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推云
这一副性命托付给你,还有一副,我要拿去螳臂当车。
谷天璇面沉似水,狠狠剜了办事不力的陆摇光一眼,可惜投鼠忌器,只能让路。
面前大军整整齐齐地分开两边,让出道路,乍一看,活像是杀气腾腾地夹道欢迎。
行脚帮众人专精坑蒙拐骗,脸皮比寻常人厚实不少,权当是人家在欢迎自己,一时间个个原地长高了三寸,挺胸抬头地跟着周翡往前走,神气得不行,享受了一回万众瞩目的待遇。
四十八寨中了曹宁之计,与北朝大军一照面便损失颇为惨重。本以为坚不可摧的三道岗哨半个时辰之内便被人长驱直入、一举突破,连未出师的弟子们都只能勉强上阵。林浩甚至以为今日算是交待在这儿了,谁知这节骨眼上,敌人突然退到了山脚之下。
林浩不明所以,又不敢怠慢,一边趁着这一点空隙,将寨中能当人使的几百号弟子全部集中了过来,一边紧着叫人去打探情况。
探子闻听山下异动,立刻如临大敌地准备继续迎战……结果就在第一道岗哨门前看见了这一幕。
林浩腿上被流矢所伤,伤口还在往外渗血,听说消息,当即金鸡独立地一跃而起:“什么?阿翡?”
林浩周全稳重,可毕竟也是个年轻人,先前是存了必死的心,才显得越发沉稳有度,乍一听见这从天而降的转机,当时就坐不住了,单腿蹦起来便要出去查看。
正在给他看伤的大夫暴怒道:“混账,你给我坐下!”
旁边马吉利连忙按住他。
马吉利也十分狼狈,不过好在他一直总领后勤与各寨各岗哨联络,伤得并不重。
马吉利道:“赵长老重伤,张长老……唉,眼下这边全靠你一个人撑着,你先乱了算什么?阿妍,过来看着你师兄,我先出去打个头阵。”
林浩方才那么一蹦,腿上的伤口崩裂,将金疮药都冲走了,疼得眉头一皱。旁边李妍闻声,忙又拿金疮药来堵,和泥似的往他腿上倒。
“够了够了,嘶……师兄跟你有仇吗?”林浩一边叫唤,一边尽量躲开没轻没重的李妍,疼得冷汗直流,咬着牙冲马吉利道,“那就麻烦马叔先走一步,我随后就到。”
李妍慌手慌脚地将药瓶扔在一边,委委屈屈地叫道:“我也要去,我也要去见阿翡!”
林浩怎会不知她是怎么想的?这些备受宠爱的少年少女越是从小偷奸耍滑得理直气壮,遇上事的时候,便会越是痛恨自己。大人们总觉得她还小,自己还中用,还能替她撑起一片天。可世事如潮,孩子们总觉得长辈们如山似海,怎么靠都靠不塌。谁又知道这些遮风挡雨的背影,有时候也只是一块单薄且障目的糟木板呢?
这些事来得太快了。
林浩叹了口气:“去可以,你不要往前凑,听师叔的话,小心点。”
李妍偷偷抹了一把眼泪。
马吉利等人脚程极快,一路风驰电掣般地便狂奔到山下第一道岗哨外,老远便看见被周翡挟持的北端王——没办法,谁让这位王爷千岁富贵逼人,还偏偏身处一帮穷酸得掉渣的江湖人中呢。
北朝官兵自然不敢妄动,但曹胖子的几个近卫与谷天璇、陆摇光等人还是跟了上来,隔着数十步跟着他们,虎视眈眈地盯着周翡。
马吉利见了这阵仗,目瞪口呆地盯着曹宁:“阿翡,这……”
周翡用力推了曹宁一把,将他那贵重的脑袋按了下去,一路走到寨门岗哨里:“马叔,这就是那敌军主帅曹宁……”
谢允低声提示道:“曹仲昆的儿子,老二。”
“是那狗皇帝曹仲昆的儿子。”周翡道,“这胖子诡计多端,我没别的办法,只好使了笨办法,干脆将他捉来。”
走动的时候,望春山不可能一直别在曹宁喉咙上不动。曹宁总算有了些能说话的机会,忙见缝插针地一笑道:“哪里笨,姑娘太自谦了。”
马吉利仍然有点找不着北,一边让人将周翡他们放进来,一边又看着行脚帮的众流氓,问道:“那这些……”
李妍从他身后冒出头来,大叫道:“杨黑炭!”
杨瑾愤怒地瞪过去,看清了李妍,却是一愣。
只见她形容十分狼狈,一张小脸上黑灰一片,脏兮兮的,眼圈还是红的,委屈得仿佛下一刻便能哭出来。他到嘴边的怒斥突然便说不出口了,终于只是爱搭不理地哼了一声,认下了“杨黑炭”这名号。
“不得无礼。”周翡随口数落了她一句,又对马吉利道,“这是我在外面认识的几个朋友,行脚帮的,还有这位是擎云沟的……”
“杨瑾。”杨瑾一听她说起“擎云沟”,就想起在邵阳的时候周翡那句“那是什么玩意儿”,当下新仇旧恨一同涌上心头,愤愤地扫了周翡一眼。他一见周翡和李妍这俩丫头就火气上涌,简直不知道自己是来干什么的,忙没帮上什么,倒是把自己气成了一块愤怒的黑炭。
大概因为四十八寨这些年来真的不怎么与外人来往,马吉利见了这些上赶着“拔刀相助”的人,还颇有些疑虑。他眉心微蹙,不过随即又打开,面子活还是做到了,一揖到地道:“诸位雪中送炭,如此高义,四十八寨日后定当铭记于心。”
马吉利一边命人将行脚帮的人放进去,一边又透过人群,往对面放出目光——谷天璇、陆摇光虎视眈眈,身后跟着一水儿的北斗黑衣人,还有以寇丹为首的鸣风楼刺客。虽然关键时刻,周翡用一句话挑拨了寇丹和曹宁,但此时双方利益毕竟还一致,这一点嫌隙不足以让他们彻底翻脸。
马吉利目光微动,心里飞快地掂量着眼前的情况。
陆摇光对上他的目光,上前一步,正要说话,谷天璇却一抬手止住了他。这俊俏书生似的北斗彬彬有礼地开口道:“我知道诸位劫持王爷,是想让我等退兵。退兵不是不可以,只是诸位也须得讲理——我们退了,端王爷的安全谁来保证呢?当年贵寨大当家便曾北上刺过圣驾,如今王爷落到诸位手中,我也实在不能指望你们对殿下礼遇。若是王爷有什么闪失,我们这些人也不必回朝,直接抹脖子便是。数万大军南下,诸位让我们就这样收场,想也知道我们不肯的吧?”
谷天璇该狡猾的时候狡猾,该实在的关头也实在,三言两语点出了双方的僵持。他轻轻地摇了摇手中折扇,又道:“咱们面对面,不如敞开天窗说亮话。诸位手上除了端王殿下,断无别的筹码。端王殿下少一根汗毛,尔等必死无葬身之地。只要我军还在山下,你们也不敢伤了王爷,是不是?我看不如咱们各退一步,商量出个都能接受的章程来,如何?”
谢允见谷天璇拿着一把扇子,立刻也不甘寂寞地摸出一把,“哗啦”一下展开横在身前,跟“巨门”对着扇。这没溜儿的南端王笑道:“这个确实难办,四十八寨都这样了,退一步也是不可能的。依我看不如这样,二殿下留在寨中做客,你们不愿意撤就不撤,在山下老实待着也一样。只要不让我们管饭,待上三两个月也没问题,大家正好一起过年。”
谷天璇差点被他噎死。
谢允又道:“到时候呢,估摸着大当家也该回来了。哦,对了,我听说自从沈天枢一把火烧了霍家堡,霍连涛正在南朝四处纠集人马预备着要报仇。闻听这么大的热闹,他能不来掺一脚吗?还有我大昭——当年江湖谣言说,曹仲昆为了对付南军,无暇他顾,方才放任了四十八寨。按这个想法,现在北朝岂不是‘有暇他顾’了?那可大大地不好,金陵那边听见恐怕要睡不着觉了……何况我听说甘棠先生的老婆孩子都在四十八寨,闻煜将军过来也不太远。”
他每说一句话,谷天璇的脸色就难看一分。
谢允扇了两下,发现实在是冷,偷偷摸摸地打了个寒战。为防自己变成一只瑟瑟发抖的鹌鹑公子,他只好将扇子重新合在手心,总结道:“到时候天下英雄齐聚一堂,更方便大家评理,肯定比我们这样僵持着好!”
曹宁见谷天璇被谢允堵得哑口无言,不由得叹了口气,感慨手下竟无机灵可用之人。
寇丹察言观色,忽然上前一步,说道:“王爷受匪人所制,是我护卫不力,殿下,这事您怎么说?”
“我没有棋差一着。”曹宁慢吞吞地说道,“只是快要收官的时候,有人不讲规矩,过来把棋盘掀了——我能说什么?我无话可说,寇楼主,看来咱们已经输了。”
马吉利好像被他们这一来一往提醒了,上前道:“别人先不必说,但寇丹是我四十八寨叛徒,欺师灭祖、天理不容,还请将此人交回!”
寇丹看着他,殷红的嘴角露出一个诡秘的笑容,像一朵徐徐绽开的罂粟:“成王败寇罢了,那么个老废物整日里以长辈自居,我到现在才动手清理了他,便是我鸣风楼的列祖列宗见了,也能夸我一句仁厚了。我欺了谁?灭了谁?”
寇丹这一笑中充满了轻慢不屑,周翡只觉得额角的青筋都跳了起来。
马吉利面色铁青,抬手指向寇丹:“你这贱人!”
他说到“贱”的时候,已经运力于掌,似乎便要向寇丹扑过去。
周翡的全副精力本来都在对面,那一瞬间,她却突然有种汗毛倒竖的危机感。她来不及想,多次生死一线间的直觉却在催促她闪开、后退,可她手里还抓着曹宁!
此时整个四十八寨的山坡保持着一个随时能倾覆的平衡,而准星就在这个胖子身上。她不能放开这个人。
千钧一发之际,周翡犹豫了。
她犹豫过很多次,但没有一次像这次一样致命。
就在周翡于进退之间摇摆的时候,马吉利原本指向寇丹的手掌凭空一转,竟然拍在了周翡的后心偏右处。她是右手持刀,这一掌落了个结结实实,周翡右半身整个麻了,她眼前一黑,望春山怎么落的地都不知道。
曹宁仿佛早知道有这么一出,毫不犹豫地一弯腰——
两条牵机线凌空甩了过来,旁边两个试图伸手的行脚帮中人齐齐惨叫一声,各自被牵在寇丹手中的牵机线斩断了一条手臂。
马吉利一击得手,人已经退到数丈之外。
随即,谷天璇运起“清风徐来”,身如鬼魅,眨眼间已掠至曹宁身前,出手如电,一拉一拽,那曹宁仿佛不再是个足足有几百斤的人,而是一团棉絮,身轻如燕地被他抛至身后。谷天璇一朝得手,当即面露狞笑,折扇一架荡开杨瑾挥过来的雁翅刀,又一抬手,直直拍向来不及躲闪的周翡,打算顺手将她毙在面前。
北斗巨门乃当世顶尖高手之一,能在四十八寨长老张博林与赵秋生两人夹击中丝毫不露败象,就算周翡全须全尾地站在面前,也不见得禁得住他当头一掌,何况她刚刚挨了马吉利一掌,手中刀已落地,这会儿几乎连气都提不起来!
周围无人可施救,李妍尖叫了一声,她离得实在太远,连扑上去都来不及。
就在这时,一只苍白的手伸过来,凌空架住了谷天璇一掌。
周翡眼前一片模糊,马吉利那一掌震伤了她的肺腑,一呼一吸间气息仿佛只能下到嗓子眼,再往下便是剧痛。她满口血腥气,恍惚间只觉有人抓住了她的后颈,将她往后一甩,几个师兄七手八脚地接住了她。
那手在她后颈上蹭了一下,凉得好像冰雕……
周翡耳朵里轰鸣一片,听不见、看不清,意识在拼命下沉,她却无意识地死死攥住旁边人试着想扶她的胳膊,死也不肯晕过去。
这一系列的事发生在电光石火间,众人反应过来的时候,曹宁已经被北斗牢牢地护卫了起来。
而谷天璇一击不成飞身后退,在几步以外盯着眼前的人——方才拦住他的,竟是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谢允。
谷天璇正想开口,谁知刚一提气,便觉得胸中一阵气血翻涌。他忙咬住牙,暗暗打量着谢允,不由得有些心惊,不知从哪儿冒出这么个不显山不露水的高手来:“你……”
谢允将他那把可笑的扇子收起来,一言不发地挡在周翡面前。
谷天璇惊疑不定地道:“你是什么人?”
曹宁终于在好几个人七手八脚的搀扶下站了起来,他气喘如牛,狼狈不堪,却依然慢吞吞的,此时看了谢允一眼,他摇头道:“赵……”
谢允截口打断他道:“鄙姓谢。”
曹宁好似十分理解地点点头,从善如流地改口道:“谢兄,擅用‘推云掌’,你不要命了吗?图什么?”
谷天璇听见“推云掌”三个字,整个人猛地一震,脱口道:“是你,你居然还没死!”
谢允先是瞥了周翡一眼,见她居然还能站着,便笑道:“我还没找着合适的胎投,着什么急?”
原本跟在马吉利身后的弟子都呆住了,直到这时,才有人晕头转向地问道:“马师叔?这……这是怎么回事?”
李妍挤开挡着她的几个人:“阿翡!”
那姑娘的声音太尖了,平时就咋咋呼呼的,这会儿扯着嗓子叫起来,更是好像一根小尖刺,直挺挺地戳进了周翡耳朵里,生生将周翡叫出了几分清明。她抬手挡了李妍一下,扭头吐出一口血来,右半身这才有了知觉。
对了——她想,还有李妍,还有吴楚楚,她怀里还有吴楚楚相托的东西,身后还有个风雨飘摇的四十八寨。
这是她外祖用性命换来的二十年太平,而大当家不在……
周翡忍着伤急喘了几口气。
她想,就算是要死,也得忍着,等会儿再死。
倘若李妍的头发能短上几尺,此时想必已经根根向天了。她就像暴怒的小野兽一样跳了起来,指着马吉利道:“马吉利,你说谁是贱人?你才是贱人!”
马吉利脱离了四十八寨,却也并未站在曹宁一边。他那众人看惯了的慈祥圆脸微微沉着,平素总是被笑容掩盖的法令纹深深地垂在两颊。他面色有一些苍白,似乎陡然老了好几岁。
李妍指着他的鼻子大骂,他也只是微微转动着眼珠,漠然地看了那女孩一眼。
杨瑾方才被谷天璇一扇子震开断雁刀,一侧的虎口还微微发麻,见状提刀在侧,伸手拦了李妍一下,防止马吉利暴起伤人。
李妍激动之下,将杨瑾伸出来的胳膊当成了栏杆,一把抓住,依然叫道:“临走时我姑姑说你是她的左膀右臂,让我在外面什么都听你的,还说万一遇上什么危险,你就算舍命不要,也会护我周全——她瞎!我爷爷也瞎!当年就不该收留你!”
寇丹如释重负地上前,站在马吉利身后,露出妍丽的半张脸,伸手搭在马吉利肩膀上:“小阿妍,好大逆不道啊。”
李妍骤然闭嘴,少女的神色愤怒而冷淡,一时竟仿佛凭空长大了几岁。
马吉利之于李妍,好像是华容城中突然的围困之于周翡。
总有那么一些人、一些事,要让养在桃花源中的少年明白,世上还有比被长辈责骂、比跟兄弟姊妹争宠怄气更大的事;有比整天给她起外号的大哥更可恶的人;也有比明知过不了关还要硬着头皮上的考校更过不去的坎坷……
“马叔,”李妍低低地说道,“前几天在山下,你同我们说老寨主对你有生死肉骨之恩,是假的吗?”
马吉利整个人一震,涩声道:“阿妍……”
谢允却忽然道:“那日客栈中,我听马前辈与阿翡提起令公子,他如今可好?”
马吉利紧紧地闭上了嘴,寇丹却笑道:“好得很,马夫人和龙儿我都照看着呢。”
“要不是老寨主,你马叔早就变成一堆骨头渣子啦!”
“你说一个男人,妻儿在室,连他们的小命都护不周全,就灌了满脑子的‘大义’冲出去找死,有意思吗?”
“我要是早知道有这一出,当初在邵阳,就不该答应把你带回来。”
他答应李瑾容送李妍到金陵的时候,心里想必是不愿意搅进寇丹和北朝的阴谋里,想要干脆避嫌出走、一了百了的,然而路上大概是因为诸多犹豫,才走得那么慢,让李大当家以为是李妍贪玩,还专程写信训斥侄女。
他在蜀中客栈中听惊堂木下的前尘往事,在少女们叽叽喳喳的追问里强作欢颜,左胸中装着恩与义,右胸中是一家妻儿老小,来回掂量,不知辗转了多少回。
周翡异想天开,执意下山,他知道山下的阴谋已经成型,所有的消息都会经他的手。而这个他从小看到大,从来桀骜不驯的小姑娘很可能一头扎进北斗与寇丹手中,连同她身边百十来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一起葬身于此。他下意识地追上来,跟她说了那一堆隐晦的废话……可惜周翡全然没听出来。
到如今,终于逼到了这一步——他图穷匕见,与昔日故人兵戈相见。
一面是区区不过千八百人的江湖门派,一面是处心积虑的数万大军,此乃卵与石之争。
人得知道自己吃几碗饭——马吉利就是太知道了。
从他当了这个内线开始,便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就算四十八寨侥幸留存,将来李瑾容会容忍他这一场背叛吗?
此时岗哨前未曾干透的血迹、摆在长老堂前的尸首会让他浪子回头吗?
哪怕之后周翡竟然成功挟持了北端王,哪怕四十八寨竟有一线希望能起死回生……他也只能将错就错。
周翡推开几双扶着她的手,吃力地弯腰捡起蒙尘的望春山,当成拐杖拄在地上,堪堪稳住了自己的身形。
她声音非常轻缓,因为稍不注意就会牵动伤处。
“谢大哥跟我说身后有叛徒的时候,我们谁也没怀疑叛徒会在山上。”周翡哑声说道,“都以为消息走漏是因为我身边的人,我甚至一个人都没带,独自闯了春回镇,抓了那姓曹的——因为我知道,消息事关军情,必然是由马叔你们这样的老人亲自接收送到长老堂的……”
周翡一口气说到这里,实在难以为继,她小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微微弯下腰去,轻而急地连换了数口气。谢允抬手按在她后背上,将一股带着冷意的真气缓缓地推了进去。周翡轻轻地打了个寒战,多少好过了一点。
为什么谢允这随便一个阿猫阿狗都能拎走的“书生”突然成了个高手?此时,周翡已经无暇去想这些了。
她方才趁李妍跳脚骂人的时候缓过一口气来,悄悄遣了个弟子进四十八寨中报信——曹宁虽然暂时跑了,但他的数万大军没有跟上来。此地只有两个北斗和一帮黑衣人,不知寨中还剩下多少战力……倘若拼了,未必没有留下他们的可能。
周翡此时出面,是想要刻意拖时间,想到哪儿说到哪儿。然而说到这里,一股突如其来的难过却后知后觉地冲进了她的胸口。
“马叔,”周翡扶着自己的长刀,吐出一口带着凉意的气息,“四十八寨是你们一手建成、一手维系的。我们都是从秀山堂,从你眼皮底下拿到名牌的。你回头看看,满山的后辈都是你的弟子,都曾经从你口中第一次听见三十三条门规。你背了无数次的门规,自己还记得吗?”
她说到这里,感觉到地面传来了隐隐的震颤。非常时期,林浩的反应是极快的。
曹宁的反应也是极快的,他感觉到了四十八寨的动作,立刻无声无息地一挥手,便要令人撤。
杨瑾大声道:“站住!”
这愣头青也不管对面是“巨门”还是“狗洞”,当下便要追上去。跟着他的行脚帮见状,连忙上前助阵。周翡微微避开谢允的手,谢允瞬间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转身抓向曹宁。
“风过无痕”独步天下,谢允几乎是人影一闪便已经追上了曹宁。谷天璇、陆摇光与寇丹同时出手,谢允近乎写意地后退一步,十文钱买的折扇仿佛瞬间长出了铜皮铁骨,先后从谷天璇的手掌、陆摇光的长刀与寇丹的美人钩上撞过去,竟然连条裂痕都没有。
谢允目光一扫,心里暗叹:罢了,痛快这一回也是痛快。
他的身法快到了极致,从北斗面前掠过,竟叫谷天璇都有些眼花。同时,他手中折扇转了个圈,直入寇丹的长钩之中。寇丹狠狠地吃了一惊——几次旁观,谢允竟将周翡破雪刀的“风”一式学了个有模有样。
寇丹对这一招几乎有了阴影,当即要甩脱他。
谁知谢允学的只是个形,并不似真正的破雪刀那样诡谲。那折扇在他手中转了半圈,轻轻一卡。接着,一股厚重的内力透过扇子当胸打来,寇丹情急之下竟弃钩连退数步,甩出一把烟雨浓。
谢允的扇面“唰”一下打开,扇面上“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的题字将一把牛毛小针接了个结结实实,扇面随即四分五裂。他头也不回地将那扇子一丢,飞身跃起,躲开谷天璇与陆摇光的合力一击,把寇丹的美人钩拎在手中。
这时,林浩亲自带人赶到,只见他一挥手,四十八寨众人一拥而上,将北斗团团围在中间,足有百十来人——已经是倾尽寨中战力。
周翡耳畔尽是刀枪相抵之声,她却头也不抬,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一字一顿地将当年马吉利说给她的三十三条门规背了一遍。念一条,她便问马吉利一句“对不对”,及至三十三条门规尽数念完,马吉利仿佛被人当面打了无数巴掌,眼圈通红。
周翡盯着他,又说道:“天地与你自己,你无愧于哪个?你说令尊不自量力,将来马师弟提起你来,该怎么说?”
马吉利闻言,大叫一声,已经泪如雨下。
周翡缓缓站直了,仿佛攒够了力气,在等着什么。
马吉利果然懂了她的意思,突然掉头冲进了战圈。
寇丹被谢允夺了兵刃,短暂地退开片刻,手中扣紧了一大把烟雨浓,打算趁着谢允被谷天璇等人缠住的时候实施偷袭,余光扫见马吉利突然靠近,她本来没太在意,谁知马吉利一掌向她拍了过来。
寇丹没料到自己的狗这么快就反水,忙飞身往后退去,马吉利一掌快似一掌。
这么多年,在武功上,马吉利一直难以真正地跻身一流,这才日复一日地在秀山堂中背门规,说不出是天分还是心性,他始终差了一点。但此时,他却仿佛突然迈过了某一道门槛似的,掌法中骤然多了种不顾一切的凶狠,失了兵刃的寇丹一时竟有些狼狈。
可是鸣风楼主终究不是那么好相与的,寇丹连退七步,大喝一声道:“马吉利,你将四十八寨卖成了筛子,现在才反水有什么用?不要你老婆孩子的性命了吗?”
马吉利手下一滞,寇丹立刻要反击。
这时,一柄长刀横空插入,险些将她手掌削下去。寇丹吃了一惊,蓦地移步退开,却见那方才好似连站都站不稳的周翡竟然再一次拎起了望春山。由于受伤,她的刀无可避免地慢了不少,劲力更是跟不上。可寇丹出身鸣风楼,对杀意最是敏感,此时却觉得周翡的刀再一次产生了微妙的变化。
周翡仿佛眨眼间,便将那些虚的、浪费力气的、技巧性的东西都去除了,她的刀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竟然完成了一次去繁就简,每一刀、每一个手腕翻转,都致命起来。
寇丹心里微沉,陡然从袍袖中甩出两根牵机线,这东西周翡本来再熟悉不过,然而一提气,胸口就跟要炸了似的,她身形不由得微微一滞,竟是慢了一步。周翡当机立断将望春山往身前一横,打算用硬刀直接对上这软刀子。
突然,马吉利扫向寇丹的下盘,寇丹怒喝一声,牵机线回手扫了出去,一下缠住了马吉利的胳膊。
马吉利竟然不管不顾,同归于尽似的扑了上去,他的胳膊瞬间便被牵机线绞了下来,血像六月的瓢泼雨,喷洒下来。马吉利看也不看,一把抓住了寇丹,全身的劲力运于掌中,往她身上按去。寇丹手中的烟雨浓在极近的距离一根不差地全扎在了马吉利身上,他脸上陡然青紫一片,掌中力道登时松懈,却死死地拽着她没撒手。
寇丹怒道:“你这……”
她话没说完,望春山没有给她机会,一刀从她那美丽的颈上划了半圈。
寇丹周身狠狠地抽搐了一下,似乎想用尽全力扭过头去。
“不杀你,我还是意难平。”周翡低声叹道。
马吉利整个人开始发冷、僵硬,他像冻上了一样,隔着几步望着周翡。
寇丹死了,今日在此地的鸣风一脉的人大概一个也跑不了,便不会再有人为难他们母子了吧?
便是……一了百了了吧?
周翡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转身走了。马吉利眼睛里的光终于渐渐暗下去,渐渐熄灭了,像一簇狂风中反复摇摆的火焰。
周翡深吸了一口气,转身险些撞在林浩身上,林浩忙扶了她一把,他自己腿上有伤,两人一起踉跄了一下。
“我把人都带来了,”林浩道,“剩下的……小孩子、不会武功的,还有那位吴小姐,我让他们趁机从后山走了。你放心,咱们这些人,死就死了,就算落到曹狗手里,起码还有自尽的力气。”
周翡问道:“张师伯和赵师叔呢?”
“张师伯死了,赵师叔重伤,现在生死不知。”林浩道,“没事,你刚才不是杀了寇丹吗,还有北斗和北端王……这些人杀一个你就够本了,杀两个能赚一个,咱们不过是一帮不值钱的江湖草莽,谁怕谁?”
周翡觉得他说的话相当有道理,缓过一口气来,她竟然露出了一点笑容,毫不迟疑地冲着那被重重北斗围在中间的曹宁冲去。她渐渐不知道身上多了多少伤口,渐渐察觉到了蜀中深秋的严寒,可是她全不在意,一时间,眼里只剩下这么一把望春山,破雪刀好像融入了她的骨血。
北斗们当然看得出他们擒贼擒王的意图,众多黑衣人用人盾围成了一个圈,紧紧地将曹宁夹在中间。曹宁淡定地看着外圈的护卫一层一层地死光,却似乎丝毫也不在意,好像那些人都不过是他衣服上的小小线头——厚实些更好,没有也不伤筋动骨。
曹宁甚至有暇彬彬有礼地冲林浩一笑。
林浩都被他笑出了一身鸡皮疙瘩,整个人激灵一下,当即觉出不对来,喝道:“当心,有诈!”
“哪儿有,”曹宁负手笑道,“只不过若是我能顺利脱逃,自然会亲自下山,若是我无法脱身,被押进寨中,陆大人与谷大人两人必有一人下山主持大局。可是现在,我们都被困在此地,山下的大军迟迟等不到消息,是不是只能说明一种情况呢?”
他话音未落,山谷中便传来整肃的脚步声与士兵们喊的号子声,那声浪越来越近,像一圈圈不祥的涟漪,往四面八方蔓延出去。
“就是我们需要人。”曹宁低声道,随即他的目光跳过林浩,转身望向那被谷天璇与陆摇光两人夹在中间的谢允,朗声道,“谢兄,我看你还是跑吧。”
谢允“哈哈”一笑,本想嘴上占点便宜,然而在两大北斗手下,他也实在不像看起来那么轻松。谢允险而又险地躲过了陆摇光一刀,只来得及笑了一声,一时居然无暇开口。
曹宁摇头道:“怎么都不听劝呢?你们现在跑,我还能让人慢点追——唉,如此钟灵毓秀之地,诸君之中英雄豪杰又这么多,陨灭此地岂不可惜?何不识时务?”
林浩眼眶通红,冷笑道:“屠狗之辈字都识不全,哪儿会识时务?只可惜今日连累了千里迢迢来做客的朋友,都没来得及请你们喝一杯酒。”
杨瑾一刀将一个北斗黑衣人劈成两半:“欠着!”
一个行脚帮的人也叫道:“你这汉子说话痛快,比你们寨里那蔫坏的丫头实在多了!”
周翡无端遭到战友指桑骂槐,却无暇反驳。她眼前越来越模糊,几乎是凭借着本能在挥刀,身上的枯荣真气几乎被迫与她那一点微末的内力融为了一体。
华容城中,她被那疯婆子段九娘三言两语便刺激得吐血,如今想来,那时的心性也是脆弱。
那么现在,是什么还在撑着她呢?
蜀中多山、多树,周翡记得自己曾经无数次地从那些树梢上熟视无睹地掠过——清晨那些枝头上充满了细碎的露珠,她没有谢允那样风过无痕的轻功,总是不小心晃得树枝乱颤,凝结的露珠便会扑簌簌地下落,时常将路过的巡山岗哨弄个一头一脸……好在师兄们都不跟她一般见识。
她也曾无数次地蹿到别家门派“偷师”,其实不能算偷,因为除了鸣风,大家都敞着门叫人随意看,只是周翡有点孤僻,尤其看不惯李晟那一副左右逢源的样子……
好像也不对,其实仔细算来,应该是她先看不惯李晟,才故意反其道而行之,变得越来越不爱搭理人。
千钟、赤岩、潇湘……有些门派精髓尚在,有些没落了。
她每每像个贪多嚼不烂的小兽,囫囵看来,什么都想摸上一把,反而都学得不伦不类。直到周以棠头也不回地离开,她才算真正地定下心神,懵懵懂懂地摸索起自己要走一条什么样的路来。
周翡曾经觉得,直到她出师下山,人生才刚刚开始。
因为过往十几年实在是日复一日、乏善可陈,一句话便能交代清楚,根本算不上什么“阅历”。
可是忽然间,她在深秋的风中想起了很多过往未曾留意的事——她那时是怎么跟李晟明里暗里斗气的,又是怎么百般敷衍李妍也挣脱不开这跟屁虫的。无数个下午,她在周以棠的书房中睡得一脸褶子,醒来瞥见小院中风景,看熟了的地方似乎每天都有细微差别——渐次短长的阳光、交替无常的晴雨、岁岁枯荣的草木……还有周以棠弹在她头上的脑瓜崩。
她甚至想起了李瑾容。
李瑾容不苟言笑很多年,除了在周以棠面前能有一点细微的软化,其他时候几乎都是不近人情的。但是她会偶尔对李晟点个头,对李妍无奈地叹口气,还有就是……有长辈夸她天赋高武功好的时候,她虽然从不附和,却也从不说“小畜生差得远”之类的自谦话来反驳。
周翡觉得自己可能是死到临头了,那些桩桩件件的事一股脑地钻进她的脑子,走马灯似的不停不息。她好像从来未曾刻意想起,原来却一直不会忘却。
原来她的一生之中,在这小小的山寨里,有那么多美好而鲜活的记忆。
训练有素的北朝大军终于拥了上来。
此时,整个四十八寨已经空了,所有的软肋都已经悄然从后山走了,能不能逃脱,也只能听天由命。而被大军围攻重创后的岗哨间,所有能拿得起刀剑的……稀松如李妍都站在了这里,预备着以卵击石。
伪朝领兵大将大喝道:“保护王爷,拿下贼寇!”
话音未落,前锋已经一拥而上,即便是训练有素的精兵,每个人都不过是受训了几年便拿起刀剑的寻常人,都好像一捧泼在身上也不伤一根汗毛的温水,凑在一起,却仿佛排山倒海的巨浪,顷刻便将四十八寨最后的精锐与行脚帮冲得四下离散。谢允将寇丹的长钩横在胸前,震开陆摇光的一刀,手掌隐藏在宽袍大袖中,侧身一掌推向谷天璇,不管他是否已经成了强弩之末,推云掌却永远带着股举重若轻的行云流水意味。谷天璇竟没敢硬接,避走半身后方才低喝一声,伸手攻向谢允腰腹,却不料他只是虚晃一招,几步间竟从他们两人围攻中信步晃出,脱离开去。
周翡只觉得身后有人飞快靠近,想也没想便挥出一刀,被人一把抓住手腕。
她被那熟悉的手冰得一哆嗦,随即反应过来身后人是谁,中途便卸了力道,这一口气骤然没提起来,她踉跄了一下,被谢允堪堪扶住。
谢允的手从未这样有力过,他把着周翡的手,将望春山划开半圈,一圈围上来的北朝伪军纷纷被逼退,下一刻又疯狂地拥上来。
“阿翡,”谢允在周翡耳边轻声说道,“我其实可以带你走。”
这一句话灌入周翡嗡嗡作响的耳朵,好像凭空给她软绵绵的身体灌了一股力气,原本顺着谢允力道随意游走的望春山陡然一凝,随即她居然一摆手臂,挣脱了谢允。
她那巴掌似的小脸上布满业已干透的血迹,嘴唇白得吓人,眼神很疲惫,仿佛下一刻便要合上眼,瞳孔深处却还有光亮——微弱,又似乎能永垂不朽。
那一瞬间,她的长刀又有了活气,刀锋竟似有轻响,一招“分海”凌厉地推了出去。
相比“山”与“风”两式,破雪刀“海”一式,是她最后才领悟的,使出来总是生涩,虽渐渐像模像样,却依然差了点什么似的。没想到此时千军万马之中,竟让她一招圆满。那刀光扇面似的卷了出去,竟近乎炫目。
与此同时,周翡回手探进同样布满血迹的前襟,摸出一个小包裹,薄薄的丝绢包裹着坚硬的小首饰,从她沾满血迹的指缝间露出形迹来。
“替我把这个还给楚楚,”周翡没有回答谢允的话,只说道,“再找个可靠的人帮她保存。”
谢允在两步之外看着她,周翡已经是强弩之末,他本可以轻而易举地把她强行带走……
他把周翡的手和那小小的绢布包裹一同握在手心里,一把将她拉到怀里,躲过一排飞流而过的箭矢,侧头在她耳边低声道:“这里头有一件东西很要紧,是‘海天一色’的钥匙,甚至是最重要的一把钥匙,你看得出我一直在追查海天一色吗?”
周翡自然看得出。
谢允的目光沉下来,这时,他忽然不再是山谷黑牢里那个与清风白骨对坐的落魄公子了,他身上泛起说不出的沉郁,像是一尊半面黑、半面笑的古怪雕像,即使带着个人,凭他在洗墨江来去自如的轻功,也十分游刃有余。
他有些消瘦的下巴轻轻蹭过周翡的头发,漠然问道:“那你这是什么意思,考验我会不会监守自盗吗?”
周翡手中望春山一摆,连挑了三个北朝伪军,听了谢允隐含怒意的话,她不知为什么有一点“扳回一城”的开心。
然而她终于什么都没说,只是将东西塞进谢允手里,抽出自己被他攥得通红的手指,看了谢允一眼——
一个人,是不能在自己的战场上临阵脱逃的。
而此物托有生死之诺,重于我身家性命。
这一副性命托付给你,还有一副,我要拿去螳臂当车。
这安排堪称井井有条。
远山长暗,落霞似血。
周翡转身冲向洪流似的官兵。
谢允从骨头缝里往外冒着压不下去的凉意,神魂却似乎已经烧着了。
就在这时,一道突兀的马嘶声蛮不讲理地撞入满山的刀剑声中——此地都是崎岖的山路,谁在纵马?
紧接着空中一声尖鸣传来,一支足有成人手腕粗的铁矛被人当箭射了过来,将一个士官模样的北军钉在了地上,入地半尺,长尾犹自震颤不休。
林浩散乱的长发贴在了鬓角,盯着那铁矛怔了半晌,魔怔了似的低低叫道:“师……师叔……”
随后他蓦地扭过头去,只见一队武功极高的人悍然逆着人流杀了上来,所到之处睥睨无双,活活将北军的包围圈撕开了一条裂口。
不知是谁叫道:“大当家!”
这三个字登时如油入沸水,陡然炸了起来。谷天璇立刻如临大敌,再顾不上其他,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到曹宁身边:“王爷!”
曹宁的神色也是一凛:“李瑾容本人吗?”
“想必是。”谷天璇一声长哨,所有的北斗都聚集在了曹宁这格外圆的“月亮”身边。小二十年的光景,当年旧都那场震惊九州的刺杀余威竟依然在!
陆摇光也飞身撤回来:“王爷,纵然区区几十个江湖人不足为惧,也还是请您先行移驾安全的地……”
曹宁一抬手打断他。
北端王看似笨重的身躯里裹着常人所不能想象的机巧,他脑子里简直好像有一座环环相扣的险恶牵机。他越过陆摇光等人,目光落到了那分外显眼的行脚帮身上,突然下令道:“前锋撤回,弓箭手准备!”
陆摇光倏地一怔,一时没弄明白他要干什么。
“天亡我楚,非战之罪。”曹宁在周围人一头雾水之中低低地感叹一声,随即猛地一挥手道,“集中精锐,向山下冲锋,立刻下山。”
谷天璇等人一开始还怕这年轻的王爷不把李瑾容当回事,听了这命令,一时都莫名其妙——他这不是不当回事,而是太当回事了。
纵然李瑾容带走的是四十八寨真正的精锐,可也不过百十来人而已。他手握几万北军,居然要在这突然杀回马枪的百十来人面前撤退,为防追击,还要佯装气势汹汹地撤!
可王爷毕竟是王爷,他一声令下,别说撤退,哪怕让他们这些人集体就地自尽,他们也不能违令。
北军登时掉转刀口,竟似孤注一掷地冲李瑾容等人压了过去,倾覆而至。
纵然是一帮一流高手也丝毫不敢轻慢,当即被北军冲散了些许,只能各自应战,战局登时激烈起来……
后来的事,周翡就不记得了。
她眼前一黑,心里想着不能倒下,身体却不听使唤,长刀点地,恰好撑住了她,她就这样站着晕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