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回家
“金陵不是我家,我家在旧都。”
谢允拖着周翡往外跑去,沙石尘土迷得人睁不开眼,他们一帮灰头土脸的人破开密道出口,一露头就被倾盆大雨盖了个正着,雨水与尘土交加,全和成了“酱香浓郁”的泥汤。
殷沛竟也命大,没人管他,他居然挣扎着跑了出来。他有些站不直,可能是肺腑受了重创,抑或是骨头断了,血迹斑斑的手扶着一侧的山石喘着粗气,眼睛望着已经崩塌大半的密道入口,有那么一时半刻,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杀了郑罗生,又搭上了纪云沉,可谓买一个还搭个添头,他大仇得报了,快意吗?
那么十余年的养育之恩又怎么算呢?
周翡想起殷沛在三春客栈里装蒜时说的那些话,有些是意味深长的挑拨离间,有些却又隐隐带了点不想让纪云沉死的意思。而倘若他那张嘴放屁的样子是装出来的,那么当中有几分深意、几分真意呢?
周翡已经见识了“一样米养百样人”,知道“以己度人”乃大谬,这些念头在她心里一闪,便沉沉地落了下去,不再揣度了。反正人都死光了,天大的恩怨也只好尘归尘,土归土,那一点幽微的心思,便不值一提了。
谢允想起山上还有青龙主的余孽,便上前和殷沛说话,问道:“殷公子,你要往何处去?”
殷沛置若罔闻,将有几分漠然的目光从密道口上移开,抬手整理了一下自己散乱的发丝和外衣,一脸倨傲地抬脚与谢允擦肩而过。
谢允忽然又问道:“你也在找‘海天一色’吗?”
殷沛终于斜眼瞄了他一下,嘴角牵动,面露讥诮,好像不知道他扯的哪门子淡,然后他不置一词地缓缓走入雨幕中。
谢允皱了皱眉,盯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了片刻,却没有追上去。
周翡他们三人从衡山离开,途中还真没遇上青龙主的那帮狗腿子,看来这年月,做恶人的也得有点机灵气才行,否则恐怕等不到坏出境界,便“出师未捷”了。
过了衡山再往南,便是南朝的地界了。
此地依然地处边境,连年打仗,这大昭正统所辖的地界也没显出比北边太平到哪儿去,基本也是“村郭萧条,城对着夕阳道”。
破败的官道上一处小酒肆里,吴楚楚坐在瘸腿的长凳上,小心翼翼地咬下了一口杂面饼,她跟挑鱼刺似的仔细抿了抿,确定里头没有牙碜的小石子,这才放心出动牙齿,咀嚼起来。
杂面饼里什么都掺,喂马喂猪的东西一应俱全,就是没有“面”。这饼吃起来又干又硬,卡在嗓子眼里,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去。吴楚楚怕别人嫌她娇气,也没声张,吃一口便拿凉水往下冲一冲。她胃口本来就不大,这么一来,半块饼就能灌个水饱,显得十分省钱好养活。
谢允重新置办了车马,跟她们俩凑在一起上了路,他倒是门路颇广,而且很能凑合,一点也看不出有个王爷出身。
谢允用歪歪斜斜的筷子戳了戳盘子里看不出真身的腌菜,说道:“这里还是靠近前线,地也不好种,是穷了点,要是往东边去,可没有这么寒酸,金陵的繁华和旧都比也不差什么——真不想去瞧瞧吗?”
吴楚楚默默地摇摇头,偏头去看周翡。
周翡原本没吭声,见她看过来,才一摇头道:“我回蜀中。”
吴楚楚有些不自在地对谢允说道:“阿翡说她回蜀中,那我跟着她走。”
谢允一点头,没表态。
周翡问道:“你呢?”
谢允仿佛没听见,慢吞吞地夹起一片腌菜——他手里那双筷子俨然已经弯成罗圈腿了,夹菜竟还稳稳当当的,可见此人至少在吃这方面很有些功力。
周翡翻了个白眼,用胳膊肘碰了吴楚楚一下:“问他。”
吴楚楚尴尬得快把身下的长凳坐穿了,蚊子似的“嗡嗡”道:“阿翡问……谢公子,你呢?”
谢允笑容如春风,彬彬有礼地说道:“我自然奉陪到底,总得有人赶车对不对?”
他们三个分明挤在一张不到三尺见方的小桌上,谁也没耳背。谢允和周翡却谁也不搭理谁,咳嗽一声都得让吴楚楚传话——亏得吴小姐脾气好。
因为周翡在密道耳室中一时冲动,出言得罪了端王殿下,之后又一不小心笑了一下,可谓仇上加仇。于是脱险之后,谢允就变成了这副德行,还是死皮赖脸地跟着她们,但就是不跟她说话。
周翡咬牙切齿地跟那噎人的杂面饼较劲半晌,终于被这玩意儿降服了,放弃努力,一扬脖干吞了下去,嚼不碎的饼混成一坨,一路从她嗓子眼噎到了胃里,好半晌才“咣当”落下。周翡伸手按了一下胸口,心里苦中作乐地想道:比吞金省钱,效果还差不多,真是赚了。
她想休息一会儿再战,同时心里有好多的疑问,垂目琢磨了一会儿,她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问了出来:“‘海天一色’到底是什么,为什么那个郑……郑什么‘萝卜’听完以后那么在意?”
吴楚楚见她直眉瞪眼地问自己,登时一愣:“我不知道呀。”
说完,她才反应过来这句不是问自己,耳根都红了,转向谢允把周翡的话重复了一遍。
谢允抿了一口凉水,脸上找揍的神色收敛了一点,沉声道:“我也不清楚,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有人说是一伙神通广大之人的联盟,有人说是一笔财产,也有人说是一个武库,还有人说是一队私兵或是一帮神出鬼没的刺客——刺客这个最不靠谱,毕竟,相传‘海天一色’的上一任主人是殷闻岚。他们说当年殷闻岚之所以不是武林盟主,胜似武林盟主,就是因为手上的这个秘密……不过这个说法我个人是不太相信的。”
这回不等周翡发问,吴楚楚便自发地开口问道:“为什么?”
谢允笑道:“江湖莽撞人,怪胎甚众,爹娘都不见得管得住,世上哪儿有什么能号令这帮乌合之众的东西?倘若真有那么个秘密,那也不外乎‘为人处世’与‘豪爽仗义’两个秘诀罢了,这都有现成的词,不必另外起个不知所谓的名叫什么‘海天一色’。”
吴楚楚跟周翡对视了一眼,问道:“那殷沛知道吗?”
“他装作不知道,”谢允说道,“但我猜他肯定知道。没听郑罗生说吗?他盗走了山川剑的剑鞘。整个殷家庄都落在了青龙主手上,像暮云纱这样的宝贝绝不在少数,他别的东西都视若无睹,为什么偏偏要一把残剑的剑鞘?
“关于这个,我原先也有些猜测。据说殷闻岚曾经说过,他一生只有两样东西得意,一个是山川剑,一个就是‘海天一色’。”谢允灌了一口凉水,接着说道,“所以如果海天一色有什么秘密——诸如信物、钥匙,他会放在哪里呢?”
周翡听到这里,已经明白了。
吴楚楚却莫名其妙地追问道:“哪里?”
周翡解释道:“当然是山川剑上。天下第一剑是怎么想的我不太清楚,但是如果周围的人都还不如你靠谱,你最信任的也就剩下手里的刀剑了。”
吴楚楚先是恍然大悟,随即又看了她一眼,怀疑周翡在指桑骂槐,找碴儿气谢允。
谢允依然在装蒜,好似全然没听见,站起来结了账,又催两个姑娘把剩下的杂面饼打包带走:“走吧,这穷乡僻壤的鬼地方实在不好投宿,咱们天黑之前怎么也得赶到衡阳。”
说完,他便径自起身去拉马车。
周翡瞪着他的背影磨了磨牙,吴楚楚偷偷拉了她一把。
周翡小声对她说道:“他是不是还来劲了?”
吴楚楚六岁以后就没见过这样活泼的怄气方式,十分想笑,又觉得不太好,只能憋住,跟周翡咬耳朵道:“在衡山的时候,谢公子也是担心你。”
回想起来,周翡也承认,就以她的本领来说,一口答应纪云沉拖住郑罗生确实是不自量力而且欠妥。她自知理亏,便只好往下压了压火气,木着脸没吱声。吴楚楚想了想,又问道:“你当时那么相信纪大侠吗?”
周翡略一愣,摇摇头。
她当时其实不知道纪云沉在搞什么名堂,也从没听说过“搜魂针”。
吴楚楚奇道:“那为什么?”
究竟为什么,周翡自己也说不清楚。她没什么计划,甚至刚开始,她也是耍了诈才从青龙主眼皮底下溜走的。她明明知道自己打不过,明明千方百计地不想跟那大魔头起正面冲突。
要说起来,她大概是在密道中听见郑罗生满口污言秽语的时候,方才起了杀心。
作恶,这没什么,“活人死人山”的大名,周翡一路上也算听过了,什么时候那帮人能干点好事才新鲜。可是凭什么他们能恶得这么理直气壮、扬扬得意呢?
凭什么大声喧哗的,永远都是那些卑鄙的、无耻的人,凭什么他们这些恶棍能堂而皇之地将二十年沉冤贴在脑门上招摇过市,而白骨已枯的好人反而成了他们标榜的旌旗?
这岂不是无数个敢怒不敢言惯出来的吗?
乱世里本就没有王法,如果道义也黯然失声,那么苟且偷生其中的人,还有什么可期盼的呢?
周翡并不是怜悯纪云沉,事到如今,她依然认为纪云沉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她只是觉得,当时如果不答应帮这个忙,她一定会对自己十分失望。
就连吴楚楚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小姐不也一样吗?她看不出把周翡和花掌柜绑在一起,也斗不过一个郑罗生吗?可那纤纤弱质的小姑娘尚且为了朋友不肯独自离开,何况是拿刀的人?
周翡本来在琢磨着跟吴楚楚从何说起,结果一抬头,正好发现谢允套好了马车站在不远处,好像也在等她的答案。见她目光扫过来,谢允立刻别开眼看天看地,摆出一副“不听不听我就不听”的欠抽样。
周翡匡扶道义的女侠之心被暴起的幼稚推了个屁股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败退了。她瞬间没好气地将自己满腹情怀总结成了三个字:“我乐意!”
吴楚楚:“……”
这场混账官司到蜀中之前还能不能打完了?!
衡阳有地方官,附近还有一部分驻军,看着像样多了,起码没有当街砍人的。
傍晚时分,车夫端王稳稳当当地将两个姑娘带到了衡阳城里。谢允一看就是惯常在外面行走的,赶车很有两把刷子,走得不慌不忙,不颠不簸,几乎没怎么拐冤枉路,十分舒心。此地刚下过一场大雨,路显得不太平整,沿街叫卖的小贩和铺子像是山间石峰里的草木,有点缝就能活,客栈中兼有酒楼,为了招揽客人,还请了民间艺人。
民间艺人是一对连说带唱的中年夫妻,丈夫是瞎子,妻子声音甜美,唱的正好是“千岁忧”谢某某的《离恨楼》。唱完一圈,那妻子就端起一个托盘,在客人中间走一圈,她也不苦苦哀求讨人嫌,倘若有人给钱,就轻轻盈盈地冲人敛衽一礼。
谢允放了一把铜钱在她的托盘上。周翡看清那女人正脸之后一愣,只见她遮着半张脸,面纱粗制滥造,有点透,能看出下面坑坑洼洼的疤痕。为免失礼,周翡只一瞥就移开了视线,心里止不住地可惜——那妻子身材窈窕,轮廓秀气,本该是个能称得上漂亮的女人。
等那女人转身走了,吴楚楚才小声问道:“她……”
“烫的,”谢允好像见惯了似的,平平淡淡地回道,“没什么——多半是自己烫的,在外谋生不易,女人尤其是。她们总得有点自保的办法,要脸没什么用。快吃吧,吃完早点休息,这一阵子颠沛流离,也实在没睡过几宿好觉。”
那对夫妻一直在客栈里唱到很晚,周翡等人都已经回客房休息了,还能听见一楼传来细细的“咿呀”声,但看起来没什么收获。《离恨楼》红得太久,众人天天听,已经有些听腻了,大多数人耳朵没在他们身上,也对女人的托盘视若无睹。
周翡洗涮干净,本应十分疲惫,却怎么都睡不着。她干脆盘膝而坐,像个武痴似的在冥想中锤炼她的破雪刀。就在她将九式破雪刀从头到尾连起来一遍,又有些进益的时候,突然听见隔壁“吱呀”一声,谢允又出来了。
周翡不管是有多大的怒气和火气,一旦沉浸到她自己的世界里,都会缓缓平息下来。只要不是深仇大恨,她一般来得快去得也快。
破雪刀不愧是“宗师之刀”,月亮还没升起来,已经把她从未满六岁的黄毛丫头教育成了懂事的大人。
“懂事的大人”站起来在屋里溜达了两步,自我反省片刻,觉得谢允闹起脾气来固然十分好笑,而自己居然会以牙还牙地跟他较真,也是那杂面饼吃饱了撑的。
周翡探头一看,见楼下还有稀稀拉拉的几个客人,店小二却已经哈欠连天,给谢允端了一小壶混浊的米酒,便在一边懒洋洋地擦起桌子。唱曲说书的那对夫妻寂寞地坐在场中,女人的嗓子已经哑了,瞎男人拨弄着有些受潮的琴弦,琴声回荡在空荡荡的大堂中,倒有些靡靡之音的凄艳意味。
谢允不知从哪儿要来一盏小油灯,放在手边,照着桌上铺满的旧纸笔。他写一会儿,就会出一会儿神,偶尔端起酒碗来将浊酒抿上一口,青衫萧萧,显得有些落魄。
周翡轻手轻脚地走过去,见他正就着卖唱夫妇断断续续的琴声写一段新唱词,她便坐在旁边,撑着下巴看。前面的部分被镇纸压住了,周翡只看见一句:“……且见它桥畔旧石霜累累,离人远行胡不归。”
谢允笔尖一顿,看了她一眼,继而又漠然地垂下眼。
周翡自己翻过一个空碗,不问自取地从谢允的酒壶里倒了一小碗米酒,几口喝完,咂吧了一下嘴,觉得这酒淡得简直尝不出什么滋味来。然后她伸出两根手指,夹住了谢允的笔杆。
上了年纪的旧笔杆停在空中,笔尖上的墨蘸得有些浓,倏地落下一滴。但周翡的手更快,瞬间将手中空酒碗往上一递,当当正正地接住了那滴浑圆的墨点,一气呵成。
谢允:“……”
周翡知道自己这张嘴多说多错,于是讨好地冲他一笑。她脸上大部分时间都挂着属于独行侠的爱搭不理,然而仗着自己是个年轻貌美的小姑娘,偶尔卖一次乖巧,居然也不显得生硬,叫人看一眼就发不出脾气来。
周翡问道:“你在写什么?”
谢允一边郁闷于自己的没出息,一边抽回笔杆,没好气地搭理了她一下:“怕死令。”
周翡见他开口,忙顺坡下驴,说道:“谢大哥,我错了。”
谢允瞄了她一眼。
周翡暗暗运了运气——想那李晟小时候,跟她比武输了,从来都是回去自己哭一场,第二天又没事人一样,哪儿还用人哄?她心里这么想,脸上就带出来一点“你好麻烦”的埋怨来,搜肠刮肚半晌,才结结巴巴地说道:“那……那个在衡山的时候,我说错话了,其实不是那么想的。”
可是事绝对没办错。
谢允将笔杆放在旁边,叹道:“我用鼻子都能看出你没诚意来。”
他还想怎样?
周翡被破雪刀教育下去的那点火气顷刻就有死灰复燃的趋势。
好在谢允没有得寸进尺,瞪了她一会儿,他便绷着脸道:“姑娘,你是名门之后,不能总逮着我这种温厚老实又柔弱的书生欺负。”
周翡听谢允又开始不要脸地胡诌,就知道他已经消气了,顿时松了口气,眼角一弯,往自己脸上轻轻拍了一下:“可不是吗,我真没出息,替你打一下——你在写什么?”
“一出新戏。”谢允说着,旁边油灯的小火苗闪烁了一下,他的眼睛上看起来有一层淡淡的流光,“讲一个逃兵的故事。”
周翡不太能明白听戏的乐趣在哪儿,念白她还偶尔能听懂几段,至于那些唱腔就完全不明白了。戏词写得再好,到了那些唱曲的人嘴里,统一是又细又长的“嗷哇咿呀”,根本也不知道在叫唤什么。
说说英雄也就算了,还讲“逃兵”,周翡一脸无聊地用鞋底磨着木桌的一角,问道:“逃兵有什么好讲的?”
谢允头也不抬地飞快写了几行字,漫不经心地回道:“英雄又有什么好讲的?一个人倘若变成了举世闻名的大英雄,他身上一定已经有一部分不再是人了。人人都蒙着眼,一知半解地称颂,却谁也不了解他,不孤独吗?再者说,称颂大家都会,用的词自古以来就那么几句,早都被车轱辘千百遍了,写来没意思,茶余饭后,不如聊聊贪生怕死的故事。”
周翡道:“……你是还在讽刺我吗?”
谢允闷声笑了起来,周翡在桌子底下踹了他一脚。
“哎哎,踢我可以,别掀桌。”谢允小心翼翼地护住他那堆乱七八糟的手稿。
周翡拽过一张纸,看了两眼,磕磕巴巴地念道:“燕雀归来……”
谢允说:“哎,是来归,你那眼神会自己蹦字是不是?”
“哦——来归帝子乡,千钩百廊小……小窈娘,自言胸怀万古刃……呃,不对,万古刀,谁顾巴里旧……章台?”
周翡念了两行之后,被谢允一把抢回去。谢允将那张纸团成一团,往空杯子里一扔:“姑奶奶,饶了我吧,你一念我就觉得得重写。”
周翡本来就没有什么吟风弄月的天分,也不在意,问道:“你是说这个贪生怕死的逃兵胸怀万古刀吗?”
“他没逃的时候,觉得自己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必能衣锦还乡,风风光光地娶到自己心爱的女孩。结果后来发现朝廷不用他顶天,也不用他立地,根本没把他当人。他只是个诱敌深入的活诱饵,死在那儿任务就完成了,于是他逃了。可惜一路险阻重重,逃回家乡,也没能见到他的女孩。”
周翡问道:“为什么?”
谢允眼珠一转,注视了她一会儿,似笑非笑道:“因为那女孩是个水草精,已经乘着鲤鱼游走了。”
他一句话说完,微微有些后悔,因为似乎有些唐突。可惜,周翡没听出来,她脸上露出一份单纯和惊诧,真诚地评价道:“什么乱七八糟的!”
谢允说不好是失落还是庆幸,他无声地叹了口气,收回目光,懒洋洋地说道:“那你别管了,反正能卖钱。咱们要去蜀中,还得沿着南朝的地界走,从衡阳绕路过去,好几千里,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走完的——你知道贵寨的暗桩都怎么联系吗?”
周翡毫无概念。
谢允一挑眉,说道:“看吧,咱们连个能打秋风的地方都没有。我好歹得一边走一边想辙攒盘缠,这不是白纸黑字,是银子。告诉你吧,哥会的都是赚钱的买卖,学着点,人生在世,穿衣吃饭才是头等大事,光会舞刀弄枪有什么用?”
周翡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听了这番“过日子经”,很是吃了一惊:“你还操心这个?你不是王爷吗,没有俸禄吗?”
谢允笑道:“你还知道什么叫俸禄?”
周翡又横出一脚,谢允好像早料到有这一出,飞快地缩脚躲开,摇头晃脑地说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吃了我小叔的饭,我还得供他差遣,乖乖回金陵去当吉祥物。”
周翡问道:“你为什么不肯回家去?”
她说的不是“回去”,不是“去金陵”,而是“回家去”,这是一个温暖又微妙的用词。因为在周翡脑子里,世上始终有那么个地方,可能没有多舒服、多繁华,却是一切羁旅的结束。
谢允愣了片刻,轻轻地笑了一下:“回家?金陵不是我家,我家在旧都。”
迟钝如周翡,都感觉到他那一笑里包含了不少别的东西,可是不等她细想,谢允便有些生硬地将话题转开,问道:“你又为什么想回……家?”
周翡一提起这事,就稍稍有些羞愧,不过事实就是事实,她实话实说道:“我功夫不到家,得回去好好练练。”
谢允的表情顿时变得非常奇怪。
周翡问:“怎么?”
谢允蘸了一点酒水,在桌上画了一座小山,在靠近山顶的地方画了一道线,说道:“如果说高手也分九流,那你将郑罗生堵在一个小窄道里,杀了他的人,划破了他的手掌,还能全身而退……虽说是占了点对方轻敌的便宜吧,但你手上连个称手的兵刃都没有,能做到这一步,证明你如今的功力,足以跻身二流。只不过你这个‘二流’运气格外不好,满世界的喽啰你没碰上过,碰上的都是让人闻风丧胆的大人物,显得有点狼狈。”
周翡听了这一番吹捧,没当回事,有些不以为然地想:你一个写小曲的书生,会唱就行了呗,怎么还扭起来了。
谢允又将他的毛笔倒过来,用略微有些开裂的笔杆在酒渍上又一画,说道:“但是也不必扬扬自得,武道如攀山,一重过后还有一重,世上还有不少一流高手,譬如一些名门前辈……举例来说,大约就是齐门的道长、霍家堡的堡主之类。一流之上的,是顶尖高手,凤毛麟角,不管名声怎么样,但是只要说出来,南北武林必然如雷贯耳。”
周翡听到这里来了点精神,因为这不属于武术技术评价,属于奇闻逸事,在这方面,她所认识的人里没有能出谢允之右者,便追问道:“顶尖高手是像北斗、四象那样的人吗?”
谢允“嗯”了一声,眉心一扬道:“不——木小乔算,郑罗生不算,沈天枢算,仇天玑那样的恐怕就够不上。郑罗生位列四象之首,是因为他有一帮能打能杀的狗腿子,而且心机深沉,小花招层出不穷。这种人十分危险,一不留神就能要你的命,但你要说他是顶尖高手,恐怕不用说别人,四象中其他三个人就要嗤之以鼻。”
周翡不知不觉听进去了。
谢允又道:“顶尖高手之上,是宗师级的人物,你知道这二者的区别是什么吗?”
周翡追问道:“什么?”
谢允见她微微前倾,心里的贱格便又不由得蠢蠢欲动起来,故意不慌不忙地给自己倒了碗酒,直到周翡的手开始发痒,他才拖拖拉拉地说道:“这二者的区别就是,顶尖高手每一代都有,宗师级的人物却不一定。
“枯荣手那对师兄妹剑走偏锋,亦正亦邪,而且两人分一部绝学,稍稍差了一层。北刀关锋早早归隐,留个徒弟尚未成名,已经陨灭,也稍差了一层。但山川剑是武林无冕之尊,南刀开宗立派、补全绝学,这两人却实打实地堪称一代宗师。二十年前,中原武林人才辈出,正是极盛之时,多少绝学重现人间,多少逸事到如今仍叫人津津乐道……”
周翡被他三言两语说出了一身战栗的鸡皮疙瘩,谢允手中的笔杆却突然在桌上一画,那半干的小山被他涂成了一团,他话音倏地一转:“可是这个群星璀璨的时代太短命了,一阵风的工夫就过去了。山川剑与南刀先后亡故,枯荣手失踪,北刀封刃,纵然有令堂这样的后人,却也为风雨飘摇的四十八寨繁杂的庶务所累,这些年都没什么进益,日后再向前走一步,恐怕也不容易了。沈天枢穷凶极恶地袭击霍家堡,想吞下天下奇功之心昭然若揭,也是因为他想再上一层楼——只可惜,能想出这种馊主意和脏手段,我看他还是拉倒吧。”
他手一松,任凭裂缝的旧笔杆摔在桌上,“啪”一声。
周翡心里跟着一跳。
谢允接着低声道:“大盗移国,金陵瓦解。山岳崩颓,既履危亡之运;春秋迭代,必有去故之悲……你说是天意还是人为?”
这时,瞎子的琴音正好停了片刻,谢允的话音也就跟着停住了。他目光一转,好像顷刻间就从方才盘点的古今中走了出来,从怀里取出一点零钱,递给周翡道:“我看那两位也要收摊了,替我送他们一程吧。”
周翡好不容易回过神来,纳闷道:“你自己不是还贫困潦倒写小曲呢吗?怎么走哪儿在哪儿仗义疏财?”
谢允摆手道:“身外之物、权宜之计,不能没有,但也没那么重要,不如红尘相逢的缘分珍贵,拿去吧。”
周翡当即被这酸唧唧的腔调糊了一脸,意识到谢公子确乎是个称职的小曲话本作者,抓过零钱,又倒了杯茶水,给那唱哑了嗓子的歌女端了过去,说道:“姐姐,你歇一会儿吧。”
歌女忙起身道谢,颇为拘谨地收了她递过去的钱,小声道:“姑娘既然给了赏,便点一曲吧。”
周翡没料到给了钱还不算完,顿时好生发愁。
别说曲子,连山歌她也没听过几首。那毁容的歌女面带愁苦,唱什么都凄凄惨惨的,实在不是什么半夜三更的好消遣。她正琢磨怎么说才不让人察觉出自己不爱听来,谢允便收了笔墨走过来,插嘴道:“小孩子家听不出什么好赖来,夫人也不必跟她白费嗓子,说个热闹点的故事哄她早点去睡觉算了。”
周翡:“……”
她意识到自己好像不知什么时候又得罪了谢允一次,因为这句听着还是像讽刺。
那歌女见他们这样客气,有些受宠若惊,想了想,便轻轻地压着嗓子说道:“既如此,我与二位说一段时事吧,道听途说,不见得是真的,博诸君一笑——近日来,听闻南北交界之处,着实出了几件大事,还有一个不得了的人物。”
周翡他们就是从南北交界处走过来的,听着这个开头,便觉得十分有代入感,立刻就来了兴趣,她抱起一碗米酒,准备慢慢地喝、仔细地听。
“据说此人是一位女侠,隐居深山,习得神功在世,一露面,就是十分了不得。”
周翡一边听,一边想道:女侠、了不得,还在南北交界附近……说的不会是段九娘吧?
那歌女声音虽轻,却十分引人入胜,只听她继续道:“……她一出关,便遭遇了北斗七狗攻打霍家堡、包围华容城。当时城中百姓人心惶惶,便是那位女侠凭一己之力,力克北斗,杀了禄存星,冲出一条血路,毫发未伤便飘然而去。而后千里独行奔衡山,在客栈打抱不平,设巧计引出青龙主大魔头,截杀于衡山脚下,人人称快——你道她是何人之后?”
周翡一口米酒呛进了气管,咳了个死去活来。
歌女还以为周翡是听故事听得太入神,便笑道:“据说这位女侠是南刀之后,二十年了,破雪刀又重现江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