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 决胜帷幄 第七章 神庙

甫出雪山区,便见一队人马飞奔而来,为首那人黑着脸,眼底有着压抑不住的愤怒,正是吐蕃赞普松赞干布。

众侍从纷纷下马,叩见赞普,我也慢慢下了马。

络络怔了怔,立时驱马上前,格格笑道:“赞普,你怎么来了?我正想着你哩,天气这么好,和你一起并马出游,实在是再妙不过了!”

松赞干布住了马,跟络络马头对着马头,却只瞪着络络,也不说话。两人的座骑却是一起出行惯了的,极是熟悉,一时见了,顿时各向前走了一步,亲呢地在彼此身上磨蹭。

络络斜着脑袋,无邪似的直视着松赞干布,突然“啊呀”叫了一声,道:“赞普,你一定走得急了吧,脸上全是灰呢!”

络络微笑着,抬起衣袖来,轻轻去拭松赞干布脸上的灰尘。

这个络络,撒起娇来的那种俏丽无辜,就叫人根本无法责难,更别说是一心为她而来的爱人了。

松赞干布无奈似的叹了口气,收回了在络络身上的眼睛,转身喝问众侍从:“是谁逗引公主出来的?”

这下可好,有罪的成了众侍从,络络成了最无辜的。众侍从的脸色顿时变了。

络络忙道:“这事可与他们无关。是我自己要出来的。”

我也忙走上前去,行了礼,垂着眼睑道:“赞普,千错万错,是书儿的错,是书儿任性,让公主和赞普劳心了。书儿愿意领罚。”

松赞干布犀利的眼神在我身上扫了一扫,居然也闪过一丝悲悯之色,缓声道:“罚自然是要罚的,且等你回去养好了身子再罚吧。几日不见,怎生弄成这副模样?”

我弄成了什么模样?我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着的是络络带出来更换的衣裳,簇新的,只是络络身材原比我丰满些,这几日我又瘦了许多,因此那衣裳挂在身上,显得空空落落,过于肥大。满头青丝虽在出发前梳理过,但雪山上走了一遭,不知怎的就萎黄毛糙了许多。再摸摸自己面颊,原来就是很清灵瘦巧的瓜子脸,现在更是面颊凹陷,缺乏质感,想来一定极是苍白可怕了。

罚人之事就此打住。明明眼看着松赞干布绷了一张脸带了络络先行跑开,至傍晚我们扎营时,二人已经手拉手谈笑晏晏了。

我正松一口气时,微笑看着他们之际,只觉一阵风从后面卷来,纥干承基已经冲到我面前勒住了马,有些冷冷地看着我,淡淡说道:“我只是顺路来看看你和公主。见到你们好,我也要走了。谢谢你把我当兄弟。”

他拨转马头,往着另一个方向奔去,隐隐还听到他木然把几个字飘散在风里,几不可闻:“虽然我不喜欢!”

他不喜欢我把他当兄弟。我苦笑,目送着他有些清冷有些落寞的高挑身形越去越远。

络络过来拉我的手,道:“算了,别理那怪人。我们去吃烤肉和酥油茶。”

对,我还得活下去,好好的活下去,不管还有没有希望回到我的来处。

我牵着络络温暖的手,向着雪域高原湖蓝的天,吐了一口气。即便在古代,我也并不孤独。

自此,我恢复了我原先的安静生活:我依旧住在公主殿里,过着我离群索居的日子,身体略有恢复,每日便只在佛前抄抄经文,看看书,弄弄花草。——可惜吐蕃属高寒地段,虽有许多从大唐带来的花种,却一大半不能成活。倒是一种大萝卜,生得绿叶繁茂,挖出的萝卜更是硕大肥白,松赞干布见了,特地将种子要了去,分给吐蕃居民播种。

但络络却是精神旺盛,没事在宫里炫耀她的琵琶技艺,结果被惊为天人仙乐;她又发现吐蕃居然没有自己的文字,遂去教吐蕃人认汉字。但汉字对吐蕃人来讲只怕比天书还天书,络络只得罢了,却在松赞干布面前嘀咕,觉得吐蕃人无法记录自己的历史太过可惜。听说松赞干布倒是上了心,特地找了一群有才干的吐蕃人,开始创造起吐蕃自己的文字来。

络络见有人理会这事了,又常常出了宫去,四处游览观光,也算是体察民情,只是出去的时间越来越长,有时连我也几天见不到她的人影。

正有些纳闷时,络络却又回到宫里来,满脸笑容问我:“书儿,你还去不去香巴拉山了?”

我心里发苦,道:“我还去那里做什么?”

我心里发苦,道:“我还去那里做什么?”

格列的命都送在那里了,我又何必再为我不可能的希望任性下去?

络络神秘兮兮道:“去一次吧,那里似乎有一个庙了。”

我的心跳在一瞬间加速了数倍,然后又缓了下来,有些着恼道:“丫头,骗我呢?”

络络哈哈笑道:“不信你自己瞧去!我跟你一起去瞧!”

奇怪的是,这次赞普却没有阻止,笑嘻嘻地送我们出了逻些城。

依旧是骑马,道路却似平坦了许多,一路都有人设了营帐照应;到了香巴拉山,更觉山路好走了许多。细看上去,原先狭窄逼仄之处,都有着开凿修补痕迹,竟成了一条相当顺眼的山路了。

山顶之上,积雪扫尽,端端正正立着一座眼熟的庙宇,四四方方的吐蕃风格,以明黄和大红为主色调,梁柱雕了极瑰丽的金色花纹,却挂了中原庙宇才有的钟,居然还有个和尚在有一声没一声地敲着!

我差点晕倒!这真的是我在二十一世纪见过的庙宇!虽然历经千年的历史,当日见到的那座古老的建筑,分明保有着最初的轮廓;而这轮廓,居然在一千三年后清晰地呈现在我的面前。

我指着这庙宇,有些呆呆地看着络络,问道:“这个庙,从哪里的?”

络络得意地笑了笑,道:“你不是说这里应该有个庙么?我就叫人在这里建了一个庙!”

我立在雪山顶上,吹着猎猎的冷风,却吹不去心头越来越浓烈的荒唐感。

是先有了书儿才有了这庙?还是先有了这庙才有了穿越而来的容书儿?这问题荒唐得就像在问,是先有蛋再有鸡,还是先有鸡再有蛋?

我从来不是笨人,可我现在完全迷糊了。历史,究竟是什么?为什么在这一刻,我似乎听到了老天作弄的笑声?

络络还在安慰我:“我知道你要找的是庙里的人,而不是庙。但我们有了庙,还怕没人去住么?赞普对咱们中土的佛教甚是礼敬,已经派人到天竺去,看有没有高僧能到我们吐蕃来弘扬佛法。”

吐蕃的佛教兴盛,吐蕃的得道高僧!

我向天无语。

我现在终于相信,有些事情,是命中注定!历史的确在按照它的轨道有条不紊地行进着,并无丝毫改变,我容书儿,包括我的穿越,都只不过是它无数齿轮中的一颗。

络络见我面色异样,忙道:“书儿,你不相信我么?”

我慢慢克制下心头的激动,看着络络澄澈如蓝天般的眼睛,握住了络络的手,道:“络络,我相信你。我更相信,络络胸怀旷达,急人危难,是真正的吐蕃国母!”

络络有些不自在地掩嘴笑道:“书儿你也打趣我?”

我微笑道:“我不打趣你。一国之母,应该如络络这般,旷达而善良,处处为人着想,不辞劳苦。如果络络能把对书儿的善良用心,转移到吐蕃老百姓身上,则吐蕃幸甚,大唐幸甚!”

络络脸上潮红一片,眼睛却更澄澈明净。她站在山顶的至高处,望着逻些的方向,道:“我可以做赞普称职的妻子,吐蕃称职的国母,大唐称职的公主,是不是?”

我坚定地看着络络,道:“公主本来就是称职的!而且书儿相信,公主必将深受吐蕃人的爱戴,名垂青史!”

我很自然地叫着“公主”,没有再呼唤络络的闺名。

而络络胸膛起伏,却似未听出来,出神地看着脚下山岚涌动,山峦如画,面容闪着晶亮的光泽,微笑道:“吐蕃百姓都是赞普的子民,我自然会尽力辅助赞普,让他成为吐蕃最伟大的首领!”

她回头看我,神采奕奕问道:“书儿,你愿意帮我么?”

我深深吸了口气,看着面前一砖一石堆积起来的神庙,心里突然说不出的宁静。我指着这不知费了多少心思才建起的庙,朗声道:“公主,书儿会伴在公主身边,直到这座庙的主人出现,把我带回到我的家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