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那么多年
小溪的身躯与魔镜一样碎成了千万片,然后随风飘逝。
却有一滴晶莹璀璨的水珠,从空中落了下来,滴在简聆溪的右手中指上。
水珠冰冷,虽是水的形态却有比冰还冷的温度。世界上只有一个地方有这样的水——镜夕湖。
这是当年一夕误饮的那口湖水,然后以眼泪的形式由小溪还给他。
二十五年的孽缘,至此,终于彻底终结。
不会再有小溪,也不会再有一夕。
静寂的旷野,响起了轻轻的脚步声。一人慢慢走到他身后,素白的长袍,漆黑的长发,静默的一张脸。她跪下,搭住他的肩膀,把头靠在他的背上低泣道:“对不起……哥哥,对不起……”
简聆溪恍若未闻,依旧望着那滴水珠,面无表情。
灵猫止住眼泪,转到他面前道:“我没想过事情会发展成这个样子,我只是一心想让一夕复活,你知道的,我那么那么地崇拜她,可是,可是……”
简聆溪慢慢收手,那滴水珠融进他的指尖,消失不见。
“阿音。”
灵猫惊喜道:“哥哥,你肯原谅我了?”
“帮我最后一个忙好吗?”
“哥哥请说!”
“送我回原城,可以吗?”简聆溪站起身,一字一字道,“我要回去,回冷香茶寮。”
灵猫怔立许久,犹豫许久,最后咬着下唇道:“好。”
随着这一声好,长袖如水般拂开,魔宫瞬息掠过了千里,千里外,鸟语花香,桃花满枝。
清脆的鸟叫声,一点一滴穿透脑中的迷雾。意识从极度的黑暗昏沉中,慢慢往上飘浮……
简聆溪睁开眼睛。
床顶帐幔上的紫色流苏,在风中轻轻颤动,轻轻来去间就荡过了地老天荒。
他掀被起身,推门出去,看见小山正拎着水壶从走廊那边匆匆走过,嘴里吆喝道:“快点快点,客人们都等着呢!”
穿过小小的院落,沿着那条长廊走到尽头,尽头处挂着一道棉帘。他把帘子挽起,喧闹的声音顿时扑面而来。
茶寮大堂里,已经宾客满座,热闹非凡,台上一绿袄小丫头在唱曲,下面雷声鸣动。
果然是回来了……回到了冷香茶寮。
小水搭着毛巾端着瓜果过来道:“先生,你醒啦!过会儿就轮到你上场啦!”
“三娘呢?”他开口,感觉自己还在梦中。
“三娘买菜去了,叫我跟先生说,今儿中午做你最喜欢吃的菊花青鱼。”
这时大堂中不知谁喊了一声,他不禁转头回望,只见一辆宝马香车慢慢地经过,街道两旁挤了很多围观的人。有风袭来,车帘被吹开,一张绝丽的容颜现了一现,又被帘子遮掩。
他的心重重一震,睁大眼睛望着那辆马车,无法动弹。耳旁偏偏听得小水用艳羡的口吻道:“呀,这是城主的马车啊,坐在车里的那个就是他的未婚妻九朝吧?真是个大美人呢!”
街上的人也纷纷交头接耳:“这还是城主第一次让他的未婚妻子出来露面呢,平时都跟宝贝一样藏着,肯定很爱她……”
他的身子摇了一下,伸手扶住柜台。
九朝——一夕——从九到一,还整归零。这个名叫九朝的女子,为何有着一张与一夕一样的脸?
车帘再度被风吹开,仿佛是冥冥中早已注定了的,九朝回眸朝他看了一眼,然后微微一笑。
这一笑,似明珠溢彩,嫣然不在人间。
帘子垂下,马车逐渐远去。
他忍不住追出门,但追了几步,却又停住。就那样眼睁睁地看着马车消失在长街尽头,再也不见。
不知过了多久,他慢慢回身,看见悬在门上的金漆招牌时,如被雷电击中——
灿烂的阳光照在招牌之上,上面的每一个字都闪烁着金子般的光芒——“遗忘茶寮”。
遗忘茶寮!竟然不是冷香茶寮!!!
那光晕渐渐扩散,点缀了他的眼睛,最初的一幕重新浮现——
那女子伸手入湖,掬水而饮,回眸看他,微微一笑:“这里是你的住处吗?”
她的五官非常精致,眼眸明亮浅笑优雅,眉心上的一点珠光,都倍显妩媚。
他知道她就是一夕,他布局为的就是引一夕前来,然而他没有想到,被人仙两界视为最大隐患的魔宫公主一夕,竟然有张孩子般纯真的脸。
他看她起身,准备离开,也看着她跌到在地,蜷缩成团。
她朝他伸出手来,向生命求救,那声音清稚,那眼神哀绝,一刹那,他就心软了。
多么可怕,他竟会在最紧要的关头心软。
而后来的事实果然证明,那是一个错误,天大的错误。
一夕。
骄傲的、倔强的、任性的、却像个孩子般天真的一夕。
她是他遭遇的惟一一次意外,结果成就了他平生仅有的一次心动。
他对小溪说了谎,对一夕也说了谎,甚至,对自己也说了谎。他怎么可能不喜欢她?怎么会不喜欢她?怎么能不喜欢她?如果不是那样极至的一种感情,他怎么会打破自己的原则救了本不该救的她?他怎么会放任私心作祟将她封入剑中陪在身旁?他怎么会在她魂飞魄散后自我放逐从此做个凡人?他怎么会十六年如一日地悉心爱护照顾以她魂魄转世的小溪?
一夕。
突然间,一样东西从袖子里掉了出来。他弯腰拾起,原来是张骨牌,本是第四殿中灵猫为他占卜的最后一张无字牌,而今上面却显现出了字迹。
四个字,缠缠绕绕、分明清晰,却又模糊,像是隔了一生的距离——
“那么多年”。
一只手从身后拍了他一下,秦三娘的笑脸出现在面前:“在看什么哪?这么入神?”
见他不答话,她拎起手上的两尾青鱼摇了摇道:“中午做菊花青鱼,喜欢吗?”
这洋溢着明艳幸福的、真实的脸。
他看着她,久久,释然一笑。
传奇最终过去,还归平实生活。那么,至于九朝为什么会长得像一夕,至于茶寮为何更改了名字,一切都已不再重要。
不再重要。
窗外的树上,枝叶繁茂,那么多年过去了,依旧碧色如昔。
远远的马车上,头梳双髻的小丫鬟问九朝:“小姐,你刚才干吗对着那个站在茶寮门口的伯伯笑?你认识他?”
九朝抿唇眨眨眼睛道:“你不觉得那个人好奇怪吗?穿着单衣站在街口,扣子都没扣好,真是为老不尊。”
两人齐声笑了起来。
马车轻轻颠簸着,驰向远方。
那么多年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