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无常
她的刀突然间仿佛冷铁生魂,而她像个踩着无数碎尸瓦砾、踮脚往墙外张望的孩子,在一圈险恶要命的“烟雨浓”里,她终于扒上了墙头的花窗,得以张望到墙外的天高地迥、漫漫无边。
后山的钟声一声高过一声,在沉睡的群山中震荡不已,一直传到山下平静的镇上。大群的飞鸟呼啸而过,架在山间的四十八寨三刻之内灯火通明,远看,就像一条惊醒的巨龙。
洗墨江上,无数影子一般的黑衣人正密密麻麻地往岸上爬。岸上的岗哨居高临下,本该占尽优势,领头的总哨虽然疑惑牵机为什么停了,却依然能有条不紊地组织抵抗,同时先后派了两拨人马去通知留守的长老。
就在这时,有弟子跑来大声禀报道:“总哨,咱们的增援到了,是鸣风的人,想必是听说了牵机异常来的。”
他话音刚落,幽灵似的刺客已经赶到了岸边。
四十八寨硬生生地在南北之间开出了这么一个孤岛,众人并肩数十年,身后是不穿铠甲的,刺客们抵达时,从总哨到防卫的弟子没有一个防备他们……
然后洗墨江边坚固的防线一瞬间就淹没在猝不及防的震惊里。
长老堂里一片混乱。眼下竟然谁也说不清到底是外敌来犯,还是内鬼作妖!真有内鬼的话,内鬼是谁?这深更半夜里谁是可以信任的?
周翡他们赶到的时候,长老堂中正吵作一团,每个人都忙着自证。在这么个十分敏感的点上,好像一个多余的眼神都让人觉得别人在怀疑自己,而最糟糕的是,由于李瑾容不在,留守长老们没事的时候纵然能相互制衡,眼下出了事,却是谁也不服谁。
固若金汤的四十八寨好像一块从中间裂开的石头,原来有多硬,那裂痕就来得多么不可阻挡。
周翡深吸一口气,倒提望春山,将长刀柄往前一送,直接把长老堂那受潮烂木头做的门闩捅了个窟窿。她将望春山往肩上一靠,双臂抱在胸前,沉沉的目光扫过突然间鸦雀无声的长老堂。她站在门口,既没有进去,也没吭声——没办法,周翡原来有点“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意思,见了面,她能勉强把叔伯大爷叫清楚就已经不错了。至于此人究竟是何门何派,脾气秉性如何,乍一问她,还真有点想不起来。
好在,身边跟了个顺风耳“李大状”。
李妍趁着周翡和震惊的长老们大眼瞪小眼的时候,飞快地凑到她耳边,指点江山道:“左边第一个跳到桌子上骂街跳脚的张伯伯你肯定认识,我就不多说了。”
她说的人是千钟掌门张博林,因为千钟派的功夫颇为横冲直撞,因此人送绰号“野狗派”。张博林的外号又叫张恶犬,是个闻名四十八寨的大炮仗,张口骂街、闭嘴动手——不过由于野狗派“拍砖碎大石”的功夫,千钟一门里全是赤膊嗷嗷叫的大小伙子,常年阴阳不调,女孩子是个稀罕物件。所以平日里对周翡、李妍她们,张博林的态度会温和一些,时常像鬼上身一样和蔼。
“坐在中间面色铁青的那位,是‘赤岩’的掌门赵秋生。这个大叔是个讨厌的老古板,有一次听见你跟姑姑顶嘴,他就跟别人说,你要是他家姑娘,豁出去打死再重新生一个,也得把这一身胆敢冲老子娘嚷嚷的臭毛病扳过来。”
都什么时候了,还告刁状!
周翡暗暗白了她一眼,示意李妍长话短说,不必那么“敬业”。
李妍又说道:“最右边的那位出身‘风雷枪’,林浩……就算咱们师兄吧,估计你不熟。前一阵子大当家刚把咱家总防务交给他,是咱们这一辈人里第一个当上长老的。”
林浩有二十七八岁,自然不是什么小孩,只不过跟各派这些胡子老长的掌门与长老一比,这子弟辈的年轻人便显得“嘴上没毛,办事不牢”了。偏偏洗墨江这时候出事,他一个总领防务的长老第一个难逃问责。这会儿又焦虑又尴尬,林浩被张博林和赵秋生两人逼问,眉宇间隐隐还能看见些许恼怒之色。
周翡觉得耳畔能听见自己心狂跳的声音,刚开始剧烈得近乎聒噪,而随着她站定在门口,目光缓缓扫过长老堂里的人,她突然想起了李瑾容对她说过的话——
“沙砾的如今,就是高山的过去,你的如今,就是我们的过去。”
周翡将这句话在心里反复重温了三遍,心跳奇迹般地缓缓慢下来了。她掌心的冷汗飞快消退,乱哄哄的脑子降了温,渐渐地,居然迷雾散尽,剩下了一片有条有理的澄澈。她微微垂下目光,将望春山拎在手里,抬脚进了长老堂,冲面前目瞪口呆的三个人一抱拳道:“张师伯,赵师叔,林师兄。”
“周翡?”赵秋生平时看见她就皱眉,这会儿当然也不例外。他目光一扫,见她身后的马吉利等人,立刻将周翡、李妍视为乱上添乱的小崽子。于是他越过周翡,直接对马吉利发了问:“马兄,这是怎么回事?你不是带李妍去金陵了吗?怎么一个没送走,还领回来一个?还有生人?”
马吉利正要回话,却见谢允隐晦地冲他打了个噤声的手势——倘若这第一句话是马吉利替周翡说的,那她在这几个老头子眼里,“小累赘、小跟班”的形象就算坐实了。
马吉利犹犹豫豫地哽了一下。
周翡却眼皮也不抬地走进长老堂,开口说道:“事出有因,一言难尽。赵师叔,鸣风叛乱,眼下寨中最外层的岗哨都遭了不测,洗墨江已经炸了锅。你是想让我现在跟你解释李妍为什么没在金陵吗?”
她这话说得可谓无礼,可是语气与态度实在太平铺直叙、太理所当然,没有一点晚辈向长辈挑衅反叛的意思,把赵秋生堵得一愣:“……不,等等,你刚才说什么?连进出最外面的岗哨都……你怎么知道是鸣风叛乱?”
那四十八寨岂不是要四面漏风了?
周翡抬头看了他一眼,手指轻轻蹭了一下望春山的刀柄。
此时,众人都看见了她的手,那雪白的拇指内侧有一层薄茧,指尖沾了尚且新鲜的血迹。
周翡面无表情地微一歪头:“因为杀人者人恒杀之。我亲眼所见,亲手所杀——林师兄,现在你是不是应该整理第二批巡山岗哨,分批派人增援洗墨江了?牵机很可能已经被人关上了,外敌从洗墨江两岸爬上来,用不了多长时间吧?”
赵秋生看着周翡,就好像看见个豁牙露齿的小崽子穿上大人的衣服,拖着长尾巴四处颐指气使一样,他觉得荒谬至极,不可理喻,便道:“你这小丫头片子……”
这时候,一直默不作声的林浩突然走到外间,口中吹了一声尖锐的长哨。几个巡山岗哨转眼落在长老堂院里,身体力行地打断了赵秋生的厥词。林浩能做到总防务的长老,当然不缺心眼,遇到事该怎么办,他也用不着别人指导——只要这些倚老卖老的老头子能让他放手去做事,而不是非得在这节骨眼上拍着桌子让他给个说法。
林浩自然不打算听周翡指挥,但她来得太巧,三言两语正好解了他的尴尬和困境。别管真的假的,反正她已经指名道姓地说明了叛乱者是谁,等于将他身上的黑锅推走了大半。林浩顺坡下驴,越过吹胡子瞪眼的赵秋生和张博林,连下三道命令,追加岗哨,组织人手前往洗墨江。然后才回过头来对周翡说道:“来不来得及,就要看来者本领多大了。”
周翡将望春山微微推开一点,又“当啷”一下合上,一字一顿道:“好啊,要是来不及,就让他们把命留在这里吧。”
这是来时路上谢允教她的第一条原则——这寨中的长老都是看着她长大的,像对付杨瑾一样故弄玄虚、增加神秘感非但不会奏效,反而会让他们越发觉得她不靠谱。因此一定要少问、少说、少解释,说话的时候要用板上钉钉一样的力度,“只有你对自己的话先深信不疑,才能试着打动别人”。
周翡似有意似无意地扫了谢允一眼,正好对上他的目光,谢允冲她微微一点头——“拿下最开始的态度之后,不要一味步步紧逼,得张弛有度,你毕竟是晚辈,是来解决问题,不是来闹场的。”
周翡将手指在刀柄上用力卡了几下,缓和了神色,低眉顺目地歉然道:“侄女方才失礼了,实在是一进门就遭自己人伏击,这才没了分寸,诸位叔伯见谅。”
张博林张了张嘴,眉毛竖起来又躺回去,终于没说出什么斥责的话来,只是摆了一下手。
周翡看了赵秋生一眼,弯着腰没动。
她头发有些乱,一侧鬓角的长发明显是被利器割断,位置十分凶险,上去一分就是脸,下去一分就到了咽喉,说不定是毫无防备的时候被人当头一击所致。赵秋生觉得周翡平日里一点也不讨人喜欢,见了面永远一声硬邦邦的“师叔”,便没别的话了。此时见她一身恭敬有礼的狼狈,却突然间有种奇怪的感觉——好像讨人嫌的小丫头片子懂事了似的。
他于是哼了一声:“罢了。”
说完,赵秋生越过林浩,直接以大长老的姿态吩咐道:“去洗墨江,我倒要看看,那些个吃里爬外的东西勾结了一群什么妖魔鬼怪!”
林浩年轻,对此自然不好说什么。张博林却不吃赵秋生那套,听得此人又越俎代庖,当场气成了一个葫芦,喷了一口粗气。
周翡随风摇舵,虽然没吭声,却没急着跟上赵秋生,反而将询问的眼神投向张博林。
这是谢允教她的第三句话——到了长老堂,要是他们所有人都各司其职、团结一致,那你也不必吭声了。长老们意见统一,就算是你娘也得好好掂量,何况是你?但你娘既然留下长老堂理事,而不是托付给某个特定的人,就肯定有让他们相互制衡的意思在里头,你推开长老堂的门,最好看见他们吵得脸红脖子粗,那才能有你说话做事的余地,怎么把握这个平衡是关键。
张博林碰到她的目光,心里郁结的那口气这才有了个出口,瞪着赵秋生的背影,心道:让你得意,别人可都看着呢,人家心里明镜似的,知道谁靠得住。
于是张恶犬带着几分矜持的得意冲周翡一点头,说出了自己的意见:“去洗墨江。”
长老堂短暂地统一了意见,林浩略舒了口气。四十八寨备用的岗哨立刻各就各位,各门派的人马往洗墨江会聚——火把夜行,长龙伏地。
周翡目光扫过,见往日里混在一起不分彼此的各大门派之间突然有了微小的缝隙,居然是按照门派各自成队的,好像一面平湖突然分出无数支流,渐渐泾渭分明起来。
她不想这么敏感,却依然注意到了,神色不免一黯。
一直跟在她旁边沉默不语的谢允突然抓住她的手,谢允掌心冰冷,周翡微微一激灵。
只见他面朝前,好似根本没在看她,手指却温和又不由分说地将周翡略微松弛的手紧紧地按在了望春山的长柄上。
还没完——周翡知道他的意思,还没完。
剩下她没来得及出口的话,要用破雪刀去说。
这时,刀枪鸣声四起,开路的一批增援已经和外敌动起手来。周翡一眼看见远处熟悉的黑衣人,心里微微一沉——是北斗。
张博林大喝一声,一把抢过旁边一个弟子手中的长枪,便前去身先士卒。
千钟掌门的硬功何等扎实,张博林又宝刀不老。乍一冲进人群里,他好似一颗实心的铁球入了水,“哗啦”一下,顷刻便横扫了一大片黑衣人。长枪重重地砸在地上,两指厚的石板路当即成了过油炸透的薄饼,酥脆非常,裂出了一张狰狞的“蜘蛛网”。
不说敌人,连自己人都被他老人家这石破天惊的一出手吓了一跳。李妍飞快地往后退了半步:“我的亲娘……”
她大呼小叫完,却没收到附和,偏头一看,见周翡拄着长刀,越过打成一团的敌我双方,遥遥地看着一个人。
那人站得太远了,看不清多大年纪,只依稀有个轮廓,仿佛是个长身玉立的男人。他身穿大氅,领口一圈雍容得过分的狐狸毛,也不怕在蜀中捂出痱子来,手中一把折扇,腰间挂着佩剑。乍一看,他几乎跟谢允一个骚包德行,根本看不出哪儿比别人高明——如果不是他脚下踩着一根树枝。
不是粗大的主干,那是一棵树上最细、最脆的小枝,约莫只能禁得住几只蚂蚁,恐怕连蜜蜂都能判断出“此地不宜久留”。细细的树枝随着林间的风来回摇摆,树叶瑟瑟地抖着,似乎时刻准备“落叶归根”。而这男人就是穿着一身隆重的衣服,踩着这样一根轻飘飘的树枝。老远一看,他简直是悬在半空。下一刻,他好像察觉到了周翡的视线,脚下突然一动。
那人一路踩着林间树梢,转眼飞掠到了四十八寨众人近前。炫技似的,一路上他脚尖竟然没沾地,过处草木不惊,根本看不出他是在哪儿借力的!
这身法快得几乎让人眼前一花,说不出的压迫力被那猎猎作响的大氅裹挟而来,叫人忍不住想往后退。除了赵秋生等老一辈的高手,连林浩都没能站在原地。
年轻一辈里,唯有周翡一动没动,神色竟然还十分平静,在一群年轻弟子间显得分外鹤立鸡群。林浩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
周翡这回真不是装的,来人轻功卓绝,太过卓绝了——让她一看就不由得想起了谢允。一和谢允联系在一起,眼前就算来个天尊下凡,也没法激起周翡的半点敬畏之心。她非但不慌,心里还飞快盘算起这个陌生人是谁来。
北斗七个人,死了个廉贞,剩下的贪狼、禄存、武曲她都已经见过……所以来人是巨门、破军,还是文曲?
这时,一直没吭声的谢允终于开了口,他轻声介绍道:“‘清风徐来’,多半是谷天璇。”
“巨门。”周翡已经看清了来人,那谷天璇是一副俊俏书生的模样,虽然年纪不小了,却依然堪称英俊潇洒,一双桃花眼尾上拖着几道细细的纹路,仿佛还盛着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笑意。
周翡皱眉道:“我感觉不太好,据我所知,北斗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单打独斗’,来的不可能只有他一个人。”
赵秋生再刚愎自用,听了这句话,也不由得转头瞪向周翡,问道:“你怎么知道?”
周翡飞快地抬了抬嘴角,露出一个干巴巴的苦笑:“不瞒赵叔,我这回出门一趟可算收获颇丰,都快把北斗认全了。”
赵秋生一愣,他知道周翡不爱说话,但说话很算数,没事不扯淡。听了这一句,他心下不免骇然,头一次疑惑起她在外面都遇上了什么事来。还不待赵秋生细想,林浩便问道:“周师妹,那依着你看是怎样?”
周翡大部分时间只负责拔刀,很少负责“看”,听他问,她下意识地看了谢允一眼。
谢允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放开了她的手,站在两步之外,正不言不动地注视着她。他的目光沉静而且温和,映着些许清澈的星光,却丝毫没有替她说话的意思。
“这不……”
周翡本能地心虚,差点脱口说出一句“这不过是我个人之见,不一定对”,可是话差点滑出嘴角的时候,她蓦地想起谢允教她的第一条原则,当即堪堪一合牙关,将这句话后面几个字一口咬断。
她沉吟片刻,说道:“这不对劲——林师兄你看那边,北斗的黑衣人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多,而鸣风更不过是我四十八寨中的一支,就算是里应外合,他们有什么把握取胜?”
周翡用这两句话理顺了自己的思路,心里飞快地回想起山谷中带人抄木小乔后路的童开阳,华容城外亲自去绑了祝家少爷的仇天玑,越说越有底,后面的语气便货真价实地笃定起来,她接着又道:“谷天璇千里迢迢地赶到蜀中,又好不容易找了个大当家不在家的时机,正值寨中群龙无首,还出了内鬼,到处人心惶惶。这么好的机会,如果是我,我绝不会带着这一点人来打一场没有把握的仗。我会故意在洗墨江弄出一场大动静,将各寨精锐都引来这里,然后……”
周翡对上林浩的目光,做了一个下压的手势——刚刚换上的岗哨本就人心惶惶,一旦此时受袭,身后又一时等不到援手,必然加剧慌张,十成的战斗力剩下五成就不错了——此时四十八寨的防卫正好是最薄弱的!
林浩何等精明,大略听了个音便立刻想明白了前因后果,他后背已经出了一层冷汗,匆忙间,只来得及冲周翡点一下头,便接连点了十几个“飞毛腿”,掉头就走。
林浩年纪轻轻就当上长老不无道理。他叫人将手中灯笼挂在树上,只留下几个举火把的,其他大部分人手都跟着他静悄悄地离开,撤退得分外不动声色。
四十八寨中密林掩映,倘若不走近了看,只能通过人手中的灯火判断对方人数,一时居然无从察觉,连周翡都不知道他把人调走了多少。
而此时,眼前局势也已经不容她再操心别的——谷天璇将手中折扇摇了摇,“啪”一下合上,目光扫过眼前以几位长老为首的四十八寨各大门派,遥遥一拱手,笑道:“不速之客深夜来访,主人家见谅了。”
赵秋生与张博林虽然不怎么对脾气,此时在北斗面前一致对外,倒也十分默契。
赵秋生微微侧过身,将一干碍事的晚辈挡在自己身后,与张博林交换了个眼色,两人各自挪了几步,一左一右地盯住谷天璇。
赵秋生冷笑道:“知道自己讨人嫌还来,是想来找点死当土特产装回去吗?”
谷天璇风度颇佳,被人指着鼻子骂,他也没翻脸,只是含笑看了赵秋生一眼,微微转身,对身后的什么人做了个“请”的手势。众人一起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藏在人群中的寇丹便款款地露了面。
“寇——丹!”赵秋生从牙缝里磨出了这两个字。他没问镇守洗墨江的鱼老是什么下场,眼下这种情况,实在也是没必要问了,“你这欺师灭祖的贱人——”
寇丹随手托了托丰盈的长发,鲜红的十指在火光下闪烁着近乎图腾般的神秘光泽,迎着四十八寨众人行将喷火的目光,她似笑似嗔道:“欺师灭祖不敢当,诸位恐怕有所不知,以前新楼主想要上位,第一个就要杀老楼主立威,这才是我鸣风楼世世代代都能以旧换新,生生不息之道。我师父是寿终正寝的,相比前辈们,小女子实在已经很没出息了。”
张博林说道:“四十八寨收留你们,给你们庇护,敢问两代人到此,哪里对不住贵派了?”
“四十八寨收留庇护的是你们这些义气当头的名门正派之后——鸣风楼?”寇丹伸手掩住嘴,轻轻一笑道,“鸣风楼不过是一群无情无义、收钱办事的刺客。李徵当年有那么好心吗?张掌门,你也一把年纪了,动动脑子想想,当年南刀将鸣风楼收入四十八寨的时候,多少人有过非议,他为什么一意孤行?”
张博林被她问得一时语塞,随后反应过来,忍不住破口大骂——老寨主一手创立四十八寨,又经过几十年记忆的美化,在他们这些四十八寨老人心里已经接近神话,哪儿容得别人明里暗里说他“有所图谋”?
寇丹颇为怜悯地看了他一眼,那种永远藏着秘密的微笑又浮现在她脸上,火光中有一点晦暗不明。她说道:“鸣风为了亮出诚意,在洗墨江中献出了牵机。牵机事关重大,这些年来,参与过牵机建造的核心弟子都像未出师的弟子一样,从未离开过四十八寨,永远止步于洗墨江后——没有亏待过我们……张掌门,你不如去问问大当家,她心里那碗水可端平了?”
周翡一边听她说话,一边试着和殷沛说的那段鸣风楼关门弟子和花掌柜的故事联系起来。听到这里,她便试探着问道:“寇掌门,你心怀怨愤,和芙蓉神掌花正隆有关吗?”
寇丹一愣,这时才注意到赵秋生身后的周翡。
寇丹道:“你这小姑娘……”
周翡上前一步,自报家门道:“周翡。”
“哦,原来你就是阿翡,”寇丹打量了她两眼,带着几分和蔼说道,“没认出来。我上次见你的时候,你还没有桌子高呢——怎么,出门一趟,倒是知道了不少事。”
周翡眼珠微微一转,瞥见一个弟子跑过来,在赵秋生耳边说了句什么,赵秋生点了点头。看来林浩已经准备周全,那这会儿就不知道是谁拖着谁了。
她心里微定,便对寇丹说道:“花前辈我见过,寇掌门如果想知道他的行踪与去向,我可以告知一二。”
寇丹脸上浮起一个带着毒的微笑:“我不想知道……小阿翡,这些话是谁教你的?这种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的方式实在太蹩脚了。怎么,你觉得我听见‘花正隆’三个字,就会立刻倒戈,追着你要一个下落吗?”
周翡没指望一句话说得鸣风楼主叛变,但她确实有心扰乱一下对方的心绪。但很可惜,世上的人并不是每一个都如段九娘,会在多少年之后,仍为了一个名字痴傻疯癫。
“阿翡啊,”寇丹近乎语重心长地对她说道,“等你到了我这把年纪,就知道那些情情爱爱的事,只有你们小姑娘才会当回事。我年少轻狂的时候,确实因为一个男人想过脱离鸣风楼,过自己的日子。那个男人很不错,但是不错的男人满天下都是,对不对?”
她说着,冲谷天璇飞了个媚眼,谷天璇含笑不语,站在旁边不接招。
“我们鸣风楼的人,之所以能在高手林立的江湖上端稳了刺客这碗饭,从小吃过的苦头是你想不到的。我师父当年教训我,说我本就是个人人畏惧、神通广大的厉鬼。莫非在诸位眼里,我寇丹千年修炼,就为了找个不错的男人,当个不错的女人?”寇丹正色下来,微微抬起下巴,目光扫过面前的一干旧同侪,“他老人家当年这样教训我,他教训得对,我都听进去了,否则如今的鸣风楼也轮不到我当家——那么,话又说回来,诸位,你们说小女子一个厉鬼,吃了这么多苦才爬到今天这地步,难道是为了在一个山沟里看一条河里的水怪?”
鸣风的老掌门当年为了牵机,将自己养的妄图染指红尘的小小鬼魂抓了回来,几经培养,终于将她培养成了一个合格的鸣风刺客。
可惜未免太合格了。
“废话不说了,”寇丹一摆手,“鸣风自此脱离四十八寨。李瑾容勾结叛逆,藐视朝廷,收容叛将之后,实在不像话。今日谷大人奉命前来剿匪,应当应分,鸣风楼也不便阻拦。只是有一样东西需要向李大当家讨要,恐怕她不给,小女子只好多扣下几个人质来跟她谈一笔交易了。阿翡,你回来得正好。”
张博林怒道:“贱人,好大的口气!”
说话间他手中长枪“嗡”一声响,直直地就冲寇丹挑了过去,寇丹轻笑着躲开。谷天璇一声令下,身边的黑衣人立刻围拢过来。同时,他出手如电,将手中折扇往下一压,四两拨千斤一般地撞开了枪尖。
张博林手腕一麻,当即一凛,戒备地对上“巨门”。
“千钟,”谷天璇将袖子轻轻挽起,摇头叹息道,“我便来领教一二吧。”
他话音没落,已经鬼魅似的上前。谷天璇的轻功名为“清风徐来”,已近出神入化,一手功夫竟与沈天枢不相上下。张博林大喝一声上前,不过数个回合,居然已经落了下风。
赵秋生看得直皱眉,余光一扫身后李妍等人——林浩走了,此时虽有马吉利保护,可他带的那几个人也未必是寇丹的对手。他一时踟蹰,愣是没敢轻举妄动,心里骂道:这些累赘跟来到底干什么?
就在这时,周翡突然说道:“寇掌门不是说我回来得正好吗?好啊,那就看看我有多正好。”
她说完,一步上前,那一步里头不知有什么玄机,赵秋生慢了一分,愣是没能拦住她!
赵秋生的头皮都炸了起来,他虽然一直觉得周翡脾气臭,欠管教,不太喜欢她,却也绝对不能让她在自己眼皮底下出事,不然回头他怎么和李瑾容交代?他心里大骂这些小青年不靠谱,一时顾不上张博林那老东西是占了上风还是处了下风,当即便要趋身上前,怎么也得在周翡之前拦住寇丹。
可无论是周翡还是寇丹,身法居然都比他想象的快得多。
寇丹也没想到居然是周翡这么个小丫头向她挑衅。她长眉一抬,打量着周翡的眼神带了些许讶异,手上却并不因为轻敌而客气。
寇丹整个人像流云飞絮一样轻飘飘地往后飘了几丈远,同时长指甲轻轻一捻,便将什么东西往周翡身上抖去。那正是寇丹成名之物,名为“烟雨浓”,是一种比头发丝还细的小针,几乎是看不见摸不着,防不胜防,能杀人于无声。鱼老便是死于这些貌不惊人的小针。
赵秋生没看见烟雨浓,却看清了寇丹的动作,一声惊骇的“小心”还没来得及出口,那两人已经在转瞬间交了一回合的手——只见周翡的望春山根本没有出鞘,长刀在空中画了一道堪称优雅的弧度,撞出了一片细碎的轻响,七八根牛毛似的小针纷纷抖落在地上。
赵秋生震惊地将滑出了两步的脚停了下来,若有所思地盯着周翡的背影,心道:这丫头的身手在哪里磨炼得如此了得了?
“周翡,”寇丹谨慎了起来,咬字极重地重复了一遍周翡的名字,仿佛第一次将她看在眼里一样。鸣风楼主将双手拢入袖中,低声道:“我倒是还没领教过破雪刀的厉害。”
周翡一声不吭地推开望春山——她知道自己不可能比寇丹高明,唯一可以依仗的,就是她对这个没怎么见过面的鸣风掌门的熟悉。
牵机是当年鸣风派的核心弟子倾尽心血一手打造的,那水中怪兽算是周翡半个师父。她在黑灯瞎火的洗墨江里泡了三年,即使蒙上眼、塞住耳,仅凭着无数次锤炼出的感觉,也能躲开大部分的烟雨细针。
“望春山”是照着李徵的刀打的,对周翡来说有点太长了。刀越重,便显得人越轻,两厢对照,有种奇异而庄重的不协调感。面对北斗双星的时候,她背后有个绝代高手段九娘;面对郑罗生的时候,纪云沉毕竟只是让她拖时间,并没有要求她真同青龙主拼个你死我活;面对杨瑾的时候,她三天没睡好觉,想的是背水一战——输了也只能接受,好歹她堂堂正正地应过战。
而此时,站在这曾经闻名天下的刺客面前,周翡却心知肚明——她背后是命悬一线的四十八寨。没有段九娘支援,拖时间也等不来奇迹,而万一有差池,她恐怕就得交待在这儿。
寇丹不是她遇到的最厉害的敌人,却是第一个她明知道两人之间的差距,却还得硬着头皮上,而且身后毫无退路的敌人。
“你开口说话的时候,一方面要明察秋毫,要态度坚定。”这是谢允告诉她的最后一句话,“但是当你走到拔刀的那一步时,就闭嘴、闭眼,把你整个神魂都凝结在刀刃上。不要想输赢,也不要想结果。”
周翡深吸了一口气,将自己开始冒头的万千思绪拢成一把,强行压了下去,刀尖一转,指向寇丹。
鸣风楼的刺客可不会讲究长幼有序的那些虚礼,寇丹察觉到周翡整个人气质一变,当即便将她当成了眼前大敌。寇丹从长袖中摸出一个蝎尾一样的短钩,招呼都不打便蓦地上前。她一身贴身短打扮,唯有袖子宽而长,像两片头重脚轻的蝶翼,一股冰冷的暗香顺着她的长袖扫过来,下一刻,周翡被她的烟雨浓包围了。
寇丹在绿树依然浓郁的深秋里洒了一把杏花雨——沾衣欲湿、无处不在——那些小针太密集了,以至周翡身边竟升腾起一层细针凝成的“白雾”,被鸣风的针尖扫一下并不要命,要命的是针尖上见血封喉的毒。
这时,周翡突然动了。
面对烟雨浓,她毫不犹豫地选了“风”一式,打算以快制快。
枯荣真气忽明忽暗地随着刀光游走,长刀背上被两人内力所激,沾了一圈牛毛细针,将那暗色的长刀裹得好一番火树银花。
这一瞬间,周翡仿佛回到了她浸泡三年的洗墨江。
牵机轰鸣,在她身边缠上无休无止的杀机。她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被鱼老逼着强行入定的“闭眼禅”,正心无旁骛。
刀锋与牵机、与烟雨浓接触的每一个微妙的角度,都分毫不差地映在她心里。突然间,面前的是寇丹还是牵机都不重要了,周翡心里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就在这时,只听“锵”一声,望春山撞上了寇丹手中的短钩,周翡手腕猛地一震,刀身上沾的细针“稀里哗啦”地掉了一片。
寇丹倏地一眯眼,短钩不偏不倚地卡在了望春山的刀背上,继而她低喝一声,力道顺着短钩传过来,将长刀卡了个纹丝不动。
与此同时,寇丹突然一张嘴,一支拇指大的吹箭冲着周翡的面门打了过来。
此时两人之间不过一刀的距离,倘若换成李瑾容或是赵秋生他们,大可以一掌拍过去,强行将自己的兵刃夺过来。可是寇丹同周翡之间几乎有一辈人的差距,哪怕鸣风刺客一脉多重奇技淫巧、硬功不那么扎实,那寇丹作为一派掌门,身上的功力也不是周翡能抗衡的。
此时,周翡要么被那吹箭钉个正着,要么只能被迫撒手弃刀。
而在“烟雨浓”的主人面前弃刀会是个什么下场,连李妍都知道。
李妍吓得一时不知该冲谁呼救,周围一大堆师叔师伯的名字争先恐后地涌到嘴边,全都堵在了她的嗓子眼,她手脚冰冷,连“喵”都没喵出一声。
谢允的手已经缩进了袖子。
而就在这时,周翡忽然一压刀柄,倏地松了握刀的手。
望春山在方才两边角力中生生被压出了一个弧,周翡这边一松手,刀身顿时飞快地震颤起来,方才没有抖落的牛毛小针起雾似的迸溅了一片,寇丹不得不挥长袖挡在自己面前。
周翡给自己争取到了这一刹那,她险而又险地侧头躲过那支吹箭,随后探手一拉震颤不休的刀柄,猛地往前一送。望春山从短钩中间穿了进去,刀尖在极小的活动空间内轻轻一摆,竟然又是“不周风”中的一招,受短钩所限,她的动作极轻微,却极精准——真好似一阵无孔不入的小风!
锋利的刀尖顿时豁开了寇丹的长袖,寇丹当时只觉得自己揽在怀里的是一条毒蛇,抓也不是,放也不是。
她恼怒之下,运力于掌,死命将周翡的长刀往下按去。
周翡手中的刀却不着力地随着寇丹的力道沉了下去,叫这刺客头子重重的一脚踏了个空。寇丹微妙地踉跄了一小步,短钩一颤,她心里暗叫一声“糟”,果然周翡见缝插针,那被卡在短钩中“身陷囹圄”的长刀立刻又由虚转实,自上而下地扫过了寇丹的脚背。
寇丹的绣鞋上绣着三朵并排绽放的黄花,周翡一刀下去,正好将三朵花的心连成了一条线,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森然的刀锋从寇丹脚背上飞掠而过,她蓦地变了身法,后退半步,向周翡飞起一脚,绣鞋鞋尖上弹出一柄小刀,捅向周翡腰侧。周翡一拧手腕,整个人连同望春山一起飞身而起,在短钩中间打了个旋——这是她第三招“风”。
寇丹动了腿,短钩上顿时有了微小的缝隙,周翡的长刀顷刻间脱困而出,随后她竟不停歇,行云流水一般垫步、转身,一刀自上而下、大开大合地劈了下来——好像小小的旋风瞬间成了斩断天河的利刃。
在场众人愣是都没看清她怎么变的招!
寇丹已经连退三步,狼狈地躲开,头上发髻被刀风所激,满头青丝顿时垂了一肩一背。
这一刀叫赵秋生将心提到了嗓子眼,只看得眼花缭乱,当即真心诚意地叫了声“好刀”。
直到这时,周翡方才强行压下去的踟蹰与犹豫才化为乌有,她心里终于真正做到了只有刀。
这大半年以来,周翡虽然勤奋,虽然每天都有全新的感悟,但她和破雪刀之间,一直有一层模模糊糊,几次触碰到,却都未能捅破的窗户纸。
而那层“窗户纸”终于在她退无可退的时候破开了。
“刀法一个套路是死的,人却是活的……
“你既不是李前辈,也不是李大当家,你的刀落在哪一式呢?”
破雪刀最后三式,“无匹”“无常”与“无锋”。李徵乃南刀之集大成者,功力深厚,几乎到了“大巧若拙”“利刃无锋”的地步,因此他的破雪刀是“无锋”。
李瑾容天纵奇才,少时轻狂任性,一朝生变,无数艰难险阻像四十八座甩不脱的高山一样,沉沉地压在她身上。无论她有多怕、多畏难、多想退却,都得咬着牙往前走。久而久之,她将自己磨砺得无坚不摧,因此她的破雪刀是“无匹”。
而周翡的破雪刀,却学得堪称仓促。李瑾容抱着“姑且教给你试试,实在学不会就拉倒”的态度传了这一套刀法给她。而后,她被无数前辈高人摇头,又在一次次被赶鸭子上架的时候剑走偏锋,将破雪刀当成一枝可以随便嫁接的花——枯荣真气、牵机剑意、断水缠丝……甚至坑蒙拐骗,逮哪儿插哪儿,逐渐磨炼出了她自己的刀。
那是“无常”。
她的刀突然间仿佛冷铁生魂,而她像个踩着无数碎尸瓦砾、踮脚往墙外张望的孩子,在一圈险恶要命的“烟雨浓”里,她终于扒上了墙头的花窗,得以张望到墙外的天高地迥、漫漫无边。
不过哪怕她一瞬间越过了心里的十万大山,外人也看不出来。在其他人眼里,周翡只是将手中一把望春山使出了叫人头晕目眩的花活,从烟雨浓中穿梭而过,片叶不沾身,还面无表情地打散了寇丹的发髻!
张博林分明已经被谷天璇逼得左支右绌,见此情景,却依然在百忙之中分出一丝幸灾乐祸的闲暇,笑道:“哈哈哈,该!”
然后乐极生悲,他被谷天璇一剑刺破了左臂。
赵秋生先后经过了极端的忧心、惊骇、震撼后,此时又冒出一点不是滋味来,心里酸溜溜地想道:他们李家人刀上的造诣倒真是一脉相承的得天独厚,哼!
百般滋味杂陈,赵秋生总算想起了被自己遗忘的“张恶犬”,提剑上前道:“姓张的,你还有脸笑!不就是区区一个北斗狗吗?我来助你!”
场中形势骤变,周翡一人拖住寇丹,而随着赵秋生的加入,两大高手合力,来往几个回合,谷天璇的额角也见了汗。
四十八寨众人一拥而上,将来犯的黑衣人与叛乱的鸣风堵在中间。
就在这时,一颗信号弹突然从东边升起,炸亮了沉沉的天际。
谷天璇倏地退出战圈,低低地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