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一个初冬的正午,京城中出名的酒楼「飘香阁」里正是人声鼎沸、生意兴隆。笑得合不拢嘴的王老板立在门口迎进送出,招待着往来此处的几位熟客。
正笑得欢畅之时,他的声音突然一滞──迎面而来的那一群人虽然面熟,却只令他头痛,很想赶紧找个地方躲起来。想是这般想,眼下要躲哪里还来得及,他只得打着哈哈陪起小心:「赵少爷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啊,这个……我马上便为您清好场子,稍等片刻罢。」
令他如此客气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京城十大恶少之首,若不抢着讨好献媚而让对方先开了口,那些恶毒言辞定让自己这把老骨头无法消受。
算起来赵少爷已有将近三月未到此处用膳,王老板还以为从此清净了,此时心下叫苦,面上却堆了一脸笑容,眼神毕恭毕敬的落在赵少爷身上不敢稍有怠慢。
那性情娇纵的少年瘦了好些,往日亮晶晶的双眼也黯淡下去,见他如此殷勤待客之态,全不像从前那般高高兴兴的笑着点头,却对他拱手还了一礼,嘴里淡淡道:「无妨,不必清场了,只是朋友约我出来见面,劳烦王老板着人给我带个路。」
王老板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直直看着这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少年,片刻之后才反应过来,只怕自己方才的失神得罪这位今日不知为何变了性子的豪门少爷,一叠声的赔礼道:「失礼失礼……」随即高声叫来酒楼中最老实听话的伙计:「阿乐!快来带客!」
这阿乐最大的好处就是,再挑剔的客人骂他也不会回嘴,只咧开嘴憨笑以对,就继续不声不响做自己的事。除了吃得太多,这个伙计挑不出别的毛病,用来服侍赵公子再合适不过了。
听到老板的吩咐,阿乐「诶」一声就跑了过来,笑呵呵的领着赵公子往楼上去。赵公子带来的护卫自然在楼下大厅用餐,这也是他们第一次跟其他食客一起坐在飘香阁里,不再感到自己又跟着少爷欺负了别人,于是自由自在的聊起天来。
这个说:「少爷现在是不同了啊,对人好得很了。」
那个说:「别讲主子的是非,少爷最近都不怎么高兴啊,你还大舌头,小心少爷知道了生气。」
这个说:「我们又不讲他的坏话,是只讲好的呀。他不高兴才不是为了我们这些下人呢……」
年长的一位咳了一声:「都住嘴!你们平常听话些就是了,少爷心情不好,你们就别添乱了。主子们的事情,哪轮得你们操心,就是想操心也操心不上呀。」
几个年轻的都不以为然了:「还说我们呢,就你说的最多!」
年长的也不生气,叹了口气说:「我们做下人的,少惹主子生气就是了。我们私下里说说就算,你们可不准到外面乱说,坏了少爷的名声。」
年轻的都异口同声回答说:「知道了!」
楼上的雅室里,早有一个人坐在椅子上挪来挪去,等得不耐烦了。赵思齐刚一进去,这个人就跳起来笑嘻嘻的拍了他一下:「思齐哥哥来了!我等好久了呢!」
换做以前的赵思齐,肯定也会回拍一下,然后横眉瞪他说一堆洋洋洒洒的话,可今天的赵思齐只是轻轻的点个头,就慢慢走到桌子前坐下了,说的话也很简短很温和:「对不住,让你久等了。你饿了就该先吃的。」
朱正昭呆了一呆,跑过去紧紧坐在他旁边:「思齐哥哥,你不高兴哦……是不是上次那件事没办成啊?你说的那个人怎样了?他生你的气了?你多哄哄他也就是了,大不了哄到手了再给解药……」
赵思齐胸口浮起一阵钝痛,仿佛那些伤痕又悄俏裂开了,扯了扯嘴角做出一个笑的动作,语声却枯涩低沉。
「没有……他不生我的气了。小十二,多谢你帮我的忙。」
朱正昭眼珠转了半天,一张灵动活泼的小脸也皱了起来:「思齐哥哥,你不想说就算了……如果还想要我什么,只管开口。」
赵思齐沉默半晌,缓缓摇头:「不用了,我原不该叫你为我做那种事,是我庸人自扰了……小十二,你这次又是偷偷跑出宫的吧?有些什么好玩的事,说给我听听。」
朱正昭虽然冰雪聪明,到底是个半大的孩子,听他问起出宫之事,立刻眉飞色舞的说了起来:「我正要说呢,嘻嘻。我这次可算达成所愿,劫富济贫了!那个关家……就是京城首富的那个关家,被我连着去盗了好几次!本大侠武艺高强,如入无人之境……说起来可真好笑,关家那个大少爷吝啬得一毛不拔,气得吹鼻子瞪眼,摔他一件物事就惨叫一声,最后还气晕了去,真是好玩……」
赵思齐静静的坐在旁边,不时的「嗯」一声表示他在听,神思却不由自主飘到初次遇上那人的某天。就是在这里,那个人出现在楼下,那时的自己骄傲又蛮横,全不知天高地厚。那个人狠狠的吓他,还在午后的日光下偷亲了他一口,把他恶心得嘴都擦破了皮,一次又一次派人去骚扰那个胆敢调戏他的混帐。
那些怒气冲冲而无计可施的心绪,今日想起竟是那般甜蜜,他不知不觉把手指放在嘴唇上摩娑,仿佛还有那个人留下的味道。短暂的回想之中,笑容如花朵般浮现,教身边的半大小孩说得更是欢畅:「……嘻嘻,好好笑吧?思齐哥哥笑了哦,咱们来边吃边说罢!」
他惊觉回神,笑容只留下半截余韵,心知朱正昭是在哄自己高兴,只得拿起筷子随手夹起些食物。明明都是自己爱吃的菜肴,放在嘴里却不辨其味,他不忍惹得好友担忧,才勉强吞咽下去。
「思齐哥哥……我给你讲个笑话吧,传说江湖中有一个功夫很高、很有威望的大侠,每次跟人决斗都穿同一件衣服,久而久之,大家只要看到他穿了那件衣服,就要跟在他后面去看决斗。有一次他又穿了那件衣服,于是大家都着他走。走了好远好远,才发现他是去喝喜酒的,大家都很失望,也很奇怪,有人问他你今天怎么穿了这件衣服啊,他回答说:『因为我太穷了,这就是我最好的一件衣服,除了成亲、决斗、喝喜酒之外,其他时候我都舍不得穿啊!』哈哈,你说好不好笑,堂堂一个大侠,连一件好点的衣服都买不起……」
江湖……江湖,只要听到这个字眼,就能让赵思齐胸口泛起隐隐的痛楚。他听了一会,实在不想再忍耐下去,双眼中已经有了湿意,低下头轻声说道:「小十二,说些别的罢。比如那个关大少,他真的那么吝啬吗?」
「……哦!他就更好笑了!哈哈,每次一想到他我就开心得不得了!有一次我躲在他家的梁上听他跟管家说话,那个管家说:『少爷,府中老有小贼行窃,只把值钱的物事藏起来也不是个办法,不如重金礼聘,请几个武功高强的护院罢。』那个关大少大叫一声,就像有人要夺他的命一样,连声说:『不行不行,请护院得花多少银子啊!』然后拿出算盘就拨了起来,每月要多几两的口粮、每年要多十几套冬衣,一五一十算了老半天,笑得我差点摔了下去。」
「哦……这个关大少果然有趣。」
赵思齐强打起精神陪他谈笑,眼中却半点笑意都没有,朱正昭自然看得出来,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思齐哥哥,我知道你心情不好……你不想跟我说是不是?思齐哥哥,我们是好兄弟、好朋友,你就跟我说罢……若有人对你不好,我叫父王把他抓来给你出气!」
赵思齐心头微热,泪光闪动的眼睛终于抬起来正视眼前的朱正昭,不再把自己这副丢人的样子隐藏得滴水不漏。
「小十二……你对我真好。但这件事情,没有人能帮得了我。你现在还小,便是说给你听,你也未必明白。他只是一个路过此处的陌生人,我却要他把我整个人带走,我太重……重得他背不动。」
「思齐哥哥一点都不重啊,你这么瘦……你不是给他吃了解药吗?啊!难道解药出了岔子?放得太久失了效吗?」
看朱正昭表情丰富的哇啦大叫,赵思齐伸出手摸摸他的头:「不是……他吃了解药,他很好。我……我也很好,本来就什么事都没有,只怪我自己太贪心。」
朱正昭想啊想就是不明白,为什么大家都很好,思齐哥哥还是这么不开心,一张小嘴便撅了起来:「思齐哥哥,我真笨。你说的话我都听不懂。你想要什么东西,我帮你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要什么我都拿来送你!」
赵思齐苦笑着看向朱正昭,这年纪不过十六的少年皇子已知道皇权无敌,却怎生跟他解释,有的物事是真龙天子也是无能为力,比如人世间种种生离死别,比如那深如海底针的、情人的心。
「小十二,你不懂是好事……原先我也是不懂的,如今却但愿永远都不懂。」嘴里如此说着,但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后悔,若是那日重头再来,在那个共历生死的黄昏,他还会不会对那人说一句──没有人对你好,我对你好……
一切纠缠皆从那句话开始,那时的他并不知自己做出了怎样的承诺,心头烈火焚烧之时什么都看不见,现在回头细想那时的每一步都是作茧自缚。
直至与友人道别回府,一路上不再有人厌恶闪躲,甚至不少人对他露出了笑容,也有人对他善意的点点头。
每个人都知道他变了,变得斯文有理、进退得度,如果自己早变做如此,那个人还会离开自己吗?会吗?不会吗……
现在再想到这些,只显得自己可悲可笑,无论他变成什么样子,恐怕那人都不屑一顾,江湖是那人的江湖,有的是腥风血雨快意恩仇,还有数不清的漂亮女子和美丽少年,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怎能并肩闯荡?
这些日子他想的实在太多,也想得越来越清楚,他不再恨着那个人,就算换做是他也会退缩。谁能忍受这样一个随时会伤人伤己的情人睡在枕边,何况是身旁本就危机四伏的江湖中人。
他不信剑横,剑横也再不能信他,自从那日被他暗中下药之后,剑横便已经心冷了罢。
是他亲手斩断了剑横对他的情爱和信赖,他现在唯一能做的,不过是学着慢慢习惯──这人世间并不是什么都可以得到,总有些人和事穷尽心力也得不到,即使做得再多,都只会更糟,反不如淡了嗔痴贪念,由它去罢。
日子如此一天天过去,赵思齐收敛了往日的少爷心性,待人接物都稳重许多。赵家本就是京城大户,不过是碍着赵少爷恶名太盛才无人问津,如今既然浪子回头,来府中提亲的媒人便渐渐多了起来。
赵老爷两夫妻都高兴的很,探听儿子的口气,不像有什么兴趣却也并不如何反对,这于他们已经是天大的喜讯,于是为儿子的婚姻大事更加卖力,想尽法子安排赵思齐去见那些姑娘。
画像看了许多,人也见了许多,赵思齐只要一出门,就会与某位待嫁闺中的小姐「邂逅」。他心里明白的很,只是不与那些女子挑破,也确实结交了几位不错的姑娘,却顶多是朋友之谊,不含半分情爱思慕。大穆国民风尚算开放,他也从不单独与哪位女子相处,相处几次之后那些女子都知他心不在此,偶有那大胆些的问起来,他总是淡淡一笑道:「对不住……我心上还有个人放不下去,若前事未清便随意招惹旁人,只怕是害人害己。」
每次说出这种回答,问话的女子都心中释然,反对他增添几分好感,也知难而退另择夫婿。家中的父母只感奇怪,为何每个女子都与别家结了亲,待到四处旁敲侧击的明白了事由,少不得把他大骂一顿。骂过之后,父亲怒气冲冲的下了最后通牒──二十岁生辰之前,必须挑选一位姑娘过门,否则乖乖听从父母安排,即便是素未谋面的女子也不准再挑剔。
赵思齐也不与父母硬碰,只是这等事情他实在不愿去做,他对那些女子说的本就是实话。他心上的那个人还放不下去,或许永生永世都是如此,即使与女子成婚,也定不能忍受那些床第之事,无论哪位好女子嫁给了他,都是生生的守了活寡。他不忍,更不愿,唯有想个法子拖下去,因此一不做二不休,私下让朱正昭帮他约了那老太医相见,当面恳求那位老者与他行个方便。
那位老太医听了他一番真心真意的恳求,虽不以其计为然,最终还是应了,只说,「拖得一时,拖不得一世,若你久病卧床迟迟不好,家人为你强行娶妻冲洗,那时且怎生是好?」
他无奈回道:「若真到了那一日,我便只有留书逃婚,家父家母初时生气,时日长了也就原谅我这个不肖子了罢。总之我不能害了好人家的姑娘,男子成家何必急在一时?待到我有了真心喜爱的姑娘,水到渠成再成亲不迟。」
于是过不得几日之后,赵少爷便得了怪病,不仅满头满身生了胞疮,而且与之太过亲近者还有传染之虞。赵老爷赵夫人都知儿子最爱干净,哪里怀疑他下得了那个狠心,见儿子往日那张俊秀面容转眼变得甚是丑陋,都是伤心担忧得紧。为他请来宫中名医,只时好时坏的拖着,那病情虽然可怖,倒也不影响平日作息,赵思齐少了许多无谓应酬,大多时候留在府中读书写字、品画练琴,偶尔带着几个贴心的护院去郊外散步游玩,生活恬淡的很,反倒比前些日子更为自在了。
经此一病,爹娘自然不能急着给他安排亲事,只一径希望儿子快些病好。每次问起那位老太医,得到的都是些安慰之辞,语意模棱两可,只说按时服药、少受刺激,长期静养下去定能痊愈。
赵思齐性子既然变了,也不太着紧自己外貌如何,起初照镜时尚有几分恶心,看过了几天便渐渐习惯。只是每次洗澡沐浴,他都折腾甚久,比起外貌观感,那身上和脸上的不洁之感才真正让他难受。偶尔想到若那人看到现在的自己,定是掩面遮鼻敬而远之罢。那人过往也曾说过数次,喜欢他长相好看,肌肤细嫩,更爱他床笫间的淡淡体香,百闻不厌。现下的自己可香不起来了,那些用药物引发的东西可着实不怎么好闻,想到此节,他心酸之中竟有一股恶作剧的快意,脑中自顾自浮现出那人皱眉逃跑的狼狈之态。
短暂的一笑过后,陪伴他的又是满室寂寥。他叹了口气,继续小心擦洗自己那幅疙疙瘩瘩的身体,随后躺入温暖的浴池中久久不愿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