,我的名字确实挺简单,但你的却绝对不简单。
水月,尔正先生口中少见的天才。
集画社许多人评论过他的画,却是评价不一、褒贬两极。
有人说他笔触轻灵略带冷冽,呈现一种新奇画风;有人说他下笔杂乱,画风不稳,彷佛承袭各家特色却弄巧成拙;又有人评他画中透着抑郁忧愁,不似未及弱冠之人所能感悟,未免予人强说愁的意味;更有人因此推论,说他贵为王爷之子,画作肯定有高人指点,甚至捉刀……
有人夸赞,有人讥嘲;有人褒扬,有人不屑。听得越多,反而越引发她的注意;结果,水月这两个字,竟成了她两年多来最好奇的名字。
「你刚还没跟我说呢,这儿没看见青蛙,你怎么会想到要画呢?」丹青打量纸上翠蛙,又抬头凝神探看池塘。
「确实有青蛙,只不过今天没出来,我是想着前几天的模样而画。」水月见她眼眸澄澈略带羞怯,却又一脸好奇,遂温和的解释给她听。
丹青一听,立刻跑去池塘旁边东张西望,忙不迭的翻看石头和草堆。水月揣测她是好奇那只青蛙,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蹲在一块长出苔藓的石头旁,伸手轻轻一推,果然一只通身翠绿、两眼赤红的小青蛙跳了出来,嘓的一声。
「牠出来了!」丹青噗嗤一笑,学水月蹲着观看,没敢动手去摸。「真讨人喜欢,就像你画的那样。」
这是在夸赞青蛙还是他的画?水月想着,嘴角勾起一抹清浅笑意。
丹青看着,不由得想到她在王府里听说的传闻。
这也是让她对王府老三益发好奇的原因。
庆亲王府的人怎么说的?说王府老三阴沉孤僻、怪里怪气、不爱讲话、不近人情,武的不行,文的也不怎样,成天就只会窝在南侧空屋作画;不只如此,她还听过有人封他为画呆。
就是这些荒谬离谱的传闻,致使她方才迟迟不敢确定眼前人就是那个水月。
到底是谁把他形容得这么不堪?明明人家长得俊秀儒雅,一副白净书生模样,看起来一点也不呆,极其文质彬彬的啊。
水月发现丹青居然极其认真的盯着他瞧,那双眸子不但黑白分明,还透着清新气息,这让他忽然感到一阵尴尬,当即迅速别开脸。
「穆察家四小姐在这儿吗?」
院落外头两个下人在喊,墨竹连忙奔出去叫住他们。
丹青连忙站起来拍拍衣裳,脸上闪过一丝失望。怎么「四郎探母」演这么快!
「我得赶紧回去了。」以免两个姊姊等得太久又不给好脸色。
「等等,这个还妳。」水月将胭脂盒子递给她。
丹青抓在手里匆忙往外走,却忽然停住转过来看他。「城西郊外方向有个小山丘,那儿有片竹林,再往里头走有小溪还有许多花儿,上回我还看过野生兰花呢,你若画下来一定很好看。」
水月还来不及回话,就见她三步并作两步的往外走去,一下子就不见了人影。
*
庆亲王府侧福晋马佳氏,十七岁嫁给庆亲王,来年诞下一子,此外并无其它子女。庆亲王膝下共五子四女,马佳氏所生儿子排行第三,取名水月。
传闻马佳氏相貌秀美,性情温柔,因此甚得庆亲王欢心,其受宠程度不单胜过王府里其它妾室,还犹胜当年艳冠群芳的嫡福晋;只不过马佳氏体质孱弱,据说多年来汤药不断,最终仍以三十五岁之龄香消玉殒。
马佳氏病逝后,其子水月亲绘多幅画像怀念亡母,画中人或坐或站或微笑或凝思,气质韵味宛若在世,庆亲王一见,溃堤久久不能平复;然而这些画像据说在马佳氏下葬当日俱皆焚毁,一幅不留。
「三爷,加件外衫吧。」墨竹拿着白色长挂,看向整个下午都坐在窗边读书的主子。
一身洁净白衫的文雅青年略微抬眼,将书本搁置桌边,径自取来套上。
「东西都备齐了?」水月问着,见墨竹点头,遂满意的将目光移回书上,却又忽然想到—-「可有准备兰花?」
墨竹一愣。明天是主子额娘的三十六岁冥诞,他和墨菊忙了一整天准备祭品,也准备了马佳氏生前喜爱的素白茶花,可没想到主子却问起了兰花。
水月见他讶住,随即微笑。「你们约莫是准备了茶花,那也极好。我刚只是想起额娘也喜爱兰花。」
「这个容易。小的立刻就去准备。」墨竹说着便要往外走,却被水月唤住。
「听说城西郊外有野生兰花,我想亲自去剪几支。」他说着便起身。「帮我备马。」
「是。」墨竹面露欣喜。自从一年多前侧福晋病逝,主子几乎窝在王府里,偶尔也该出门透透气才好。
庆亲王总共五个儿子,老大水毅和老二水萱分别获封贝勒与贝子,余下几个都尚无爵位;不过,除了守孝的水月以及年纪尚幼的老五之外,其余都已在宫里当差。
提起庆亲王,墨竹真不懂这个高高在上的王爷在想什么。以往看来像是很宠爱马佳氏,可却对水月从未闻问。不说别的,只说马佳氏过世后竟然让当家的嫡福晋删减掉他们这房一份月例,照理说应该是将马佳氏的月例合并到水月这里才对,怎么反而是苛扣起来了?
不单单是月例少了,竟连以往伺候马佳氏的侍女和嬷嬷都给遣走,说什么朝廷追讨国库欠银要减少开支,但怎么整个王府就只缩减水月这房?这摆明了就是欺压人微言轻的水月。
总之,现在主子身边只剩下两个小厮守着,就是他和墨菊。
墨竹心中替主子抱不平,偏偏主子自己像是没事似的,一年多来没抗议也没喊穷,就这样闷不吭声忍着。
墨竹从马厩牵出两匹马。天可怜见,就连马也是捡人家挑剩的。他边在心里嘀咕边走往侧门,只见主子已经等在门边。
主仆两人才正准备上马,却见大贝勒和二贝子朝这方向走来。
「老三要出门?」水毅问着,心底有些诧异,这呆子不是只喜欢窝在后院画画吗?
水月恭敬回话,眼神却透着疏离和淡漠,只说是出城找地方作画,完全没提母亲冥诞的事。
水毅听了点点头,又在水月转身时唤住他。「我那边刚好有一些御赐的贡茶,晚点儿你派个人过来拿吧。」
「谢谢大哥。」他回话,语气淡淡。
二贝子水萱站在一旁,瞄了水月一眼,但始终没开口说话。
水月等两个兄长离开视线后,翩然跃上马背缓缓离开,墨竹却是对着那两人离去的方向哼了一声。
「下回不可如此,府里人多,闲话也多。」水月语气平平,并无责怪之意。
墨竹闷闷应了一声,可心里又觉得十分委屈。「三爷,小的就是看不惯他们,老是说一套做一套,每次见面都装得十分友爱,背地里却搞些肮脏手段。二贝子之前硬跟侧福晋要了咱们房里的人,大贝勒把内务府的差事越过您这边直接给了四爷,再说那什么贡茶,我就不信有那种一堆梗子的贡茶。」
「还说这些做什么。」水月眼神略沉。
他以前的一个侍女,后来被水萱要了去作妾。
王府里,每个兄弟都有两三个从小陪着长大的侍女,水月这房也有两个,其中一个在他十五岁那年急病猝逝;至于另一个,马佳氏本来预备等水月十七岁就收来作妾,哪里晓得水萱见那侍女出落得眉清目秀体态姣美,竟然找嫡福晋前来索讨,而且态度极其强硬,不管怎样就是要将人给讨去。
当时嫡福晋说要另补侍女过来,结果,事后却装傻装得彻底。
水月虽然对那侍女并无男女情愫亦无特别眷恋,可心底却很轻蔑水萱的蛮横行径,偏偏额娘怎样都不允许他去讨公道,此事最终只得顺了人家。
「这些事情以后就别再提了。」水月云淡风轻的说着。
「像主子这样的人品,府里谁比得上。」偏偏还得看人脸色。最后一句墨竹在心底嘟囔着。他和墨菊自有记忆以来就是服伺水月,陪着读书写字,也看着主子作画;以往主子几次去西安探视担任驻防将军的外公,也是由他和墨菊跟着前往,主子的事情他还有不知的?
他敢说,主子绝对不是传言所说是个只知画画的呆子。
主子明明在西安作客时期文采动人,当地德高望重的读书人莫不称赞有加,可他却在王府家宴时收敛锋芒;还有,主子在外公指点下精通骑马射猎与剑术,结果皇宫举办的狩猎活动庆亲王却没让他参加过。
「我都无所谓了,你倒是挺多牢骚。」水月露出一贯的斯文浅笑。
两人一前一后骑至郊外,水月喝的一声策马狂奔,只见他越骑越快,一下子把墨竹抛得老远,然后又一鼓作气骑上小山丘,在一片竹林前的空地翩然下马。
他轻拍马颈。方才不敢全力奔驰就是怕累死这匹虚弱瘦马,倘若骑着健壮好马,肯定一眨眼就窜入竹林,那样必定十分痛快。
水月将马匹系在竹林边,径自往里头走去;走没多久,果然听见溪流潺潺,远远看去隐约可见山壁上长出几丛野生蕙兰,一枝枝茂发的苍绿长叶之中,如蝴蝶似的摇曳着多朵小花;那白底花瓣上缀着紫红斑点,狭长簇拥着一抹椭圆,花形虽繁复,却仍轻盈,气韵跳脱于百花之上,入眼便觉出尘脱俗,凑近一闻,更是馥郁馨香。
「幽花耿耿意羞春,纫佩何人香满身。」他走过去轻触花瓣,喃喃念着诗句,想起额娘生前时常抚花叹息,一时间微微失神。
方才应该带着画具出门才对。他缓缓踱步随意张望,真觉得这儿幽静清雅,放眼看去甚是宜人。
飕……
一阵极其细微的声音传来,水月停下脚步愣住,凝神再听,果然又听见声响,听来像是翻书声。
是谁如此好兴致,在此嫩红翠绿之间读书?
水月狐疑,循声走去,在树丛中间看见了发出声响的人。
树荫下,一道纤细身影倚着枝干席地而坐,一手拿著书册,另一手正要翻阅,约莫是察觉到有人靠近,那人抬起头来察看,一下子对上他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