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南都金陵
多方势力已经纷纷上路,辔头指向同一处——南都金陵。
多方势力已经纷纷上路,辔头指向同一处——南都金陵。
而金陵城中,却依然是一片祥和的秋色连天。
傍晚时分,残阳渐熄,风箫声动,秦淮河畔点亮了第一盏轻轻摇曳的莲花灯,那微光所及之处,落叶瑟瑟地临水垂堤,继而又悄然不见了踪影。宫墙内,百年繁华朱颜不改,雕栏玉栋悠悠在侧,谢允原本沉在冰冷身躯中的魂魄头重脚轻地脱壳而出,跌跌撞撞地在高啄的檐牙与玉柱、横陈的丹墀与琉璃间,四下碰了个遍,死乞白赖地不肯归来。
周翡听刘有良说谢允直接进了宫以后,当下便按捺不住,擅闯了宫禁,闲逛了一整天,一无所获,本已经冷静下来打算离开了,谁知正好看见此地有一大堆大内侍卫站岗,一时动了些许促狭的好胜之心,打算在众高手眼皮底下溜进去玩一趟。不料才刚带着几分得意上了房梁,一眼就看见了她踏破铁鞋无觅处的某人,周翡差点失足直接掉下来。
她一时又觉得啼笑皆非,三年来,东海之滨的“尸体”一直牵着她一根心神,她已经习惯了满世界搜罗奇珍药材,被那一点微末的希望一次一次甩开,然后在蓬莱住上一天半日,与近在咫尺的人笔谈。此时乍一见到能跑会跳的真人,几乎不知该从何说起了。
偏偏往日舌灿生花、废话马车拉的谢允不知是被谁下了哑药,只是怔怔地看着她,一脸魂飞魄散的痴呆样,一言不发,周翡只好绷着一张若无其事的脸,溜达到谢允面前,佯装漫不经心地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怎么,不认得了,还是躺傻了?”
谢允一把攥住她的手,被女孩手上的温度惊得激灵一下,连忙又松开,莫名带上了一点委屈,说道:“好多年不见,怎么一见我就这么凶?”
周翡道:“是你好多年不见我,我可总能看见你。”
说完,她又觉得自己失言,好像上赶着到东海看过他多少次一样,连忙轻轻咬了一下舌头,补上一句:“看得烦死了。”
谢允一愣,苍白的嘴角像初春的冰河,惊心动魄地倒过疏漏的光阴,继而不动声色、缓缓融化出一个成型的坏笑。
他往前一倾,从周翡身上嗅到一点不甚明显的脂粉香气,压低声音道:“什么?在下这种花容月貌你看了都烦?还想看什么啊姑娘?天仙吗?”
周翡:“……”
狗改不了吃那啥,姓谢的改不了嘴贱。
“阿翡,”这时,谢允忽然正色下来,微垂的眼皮勾勒出优美的线条,他深深地看着周翡的眼睛,说道,“我很想你。”
周翡一呆,接着,冰冷的气息克制地凑上来,小心翼翼地隔着衣服,在她周身一触即放。那分明不是人的温度,却叫人几乎热泪盈眶。
谢允问道:“我以前有没有同你说过,天下十分美味,五分都到了金陵?”
周翡声音有些沙哑:“你还一边啃着个加料的馒头,一边大放厥词,说要请我去金陵最好的酒楼。”
谢允笑道:“那还等什么?”
一刻之后,两人将皇宫大内视如无物,翻出宫墙,一路循着热闹跑了出去。
天已经冷了,花灯却如昼,水汽四下缭绕,围在谢允身边,很快凝结成了细细的冰碴,好似微微闪着光,他穿过人群,在前领路,不与周翡叙旧,也不问她来做什么,将来龙去脉掐头去尾,只沉湎于这一段说不清是真是梦的当下。
他沿途嘀嘀咕咕地同周翡这没进过城的土包子指点帝都风物,刚开始,周翡还有一耳没一耳的听,直到谢允指着一家胭脂铺说道:“你看那不起眼的小铺,取名叫做‘二十四桥’,也是有一段故事,据说两百年前,有一位流落风尘的绝色美人,一曲《二十四桥》名动天下,后来红颜渐枯,终于妥协于尘世,被一个富户出钱赎了去,临走前,她在这里吹了一宿的箫,后来人有感于此事,便在此专卖胭脂,以箫声为名,取意‘浮生若梦,红颜不老’。”
周翡听了,面无表情,毫无触动。
谢允便摇头晃脑地叹道:“好好的小美人变成了大美人,还是不解风情。”
周翡无言以对片刻,凉凉地说道:“……是啊?我还以为那家‘二十四桥’是我们寨中暗桩呢。”
谢允胡乱杜撰被人家当场戳穿,居然一点也不尴尬,反而负手笑道:“啧,当年有个人在自家门口,连门都不知道怎么进,一路说了三十二个蜀中典故,二十八个是自己编的……”
他话没说完,周翡一刀柄已经戳了过来,谢允撒腿就跑,两人一追一跑,依稀仿佛仍是当年初出茅庐、心无挂碍,在暴土狼烟的江湖道上追跑打闹。
谢允一阵清风似的从人群中飞掠而出,过无痕好似犹胜当年,踩着青石板四处溜达的小狗惊疑不定地抬起头四下看,却连影子都没捕捉到。周翡虽然没有他与清风合而为一的绝顶轻功,却也竟然不怎么费力地跟了上来。
两人几乎转过半个金陵,谢允的脚步落在河边一处小酒楼旁边。他立在桥头,水间雾气白茫茫地包围在他身边,从地上捡起一枚小石子,精准无比地弹入挂着灯笼的窗棂里,继而冲周翡招招手,凭空跃起,灵巧地一点周围的桂花树,浓烈的香“呼啦”一下散落出来,托着他飘飘悠悠地落到了三层的屋顶上。
那屋顶上竟有个“雅间”,隔出一小片地方,桌椅板凳俱全,只可惜没有梯子,轻功但凡有点不够用,上去便不容易。谢允探头对周翡说道:“上来,留神不要……”
他话没说完,周翡已经利索地落在了他身后:“不要什么?”
“……不要碰响下层屋顶上的铃铛,不然他们不给你上酒。”谢允顿了顿,才缓缓将自己的话音补全,感慨道,“陈师叔说你一日千里,连林夫子都怕了你,我先开始还以为他是溢美,现在看来,我也要怕了你了。”
这时,屋顶雅间中“嘎吱”一声响,那桌下的木板竟从下面推开了,一个三层高的食盒从桌子底下冒出头来,接着是一小壶酒。
谢允自己上前,将酒菜端上桌,冲周翡道:“这就是金陵最好的酒楼,请。”
周翡却没动,脸上隐约的一点笑容淡了:“我找到齐门禁地,见吕国师旧迹,阴差阳错明白了枯荣真气的要诀,但是……”
一个酒杯忽然飞过来,打断了周翡的话,她下意识地一手抄住,连一滴也没洒,周翡愣了愣,只觉一股带着些许凛冽的酒香扑面而来。
“良辰美景,”谢允说道,“偏要说这些煞风景的,你是不是找罚?”
周翡带着几分迷茫抬起头,谢允与她目光一碰,突然抬手捂住心口,扼腕道:“人生多遗恨哪,恨桂花浓、良夜短、牡丹无香、花雕难醉,扰我三年清梦的大美人就在面前,娶不到,啧,生有何欢?”
周翡:“……”
谢允又回头冲她挤挤眼,笑道:“要是美人肯亲我一下,我就能瞑目了。”
周翡:“……你是不是想从屋顶上滚下去?”
谢允大笑:“头朝下?不行,不雅。”
他说着,将周翡拉入座中,没型没款地翘起长腿,架在“屋顶雅间”的木梁上,远处画舫已经开了起来,波光中隐约传来笙歌,他眯着眼睛望去,握在手里的杯中酒转眼便冻出了霜,好一会,谢允才说道:“方才是说笑的,我能耽误你三年,已经能笑傲九泉了。”
周翡眼睛里有水光一闪而过,随即她嗤笑道:“少给自己脸上贴金了,没你,我难道就不过这三年了?”
谢允摇摇头:“没有我,你不必和武曲对上,不必去什么九死一生的齐门禁地……”
周翡一本正经地接道:“是啊,也不必想练成脚踩北斗的盖世神功。”
谢允哑然片刻,讶异地回头望向她:“我天,这么不要脸,真有我年轻时候的风采!”
周翡抬手在谢允的酒杯上碰了一下,两三点琼浆飞溅,她举杯一饮而尽。
这时,水面上不知是谁放了一把细碎的小烟花,顷刻照亮了一片,谢允被那亮光惊扰,略一偏头,却觉得一股极浅淡、而又略带着一点少女气息的甜味飞快地靠过来,嘴唇上好似被一片羽毛扫过。
谢允呼吸倏地一滞,呆住了。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谁都没吭声,江风盘旋在屋顶,四下静谧得仿佛只剩下水声。方才那艘画舫已经游走了,而谢允依然愣愣地盯着黑黢黢的水面,好似那里正打算要开出一朵转瞬枯荣的昙花。
周翡一不小心,自己把一整壶酒都喝完了,直到壶里一滴也倒不出,她才发现自己一点味道也没尝出来,这壶美酒喝得好似饮驴,纯粹是浪费了店家一番心思。她突然觉得尴尬得很,“腾”一下站了起来,谢允却仿佛耳朵上生了眼睛,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除非正在遭人追杀,否则谢允脸上鲜少能看见这样深沉的表情,大约是他觉得自己的人生已经颇多尴尬,不好太过认真,便只有一直玩世不恭下去,以期让自己和别人都能好受一点。
他手指扣得很紧,指尖竟有些发白,声音发紧地问道:“你有什么打算?”
周翡其实很想自欺欺人地说一句“我会在金陵陪你住一阵子”,可她也知道,谢允问的并不是她眼下的打算,而是他死之后。她有心回避,有心装傻,可是看见他那双倒映着波光的清澈目光,便终于还是咬紧牙,调转目光,直面丑陋的真相。
“我不知道,”好一会,周翡才说道,“可能要看看我爹有什么差遣,倘若没有,北斗那两颗人头我是一定要取回来的。等清了这些旧恩怨,我可能会回四十八寨,帮楚楚整理那些失传的东西,需要的时候再给寨中当个打手,然后……然后也许就天下太平了吧?”
“嗯,”谢允嘴角露出了一点奇特的微笑,“前人已经把路铺好了,还有什么好不太平的?我可不可以求你一件事?”
周翡看着他,觉得他除了消瘦,那模样与八年前他初到四十八寨、在一片牵机中走转腾挪的时候几乎没怎么变过,他好像一个已经被短暂的光阴与过多的经历定了型的人。
谢允无理取闹地冲她笑道:“我想求你嫁一个短命的丈夫,这样二十年以后,我还能再去找你。”
周翡用力将自己的手往外抽,可是谢允的手指好像编成了一方逃不脱的牢笼,纹丝不动地凝固在半空,她便忽然发起抖来,所有习惯了隐匿和内敛的情绪都汇聚成一股汹涌的暗流,声势浩大地在她狭窄的心口来回碰撞。
谢允双手捧起周翡的手腕,低头将她的手贴在自己的额头上,低声道:“别哭,人与人相聚之日,总共不过须臾,哭一刻就少一刻,岂不是很亏?你我未曾白头,便已经能算是相伴一生,有始有终,说来不也是幸运么?未必要活到七老八十。”
周翡猛地甩开他:“你才哭。”
“好,周大侠怎么会哭?毕竟是能‘脚踩北斗’的天下第一。”谢允顿了顿,又十分机灵地补充道,“虽然是自封的。”
因为多抖了一句“机灵”,金贵得让太医团吵成一锅粥的端王殿下被追打了八条街。
民谚里所说的“一寸光阴一寸金”,几乎都已经成了孩子们不愿听的陈词滥调,周翡小时候在周以棠书房里打盹的时候,时常会挨上这么一句数落,她从来都是左耳听、右耳冒,而她长到了这个年纪,居然后知后觉地体会到此言中三味。他们只有这一点时间,好像穷困潦倒的守财奴手中那把光秃秃的大子儿,越数越少、越数越捉襟见肘,恨不能将每个子儿都掰成八瓣花,恨不能将每一个须臾都切分成无数小段。
白天,两人要各自分开,谢允在宫里挺忙,时常要应付一大帮人——没完没了的礼部官员,没有屁用的太医,以及赵渊自己。赵渊仿佛是为了讨好谢允,甚至将自己圈禁了多年的皇长子赵明琛也放了出来,而且三天两头地召唤明琛进宫,让一个满脸憔悴的和另一个一身病容的尽情表演兄友弟恭。
这种时候,周翡一般都在梁上看赵家的热闹,谢允和她短暂地商量出了一套特殊的手势,谢允常常一边人五人六地同别人虚以委蛇,一边用背在背后的手对周翡打些尖酸刻薄的真心话,几次三番逗得她这梁上君子险些露陷。等打发了这群闲杂人等,谢允便会将皇宫内院视为无物,带着周翡在金陵城里到处玩。
纨绔那一套,江湖客那一套……他什么都会,什么都能上手,并且以最快的速度教坏了周翡——如果不是谢允身上的透骨青发作越来越频繁,每日肉眼可见地衰弱下去,这些天简直能堪称美好了。
而随着国耻之日腊月初三的临近,端王暂居处也越来越热闹,隆重的礼服与御赐之物流水似的往里送,而朝廷内外也不知从哪里掀起了一股谣言,说皇上在这个节骨眼上将端王接回来,恐怕是动了要立太子的心。这谣言效果非同小可,谢允门前几乎有些门庭若市了,闹得他不厌其烦,差点想搅黄了赵渊这场所谓的“祭祖大典”,只好每日装病,闭门谢客。
腊月初一,祭祖大典已经一切就绪,就等正日子各方粉墨登场了。而就在此时,前线也应景似的传来捷报,北朝仓皇集结的残兵败将根本像是纸糊的,有些甚至听见南朝大军动静便已经望风而逃,周以棠在数月之内便直逼王都。一年难见几颗雪渣的金陵居然早早地便下了场小雪,虽然柔弱得很,才落地就化成了泥,但借着“瑞雪”之名大拍马屁歌功颂德者却是声势浩大。
至此,天时地利人和,于赵渊,好像已经一应俱全。
可赵渊却显得比往日更加心神不宁,照常来探病的时候,才刚与谢允说了几句闲话,一个大内侍卫模样的男子便匆忙进来,弯腰在赵渊耳边说了几句话。此人想必是赵渊的心腹,用了“传音入世”一类的功夫,连只言片语都没露出来,话没说完,便见赵渊的脸色变了,猛地站了起来,甚至没同谢允交代一声,转身就走。
谢允假模假样地将他送了出去,不动声色地冲周翡打了个手势,听见一声轻响,知道周翡是依言追了出去。他若有所思地靠在门口,轻轻拢了拢外袍,这时,正巧一个收拾茶具的小太监端着一堆杯盘躬身出来,行礼时无意中看了谢允一眼,当即吓得“啊”了一声,手里的杯盘在地上撞成了一堆碎瓷,跪在地上瑟瑟发抖:“殿、殿下……”
谢允这才回过神来,低头一看,发现自己僵直的手指尖竟生生的裂开了,皮开肉绽,他居然也没感觉到疼,还不小心将外袍衣领蹭得殷红一片,活像刚抹了个脖子。
周翡则悄悄地缀上了赵渊。
赵渊怕死怕得很,所到之处,各种侍卫与大内高手或明或暗地将每个角落都挤满了,饶是周翡武功高,也几次三番差点被人发现,着实出了好一把冷汗,好不容易靠近赵渊的寝宫,她也没什么办法了——赵渊这厮住的地方为防有人刺杀,周围方圆三丈之内,连过膝高的小树都给砍干净了!
铁桶一般的侍卫围在他寝宫周遭,还有人来回巡逻。
周翡还是头一次见到怕死怕得这样隆重的大人物,刚开始觉得赵渊有点逗,片刻后,她有点笑不出了,心头多次起伏的疑惑浮了起来——这训练有素的护卫队不可能是仓促集结的,赵渊堂堂一个皇帝,活在这样惶惶不可终日之中有多久了?
他到底在怕谁?
好像有人将“刺客”这个词楔入了赵渊脑子里一样。
就在这时,遥远的寝宫里突然传来了什么东西打碎的声音,周翡一皱眉,只见几个黑衣锦袍的侍卫匆忙离开了,她当即绕开赵渊给自己打的人海牢笼,跟上了那几个黑衣人。
几个人轻功还不错,但同真正武林高手没有可比性,周翡追得十分轻松,见那几个侍卫在极短的时间内便带了一大帮人,声势浩大地出了宫,奔着皇城外一处民居而去。随后,有几个身着便装、寻常小贩打扮的上前,压低声音,对领头的侍卫说道:“人在这,确定,我们一直看着呢。”
周翡一皱眉——什么人?
她顺着那“小贩”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那是一处大院子,院中种满了花,在寒冬腊月天里竟开得芳香灼灼的,几条花藤从院墙里攀出来,泄露了满院春色,竟显得有些诡异。不知为什么,这开满花的院子让周翡觉得有点熟悉。
下一刻,领头的黑衣侍卫一声令下,众人将小院团团围住,粗暴地破门而入……然后这帮人一起呆住了。
只见那小院寂静一片,挂衣服的架子犹在,上面的盛装却不见了踪影,几根翠鸟的尾羽飘落在地上,而繁华簇拥下,挂着一个小小的秋千,在微风中一摇一摆。仿佛住在院子里的都是人间精怪,稍有风吹草动,便隐去身形,消失无踪。
与当年邵阳城中,一宿烟消云散的羽衣班小院一模一样!
这时,吊得高高的女声远远传来,唱道:“长河入海,茫茫归于天色也——”
黑衣侍卫青筋暴跳,大喝道:“追!”
众人一拥而上,顺着歌声传来的方向追了上去。等他们人都走光了,周翡才从藏身之处缓缓走出来,若有所思地望向歌声传来的地方。别的她倒不担心,人去楼空的把戏是羽衣班的绝活,反倒是方才那一嗓子唱腔让她有点挂怀——那声音化成灰她也记得,正是朱雀主木小乔那大魔头。
一个霓裳夫人,一个朱雀主,那两位若是一处捣起乱来,赵渊身边那帮酒囊饭袋倾巢而出也不见得抓得住他俩。
可问题是,他们唱得是哪一出?
周翡迟疑片刻,转身钻进了羽衣班空无一人的小院,见里屋的门虚掩着,方才燃尽的香炉气味未消,杯中还有一个底的酒水,而正对大门的墙上,挂着一刀一剑的两柄木头鞘,中间夹着一封信。
周翡小心地将那信取下来,见上面写道:“羽衣班携《白骨传》抵京,为我大昭盛世献礼。”
木小乔那一嗓子好像好像一把遍地生根的草籽,一夕之间,仿佛到处都在传唱那神神叨叨的《白骨传》,事态发酵太快,乃至于朝廷临时要禁,已经来不及了,禁军一时发了昏,听见谁唱了,便当场抓人。
可哪怕是戏子伶人之流,也不能平白无故的抓,金陵素来有雅气,文人骚客、达官贵人等常有结交名伶与名妓的旧风尚,禁卫刚一现身,立刻引起了轩然大波,因赵渊近年来手腕强硬,没有人敢公开质疑,私下里的议论却甚嚣尘上。赵渊大怒,恼了手下这群不知何为欲盖弥彰的蠢货,将禁卫统领打了三十大板,隔日朝堂露面,绝口不提禁军抓人之事,只是十分真情流露地回忆了自己二十余年的国耻家仇与卧薪尝胆,最后轻飘飘地来了一句“犹记当年之耻,自腊月始,宫中已禁了鼓乐”。
朝堂上的众人精们闻弦声知雅意,下朝后,纷纷回家通知各路相好,夜夜笙歌的金陵夜色突然便沉默了,祭祖大典前夜,竟透出一股诡异的安宁。
腊月初二,夜。
又是个阴沉沉的寒天,周翡在金陵城中转了个遍,没找到霓裳夫人等人的踪迹,傍晚她便又溜进了皇宫。她预料到谢允恐怕不能出宫了,还是去看了看他,本想问问《白骨传》到底是怎么回事,却发现谢允一反常态,早早歇下了,只给她留了张字条,说是要陪着赵渊演完“立储”这出戏,之后就能自由出宫带她去玩了,叫她先回去。
周翡捏着他的字条,凑在宫灯下烧了,在高高翘起的宫殿屋顶坐了一会,始终不见月色,她眼角突然无来由地跳了两下,便纵身跃入夜色中,几个起落就不见了踪影。
而“早早歇下”的谢允突然在千重的床帐中睁开眼。
借着一点微光,他看见自己身上又无端多出了不少大小创口,从手指尖开始,已经蔓延到了肩头胸口,一股淡淡的血腥味缭绕在周身左右,仿佛昭示着这苟延残喘的肉体大限将至。刚出现这种情况的时候,太医们吓得险些集体上吊,可任凭是谁,也无计可施,只好按着刀剑外伤来处理他身上那些越来越多的伤口,拆东墙补西墙地糊着他这四面漏风的残躯。
谢允小心翼翼地翻了个身,仰面望向床帐,心里懒洋洋地盘算着,赵渊听了那出《白骨传》,恐怕是睡不着了,他也够可怜了,祭个祖而已,一方面担心那突然冒出来的《白骨传》有什么阴谋搅局,一反面还得担心他精心准备的“立储”大戏没开场,“储君”本人就先裂成一幅破风筝。
啧,操心恁多。
这一夜,湿漉漉的金陵街角,一家尚未打烊的小酒楼一角还亮着灯。
一个做富商打扮的男子坐在那,正在慢吞吞地就着一杯淡酒捡小菜吃,十分悠哉。他长得心宽体胖,一个人占着两个人的地方,店小二哈欠连天地给他添酒,忽然,两个中年男子顺着酒楼的木楼梯上楼来,看打扮,大约是这年轻富商的护卫之流。其中一个身形瘦高,脸上有几道刀刻似的皱纹,乍一看平平无奇,店小二却在碰到他眼神的瞬间就激灵一下吓醒了,手一哆嗦,酒都倒在了桌子上。
那身形十分富态的富商见状,便摆摆手道:“下去吧,没有吩咐不必过来了。”
店小二闻听此言,如蒙大赦,吭都没吭一声,一溜烟跑了。
“富商”这才道:“沈先生,童大人,请坐。”
曹宁一行竟也悄无声息地潜入了金陵城中。
童开阳眯着眼扫了一眼那店小二逃离的方向,说道:“行脚帮的小崽子,武功不怎么样,人倒是乖觉得很。”
“只是个被沈先生气息所慑的小角色,不必介怀,”曹宁说道,“如今金陵城中正是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咱们大隐于市,不算打人眼——怎么样了?”
“唱曲的没了。”童开阳斟了两杯酒,自己不喝,先恭恭敬敬地放了一杯在沈天枢面前。
沈天枢却不给他面子,接过杯子,直接将酒倒出了窗外,自己兑了一杯白水。好在童开阳与他相识多年,早知姓沈的是什么尿性,也没当回事,反而一笑道:“大哥这是到了‘清水去雕饰’、‘返璞归真’的境界了。”
沈天枢没搭理他这句马屁,说道:“赵渊小儿要在明日祭祖大典上宣旨,册立他那短命的侄儿为太子,你们不是说那小崽子中透骨青很多年了吗,怎么还没死?廉贞果然是个死不足惜的废物。”
曹宁道:“恐怕赵渊就是看上了他这个侄子病病歪歪,才敢立其为太子,正好今日立储,明天储君就蹬腿,他跟着假惺惺地哭一场,算是‘还政’未果,往后更是名正言顺的皇帝。”
童开阳奇道:“那赵明允不过是太子遗孤,又不是赵家册封过的真太子,赵渊身为长辈,权宜之时接过玉玺,当了这皇帝,有什么名不正言不顺?”
曹宁嗤笑道:“若不是赵渊一天到晚将‘还政’二字挂在嘴边,又要掩耳盗铃地做什么‘祭祖’‘立储’的仪式,没人说他不正统。要我说,赵渊其人,可算是个当世的人物了,但不知为什么,在这些事上,他总是过分在意、看不开,有时候甚至有点失了分寸……说不定这里头还真有什么你我不知道的猫腻。我瞧那位顶着化名好多年的‘谢兄’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大概不想早早撒手人寰,不然何必在这节骨眼上弄出一个《白骨传》?嘿嘿,南朝赵家,着实让人浮想联翩。”
沈天枢在旁边无动于衷地喝凉水,童开阳接话道:“这叔叔侄子两个也是有趣,互相都恨不能对方赶紧死,偏偏还要凑在一起演一出和睦的立储传位,难不成将来太子不死,赵渊还真要传位给他么?”
沈天枢听得不耐烦,冷哼道:“扯这些没用的做什么,我就想知道,我要是真取了赵渊小儿的项上人头,岂不是便宜了那病鬼?”
“便宜他?”曹宁笑道,“沈先生,我‘失踪’这么久,手中兵权都便宜了我那皇兄呢,结果怎样?”
童开阳听他话里有话,忙道:“愿闻其详。”
“南方新旧两党从前朝斗到现如今,王都都给他们斗丢了一回,眼下东风方才压过西风。周存知道自己根基不稳,从不肯代表新党,将自己放在马前卒的位置上冲锋陷阵,这会更是干脆在前线鞭长莫及,赵渊但凡有点什么意外,那位殿下……”曹宁摇摇头,笑道,“他若是真有在金陵掀起一场腥风血雨、强行弹压众人的魄力,当年怎会被他皇叔暗算到那种地步?南边的皇帝早就换个人当了。眼下的局面,对赵渊来说是一动不如一静,对咱们来说则正好相反,越是浑水,就越容易摸鱼,我的人手还在军中,召集起来不过一两封信的事,只要足够乱,咱们未必不能翻盘。”
童开阳何等机敏,自然听得出这个“咱们”指的并不是北朝,而是曹宁自己。
这故事大抵要这样进行:北帝无能,嫉恨兄弟贤能,非要插手军权,导致前线兵败,自己最好也灰头土脸地死在南人复国的铁蹄之下。反倒是惨遭陷害后流落民间的端王爷曹宁剑走偏锋,带着两大高手,使一招釜底抽薪,彻底搅混南北的水,只要周旋得当,还能东山再起。
到时候,没有人会记得他是贱婢妓子所出,没有人会记得曹仲昆那偏心偏到东海岸边的遗诏。
童开阳低声道:“那边少不得向殿下讨个拥立之功了。”
曹宁轻轻一笑:“怎少得了二位……”
他话没说完,沈天枢便将凉水一饮而尽,硬邦邦地打断曹宁道:“我见旧主印,听命于你,理所应当,只是听你差遣这一回,往后咱们两不相欠,不必给我什么功。”
说完,他丝毫不给北端王面子,自顾自地站了起来要走。这时,一阵刻意放重的脚步声从酒楼下羊肠似的青石小路上传来。沈天枢不知为什么,若有所感地循着那脚步声回头看了一眼,见泛着水光的青石板上,一个年轻女子提着一盏纸灯笼缓缓走来,她身形纤秀,穿一条时下金铃流行的温婉长裙,乍一看,与满街的江南女子没什么分别。她低着头,走得并不快,径直来到了一家做胭脂水粉生意的铺子后门,等门的家人大概是听见了脚步声,早早地开门等她,教训了晚归的女孩几句,女孩默不作声地听了,将灯笼挂在门口,抬脚进了院,随后“吱呀”一声,家人重重地伸手合上了门扉。
直到人影消失不见,沈天枢才十分不明所以地收回视线,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盯着一个不知是俊是丑的小丫头看。
沈天枢没看见,他刚一离开窗口,那扇关上的门扉便又打开了。周翡十分警觉地在门缝处四下探看。旁边暗桩的人操着一口被当地人同化的软语问道:“怎么,师妹,有人吗?”
周翡迟疑着摇摇头,她方才无端一阵冷意,今日是去宫里找谢允才没带刀,否则那会指不定就抽出来了。正在她犹疑纳闷时,金陵暗桩的管事快步走了过来,飞快地说道:“怎么才回来?有人找你,带了这东西,你看看,认不认得?”
周翡低头一看,见管事递来一个包裹,包裹里的东西正是在齐门禁地里她脱给吴楚楚她们的那件彩霞软甲。
周翡一惊:“来的人呢?”
“在前面等你,紧赶慢赶的,看来是有要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