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 荷亭听雨
1
天气日益热起来。买大盆栀子花和茉莉,放在客厅阴凉处,睡觉时芳香于枕边嗅闻而至。午后的雨,声响大,很快就停。午睡之后吃樱桃。黄昏天边时有彩霞。深夜青蛙叫声忽远忽近。女孩纷纷穿上碎花连衣裙。夏日已至。
写完三章。章节基本可用,到时只需要整理、修改、修饰结构以及增加专门描述和论述的部分。整理出一些资料。有大堆文字在后面垫底,这部分工作可以细致从容。写出整个故事还是重要。搜索一个地点,搜到很多有趣的东西。了解清楚一个地点。
下午女友G来做客,带来荔枝和西瓜。吃午饭,小坐。泡茶的壶,绘有腊梅朵朵。青色杯底一尾白色小鱼,鳞片雕琢得分明。几撮褐色细小茶叶,倒进滚烫开水,浇热紫砂壶。一壶茶,清醇温润,从喉咙到胸底。只感觉身体里枝枝节节打通舒畅,浑身酥软放松。
小瓷杯喝盏茶,见面喜欢,话不敷衍,一切刚好。能否风生两腋倒是其次。天气热,换了轻薄的衣衫,觉得人也精神了。
一起喝了三种茶,明月光,普洱,腊梅。
黄昏时她告辞离开,不过是闲话家常。
2
肩背酸痛,晚上绕后海徒步一圈。是长时间未曾有过的步行。一些事有人共做,散发出不同意味。独自用餐和一起吃饭,单人旅行和一起旅行,独睡及共眠,其间对食物、风景、时间的感受会有不同的深度。
现在的我,不再如以往那般热衷单人旅行。伴侣之重要,是带来开放性、两相对照,与外界的交会因分享和交流获取更多感受。适宜的伴侣让心呈现出敏感而丰富的层次。有效关系的确立,让存在感更为强壮。当我们与爱的人在一起时,自我会更为锋利、轻盈、有力、清晰。反之,则是一种浑然不觉的混沌与麻木。
演戏可以彩排。写作可以隐藏。在演戏、写作中,我们获得机会拥有另一种人生的可能性。在虚设的空间里,一切获得崭新机会。或许遇见一个能让你发出清脆笑声的男子,与他生养两三个孩子,听他用树叶吹口哨,跟随他去天涯海角。你一无所知,却欢喜地仰起面容,让他抚摸发丝,亲吻尚未旧去的清润眉眼。又或许,在一条夜色的河流之中,放下一盏烛火,在心里默默许下愿望。烛火熄灭,又再次点燃,漂流远方。某些瞬间,那是令人落泪的肌肤和誓言。
这样的彩排在错落的时间里上演,仿佛可以一再修正,一再转换,一再终结和开始。但你我都知,真实的人生从不允许排练。一上场,大幕即揭开,观众已在台下。
在人的一生中,我们看起来主动和有力,却从未被允许得到选择和做出决定的机会。
3
晚上看古典乐府形式的戏剧,印象深刻的一处是女子击鼓独奏,面涂白粉,无表情,韵律有致。歌伎的一处独唱。总体而言,是静中发力的表演。幅度不大但意志坚韧。
坐在剧场中,想起一些人,心里无限愧疚伤感。仿佛是被命运限制所带来的不得已的疏离。
4
M与我相同,都是觉得与外界不甚融洽的人。区别在于,他始终对抗这种格格不入,说起一些人与事,不免心有对抗。我则全盘接受,分别心消失于对事物的重新认识。当人接受自己的本性所在,便生发出柔和与自在,不再生硬。但即便如此,仍不代表我在世间获得与俗世生活打成一片且优游自若的能力。
我依旧时时觉察到自己与它之间的隔膜。觉察到某种隐秘在内心深处的不知所措和不合时宜。内心的价值观不免孤立。这些情绪和感受,在《春宴》的写作之中得到充分的表达。仿佛是对这个世间发出的某种微弱的信号。(我是否在隐隐期待某些相同而小众的人,在阅读之后给予我互通的应和?只为他们听到这声音。)
南宋孟元老《东京梦华录》里有幽僻的小段,在书中一笔带过:是月季春,万花烂熳,牡丹芍药,棣棠木香,种种上市,卖花者以马头竹篮铺排,歌叫之声,清奇可听。晴帘静院,晓幙高楼,宿酒未醒,好梦初觉,闻之莫不新愁易感,幽恨悬生,最一时之佳况……描述的一番盛况美景,成为半梦半醒之际日益消逝的歌叫之声。渐行渐远,失去踪迹。
打开泛黄书页,跟随孟元老上路,进入一座他数十年烂赏叠游莫知厌足的城。从清晨到日暮,从郊外到城中。一年四季轮转的时节和仪式,吃喝玩乐日常生活的细节和铺陈,食物之丰富,物质之繁盛,人情之和美,节物之风流,如何说尽,如何道明。东京汴梁。它的富庶华美烟火人间,在一个有着悠悠浪子心的文人笔下,得以用微型干燥的方式存留。虽已无人可触及它过去的生命。
南宋时,汴梁的景况已不堪回首,“新城内大抵皆墟,至有犁为田处。旧城内麓布肆,皆苟活而已。四望时见楼阁峥嵘,皆旧宫观寺宇,无不颓毁。”一千年后,它被反复洪水洗刷埋葬之后,成为深埋在泥地之下的一具残骸。身上的锦绣绫罗丝线根根断裂。血肉与情爱俱化为乌有。与其说,在书中寻找的是一座潦倒古都,不如说,在其中寻找一缕被废弃被摧毁的文明。
以前有友人对我说起看到奇景的状况。山道上遇见清晰而又无可触及的景象,望之,内心惘然,继续上车赶路。半途只觉得越来越牵挂,又再次折回。欲细看分辨,华丽市景已消失无踪,徒留一片平原。我读这本书,内心也有这样一种无从归属的惘然。不知如何去留,不知家乡在何处。仿佛只看到回忆中海市蜃楼的世界。
他是时常出入瓦舍尽欢,对世间烟火之美充满热爱和敏锐的男子。没有人比他更懂得及时行乐秉烛夜游的真髓。内心的火焰,即使在时代变迁和流年辗转中,也无法忍受其默默熄灭。于是他决定写作一本书。置身其中心无旁骛地回忆一座城。密密麻麻,谨慎齐全。单纯如童年,空旷如命终。
那座城,成为不羁人生的最后一个幻梦。
5
每次走过雨后的花园广场。湿漉漉的草地,露珠在月光下闪烁微光,呼吸似乎可以抵达胸腔最深处。我们在与人的交往中,稀少获得相融而渗透的感受。繁杂而表面化的交往,是饭馆里味精过多的菜肴,商业街上的顾客盈门,宴席结束后一地的垃圾和余烬。黄昏有时显得时辰长。妙不可言。
仿佛身体内什么东西被释放掉,它在远去。如果有作用在发生,人会觉得疲倦,会觉得轻盈。身心在默默中独自翻越过重重山岭,只是穿行时并不知晓而已。
不管来或不来,人之等待只是为了让自己安静有力。
6
不喜欢任何要强力证明或者试图保存的东西。在水中写一封信。一边写一边消失。要相信水。它熟知一切,却不要求证明。
务必清除掉留在世间的任何人为痕迹。烧信,烧日记,删除文件,清空回收站,不告而别。
7
与台湾出版公司的编辑MSN上遇见,谈论出版、写作诸多话题,我说起若干疑问。《春宴》推进,一直觉得很有挑战。内容深切晦涩,如同要开始独自爬一座高山,山脚下先兀自踌躇。我希望写出一部全新的小说,即便它有些颓废,写法颇为任性,倒不顾虑读者是否会读通。只怀疑自己是否能当起它应该有的重量。
他说,不必要求过高。只要保持能够以一种方式展现独特的自己。一个作者在他所置身的时代,务必要接受考验。且只管写下去,让愿意读之的人群读到它。除此之外无他。
十余年写作,很少有人给予技巧或心理上的指导,一切只凭靠自己摸索和承当。从本质上来说,这些作品均是一意孤行的产物,不完美。也正因如此,可以保持意志和活力,始终处于行进之中。
漫长文字路,周转很长时间,酝酿,推进,琢磨,更改,时间就此打发。仿佛能够以此过完一生。如果可以在一件专注及敬重的事情上用力使用生命,这未尝不是上天赐予的一种恩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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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独自在小公园散步。花园树木影影绰绰,月光明亮。有人在夜色中练习击鼓,鼓声清扬略显犹豫。
9
《小团圆》里锋利的比喻和细节处处皆是。很多人不喜欢《小团圆》,觉得看不懂或不习惯,可见作者的立场愈主观和任性,愈挑战读者的心性和经验。以前觉得她的散文写得好,小说里总有某种固执而狭窄的情感特征,越不过沟壑。只是文字依然如锐利精炼的水晶,折射人性种种细微幽暗。
在《小团圆》里,她诚实,叙述坦荡,没有内在评判,甚或有某种自我嘲讽。那也许是年老的心境有了看到尽头的淡然。
傅雷撰文批评张爱玲,说“我不责备作家题材只限于男女问题,但除了男女以外,世界究竟还辽阔得很”。她不屈就,写文对辩,“我甚至只是写些男女间的小事情,我的作品里没有战争,也没有革命。我以为人在恋爱的时候,是比在战争或革命的时候更素朴,也更放恣的。”这段对话可见文学性别的不同,男性的书写倾向壮大的与己隔离的形式(未尝不是一种假模假式),女性则更领会生命和情感的质地。后者显然更有进阶。
那时没有互联网,读写都正式。即便是批评和对答,彼此也形式端正态度矜持。畅销书作家在其所置身的时代都会被从低处评价。但比人为评价更重要的,是文字本身所传达出的意志。如果它足够强硬,即可击破观念和评判,跨越时间的限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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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带我去喝粥。吃了蚬、黄鳝,喝汤。心情愉快,唠唠叨叨。天下起雨丝,又停,走一段路,上了地铁。在地铁车厢里,突然无由紧紧抓住我的手。去酒吧,喝了一杯酒。一直有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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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人爱你,但他们所爱的,也许是由你而生发出来的幻象。他们所爱的,仍是自己的心。你不过是一个工具,一个载体。是他们隔岸相望的烟火。
当人毫无禁忌地暴露了自身真实,这些难以轻易示众的潦倒、自私、矛盾、本能……(脆弱和邪恶有时正是一种美感。)彼此反而会产生崭新的联接,并比以往更为坚定。因其中掺杂了承担和救赎的意味。
你看着一个人跌落于自身的破碎和障碍之中,他浑然不知,你无法告知。无法替对方解决在强大的惯性和妄想之中的执着。无法给予觉察和粉碎的能力。(彼此最终是独立的。各奔东西。)不知道该如何改变这一切。
人与人,只能存在于自己的境况,走自己的道路。寻求各自的自我解决。即便在爱恋中,我们也是如此形单影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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需要接受一些世间范畴之中的不合理的阴暗的恶性的内容。允许它存在。不理会,不接应,不相触,即代表不去浇灌和喂养它。
一旦有困难,则会更为强烈地感受到身体里抵抗的力量。一种不顺服。
把摊开的什么都想要的手心,握成一个拳头。保留最单纯的意志,才能重拳出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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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古典家具及古玩市场,一堆灰尘扑扑的故旧物品,如同隔世相见。
专售估衣的店铺,架子上叠满旗袍衣衫。绫罗绸缎,绝好的料子和手工,花样与现在不同,绮美优雅。以往的人审美胜于今人。旗袍上密密的手工痕迹。富贵人家终究是潦倒了。被消亡了。着过锦衣的肉身灰飞烟灭。人所创造的物时时强盛于人。
问询这些华美旧旗袍的来源,说是北京旧巷子拆迁,老太太们从箱子底拿出来处理。华服领口仍有污渍,腋下有磨损破处。这样的时刻,想起张。照片中穿着旗袍的张,如果活到今天也是一个老太太了。为何对生命看法如此犀利的人却并没有以自杀收场。她一直坚实地生存,直到孤身一人老死在公寓。
这一点以前略觉难以理解。后来想,也许置身于人世的漠然和相忘,对她而言,只是正常,而非苦痛。她因此一边与人不交往,一边在晚年仍热衷华服,注重仪貌。她在人世的立场,只遵循自己的底线,没有谁可以侵扰。唯有金钱是保障,是唯一可以带来与人群隔绝和保持自由的防线,这是她从小就明白和抓住的道理。人则不同。(“人都这样的脏。只要沾到人,就沾到了脏。”)她活在人世,始终自划界限。
“不自杀,是不让那些凡夫俗子得胜。”说了这句话的人,过于注重肉身的完美和精神的高傲,反倒最终跳楼身亡。
深夜十二点左右上床之后,看旧小说到凌晨两点多。睡眠少及压力,持续消瘦。紧张有时令人振作。是否要去看昆曲《西厢记》,需要一个同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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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要做到不伤害他人,前提是不要对他人抱有期待。”
“同时也不让他人抱有对你的期待。做到后一条更为困难。这意味在某些时刻,你必须显示自己真实的立场,而没有一丝自私的隐藏或者造作。”
今日与M的一段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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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网上长久浏览书籍,订了一些书。下午与M一起去大觉寺。凤凰岭一带很美,但之前从未去过。生活中很多事情还未曾体验。寺庙小而幽静,树木葱茏。殿堂留存明清时代的古老佛像,有岁月的沉淀和气度。里面全然没有人气,没有烟火气,只是冷清寂然。花园里的餐厅却人声喧哗。
吃了绍兴菜。喝了白茶。
路上M买下当地人街边摊位上所有的莲蓬、莲子、荷花,告别时分了我一半。我把莲蓬和荷花用清水盛起来,并不抱有这些花苞会盛开的念头。
与人连续几次约见。长时间聊天,一次六小时,一次八小时。疲倦,把话说尽,又似什么都未曾说出。有时不免心存疑惑,交流的目的,是为了让对方最终能够“听见”自己的语言。还是说给自己“倾听”,并顺便得到来自他人的几缕回声。
人在成年之后应学会祷告。祈祷是一种仪式,在祈祷时人重新成为孩童。无法相爱的人,无论如何都无法相爱。相爱需要理解,而理解是只能在祷告里获得的东西。也许并没有人真正理解过我们。他们可以欣赏、幻想、期待、破灭。唯独理解总是缺席。
人与人之间极容易发生对立和损伤。但对立和损伤又并不单纯73与孤起,总是与依赖、沉溺、恩惠、愉悦、幻觉同时进行。人性之恶隐藏在深处,同时具备一触即发的敏感和强度。人的关系在自私、偏见、惯性、懒怠中产生各种磨损,互相激发。需保持对这变化和成长中的关系的察觉。避免陷入粘滞、执着。避免激发它的恶性。
占有之心多起于需索、不安全及对欲望的渴求。恶则来自对这种渴求的执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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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种力量演示过往的纠缠和过错,让人意识到自身行为和对他人的投射所互相组合的圈套。被我们的黑暗及光明所吸引的人,也许源自我们内在的一部分。
有时,我们爱人,是取悦自己渴望被爱的欲求;对他人的提供,是试图填补内在匮乏的需求;憎恶或攻击他人,是被对方提醒了不愿意被揭示的遮蔽的暗处;愤恨或者狂躁,联接着内心长期积累的软弱和无力……心的飞蛾,扑向火与暗的动力,均来自深沉的幻觉。自我战争不过是冲突于牢笼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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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知,肝胆相照有时不过是徒然增加对方负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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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园暮色里孩童们的嬉耍欢叫。年轻女子穿上雪纺裙,裸露出手臂和腿足,茂盛黑发散发出呼吸。露天座的啤酒、聊天,流连忘返。任何气味都在被强烈地蒸发。被充分表达的欲望,其质地是一种清洁。夏天是面目性感而内在天真的季节。
蔷薇好养,生命力充沛,在藤架墙头四处蔓延,浪迹天涯,最终搭成一顶厚实浓重的花篷。茂盛花枝需要在结花苞之前进行修剪整理,易野性难驯。在南方家乡,它有一个家常的名字,七姐妹。花朵旺盛,有时七朵开在一个枝头。常在墙头开得如云霞一般,芳香扑鼻,是老巷子里常见的花。
下午在超市买饼干、面包粉、蛋糕粉、洗发水、橘子。闷热灰暗。出租车堵塞在三环。写字楼里灯火通明,人仍在继续工作。路上滞留的公车玻璃窗后面有陌生人的面孔。城市交通和空气的状况恶劣如此。庸碌生活日复一日。
此时突降一场大雨。狂风把暴雨吹成一层层水雾,倾洒大街。场景壮观。路边等车的行人被淋得湿透,脸上却露出畅快笑容。躲避在路边小店铺的行人,站在窗前眺望。蛋糕店里,有人在临窗的座位上喝茶吃蛋糕。一场偶然邂逅的大雨,产生非现实之感。沉闷的人们有了狂欢节般的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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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让我看看你现在的照片。她说,不需要。仅凭靠你脑海里的记忆来回忆我。
他说,如果这样,只能够记得你年轻时候的样子。她说,那就一直是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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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在爱的关系里,人才能够得到敞开自我、暴露身心的机会。如同回到幽暗温暖的子宫,得到被容纳的允许。这是爱的美好部分。而它负载的另一面,是被屈从的肉欲,被征服的孤寂,被渴求的贪恋。世俗关系大多由此而起。本来寻找的是回归,最后却视彼此为工具。争夺自由,倾轧尊严。逐渐成为一种毁灭性关系。
九十五岁的以马内利修女说:“每个人都期待按自己的方式被爱,每个人都希望另一半能够对自己的期待作出反应。因此,许多爱情关系不过是一些自身出发并且回到自身的行动。”
对他人的需索,成为恐慌;对他人的期许,成为失望;对他人的依赖,成为伤痛;对他人的侵占,成为禁锢。与之相反的是,对他人的容纳,成为安宁;对他人的放手,成为自由;对他人的付出,成为获得;对他人的怜悯,成为宽恕。
我们在这种以爱为名却以人性冲突来获得成长的挑战中获得实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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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任何一种关系可以被理所当然地索取和伤害。其中包括认为错误全在对方,对都在自己。
一些人自认拥有蛮不讲理及胡作非为的权力,以为手中所有永不枯竭,直到对方的耐心和信任被消耗殆尽。在我们以爱为名肆行无碍的时候,总觉得可以再次得到原谅。直到原谅成为不再有余地的放弃。
关系需要适当控制,适时调整。避免图穷匕首见。除非对方能够抵挡和消解你的刀子,并会把它转化成热能。否则不要轻易亮出本性中的刀子。它若割伤自己,一定也会损毁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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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三点。搅动的失眠中。闷热。洗澡,喝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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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到了该收拾衣橱的时候。要把所有吊带式的、无袖的、有朋克痕迹的、洗旧的、少女气息的、破损的衣服,清除出去。代之的,是新的、好质料的、有旧年代风格的哪怕是有些昂贵的衣服。如果要见客人,至少抹一些粉底和口红。这是一种礼貌。
夏天习惯穿单色上衣搭配齐腰布裙,这是较为古典正统的风格。连衣裙始终是喜欢的。在裁缝店,用在尼泊尔和印度买的布料做裙子,裙摆打褶,荷叶边,小圆领,是童年时穿过的裙子式样。彼时母亲会在领子或胸口处缝上刺绣的花朵图案。
储存在樟木箱子里的旧信重读。发黄信纸,字句潺潺流出。怪异的感受,在于这些写信的人,这些被写出来的文字,仿佛在将近二十年之后,才能被重新理解,才能被清晰知晓和感受。
里面有母亲的一封信。她在去往遥远东北的出差途中,三张信纸,分别写给我、弟弟以及当时照料我们的阿姨。字迹潦草,但点点滴滴,全然在信纸上落实。包括吃蔬菜,买自行车,各种叮嘱和关照。这何尝不是她生命中重要和柔软的部分。身在异乡的小旅馆,灯下铺开信纸,给两个孩子和家里写出一封书信,传递内心感情和牵挂。看了一下邮戳上的日期,她那年三十六岁。
在我十几岁的时候,我们之间隔膜重重,并不亲近。我少女时期的任性和叛逆,未尝没有给过她辛苦的挑战和承受。
时间很重要。物证很重要。它们使某些曾经被蒙蔽或忽略的情感,在很久之后被澄清和浮出。我也会手写书信给生命中真正重要的人。只为了让他或她,在以后某天终会明白我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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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间很多事都是预先被放入抽屉。有些漠不相关遥遥相望有生之年无法对照一眼。有些不依不饶纠缠到底从生到死需索无度。不要去期望和等待无关的人与事,他们在自己的抽屉里。只是用全力把自己分内的人和事处理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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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医院里,这位中年医生说,凡是疼痛着的,都是正常的,对我们来说,算是好的。我们要注意的,是那些安静的,不会感觉到痛的,但却是存在着的东西。那些通常是很麻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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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来到北京。两个人在闷热无风的街上走了很长一段,决定去吃云南菜。之后他带我去看湖。夜色中大湖波光粼粼,坐于岸边树丛说了很多话。我意识到我们之间的交流,有一股能量互相对应流动并且往上盘旋。也许前世我们曾在寺庙里讨论经文。
他说,你童年时在母亲处受挫,本能上对女性有距离感,也无法意识到自己是女性,无法意识到自己的美。因为这样,跟男人相处也会出现问题。他们即便爱你,也可能会选择把你放在某一个处境之中,只为避免你的伤害力。他们会觉得自己不懂得如何应对你。
他说,你应该闭关六个月左右,不写作,只是踏实生活,感受现实中具体真实的一切。不能身在人间,心却不想进入世间,只把现实本身当作审视的素材。现在必须要让自己与生活合为一体。这改变不难,应该很快开始。
记得与他初相遇也是在夏天。他本来走在前面,身形高大的男子,突然转回身跟我说话,把手里的一把纸折扇撑开替我挡太阳。一边跟我搭话。
连续两晚的《西厢记》。喜爱昆曲。它有一种严谨,唱词,唱腔,身段,手势,行走,都有规则。这传统而古老的规则使它优美,美得体面和严肃。最主要的乐器是笛子,合着蜿蜒吟唱,丝丝融化在空气里。改良是不必要的。改良的局部只显示出轻浪。
不能带十六岁之前的孩子去看昆曲。让他们在剧院里安静地睡上一觉也许可以。这个剧种,适合老人以及有一颗老心的人。80古代中国是地球上的高贵区域,人民充满诗情画意,衣食住行讲究到顶点。看着昆曲,觉得能学会中文享受到其中乐趣,着实是一种幸运。
出租车司机说,西厢记,那不就是骑墙记吗。即使是一出香艳的戏剧,里面的若干细节依旧有感人之处。男子通过动用各式心机和措施,长久地忍耐、追求和等待,终于得到心仪的女子。即使在即将共眠的前刻,还要对女子跪拜,自谦,表示感激,诚惶诚恐。这才是真正的风流姿态。
莺莺的大胆和恣情,与他天生一对。人所选择的爱人,其实是另一个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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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不是索取。来自一位Yoga师父。
他说:“真正的爱与个人得益无关,而是指人与人之间交流的质量。当我们只是想到自己,并算计如何得到想要的东西时,从爱的角度来说就将一无所获。无条件的爱绝不建立在索求的基础上。相反,它是一种给予的体验,一种每一位参与者力争更为慷慨地与人分享的快乐的行为。爱与互相利用无关。它不是一笔生意或交易,也不是一种需要双方的行为互相平衡的计算系统。相反,爱表达的是对于别人福祉的真正关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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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童节,她在乡下房子跟老人一起种菜,拿着小铲子掘土挖泥。清晨离家,在园子里剪下一朵新开的月季,插在茶杯里放于她的房间窗台。黄昏回家之前,在甜品店里买了一只蛋糕。是店铺专门为儿童节设计的小圆蛋糕,为她庆祝。蛋糕上有一只小兔子,一只小绵羊,一束五颜六色的小气球。
她用小勺挖一口放嘴巴里,眼睛里笑出花朵。认真而小心地挖蛋糕,一小口一小口,都挖在底下。已知道爱惜,不愿破坏掉小兔小羊与气球的完美聚会。
早晨,西装革履衣着整洁的男子抱着孩子穿过花园送去幼儿园。这种场景里男人显得格外性感。同样,女人有时不辞辛劳工作,心有担当,处理事务干脆镇定,也让人喜欢。我总是略微偏向带有中性气质的男女,他们较均衡和完善。
和英国出版商及他所带来的翻译见面。W是长相瘦小的年轻女子,穿着朴素,不化妆,直发披肩,说话的语调安静。她在私立学校工作,有时做文学作品的翻译。曾经常常一个人去旅行,无法想清楚婚姻和伴侣对自己的意义。只跟外国男子谈恋爱。觉得无法跟中国男人做伴侣,是因为“在一起时他们大多会谈论汽车、足球比赛、手机新款等种种与自己的真实生命无关的话题。最终无法沟通”。
月季花朵有碗口大,野心如此明显。只有白色月季显得清淡,适合插瓶放在床头或桌上。也适合戴在发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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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出去散步。路边大桑树结出密密麻麻的桑葚,果实烂熟之后跌碎在石板路上,只有喜鹊啄食。草地上一丛白底带紫的野牵牛,清晨绽放茁壮的花朵,晚上一一收拢。大丽花开得灼灼醒目,如同誓言。野猫侧躺在柏树下安睡。
在一切貌似被动的静静的容纳和接受之中,能感受到一种积极的力量存在。
25
在梦中去过很多陌生的地方。一些形式各异的房子,一些未曾相见的物品,一些陌生的人但彼此并不交谈。那些遇见如同时空中发生的另一个界面的生活。我因此对貌似机械的现实有一种信心,觉得一切均隐藏深深的秘密和可能。
有些梦会让人觉得此刻所见才是真实生活。仿佛陷入梦中才是清醒。
我确信在梦里见到的某些场景,在现实中会逐渐如实发生。随着时间流动最终浮出。它们如同顺着河水漂流而下的果实,落在张开的手心里面。
黄昏时与L在线上谈论一两个小时,纯粹聊天的乐趣,嬉耍于彼此思维的游戏。下楼去超市。这个超市离家近,冷气袭人,但胜在方便及人少。结账出门时,外面下起雨。雨点打在脸上非常有力。决定冒雨步行回家。
有莫名的难过,却不知为何难过。心像被罩上一层膜,有时知觉麻木,仿佛一种无法再被损伤的能力,到达极限。想了很多,很久,想通一些问题。有些状况当下承受有难度,但必须承受。
理性是枷锁,感性未免不是毒药。
这几天心里没有安静下来。被拖动,一种不明来意的力量。想知道它最终的意图。如同人群中,突然出现一人,拉住手臂往不明的方向拽走。迥异的观念彼此揪斗,为何如此,是否可强行平衡。伤害的感觉有时还是鲜明。
与L说起,我见到过人性中种种差和坏的表现,却在此消极的感受之上,反倒重新生起一股热烈而强悍的信念。相信正直与美的道路值得追索。
时至今日,我的确更为喜欢长久的深厚的恳切的单纯的事物。付出各种代价也是值得。我愿相信它们。
26
与M讨论,觉得男人对女人说出比较真挚的告白,不是我爱你,也不是我们结婚吧,而是,我们一起生个孩子。说我爱你,可以是敷衍或表演,自娱自乐的成分比较多。结婚较有诚意,但也不过是一个仪式。只有关系联接了血缘,才可以彼此纠葛到底。因我一直觉得男女如此不同,也许无法达成真正的亲密无间。在情感表达和思维方式上有时反向而走,默契何来。能够拿出来交换和联接的,直接而实在的本能最为有效。
他不表示同意也没有否定。他二十五岁离婚之后,再未和女人结婚,也没有孩子。他说,男与女之间也可以什么都不为,只把对方当作生命的一面镜子。譬如我与你,你会跟我做爱,会跟我生一个孩子吗。我说,不会。他说,正是。但这不代表我们之间无法存在真实的情感。
27
睡觉前,阅读一段圣经。和合本的翻译真是极为简洁、优美、有序。摩西带领以色列人出埃及,耶和华引领,白天用云柱,夜晚用火柱。此段甚美。
池塘里青蛙的叫声。布谷鸟的声音。麻雀的叫声。雨声。
28
三年前,和S在三里屯一间小餐厅吃饭。她再堕爱河,形容初交的男友,“仿佛是从天上掉下来。”那时她脸上有光彩。他们一起去旅行,如影相随。三年后,他们分了手。不知为何,初见时我即有直觉。有些事情在发生的初始就可窥见结局的端倪。一开始过于愉悦顺遂,不免暗藏波动的危机。
所有故事都是重复模式。日光之下,并无新事。若给予觉察,它们总是一致地雷同、单调、无趣味,并且有始有终。世间故事没有日新月异。它也说明,个人心目中的海市蜃楼,不过是茫茫宇宙中的一束反射光线。毫无分量。只是我们脆弱的心有时会被它压垮。
幸福到底是什么,它存在吗。有时它看起来如同一句空洞而装饰的宣言,透露出不信任,不安全。也许我们所期待和恐惧的,不过是内心缺失的倒影。
理性一旦出动,事物褪去幻相。黯然失色,势不可挡。妄想的魔力消失,木头仍是木头,岩石仍是岩石。终究是颓败下去的势头。命运给了人们手里的牌,骰子在它的手里。我们拿着一手仪式化的丰富的牌,觉得很多,以为有了权力,却不知这些不过是被操纵的工具。
起初认为别有天地,最终仍沦落为一场俗套。以为会长久,其实却很短。每个人都觉得手中所得应与众不同,但所有关系只遵循同一个规则前行,即无常。
没有不变的事物。一切都在损坏中,败落中,破裂中,离去中。一切也在准备中,酝酿中,生发中,推进中。这个世界,没有与众不同的事情,没有与众不同的人。所有的人都一样。所有的人都在做一样的事情。只是彼此不知也不说,各自隐藏在黑暗里。
29
失败是有快乐的。屡战屡败,屡败屡战,人生有时被挥霍成一场自我沉醉的表演。仿佛时间不是用来失败,也是用来闲置,如此才证明我们终究是自私和软弱的常人。
失恋,失爱,失婚,其实是琐碎的事,微小的事。无法负担的是认为将会独活的惶然。为情自伤的人,也可以选择强颜欢笑地煎熬下去。终究会有新的人出现,也许没有。终究会有新的生活出现,也许没有。但如果失去信念,在这样的困境里不再相信自己,得不到意志的凭靠,只能堕落于这消失的记忆的回声。
在这个世界上再找不到一个自处的位置,即便是心的一处落脚地。这是他们最终选择为小小情爱事故结束生命的原因。
执着于他人,总有失望。寄托在别人身上的幻觉,不免是破碎掉的泡沫,终究化为湿嗒嗒滴落下来的污迹。穷追猛打赶尽杀绝,只是捕风捉影。有时不能说痛,也不能自我暗示这是一种痛。这是高贵的克制。
只能是为自己而活。它不是主宰,你也不是王。
30
天气阴潮,即将有一场大雨。去机场。六点飞机起飞时,玻璃窗上沾满雨水。
心念来回,全不重要。事物在按照某种秩序和准则往前推进,不过是追随自己的心,做出努力。偏执是一次次尝试,直到做尽,做够,做完。结果如何,不能控制和把握。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坦然顺受。
一夜未眠,辗转三点才睡下。旧书重读,年少时读过的字依然动人心扉。“影子说,你和别人在黑暗里吹笛子。”诗人写出的小说,句子完美如同毒药不可救。真善美之间没有果然没有联接关系。真的,未必是善和美的。善的,未必是美的。而美,有时是偏执的,黑暗的。一半隐藏着恶,一半通向死亡。
“当我们相互看着的时候,我们就是属于地的,命能让我们在一起,也能把我们分开,就像金钱和爱情一样,只有一只手,它盲目地伸着,它要到空气里去,它要握住另一只手。由于不可抑灭的愿望和火焰,我永无得救的可能。”
一九九三年买的书,定价九元九角。有些字当时看过也只是吞食而已。当它能够溶解于心,如同盐消失于水,说明了时间的过程。也许只有自己才能够明了这些时间背后所需要付出的代价。通常这些代价不为人知,也无法言说。
走于刀刃上,一侧是叛逆之心,一侧是屈服和牺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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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六点醒来,头疼。起床去朝阳门办英国签证。被要求拍了新照片。穿盘扣中式棉衫,长发及腰,拍照前抹了一些口红。地铁来回,人群如蚂蚁窜流在城市地下,为衣食奔忙。人之微渺。内心却有巨大的深渊只有自身才可临及。
英国出版商在SS举行一个派对。结束后跟W的丈夫和孩子一起去云南餐厅吃饭。凉拌薄荷,烈性酒。孩子摔了一跤,他们的反应极为镇定。饭后她推着自行车想一起散步。在北京旧城街道兜了一圈。夜雾升起,说了一些闲话。
W说,她与丈夫在云南边境的旅途中邂逅,结束后决定跟他一起。究其原因,是因为“那时住在小镇,每天早上在房间里醒来,他愿意和我一起躺在床上闲聊半小时,再起身做其他的事”。这个可以在一起醒来时交谈的白人男子,比她大十八岁。后来成为她孩子的父亲。他为她从纽约搬来了北京。
能够温柔耐心地说话,自然是愉悦。倾诉、交流,让人靠近和亲密的通道。对于属性不同的恋人来说,长久不交谈,没有交谈的欲望,也不知该如何交谈,这样,路走到了尽头。彼此的能量无法对等,无法通畅。
人若无法发散和分享自己的能量给予他人,会失去联接,感受到匮乏和孤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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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来机场迎接我,眼角微微有眼泪,困倦欲眠。穿过人群,急急走向她,虽然在笑,心里却并无欢欣。她的脸越来越美。她好像还是刚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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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手中的匕首递给他,把伤疤暴露给他。这个接下你的匕首,看了你的伤疤的人,是可以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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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你我无恙。我注视你的片刻清净,胜于肉身留存于这个世界的时间。如果能更有力,我要把你背负着带到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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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时轻轻将枕边的红海棠花瓶推远一些。然后拔下簪子、梳子放在枕边说,好啦,睡觉吧。昏暗的房间里,唯有花香强烈地烦扰我们。”句子来自早逝的作者。即使在贫乏的年代和处境,文字里也尽可找到诸般细节。美人蕉开花,雪夜,细雨,孤旅,照片里冰霜一般的美……这些细节在童年或少年时,还略可沾染余韵。现今仿佛已被扫荡一空。
小津安二郎的电影,黑白片。朴素,家常,平淡,真挚。与其说是天分,不如说是传统的品质所起的作用。
人有时会觉得在所处的时代里不合时宜,心应该落足在更久之前。但每一个时代都有其特征和任务,仍需在所处的时代里完成自己。坚定而结实地站在当下的这个点上。
下午摘杏。步行入山,大片果林。从树枝上摘下一枚已熟软的杏子,剥开果皮,果肉流动的汁液鲜活芳香,散发出阳光的热度。吃下它的感觉,跟身体完全融为一体。事物需要时机恰好,不早不晚。全然的相遇需要完美的因缘巧合。
摘完杏,和农夫闲聊。他说果实在树上,阳光的温度或突降的暴雨都会给予它影响。每一天它的内在都在发生变化,都在面临无常。所以,及时地摘下并享用它即是最好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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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说,你的胸口积累和储存着许多东西,也许是一团极为强烈而敏感的情绪,需要把它彻底消化。勇猛的能量若被放置在一个有限制的窄小空间里,不被释放,它会窜动和冲撞,给人带来苦痛。你要想办法转换和训练这些能量。
他说,写作可以解决一部分,但解决不了全部。你是否有勇气把自己全部拆解。它们可以溶解,流出。它们会带着你的自我流出。你未必会失去它们,也许只是得到与它们同在的一种新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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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安把《冰风暴》拍得像一部台湾电影。人物都是美国演员,但表演是东方式的,情感与情绪的表达细腻含蓄,与美国人无关。这是一部被导演风格打上烙印的电影,超越它的地域性。换言之,一个有风格的创作者,可以在任何一部作品中打上属于自己的印记。
男孩在老师和同学面前,长篇阐述分子结构的观点。冰风暴的天气,穿橘红色雨衣在森林和空地里游荡,最后被电死。按照解读,里面的每一个人,不管是大人还是孩子,都在孤独之中寻求出路。大人和儿童的模式一致。性是成人生活里重要的部分,身份互异的人们通过性爱交换、表达、传递感情,(他说,我这样爱你,只能通过做爱来表达。这句话代表了一种典型的男人情感传递方式。)同时,这又是一种极为封闭而主观的方式。性爱同时背负着冷漠、背叛、谎言、伤害。
音乐和《色,戒》有相同之处,细密层叠递进。李安是过分敏感的男子。
有人说,创作需要两个因素,聪明人,笨功夫。对天性的灵敏和源泉不自知,埋头下苦功。动手做,做下去,做完。通常自认为聪明的人多,用笨功夫的少。人只说不做,或以说代替做,最终都是虚妄。
人由自我限制而生发的对他人的狭窄念头,毫发无损于对方,只使自己捉襟见肘。
若能置身事外,才不会画地为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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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常意识到自己行走在悬崖边缘的人,是否会因此更加用力及警醒。
晚上这个住在高山里的人给我回了一封邮件。最后一句话是,我用不上捐助,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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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有情执,必陷入软弱。
把对方的谎言和冷漠视为重击。如果强大,就可以把一切变动当作灰尘拂去。亲密无间,如胶似漆,逐渐替换成冷淡疏离,争执不休。他曾经一天给你十颗糖,突然十天也不给你一颗糖。那你能如何。愤怒于对方的变化,试图控制对方,硬要对方给出更多糖果。还是再次去别处寻找。
为何不让自己的口袋里装满更多的糖。这样不必期待他人给。可以自己吃,兴之所至,也可以给对方吃。
当下享受是最好的态度。接受无常,接纳完整的存在,而不试图重新塑造,也不扭曲自己和他人。关系第一原则,应是允许他人以独立和自愿的方式存在。期望是自以为是的权力。
不要对别人失望。别人即便有再多问题,那也是他允许自己并自认公正的。在把对自己的失望转换成对他人的憎恶时,人拿起匕首互刺彼此的心,痛快杀戮。伤与被伤同属一体,伤人便是自伤。即便在欢愉中,人也无法彼此理解。在伤害中更加不能。
给人自由,不侵犯压榨他人。也不允许他人这样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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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情是一把双刃剑。得到它的欢愉和亲密的同时,要接受伤害。关系互相依赖,同时隐含对立与斗争。这种分裂是它一体性的展现。
吸引是拥有多个层面的闪耀而冷酷的独立体。绝非一厢情愿或曲意承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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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公开邮箱,读者来信一直极多。大多来信无法回复,有些信件若有必要,会尝试给予回复。
通常这些信件不会有“请给我回复”之类的要求,但字字句句发自肺腑,令人沉重。多出自年轻女子,有些用极为冷静的笔调写出多次自杀和情路跌宕的经历,种种与自我和他人的恶性所发生的内在斗争。最后仍会坚持认为自己在“爱”着对方。认为这些遭遇属于“爱”的范畴。
你可知,彼此都太用力,以至到了末尾内心萧瑟。此时已脱离爱的本意,被激发的不过是隐藏其后的贪欲和匮乏。
情感是一种残酷而理性的训练。通过检验,克服天性中的虚弱、沉溺和执着。欲望使我们得到机会打开对方内心的黑暗,区别只在于谁先识破这困守之境。
对男人来说,情爱和快乐有时是一种逃避和放松。是他们的游戏,玩耍的城堡,逗留的旷野。他们的心如同猎人,征服和占有是血液中的本能。对女人来说,若爱他,会把他当作孩子、父亲,恨不能把骨血溶解于他的身上,把心拧成一股绳索。两人属性和所求如此不同却要相守,多么困难。
他若不爱,会以各种方式玩转你的肉体和灵魂,把它们视为脚下草芥。不会有顾惜和尊重。错爱最后淬炼出铜墙铁壁般刚硬冰冷的心。一厢情愿的幻想燃烧着虚妄的火焰,现实本身却铺满跌碎的真相。
要记得。他若真爱,只会用一种方式呈现:用他的全部生命供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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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种除了性,而无法给予情感和精神支持的关系,只会在原地滞留,不会提供上升空间。这是由对方的身心模式决定,固执地用同一张罗网把你拖拉在原地。但你终究需要前行,继续寻找,才能得到让生命均衡和饱满的关系。
若受不到珍重的对待,爱是何物。性的关系只会止于性。应与人发展一种正面能量的关系,而不是被欲望所刺激的由贪婪支配的关系。即便要走一段漫长的路,不能忘记自己所要去的方向。
人在某一个路口,被迫要认清立场和处境,看到自身和他人的软弱。你曾经幻想过完美的东西,后来知道它没有。没有可能把归宿放在一个同等自私和软弱的个体之上,也许对方也在需索和期待你的帮助及给予。
“无所贪爱,每一刻却贯注深情。”爱的涵义谁可真正领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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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并不时常抽烟。大概是在写作的时候,疲倦或有压力的时候,跟亲近的会抽烟的男人在一起的时候。
粉壳烟在机场顺便购买。并不是平时常抽的烟,只在旅途中做伴十几天。有时在路过的地方,购买当地的烟。有时遇见他人,随手分享他们习惯的烟。抽对方给予的烟,好像触摸到他们内心一处私密的小空间。搭讪他人,索要一支烟,或借用一下打火机,也极为自然。
烟本身并无禁忌,但由人评断。它是空性的。
对有孤独感的人来说,它很难被彻底戒除,但也无需上瘾。
在咖啡店工作。回复待定邮件,补写日记,修改文件。休息时观察他人。有些人的长相,一开始不让人觉得喜欢,但交谈或长时间相处之后逐渐体知到他的美。内在依然决定长久的可行性。
一个戴假睫毛涂红色指甲油化烟熏妆的女子,独自前来。点了咖啡,抽完一根烟。右手臂有文身。拿出一串黑色檀木和玛瑙的大佛珠,双手合十闭上眼睛诵经。完毕后立即再次点燃一根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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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这个在远处城市的男子,深夜告诉我,他躺在床上无法入睡觉得极度难过。我想他也许需要抚慰。聊天到凌晨。几次他说到哭泣,无法自制。说到一个亲近朋友的自杀身亡,说到他的困惑和内疚。三点多结束。躺下时觉得疲倦,放松。眼前仿佛有小小火花闪现。
一次,她说,她不想活得太久。我说,那你要活到什么时候。她说,三十七岁。我说,那就很快了。她也没有什么解释。其间说起“他待我很好,也足够善良。但我却从来没有得到过快乐”。
倾听这些陌生人的故事。他们有时很远,有时很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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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今,一个不看电视不听电台不看报纸不看杂志对时事新闻八卦无兴趣的人,也许正在跟这个时代脱节。但我并无觉得不适。也相信其实有许多人跟我相同。
我并不知道该与时代保持怎样的关系。只愿意自己的生命保持真实。在这条熙攘的道路上,谁能于迷妄中知分晓。没有余力投入在围观、辩论、哄闹、驳斥之中。不如保持原地不动,让潮流和喧嚣兀自远去。
一贯的荒诞是,世人都爱与外界、外人争斗,标榜勇猛斗士的姿态和观点,这般也许能够使自己感觉强大及重要。以此可以遮盖真实的自我,回避自身问题,避免反观内在虚弱的灵魂。
这个时代,若有人想诚实谈谈自己,不免会被认为自恋或狭隘,反而奇怪得很。谈论浮夸的与己无关的事物,做出与外界万物斗其乐无穷状,安全而热闹。
人们其实很少爱自己,也不认可自己的真实。
穿过夜色中的花园,草坡和树林在雨水浇灌中沙沙有声。石榴花一簇簇暗红的花影隐藏在枝叶背后。雨水湿透脸上,脱掉凉鞋,光脚踩入草坡。久久站在夜雨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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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天,被一本书支撑着。它在缓慢成为骨骼的一部分。饱满,强壮,因故安静得不需要任何言语。看到一本好的书,有时会希望别人不认识它。也许这不是吝啬,只是为了保有它的清静。
用生命实践所带来的敏感去体察一本书的内心,而不是用阶级论或政治意识或自我限制去粗暴地评断一本书。这是对它的损伤。事实上,一些真正的书的本质,只是孤轮独照。
文字与制造它的人一体,又各有界限。写作者不能以文字中的方式生活,也不能以生活的方式写作。写作因此是需要专门技术的职业。它不是纯然对照自我的表达,是有所抽离和凝聚的表达。在一本书里,读者感受到作者的精神方式、观念、特质,觉得与之契合,有共鸣,遂在心里把他当作一个知己。他们之间的关系,有时会比生活中实际相处的人抵达更为深邃的心灵限度。
一些书默默而有力地改变阅读者的内心,改变他的价值观、思考方式、人生模式。这是一本书对人所发生的作用,是阅读带来的馈赠。
有才华的人,不该以世俗的方式去占有和评估他。存在于书中的作者,呈现出其精湛的内在,把灵魂中一簇明亮和集中的能量,毫无隐藏没有丝毫保留地挖掘重塑。奉之于世,做出牺牲。现实中的他,有时不免显得自私、乏味、没有活力。现实对他而言,也许是身心蜕下来的旧躯壳。他领先它而去,失去兴味。
书带着他既往的躯体血肉开始独自旅行世间。(而他的现在又远行到了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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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驱车在台风的天气来看望我。半路匆促买的廉价的换洗衬衣和布裤穿在身上仍是好看。背影挺拔,像二十七岁的年轻男子。眼角还是起了皱纹。这个男子,容色安静,站在我的身边,说话常常会吞咽下半句,心里又如同明镜。
我们走过廊桥去河的对岸吃晚饭。刚点完菜,闪电和雨点就把外面的人赶进了室内。通明的灯火,墙角的电风扇和在翻看菜单的情侣。为他盛一碗汤。他说,很多事都忘记了。如此,一句怨言也无。只是平淡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与世无争,种植花草,生儿育女,与人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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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前不知道哀而不伤是什么意思。现在明白了,却不知道该如何对你解释。于是想想还是不说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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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白色陶土大盆,描着菊花,线条洒落的枝叶,清雅拙朴。边上一枚小小标价签,价格昂贵。这样的大盆若搬回家里,是该供起来,还是用起来。按照一贯作风,会把它融入日常生活之中。日夜相对,时时碰触交会,才不辜负美意。也许用它来盛米或盛水。
石竹锯齿状花瓣有一圈意图不明的圆环。纤细对称的叶子,长长花茎。它是容易被人忽略的平凡花朵,很少有人歌吟或着意欣赏。适合稀朗地插入清水玻璃花瓶里。一枝纤细的石竹,白中带紫,着实清雅。今年在花园里重新种了很多。
石竹和夹竹桃适合佩戴在耳际,略带放荡和优美。在博尔赫斯的短篇里,有耳边插石竹的男子出现。从这一点来看,博尔赫斯亦具备极佳的男色鉴赏力。他那与世隔绝般的幽闭而奇幻的小说,如同夜色中的森林。阅读时仿佛可以借以逃避人世。
夏夜阅读井原西鹤也是一桩妙事。日本古典文学所传递出来的对性与爱,生与死的豁达,是他们的人生哲学和审美观中重要的基础。津津有味而又波澜不惊的语调,讲述男女欲情,世事变迁,如同一场花开花落。最后皆付诸大海,滚滚而去,一物不存,昭昭独显。井原西鹤深得禅意真味。让人读得心里澄明如镜。
如何对待性,如何对待死。这些被禁忌的问题,是需要面对的重要而实际的问题。它跟是否吃饱,是否能活,是一致属性。日本人的处理方式是我所喜欢的。他们面对,接纳,享受,安然。给予审美的超越感,又视之为平常。
只有明白了这份态度,才能明白他们对待山水庭院,一场花事,一杯茶……以及渗透在人与万事万物的关系中,那份分量十足的郑重与豁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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园子里的回廊池畔,一望无边际的荷花。
风中传递刺鼻芳香,烈日下汗水湿透的衣衫。
凉亭上的诗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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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府同我没多大关系,我尽量不考虑它。我不常生活在政府之下,我甚至不常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如果一个人思想自由,幻想自由,想象自由,那么不自由的东西在他看来就不会长期存在。”摘自梭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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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写作八千字。早起跑步,反复看自己的手腕。路边的打碗花在露水中安静绽放。
存在,并清楚察看生命的每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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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灰暗,炎热。中午去餐厅吃饭。母亲打来电话。穿上丝裙,戴耳环,化妆得当。餐厅空无一人,七八个男侍应,只有一桌客人。楼下电视转播阅兵,与己无关。一间小小的儿童游戏室。
生日有时想收到一捆白色或浅粉色的花朵,有芳香,皱纸包裹,棉线扎起。大束的白色牡丹或月季。一小把茉莉和栀子也很亲切。但事实上,我许久没有收到花束,没有送花给过他人,也没有写信给过人。这些行为未免不是一种可耻。那天陪W去买贺卡,他买了许多,顺便问我,能不能寄给你一张。愉快地给了他地址。
吃一顿正式的饭,喝了酒。选蛋糕时有小小选择,一只烤奶酪蛋糕,鲜奶油和奇异果。一只巧克力蛋糕,撒满深褐色巧克力粉,点缀杏仁片和白巧克力的曲线造型,有一个名字,法芙娜,是法国巧克力Valrhona的译名,如同任性少女。选了后者。以美的标准而非实用的标准做出选择,这是进步。
吃完饭,打不到出租车,坐地铁回家。收到的问候全部来自旧日认识并失去联系的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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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M说,在我的关系中,能够拥有深度的朋友一般只是恋爱中的或者恋爱过的男子。我与他们如此贴近和亲密,这种情感的强度恐怕连自己都无法感知。他们因此以为对我无所不知。分手之后,又通常觉得对我一无所知。事实也是如此。
在我的心里,住着一个男人,一个没有性别的儿童,一个女人。
这些爱过我的男子,或者以父亲般的情感方式对待我,或者以男孩般的情感方式对待我。从来没有对等过。年岁递长以后,人应得到势均力敌的伴侣。而前提是,需让自身强大。如此才能得到一个同等强大的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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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祷告,无论求什么,只要信,就必得着。”《马太福音》第二十一章二十二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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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古玩市场,只是看一些物品。朝鲜瓷,牡丹青花小罐,沉香佛珠,琥珀,蜜蜡,日本手绘画本,民国小罐,粉盒……种种。买了两颗松石和珊瑚,一支银簪,一枚花瓶形状青玉。下午用新买来的老松石和珊瑚重新镶嵌了耳环。
收到女友G寄来的牵牛花种子。信封上有手写的字,如同小学同学般的童体字。
如果没有痴迷过黑暗,被它反复撞击到片片碎裂,不可能放下执着。遇见生命中刚硬而深沉的黑暗,也许是一种殊遇。它使你成为俯首探望过深渊的人。
你被这所瞥到的一眼撼动,并只能保持沉默。但终究,你是一个新的人了。
在你忘记的那一天,你将重新记得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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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在结婚前再恋爱一次。她想在死去前见到另一个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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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经历过婚礼。没有穿过婚纱。白色的蕾丝、头纱、戒指、花束,女子都会喜爱。作为一个女人,人生内容有一部分完全是空缺。别人可以简单做到的,我没有做到。但对此也并不觉得遗憾。
只是觉得与一个人交换誓约是美好的事情。电影The Vow,一对相爱的人在美术馆角落,五六个好友作证,把誓约写在餐厅餐单上,彼此对述。喜欢男主角Leo说的那一段。
“我发誓用全力爱你,不管你是何种形体,直到永远。永不忘记,这是一生一世的爱情。在我灵魂深处永远知道,无论发生什么,我们会回到对方的身边。”
只有提及“永远”,才可以称之为誓约。但是永远有多远。永远是否存在。相爱的人,有可能因为小小波折和不信任各奔东西,也有可能深情的因缘轮回生命无数个世代。如同Leo所说:“如果我们注定不会分开,就一定会在一起。”
是这个注定重要,还是誓言重要。
不用理性分析的誓言,才会发出它的光芒。那个让我们许下诺言的人,那个与我们互换承诺的人,他在哪里。他何时何地出现。他如何与我们相遇。
失去记忆的女子对深爱她的男人说,我如何才能够做到像你爱我这样地去爱一个人。男人对答,你曾经做到过一次,以后还会再次做到。
电影最后的歌曲是The Cure演唱的。十年前听过他们的专辑。前奏和声音一出来,就已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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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赶去社科院,听略萨演讲。作家头发花白,言谈有魅力,演讲内容没有上次帕慕克的那场深入我心。帕慕克诸多观点我都甚为赞同。大概略萨较倾向把文学与政治和行动相联接。帕慕克是更注重人性幽微的带有神经质美感的作者。
会场里微博互动之类的形式,让人觉得浮躁。这些科技化手段,虽带来更多与大众的沟通和影响,同时也在消减交流所需要的真实而高效的理解。它们降低了被进入和认识所必要的门槛。(广泛流传必然有其弊端。会贬低其内在价值。)
活动是令人为难的方式。除非在天高地远的地方。在那里你不是那么出名,被贴上标签戴上帽子的可能性也小,观者反而有平等和公正的心态深入。活动过程中应该禁止一切手机、相机、电脑的进入和使用。只是一场小范围没有任何干扰的说与听。人与人之间的交流,要获得的是尽可能深入的内在联接,而不是热闹却肤泛的一场大会。
在不断被分心的会场里,想起川端康成,三岛由纪夫,加缪,博尔赫斯……这些已逝的作者。比起试图以文字解决社会问题的写作,我更爱慕为美和灵魂的困惑而写下的文字。它们如同隔夜清霜。
艺术是为美和灵魂而存在的,怎能与政治或社会勾肩搭背。当然人各有想法和取舍。文学可以有多种类型同时并存。
出租车里的电台宣布北京进入汛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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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俗的爱会在欲望驱使所乍起的勇猛之后,迅速呈现软弱无力。它需索回报和自我满足。因此,俗世的大部分感情既不坚强,也不高尚,更不光明。只是试图为自己作证。
能够带来美好的东西,是诚实和给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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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的爱,一定相联着喜悦、笃实、明朗、饱满。真正的爱不可能使对方痛苦,也不会让自己痛苦。那些使我们痛苦并因此想让对方也同样痛苦的关系,与爱无关。其实质不过是一种疾病。
需索过度的人,会迫不及待先下手为强。他的身体在发出呼喊,爱我,靠近我,更近一些,更长久一些。但他的语言和手却在推开别人,说,离开我,我恨你。以这种扭曲和不自然的方式试图引起他人更多关注,显然是没有获得成长的行为。
必须放弃在关系里对待彼此的问题和困难保留余地并寻找各式借口逃避的人。这意味着在他的生命里,懦弱和不担当是其处理一切事情的模式。若无勇敢和真心实意,人不可能成就任何事。
从姿势上来看,一旦伸手问人索要,就已无法优雅自如。世间大多所谓男女之情,不过是需索和寻求自我满足。人不经过训练,没有办法去爱他人及长久地被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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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藏在背阴山谷中的幽兰。月光下白色花树。凋谢时整朵坠落而不溃散的花。极高大的树木开出的花。无人迹高海拔山坡上盛开的野花。蕨类羊齿植物。所有能散发香气的花。在寒冷天气盛开难免清高的花。在适宜季节开放的天真烂漫的花。不是为了结果而开的花。可以被吃掉的花。适宜插在发髻上的花。用来清晨供奉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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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说,对他而言,爱是一种喜悦。纠葛的核心是操纵。真正的爱没有机心,只是单纯而朴素、自然而亲密的喜悦。心所要的,不是足够多,是足够欢喜。他又说,除非我们能够让自己变得更好,才能遇见真爱。
我们让自己变得更好,但并无把握遇见一个也在试图变得更好的他人。喜悦的感觉来自互相,不是单向。如同双手相击才能发生声响和能量的移动,对手至为重要。不对等代表一种孤立。人未必能时常得到彼此击掌而鸣的对手。让生命变得更好是独自的事情。某种程度上来说,它不必交换。
任何心灵的改造,到最后依旧是回复自身的强大。这仍是孤独。除了等待势均力敌的人,除了以平衡而适宜的内心获得同等的感情,除了让自己变得更有力。无法也无需有其他作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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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九点,一起去楼下花园散步。她拿着水杯,精神奕奕的小人。花园里有乘凉和遛狗的人,远处有霓虹。我示意她背诵古诗,她逐首背诵下来,童音在风中吹远。
即将下雷雨。闷热,闪电稍纵即逝,雷声沉闷。她说她害怕,却似乎是撒娇,紧紧抱住我的脖子,把脸贴在我的肩膀上。整个身体与我依偎一起。她抱着我如此紧迫,以至皮肤上渗出温热黏湿的汗液。抱她进房间,她已趴身睡去。完全是默默地突然地睡着了。
我经常因为被她的美震慑,而无法说出片言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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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乡方言里,喝茶,是叫吃茶。即使不是拿出茶叶来泡,只是口渴了喝杯白水,不叫喝水,也叫吃茶。喝酒同理,叫吃酒。
一个优雅的朋友的存在,是用以在即将落雪的黄昏招之即来,共饮一杯。真正的爱酒人,有时不免对月独酌。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喝茶与喝酒不同。它需要对象,独自喝茶十分孤寡。正式的喝茶,大家围坐一圈,不时给对方倒茶,不显得萧瑟。茶像一个清淡矜持的朋友,虽然可贵,却需要给予较为热烈的响应,才不致显得疏远。
认识一个福建女孩,说在成长的古老小村里,幼童从小喝茶,家里烧一大铜壶开水,扔几把茶叶进去,一天只喝茶水。我有些羡慕的意思,觉得她自小做了成人的事情。在我家所在的区域,儿童小时候只喝白水。物质贫乏的年代,还记得有一种上海产的咖啡块,外面裹着白糖,热水里溶化之后,是一杯风味独特的褐色甜饮料。家里时髦的年轻阿姨,经常泡这样的咖啡块。正式的咖啡出来,它就消失了踪迹。父亲吃完晚饭,习惯用玻璃杯泡一杯绿茶。他的茶叶放在铁皮罐子里,想来也不是讲究的好茶。
寒夜客来茶当酒,竹炉汤沸火初红。寻常一样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杜耒这首诗更趋向一种心境。大雪初停,梅花枝探入窗前,月光淡淡,远方客人携带着风霜气息不期而至,只为一夜酣畅对谈。即使没有准备,手忙脚乱,茶还是先摆上案来。朋友本该如茶,醇浓满足,清淡有余。
腊梅可以栽,月亮时时圆。只有寒夜踏雪而来的客人缺席。在更多人热衷于饭桌上应酬的当日,吃茶,太寡淡也太隆重,让人消受不起。一切具备,唯缺知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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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梦中,欲同去一座海岛。兵荒马乱,人潮骚动。买到的船票相隔一日。他用力去换票试图同行,而我知这便是安排了,心里并不黯然。想着最终也是殊途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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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使用定焦相机。它使照片存在一种固定的距离感。出自限制,却逐渐形成天然的分寸。在拍摄者与他所面对的客体之间,这是被重新发现的距离的魅力。
摁下快门的瞬间,画面无可捉摸不可改变。人与物、人与人每刻共存唯一的当下。
相机如果重复使用,即便是坚硬的金属,有时却在手中产生柔顺的意志。拿起它对焦,按下快门,轻而清脆的声音,果断分明。时间在以一种严谨而周正的秩序流动。人流淌在河水中漫漫而行。在时间中告别的,是每一刻流逝的过往,每一个瞬间的重新出发。这种崭新的经验令人振奋不已。
从未专门去学习专业技巧,也不购买复杂高级的设备。只是一个自发的记忆记录者。我相信技巧和机器的价值会带来不同的进步感受,但依然只选择使用最简单的方式。
我总是快速摁下快门。对。快速摁下快门。没有对焦时间没有余地。这也许是一种粗暴的冒险的方式。定焦镜头给予我回报。无心中到来的瞬间,没有解说、企图、构想、证据。如同天空中飞鸟不留下痕迹,呈现出一种无法被言说的真相。
在照片上,物与人有时看起来仿佛已准备很久。为这某个时空点的相会。出发自他们内在的真实,也来源于我与之心心相印的直觉。如同两个语言不通的陌生人,只能通过抚摸、凝望、猜测、想象等方式相爱,但一样可以抵达心灵平等的深度。
我对拍照因此有一种深沉的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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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的一侧堆满书籍。闷热的晚上,一边摇动蒲扇,一边翻开书页。临睡前一次来回持续十分钟的短信,给心带来安慰。过去的时光不倒退。有些人,在起初总是有很多抱怨,时间一久,看到有真实的感情毕竟走动过。无愧于心是对的。
我说,我累了,我要睡了。如此道别,在困倦中入睡,暂时忘记现实的千疮百孔。没有丝毫对自己的怜悯。
大雨滂沱。一整夜听到排水管里雨水流动的声音。睡眠因此静谧。
妄念一起如万马脱缰。慢慢洗净,退却,剥除,卸落。让心回复到本原的位置。克制果然是一种训练。
持续阴雨。午餐。巨大的家居店,有中式和欧式二手家具。桌布,烛台,明信片,首饰盒,一块喝茶用的印度棉布缝着密密手工针线。
Grace系列,维多利亚时期古典花卉风格,金边工艺复杂。天蓝色纸盒包装。这个有二百五十周年的品牌已告破产。完整的一套瓷器包括茶壶、杯子、放牛奶和糖的小壶,及点心盘。我期待与她一起喝下午茶,看她手握杯子满心欢喜的模样。她会教我如何认真喝茶。
家里花园池塘,荷花已盛开。通常先有一朵最早绽出,一夜之间,其他次第开放。荷叶可煮米粥,白米汤染上微润绿汁,带有莲瓣清香,和上冰糖。荷叶在米粥煮熟即将熄火时放入覆盖。今年,一池塘红色荷花唯独长出一株白莲。不知它因何而起。
荷叶田田,搭起绿荫。红色蜻蜓时来邂逅。晚上听着蛙鼓声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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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仙花染出的指甲颜色,略带些微醺的杏黄色。不管是何种颜色的花瓣,暗红,粉红,淡紫,白色,最后染出来的颜色都是一样。在手指上闻到淡淡的花汁清香。大自然给予女人很多礼物。女人应该如同植物一般静谧而自如地容纳和接受。女人应该等待被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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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以理性分析和解决的存在,就让它以幽微难言的方式存活。如同潮湿青苔边生长的羊齿,无意于成为烈日下的缀饰。这不是它要的光明。它只能是路途中邂逅,有长年的离别。偶然来到梦里,提示你俯首寻找内心一处虚弱而纯洁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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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天午后,点燃一枝白檀。有时只想坐在他的身边,微微笑着凝望这个男子的侧影,没有任何多余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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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当你说你爱我的时候,我会始终回应你,我也爱你。
这是我们暂存的身心于茫茫黑夜中为彼此闪烁出微渺亮光的一刻。即便只是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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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提纯的内心空间,不是不懂,不知,而是不问,不计较,不介意,不追究。愿意把别人想得好一些,不把人想得复杂,考虑到对方立场。可说,可不说时,不如选择不说。
在郊外房子里写作时间过长,与世隔绝,暂时失去与别人能量的交换。写作需要代价,有时它如同一把铁锤,把一枚钉子一点一点敲入岩石。是这样强硬的过程。无法抵抗,身心由它的用力而产生震颤。
工作。空旷的二楼客厅。落地窗外看见簇簇白杨树林,叶子在大风中摇晃如同海潮。写累了,在沙发上躺下。清醒,继续写。如此反复。
午后去W的家里做客。她抱着孩子在路口边等待我。孩子手里拿着棒棒糖,糖汁粘在脸上,她由他去,并不细心擦拭。他们对118待孩子的自由的方式,粗看接近一种随心所欲。二环旧巷子保持老北京的气息,小院里有一棵枣树和一棵玉兰树。他们种了香草,还打算在屋顶上开辟出一处花园。种花,吹风乘凉。
我踩着这个美国男人自己动手做的木梯,登上屋顶。她也跟随而上。老槐树上停着很多白鸟,底下是小院子,男人、孩子、大花猫在一起嬉戏。破旧的老巷子传过自行车的铃声。世间仿佛突然换了一种样子。我说,在这屋顶上种完花草,黄昏时两个人上来喝杯酒,迎面嗅闻凉风阵阵,一定惬意非常。
晚上收到他以寺庙注册地址的邮件。要去印度。我期待它已久。
与生命有隐隐暗合或联接的地方,最终都会抵达。它们等待在那里。时间有限,为迎接彼此已做了漫长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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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到再无可问,心中妄念消除。需要蹈过多少疑问。走过一条道路,亲手翻起每一块石头。
不存在所谓无可救药的人、感情、生活。一切终究有变化。
如果你认为它无可救药,不过是沉溺。我们可以选择完全的放下,或者完全的承担。唯独不能伪装一个懒怠的理所当然的姿势。
你尽可拖延和故作不知,企图获得其他妥协。命运静静等待一侧,旁观你辗转煎熬,最终会逼迫你把脚步移向注定的第一格。
实践一旦进行,错误和方式就会自动调整和归位。出发是首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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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能够“看见”你,我也同时“看见”负载于你身上的属于我自己的影子。若我能如释重负,你也清澈独立。
粉碎和熄灭此起彼伏的念头,让觉察及决断时时相续,这和旁观花火没有区别。只不过心是天空,花火是妄想。没有不死的花火,而且它们是即刻死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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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印度。麦田劳作的人孑然一身于滚滚麦浪中行过。植种,收割,用头顶着大捆的干草。牧羊,放牛。田野清晨的雾霭。黄昏的平原。
路过的村庄。裁缝店小铺子里,埋头踩缝纫机的男子。穿白色袍衫的老人,清晨拿笤帚清扫门前庭院。聚集一起喝茶看报纸。卖鲜花的摊子,人们买了花供奉祈祷。集市里的水果蔬菜,香料,杂粮,布料,鱼,做饭,制茶,缝纫,木工……人群总是在劳作。方式原始勤勤恳恳。慢条斯理做事。
也不见说些什么话或做什么娱乐打发时间。有时独自待在街口,慢慢走过小径,或长时间蹲在一个地方,无所作为保持不动。这是印度人打发时间的方式。聚集,独处,种种样子都觉得好看。事后想来,那或许因为他们不急迫,有一种内在节奏。习惯坦然面对静止单调,懂得沉默和保持当下某个状态清空。这是以往很少见到的闲置状态。
而我以前经常可见的,是人们恨不能时刻有事情填塞时间。无法容忍一小会的独处或孤独。坐地铁半个小时也要拿出手机打游戏看新闻目不暇接。这也许是一种与精神根基相互滋生的贫乏和虚弱,与物质丰裕与否无关。
每日赶路。有时凌晨四五点起来准时上大巴车,一路颠簸。晚上经过的村庄和店铺,已点起蜡烛或油灯。鲜少见到争吵斗殴。公共汽车或者火车,人挤人拥作一堆,车顶上坐满沉默并肩的男子。炎热正午,几个男子在筑路,其中一个在大树上挂了条粗麻绳开始荡秋千嬉戏,其余的人就坐在路边微笑观望。
村庄破败、杂乱,废墟般建筑,粗糙廉价的物品。但他们的状态并不令人觉得同情,姿态和神情怡然自得。这些人有一种出自天性的优美和优雅。自得其乐,一种甘愿的顺受。接纳和服从的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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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旅馆房间看了一下当地电视。所有电视节目不管出自哪个国家,内容模式基本一致,即粉饰和逃避现实。电视中出现的印度人及其日常生活,被使用熟练的华丽的镜头呈现着西方价值观念,但却不过是一堆闪耀的泡沫。电视中的印度,跟我一路亲眼所见的国度,完全是两回事情。
旅程回转于贫困偏僻的农村。我是一个匆促经过的旅行者,没有深入它多面的日常生活,但仍隐约意识到所见到的一切,即便只是组成层面,依然是它核心的部分。
生活穷困,不同宗教和种姓的冲突矛盾尖锐而无法调和,建设不够积极有序,传统被不断冲击。存在其中的人看起来还是安静和笃定。没有彷徨失落,没有躁动不宁。他们与传统、精神、灵性、宗教等种种力量的延续关系依然紧密,没有与之断裂。没有被剥夺和变异。
奈保尔在其游记里写:“……我父亲那一代的人一定拥有某种精神或智性上的强大力量,才得以在印度种种东西都如此粗劣的情况中还保持正常的心态。大家都知道东西不是很好,但他们从一个真实或想象的伟大传统中汲取了灵感;他们天生就感受到有一个丰富的古老文化在支撑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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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旅途中与朝圣者结伴。尊重这一期一会,与他们一起行动。这是相遇的意义所在。
之前,我读佛经也读圣经。我阅读一切关于宗教的书籍。佛教于我,首先是一门高级的宗教哲学,训练人的思维,重组人的内心结构。它又高于哲学。圣经则靠近情感和审美需求。我敬畏和尊重某种宇宙的秩序和力量,对此小心翼翼,不觉得自己有能力和资格做出超出自身经验的总结。
这次进入一个集体的核心,学习他们的形式和知识。在这些过程中,试图感知和驯顺心中隐藏的经年积累的负面能量,觉察到它们的侵染和损伤。当我意识到在跪拜中有无法放下的自我对抗感时,同行的法师告诉我,佛像本不需要跪拜,佛教本身就反对偶像。跪拜只是一个仪式,为了让心恭敬谦卑平和柔顺,在毫无杂念从事这一重复举动时训练和关照自己。调伏这颗充满傲慢我执的刚硬的心。这是一个修行的任务。
菩提迦耶。现在植种的古老菩提树来自斯里兰卡原树插枝的再一次插枝,血缘依然正统。法师说,菩提迦耶可被视作这个地球的某个肚脐眼的位置。在此修行具备一种穿透力,加持力难以说明。
炎热午后。多日旅途辛劳感觉到的疲劳。水土原因导致肠胃不适。旅馆房间外面,喧杂沸腾的马路。无法试图躺下来休息,心里茁壮不愿昏昏欲睡。起身戴上太阳帽抱着坐垫出门,再次走去大正觉塔。
皮肤黝黑的印度男孩靠近我,手里捧着一束养在水杯中的紫色短枝睡莲。一路固执跟随,想让我买下这束花。一般小摊里多售卖各种白色、黄色、红色的鲜花,这睡莲很少见,深紫色椭圆花苞让心流出清泉。微笑着走了一段,不愿意让他失望,买了他的花。
大正觉塔。一座至今所见最美的佛陀像。它是清净圆满的象征,不是寺庙里被熙攘众人用大束香枝祈求钱财高升等世俗愿望的偶像。形式被不同的欲望和动机改变,但一切无损于它的光华。静静端坐高台,人们接近它向它跪拜为它供奉鲜花,是试图接近内心的自己。接近心中的清净圆满。
走进殿堂,把水杯中的睡莲供在佛像前。这样做是在趋向和靠近身心内部美好的部分。俯身行礼的时候也是如此。我知道,供养给佛陀的这一刻清净优美,同时也在供养给自己的心。美和智慧守藏于自身发源于自身,只是要得到通向它的路径。这一刻交会眼目心神的安定,无耽溺和对立,我们与这个本来面目的自己将不会分离。
气温升高,在菩提树阴凉下休息。一个藏族老妇,跟我在拉萨街头见到的藏族老妇有所不同。肤色洁净衣着美丽讲究。寻常传统式样丝绸上衣,花纹和颜色淡雅迷人。戴着手镯耳环,花白头发盘起发髻。脸上全是皱纹。她招呼一条刚睡醒的小狗来到脚边。大正觉塔边的野狗通常都睡得极为舒适,念诵经文的声音让它们安睡。她抚摸走近的小狗对它小声而温软地说话,仿佛对孩子说话。小狗趴在她的裙子边重新睡过去。她手里捏着几片菩提树叶,看人来人往。
我着迷老妇脸上淡淡的自在微笑,猜想她是否住在附近每天过来,如斯度过生命大部分时间。据说很多老年的人来到菩提迦耶之后就不愿再回去。把此地当作最后的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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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大正觉塔。在持续磕长头的过程中,我意识到这个仪式所产生的力量。仪式如同没有止尽,而我试图让心安定,过滤渐次浮现的念头和意愿,让自己找到答案。身边围绕一团一团的蚊子。寒气袭人。在身体起落和完全俯向大地的瞬间,把肢体紧紧贴近土地。额头顶在被无数人的脚印遍布的道路之上。此刻,人记得和忘却的是什么。
佛陀是一个生命进行修行的实证。他是血肉之躯,婚姻、后代、国土、爱欲、权力、名誉、金钱同样曾经是他的选择题。我更愿意把他看作一个哲学家,一个得到觉悟的智者。他总结的教义给人类带来的精神革命,在某种程度上说,超越于科学的物质的时代的推进和发展。在后者带给人类社会种种繁荣也带来种种毁灭性弊端的同时,佛陀的道路,虽然无法在世间获得肉眼可见的效率和成果,没有带来机器、能源、工业流水线、航天仪器、核……却与我们的生命发生最真实直接的关系。
因为你知道什么叫作痛苦和迷惘,它们曾如何汹涌而深沉地冲击心灵。这才是人类所要解决的最为重要的问题。
“一条能够超脱轮回、去除我们所有污染的道路,确实存在。”(摘自一位仁波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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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瓦纳西。五点早起赶去恒河看日出。
河边建筑与在书店购买的黑白版画明信片对照,保持大致相同的轮廓。木船由两个年轻男子划桨,一大船人缓慢地在恒河上行驶,对面沙地平原上的鲜红初日开始逐渐升腾而起。边上有小船靠近过来售卖烛火和鲜花。点燃烛火放于水面,许下愿望让它漂远。水边有沐浴的男女老幼。一处广场,大量木柴堆垒烟雾高高升腾。他们说那是在火葬尸体。
上岸后穿越河边街巷,如同穿越充满魔法的迷宫。集市的人群色彩气味举动物质声响形状。混乱的秩序,喧嚣的单纯。人力车流水般从身边经过,人群拥挤,一头牛站在街头正中。咖喱冒出热气。让人带有晕眩感和安宁感的老城。
狭小的机场书店里买的一本摄影册,In India。
深紫色封面积累一层尘土。一幅幅黑白照片:河边洗晾衣服的人群,火车车顶上聚集的男子,大象角斗场面,头顶大筐蔬菜腰肢坚韧的劳动妇人,在街头小摊吃食物的父子,甘地逝世和火葬,树影晨雾和独行路人,壁画下睡眠的狗和孩子,售卖物品的小摊贩,安静读报的男子,伸出手心乞讨的穷人,表演的艺人,瑜伽修行者,戴着鲜花抹上粉末的祭礼,空旷废弃的旧宫殿和遗迹,静谧的黄昏景象……拍摄时间在上世纪四十年代到六十年代。
神秘华丽而魅力无穷的精神骨架,穿越漫长历史变迁依然让人觉得坚硬。这是一个蕴藏巨大灵性的国度。人与自然和神性两相归属。
鲜花和烛火,付于恒河。颓败建筑,吵闹集市,喝一杯热茶。期待某天,与人相伴,再度抵达这座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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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对我说,你什么都会有。只是一切会来得比较晚。我想我的生活并没有真正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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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道伤疤上反复刺激。裂痕丛生的东西,扔掉吧。
当心平衡时,它是自给自足的,由自己供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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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来北京,捎带的礼物有些是家人手工制作。用古布或丝绸缝制的玩偶、布袋、袖套、被垫,一针一线,密密实实。有时想象做东西的这个人,在如何的场景和心境里劳作:午后阳光穿透窗帘,陈列针线和碎布料的木桌,一杯茶水幽幽冒出热气。猫咪旁边打盹。小庭院里花草正开得昌盛,会是紫藤还是鸢尾……
人若能怀旧,是一种根基。一颗老心所象征的,不仅仅是湮没的时间,还有可贵的品质:端庄,静美,趋近自然和手工,专注,有敬畏。负载心意幽雅的礼物,充盈他人的心。
收到一套茶具。仿汝瓷,粉青色看起来只是一种灰白的微蓝。让人看着心里沉定。一把壶,两只梅花形茶盏,一只过滤斗碗,配竹盘。一只岩泥茶盏,底托上有工匠的名字,形色大气。
泡福建岩茶喝。外面阴云密布,一场暴雨即将来临。
一位老妇头发花白,腰背挺直,眼目清醒。活到这样的年龄,有些人会只剩躯壳独活,有些会保留一颗优美兼具活力的心。有些身边仍有白发的爱侣相伴,有些则独自在开着电视机的单身公寓里死去,一周后才被人发现尸体。
按照某种理论,有些人婚姻平顺,因在物质世界里只需与少数几个人分享能量,保持顺遂的关系。而当人内在能量强烈,并被大量众人分享,通常就会没有真正意义上的伴侣。这注定无法两全。
一些事情不及时做,也许会再没有机会做。想做什么及时做。时间一刻都没有停息过,即便如此,某些时刻依然需要等待。等待自己,等待对方。恰好的时刻就成为命运的转折点。跟随生活拐过一个又一个的弯道。
不是要求现实如自己所愿,而是在现实中找到一个立足的位置。人所面对的大部分是失望。活着的过程,即是存在于不断的困惑、挣扎、突破和提升之中。我们所做的一切实践,是一种调试。不是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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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山里寺庙过端午节。出发日夏至。
一夜火车。随身带了一本关于金刚乘的书,由一位英国修行者撰写。火车离开北京站,窗外楼房的灯火星星点点。翻开书页,看到其中写道:“通过直觉而了解的东西如此难以传播……这些感受的作用同样也不太容易确定。从社会的观点来看,它们似乎是有害的,因为作为一个神秘主义者已再不能赞同世俗的价值了,就如同麒麟永远不能有如同蚂蚁和蜜蜂的作为一般。然而,那些有过这些感受的人却会将之视为他们一生中最重要的事件……实现不可超越的美、真谛和狂喜的可能性使得放弃其他所有目的都变得非常真实。”
这些段落二〇〇三年就已阅读。在云南小镇书店里买下这本书,雨季连绵,每日于咖啡店打发时间,读完这整本晦涩严谨的专业书。书中的铅笔画线证明曾一字不落,但其真正发挥作用却是在十年之后。言语融解渗入,一字一句了然于心。等待与一本书彼此认同和相知,有时需要花费多年时间。
这个世界上特殊的人非常少。特殊的人在某种境界里,呈现出来的是比平常人更平常的状态。有些人喜欢做出姿态,仿佛只有在与他人的对抗、与外界的搏击之中才能确立自我存在感。现在的我不喜欢这样的人。不是觉得他们幼稚,而是觉得他们勇猛的假面之下,隐藏着虚弱的渴望被忽略掉的自我。
真正的行进者最后试图面对和驯服的只是自己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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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衣袍湿透,但莲花瓣上却无滴雨停驻。”摘抄在笔记本里的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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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写封信给你。素白信笺上以毛笔蘸墨,只是竖行写下一句话:世事时日无多,唯愿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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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句台词,说人类是应该被谅解的,因为他们都具备多重性格。如果是以自我为中心的出发点,非黑即白,自然觉得批判甚多。但即便如此,此刻这样是对,换一个人换一个地点却可能是错。人的成长是以逐渐失去刚烈为代价的。因为你最终知道,谅解超越一切主观判断,它也更靠近真相。
宽恕别人的言行,宽恕自己的言行。如果能够克服这个过程,人会更具有力量,如同每一次举重增加的重量。获得宽恕的力量,也因此对感情具备一种高旷的视角。剥除,消减,碎裂,释灭,比占有和试图长久占有,要艰难得多。它们同时也更为值得。
在此刻你觉得无法离开的人或事,某天会自己选择放弃它。前提是心和脚步要一直前行。即便在困顿停滞的时刻,也要用力拖动它们缓慢往前走。时间总是在走动,走到它应该抵达的地方。
接受每一件事情正在发生的形态,看它自然流动,直到呈现最终定型。清楚事情的本质是怎么样,分界又在何时何处。一次次死去又复还,不断循环在跌倒处,这才是卑微。
原谅不是无视,而是容纳。一个意味含蓄的笑容。只能是各自的担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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枕边听到风正掠过竹林叶梢,窸窸窣窣。光影在墙上浮动。钟声断续消失于山谷。这般共存,时不长久。决定欢愉地遗忘。
午后洗发,坐在院子里读书。一边让阳光晒干长发。
晚上与陌生人共行一段山路。顺着山间坡道,走到一座古老的唐代遗塔。回转时天色已黑,更高山峰处的人家点亮寂寥灯火。雨后空气中,松枝和野蔷薇芳香甚浓。前面有隐约人语,笑声。渐渐落在队伍的最后,只为抬头观望一轮孤月在云中穿行。
时明时晦,不改初衷。
一些事情不要去分析它。人的理性也许是低级的。到了眼前,去做就行。不必多想。事情会按照它既定的规则和秩序往前行走。慢慢你发现,原谅及忽略,胜过一切对人对己试图一清二白的企图。
呼啸而至的事物,通常都不是意外,而是已趋近我们很久,在它前来的道路上进行了很久。如果人的视线不被局限于眼前可见的范围,就可以见到它的来源和因由。让你所等待着的人和事,自然而剧烈地来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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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的勇气,不是离开。是承担以及不再寻求理解,不再试图求证或者解释。即便有疑问也可慢慢等到答案。很有可能最终是自己答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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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遍看这部电影。他们一起去看了一个湖。他说,不是年龄的问题,是心境的问题。也许再过十年,你就会是个冒险家。她说,你为什么要爱上我,我这样老了,我还有孩子。他说,你为什么要爱上我,我这样年轻,我也没有孩子。
她对弥留的父亲说,我爱他爱到让自己害怕。这一生的第一次。在这样的年纪。
他说,你从来没有说过我爱你,你是不会说吧。你哭都不哭。然后他说,你会变老,没有人关心你,在你病倒的时候,没有人过来对你说爱你。你会一直生活在没有爱的世界里,不会有爱的机会。他说,你爱他吗。她说,他是个好人。他说,但是,你爱他吗。
他说,没有我的生活,你可以活下去吗。她说,是,我可以。他说,等我到你这样的年纪,我会明白吗。她说,不会。他说,那我会更迷惘吗。她说,时间过得很快,犹如大雨冲过泥潭。
在飞机上,他的手心里捏着她遗留下来的一枚珍珠耳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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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旷野般的城市里爱恋。用卑微肉身抵挡生之荒芜。有时这是一种拯救的可能。但仍没有比恋爱中的人们更为孤独的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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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同深夜看到对面的高山失火,火焰熊熊,无法抵达搭救。我们曾有过的感情,它是艰难的损失,也是昂贵的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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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作阶段的时刻表自动发生变化。去楼下喝大杯热咖啡,持续一天工作。对自身精力的榨取和挥霍无度,也许配额会被快速用完。对强韧的人来说,他会再次申请,如同一个恶棍。
持续失眠,有几天清晨六点入睡,下午一点起床,写作到六点。晚上八点继续写作。凌晨一两点开始阅读。时间骤然多出来许多,丝毫不浪费。这三年思考过的问题,比过去三十年所想过的,还要多。
在跑步时,走路时,睡觉之前,试图让自己脑子清晰,作出清楚判断。但即使这些判断不对,也是目前唯一能够提供和支持的答案。那么就当它们是正确的吧。
不应在原地等待。要一边前行一边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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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追逐夏夜的萤火,因为知道它一旦被得到即死。微光照耀不了前路,暗夜中与之嬉耍,它仍是美的幻影。只有给予自由,才能得到不死。
最美的初心在当下一刻完成所有始终。它时时满溢,时时清空。彻底的行动和给予之中不会存在任何一丝一缕的人为的思虑、语言、犹豫、企图。像闪电瞬间划破天际,这种强烈会令对方难忘至畏惧。
时间飞逝,所能给你的在不断消减。这使我试图让自己的每一次付出更为完尽和努力。何必在妄想中计较和追究。不如喝茶听雨,不如爱慕厮守。这样的日子,过一天,就是少一天。
不能以外界来解决内心。只能以内心解决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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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并没有吃太多,独自走开。我清理完厨房,走到客厅,看到她抱着绒布狗熊在沙发上已沉沉入睡。旁边的唱机还在喧嚣地唱着印度歌,浑然不觉。看样子是真正的疲累。给她脱鞋袜,盖上被子。很奇怪,每次凝望她入睡时的面容,都会觉得这张脸,始终跟她刚出生时候的小脸一样。
她在路边捡起掉落的白色玉兰花数枚,说,能先搁在你的口袋里面吗。我想她大概不知道花是会枯谢的,会很快死去。庆幸的不是她的天真,而是过了小小一会,她彻底忘记了这件事。
我与她,有时饭后一起出门,高高兴兴散步。如此便有了伴侣。她喜欢让我抱。我抱着她,不觉得辛苦,感觉手臂格外强壮。一起唱歌,一起背诗,一起说话。孩子的眼白透亮得微微发蓝,神清气爽。成人却是如何在时间里失去这一切,并日益污浊。
她像花园里的草一样,茁壮而自然地生长。每日奔跑,嬉戏,欢笑,叫嚷,自说自话,晒得黝黑。去年的凤仙花,今年在土壤里依然发出新芽。月季花苞也已成熟。植物自然的生命力,让人觉得笃实。孩子像植物一样坚强,顺其自然地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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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略长大一些,我教她发音,外公。她清楚地读出来,但这个角色早已缺席。这无人回应的称谓在空气里很快消失。我试着想象,如果他听到她叫唤的声音将会如何。也许除了喜悦的微笑也就别无其他。母亲说过,宠爱孩子是我们家里的传统。他未尝不是宠爱我的,只是自觉不够具备足够能力,因而心怀歉疚。
在深刻的感情里面总是有歉疚存在,我对于她也是如此。想给得更多,但知道有些部分自己无能为力。
我即便爱她,仍需要很多时间工作、学习、旅行。有时独自在书房关起门来度过很长时间。需要自我成长,自我教育,而不可能把自己融化掉,把内心的追求和探索化作世俗的作为,无我而殷切地寄存在她的生命里。我重视与她之间的独立和完成甚于依赖和拥有。
她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寻找我,叫唤,妈妈,妈妈,四处寻找。137这样的时刻有一天会完尽。她会长大,出去,不再需要寻找我。每次听到这纯真的声音,内心便有一种伤感。我自获得她之后,便已做好某天送她出门的准备。愿意她在物理和内心的疆域能够走得越远越好。
她从来没有见过他的样子。等她长大,我会给她看他的照片,带她去祭扫他的墓地。把家庭在岁月中的变迁逐一告诉她。她以后会明白母亲走过的曲折的路,母亲经历过的难以言说和解释的种种,但那依旧是生命过程里平常的形态。她的母亲,是一个很平常的人。那些往事,一个下午就可倾诉完尽。她也许只是获得一种态度。这些内容使我们的人生有重量。
历史会带给她内心的伤感,因为反顾和思省。我看着她走在街上,那么小,但平静、活跃、健壮和聪颖,我想她一定会得到比我与我的父亲更为强壮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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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黄昏,失眠读借来的《大圆满》,枕边闻到栀子花香气。方言有“喷香”一词,用于它最为适宜。栀子花的香气如此质朴而蓬勃。童年时,我身边的女人们,母亲,外祖母,都习惯把洁白芳香的栀子花佩戴在身上。在南方,她们叫它玉荷花。
今日寻找一件失踪很久的衣服。喝茶,唤作兰花观音。甚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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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一点半,狂风大作,雷电交加,一场大雨横扫花园。场面壮观。在落地玻璃窗后面久久观望。黑暗中穿过房间去检查窗玻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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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了很多信,最后都投递给了自己。我等待一个可以写信给他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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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年之后,我想跟你去山下人迹稀少的小镇生活。
清晨爬到高山巅顶,下山去集市买蔬菜水果。烹煮打扫。生儿育女。午后读一本书。晚上在杏花树下喝酒,聊天,直到月色和露水清凉。在梦中,行至岩凤尾蕨茂盛的空空山谷。鸟声清脆,树上种子崩裂。一起在树下疲累而眠。
醒来时,我尚年少,你未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