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蓝奕拍拍萧志皓的肩膀。

“哦？”萧志皓朦胧地睁开眼睛。

“来，出去走走，太阳快落山了。”蓝奕微微笑起来，嘴角往上勾。

“哦！”

吹了吹风，原来的那点困意便全消了，蓝奕一路无言，领了他往半岛中心的那个小土包上爬，到底是近五千多米的高原了，萧志皓每爬一步都气喘得厉害，倒也没什么余力去和人交谈，可是一旦爬到尽头，眼前豁然开朗，顿时觉得吃什么苦都值得了。

站在这里，竟是将整个纳木错尽收眼底，南面一道美丽的湖岸线将扎西半岛与念青唐古拉山连到一起，湖边是一片辽阔的草原，在生波翠海上一头头牦牛悠闲地来去，湖水拍击岸边形成一条臼色的弧线。西面烟波浩渺，天水一色。北面又是一道美丽的湖弯，湛蓝的湖水映衬着天边峻峭的雪山。

“呵……”萧志皓张了张嘴，又闭上。

“不敢出声？”蓝奕温和地笑笑。

嗯，萧志皓用力点头。

“我第一次来的时候也是这样，不敢开口，一句话都不敢说，被吓到了，才知道原来天地是如此令人敬畏。”

太纯粹而浓烈的美，是会让人惊恐的。

“感觉不像人间。”萧志皓像是终于平复了心情，可声音极轻。

“有人的地方就是人间。”蓝奕毕竟是看惯了的，要自如得多，“坐下来吧，今天会有火烧云。”

嗯，穿白衣服的人都不介意席地而坐，萧志皓当然更不会矫情，倒是近距离看清了蓝奕身上那件白袍，其实也就是普通藏袍的样式，只是没有一般藏袍那样富丽的装饰，而且下摆长了不少，因为他穿全了两个袖子，不像藏民那样穿一半，才令人看了觉得有点怪。

“啊对了，你妻子呢？你把她一个人扔那么远，没问题吗？”不知为什么，萧志皓凭直觉就认定了他老婆不在这里。

“我，已经离婚了。”

“啊？为什么？”萧志皓问得顺口，说出来才觉得自己造次了。

“她觉得，我不够爱她。”蓝奕倒是没有介意。

又是爱不爱，够不够爱的问题，萧志皓有点无奈：“那当初为什么要结婚。”

“人的想法是会变的，以前觉得够的，现在又会变成不够，而结婚，有时候是一件身不由己又顺理成章的事。”蓝奕苦笑，如果你是一个没太多欲望与强求的人，遇上一个还可以接受的女孩，两人家世相当，而她的渴望十分强烈，结婚只是流水在渠里的一个弯，顺势便过去了。

“你倒也不是很难过。”萧志皓仔细看他的脸色，越来越觉得此人和靳辰好像，尤其是靳辰变身成冰的时候。

“我当然会难过，生命中少了一个人，总有空白会令人失落。”

时近黄昏，金乌西沉，太阳不复正午时分明烈的光彩，湖水也越发显得蓝起来，浓郁到几乎凝固，像是从天地初始时就落下的一滴泪。

“那你爱他吗？”

“这对你很重要吗？”不必特别声明指认，蓝奕凭直觉就可以反应出那个他，究竟是指谁。

的确，不应该重要，萧志皓苦笑：“可是……”

“你还是想知道。”

萧志皓被人点破心事，不自觉地脸红。

蓝奕笑一笑，却点头：“我爱他。”

“哦？”萧志皓心里一惊。

“我想我应该爱过他，他曾经那样对我，我不可能无动于衷，他令我迷惑，我曾为他烦乱，那应该是爱。”

“那现在呢？”萧志皓的声音很低。

“现在吗？现在我并不需要他在我身边，我也无法想象和他做爱是什么样子，但是如果他快乐我会很高兴，他伤心我会觉得难过。我无法忽视他，我问心有愧。”

“你愧疚什么？”萧志皓不以为然，“你最多是没有爱上他，你明知道他不会计较这个。”

“你不明白，”蓝奕的睫毛颤了一颤，转头淡淡地看了萧志皓一眼，萧志皓很难形容那样的眼神，平寂得没有一点波澜和光彩，就像眼前凝固的湖水，却有一种难言的气息在流转，“我是真的对不起他，如果说这辈子我辜负过什么人，应该只有他。”

“可……”

“你有没有想过他为什么会爱我？”

哦？萧志皓愣了一下，这个问题他起初也困惑过，但是很快就不再去想了，因为爱上蓝奕并不是一件很难的事，可如果一定要追究……萧志皓仔细地回忆：“安静，他说过，和你在一起的感觉很平静。”

“安静……”蓝奕低下头去，萧志皓不确定这是不是一种错觉，他只觉得此时此地的蓝奕似乎有种特别地生动，神色虽然仍是淡的，却有了更深的波澜，“我们虽然是很不像样的兄弟，可是在最初的时候，刚刚相识的时候，我们两个还是很认真地把彼此当兄弟的。”

蓝奕的眼睛看得很远，好像在远方深青色的湖面上，可以看到往夕。

“他很小的时候就失去所有，没有人知道那些年他是怎么过来的，他的代理监护人对他并不好，当年动用了律师帮忙才争取到出国留学的机会，后来遗产官司一直打到二十多岁才理顺。没人知道那期间发生过什么，他遇到些什么事，他是怎么想的，没人知道，他从来不会说。当我遇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是一个很快乐的人了，永远都有笑容，积极而乐观，并且非常的讨人喜欢。他似乎总是可以猜出你想要什么，然后在适当的时候拿出来，我想这种本事应该不是天生的，究竟发生过什么事，需要他拥有这样的能力。”

“你很了解他。”萧志皓觉得有点惭愧。

“我人在旁边，而你身在其中，总是不一样的。而我认识他比你早得多，我有机会看到一些你不知道的事，更何况很多事，我也是到后来才明白。”蓝奕安慰似的浅笑，“你看着我，会不会觉得我应该是个非常安全的人，像我这样的人绝不会出什么差错，也不会故意去伤害谁，就算真的是让人伤心了，也会相信我不是有意的。”

“对！”萧志皓点头，虽然他也曾经怀疑过蓝奕的用心，但是那念头很快就被打散了，并不是因为蓝奕解释多么动人，而是，他没有办法去怀疑这个人，看到那双平静眼眸，便会觉得自己的念头太过丑恶荒谬。

“我想就是如此，他把爱给我，是因为我安全。我是他弟弟，而我又是这样一个人，所以我应该永远都不会背叛他，永远都不会离开……但是……我辜负了他。”

仍然是平静的眼，黑色的眸，黑色的睫毛，可是，有一点晶莹透明的东西在瞬间滚落，没入衣领中，再没有痕迹：“他很高傲，他连抱怨和发泄都不肯，但我想他应该还是很害怕的，而且一直都孤单，他需要一个安全的人，来存放他的爱。其实他从没强求过我做任何事，他也没有要求我像他那样去对他，他只希望我会好好地待在那里，接受这一切的照顾，好好地保存他的爱，做一个亲昵乖巧的好弟弟，可我却不声不响地离开了，是我辜负了他全部的信任。”

“这不是你的错！”萧志皓试图安慰，他永远都心软，“他从来没有怪过你，他一直都觉得你很好……”

“你没有看出来吗？他是不会埋怨任何人的，尤其是我，他爱过我，他不会承认我犯的任何错，这是他的法则和骄傲。”

没错……萧志皓无言，那个死硬矫情别扭的家伙，就是这种风格。

“好了，现在你应该会明白了，为什么我会去找你，做出这种莫名其妙而又无礼的事，劝你和他在一起。”

萧志皓看到蓝奕眼底似乎有些红，一层带着血色的红影，透出揉碎的蓝：“萧志皓，我想请求你答应我，他是住在水晶墙后面的人，不要试图去拆它，不要尝试去剥夺他对自己的保护，允许他给自己留下后路，原谅他不会彻底地投入。我知道这很难，可我真的希望你可以，因为……这已经是我能想到的，唯一的办法。”

萧志皓几乎是下意识地点头，他被那双眼睛镇住了，那双原本清宁寂定的眼眸里蒙了一层水光，里面融了炽烈而闪烁的红还有深青色冷硬的蓝，像一块燃烧的铁。他无措地别过头，却惊讶地发现，原来燃烧的不是蓝奕的眼睛而是整个纳木错湖。

“唷……”萧志皓不由自主地站起来。

太阳在不知不觉中落下，在天际里留下最后的心血，浓艳而炽烈的带着血色的红，像是传说中天际的红莲圣火，自云间喷薄欲出，那火苗穿透了云层，一直落到深青色的湖面，脉脉地跳动着，燃烧出最明艳的色彩。

天地为炉！

“好久没有看到这样的火烧云了。”

萧志皓听到蓝奕轻轻叹了一声，声音似乎又恢复到一贯的平淡缓慢，于是心里动了动，将来原本想要问的话全压了下去。

天地为炉，造化为工；阴阳为炭，万物为铜！

既然世人都只是这炉中的一方铜块，何必硬要把别人心底隐藏的那一部分都熔开看清楚。

萧志皓回去的时候正巧看到同行的两个伙伴躲在一个角落里，吵得正凶，两个人都眼眶红红，像是眼泪都要掉出来似的。萧志皓下意识就想过去劝，却被封清一把拉了回来。

“什么事啊！”萧志皓实在想不出有什么理由让两个大男人吵成这样子。

“大概又是在谈分手吧。”封清神色有点黯然。

“分手？他们两个……”萧志皓吃了一惊，猛地看到封清玩味的眼神，顿时又醒悟过来，不自觉红了脸。

“州官啊州官，今天我算是看到活的了，老话还真是从来不会错的。”

“又分手？分了好几次了吗？”萧志皓再次张望一眼，小小声地问道，看来无论如何，谈论八卦都是件让人很有激情的事。

“嗯，不过这次大概是真的不成了，可惜了，感情那么好，以前刺激得我们这帮女人都想扁他们，想不到现在搞成这样。”

“那干吗还要分手？”萧志皓大惑。

“压力太大了吧，家里面要死要活的，工作上也被歧视，不是什么人都像你这样好命的。”封清叹口气，她此刻正在热恋中，只愿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

说者或者无心，心者却有意，萧志皓一时愣住。

是啊，他的这段感情，除了靳辰的心意让他觉得飘摇，要说别的压力还真没有多少，他没有二老在耳边哭，万幸身边的朋友都还支持。

“我的确算幸运。”

“那是因为你遇到了靳辰。”

“哦？”

“因为你爱上的是靳辰，所以大家都觉得很正常，结果就不会有人注意你，就算是你发神经也没人会觉得是你的错。”封清笑道，“他这树够大，就把你遮掉了，否则你换个环境换个人试试看，一定会有流言压死你。”

“嗯！”萧志皓低了头。

“知道就好。”封清忽然拍拍萧志皓的肩，“他其实是很疼你的，只是那小子，有时候……很怪异。”

“我知道！”萧志皓开始脸红气短。

“你知道个头，你知道还会一个人跑出来，还死硬着只发消息，不给人家打电话？”

“哎哟……”萧志皓四下张望，开始寻找退路。

“以前只听说过女人不能宠，想不到男人也一样不能宠，要是换了早当年你敢嘛？真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封清摇头，显露御姐本色。

“哎……哎……你信不信我把这些话全告诉沈磊？”

“你敢！”封女侠随手卷了一份杂志做武器，萧志皓大笑，落荒而逃。

不过当天晚上，他还是比较不惜血本地打了一个长途，叽哩咕噜聊了大半天，感慨封清的小女人样子，讨论沈磊修成正果的可能性，描述这一路来的风情，还有那一片失火的天和地，只是隐去了蓝奕的存在。

他自认没有什么破绽，但是到最后，却听到靳辰笑嘻嘻地说道：“真的这么好？我过两天也来看看。”

啊……哦？

萧志皓吓了一跳，他说他要过来？鬼使神差，大约是生怕被当成此地无银的心理，他装作十分欣喜地大声说好，然后，看着断掉的电话发呆。

靳辰，他说要过来？

怎么办？萧志皓有点头疼，纳木错虽然是一个很大的湖，但可供游客过夜的休息点只有一个，如果靳辰到了，那么就不难发现蓝奕的存在，那么……

萧志皓一大早就跑去扎西寺找蓝奕，听寺里的人说他去湖边了，只能又紧紧身上的大衣，顶着湖风一路摸下去，好在那小子扎眼，远远地就看到一根笔直的白经幡竖着。

“这么早！”

萧志皓本来担心他在做什么法事，也不敢打扰，没想到他一走近，蓝奕先笑着跟他打了个招呼。

“哦，早！”他心怀鬼胎，总是有点不大自然，可是心思转了半天，却还是老老实实说道，“靳辰说他过两天会来。”

是的，他不想兜什么圈子设什么计策，他觉得如果对蓝奕还要玩什么心计，那实在太没意思。果然，蓝奕连眉梢都没有动：“什么时候到？我刚好要去拉萨待两天，一直想再去看看桑耶寺的壁画。”

你能想到什么，他也会想到什么，你希望他如何，他就会柔和地顺应下来，好像他原本就打算要如此似的，萧志皓忽然觉得很是无聊，他在一瞬间改了主意：“不知道啊，应该还要几天的吧，索性找个理由让他别来好了，这么麻烦，我又不会在这待多久。”

蓝奕不言，却微微笑了起来，他的眼睛常常都沉寂得没有任何光泽，但笑容却总是很动人，淡淡地像细细的流水。

“你刚才在干吗？”萧志皓想要换个话题。

“发呆。”

“啊？”

“要不然，你认为怎样？”

“我还以为你在做什么法事。”萧志皓有点不好意思，顿时又好奇起来，“对啊，为什么从来没见过你转经筒，还有啊，不是要转湖才算是功德吗？怎么你成天这样站着也行啊？”

“其实佛是一个很宽泛的概念，所谓信佛不过是想从里面找一些可以让自己感觉平静和满足的东西，不一定要模仿别人的方式。我觉得只有把因果轮回，才是最好的解决之道，而不是绕着这湖走一圈，就认为曾经犯过的错，都会得到解决，我并不相信佛祖会欣赏这些毫无意义的浪费。”

蓝奕神色肃静，说完，视线又落到了极远处天与地交界的那一线。

靳辰，就是这样的一笔债，他曾经欠过的，他一定要还。

十年，十年来他旁观着他的生活，他的不快乐总是他心头的阴影，或者他的影响力并没有那么大，靳辰的性格纯粹由他自己养成，或者这一切只是个自以为是的荒唐举动，或者没有他，那两个人依旧会走出自己的Happy Ending。

但至少，这样做，可以了去他生命中最后一点亏欠，令他恢复坦然，让他平静。

在因果的轮回中，他画满了一个圈。

曾经，他毁了他一个爱人，现在，他还给他一个。

萧志皓不明就里，只听得目瞪口呆，暗忖这人居然还能在那庙里住下去而没有被打出来，倒真是一个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