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九○九年 纽约
“结论是,各位女士……和先生……”偌大的演讲厅发出一阵有趣的低喃,因为来听欧恬芮演讲的人中,男性寥寥可数。他们不能忍受听到恬芮话中的真理,不能忍受听到或看到他们对美国家庭所做的伤害。
“我说抗争必须继续,这个问题我们还没能真正彻底加以解决,但是我们绝不可以放弃。我们必须继续下去!”
言毕,恬芮向后退下讲台并垂下她的头,使得整座舞台上只看得到那顶做为她的注册商标的巨大圆帽。听讲的女性愣了一秒后纷纷站起来鼓掌。抬起头,恬芮对她们粲然一笑,继而羞怯而缓慢地步下舞台。
“讲得实在太棒了,”史安妮一手放在恬芮肩上说。“一向如此。”
“希望能有帮助。”恬芮说,一面掀开帘幔望着外面的听众。她们仍然站着,仍在鼓掌。
“你必须再出场,”安妮提高声音以盖过听众发出的掌声。“你必须再说些什么。你有没有准备别的东西?”
“喔,我的确有所准备。”恬芮说,开始拔下帽上的长发夹。“替我拿着好吗?我不想伤到任何人。”
“你到底要做什么?”
“你就看着好了。”恬芮说,一面推开帘幔重新步上舞台。她站上讲台木盒,等待掌声停歇。当厅内安静下来后,她再等上几秒。现场没一人坐下,三百多位女人全站在那里,双手摆出要再鼓掌的姿势,因为不论恬芮说什么,她们都准备给予喝采。
演讲厅一片寂静,恬芮低头看着身前的橡木讲台,彷佛是在看笔记进而念出其内容。
但是,以一个迅速的动作,她抓住那顶大圆帽抛向空中。圆帽飞在众女性上空,回旋,转动,越飘越高。大厅中每双眼睛全盯着那顶帽子她的帽子,欧恬芮的帽子。
大圆帽朝后排下降,有半打的女人跳起来抢着去接。一时间,她们扭成一团,裙襬上翻露出了脚踝,带扣鞋在空中翻腾。随着一声尖叫,一位漂亮的年轻女人从混战中跳了出来,彷佛在战场上赢得军旗般挥舞着那顶帽子。
霎时间,厅内的听众全兴奋地发起狂来,她们拍手,尖叫,顿足,有的甚至吹起口哨。
恬芮退下讲台,对后排那位紧抱着刚刚获得帽子的年轻女子大大地挥挥手,继而迅速地离开了舞台。
“喔,恬芮,”安妮道。“那一招太高明了。真的太高明了。换我永远也想不到。”
“外面有多少人?”恬芮头朝舞台后门点点,一面迅速走向她的更衣室。
“没有很多,至少没上次多。经过上星期的意外事件,她们多少有些担心受伤。”
进入她的更衣室后,恬芮打开一只地上的帽盒并且扮个鬼脸。她知道她那些戏剧化的表演能助她达成目的,而天知道她需要所有她能弄到的助力,但是她不喜欢人受伤。
“你真聪明,还多带了一顶帽子。我想最后那个举动是你早计划好的。”
“当然。”恬芮说。安妮是个好人而且很有用,但是她绝对没有想象力。“威利在外面吗?”
“当然在。你知道他为了你,牺牲生命在所不辞。”
“嗯。我们暂且希望他今晚能赶快把我弄出去就好了。我母亲的船今天到,我已经有三个月没看到她了!”
“我确信她会很高兴看到你,你看起来气色好极了。”
恬芮瞟一眼镜子,调整头上新戴上的帽子,一面朝安妮微微一笑。报上说恬芮让自己置身在一群平凡的妇女当中,对照之下就显得她容颜姣好。但是当恬芮的母亲看到那则新闻时,她微微一笑说:“但是,亲爱的,谁站在你旁边不会黯然失色?”
想到这,恬芮对着镜子兀自一笑。过去几个月来她好想念母亲。她怀念回家时有人可以谈话,有人可以听她畅谈她的奇想和得意之举的时光。甚至有时候恬芮所说的事会吓到母亲,她仍照说不误。“亲爱的,你真像你父亲。”欧梅兰会用她那沈静细致的嗓音评论,接着稍稍打个寒颤。
恬芮的父亲,欧梅兰挚爱的丈夫,在他的女儿十四岁时去世。但他在世的那几年已足够培养出恬芮在父亲死后十五年中,为女权奋斗所需的活力。
“如何?”恬芮问,转身面向安妮。“我还可以看吗?”
“啊,是,”将今晚的节目单紧捏在细瘦胸前的安妮回道。“你看起来漂亮极了。”
“你也一样。”恬芮说,接着在安妮的面颊印上一吻。
安妮脸红地垂视她的鞋尖。她是报纸上所谓恬芮的“落难女子”其中之一。几年前安妮和一位英俊的年轻人私奔却发现他已经结过婚。他在得知安妮的父亲因为她的私奔而取消她的继承权时抛弃了她。当恬芮找到安妮时,她是住在垃圾堆里而身上的皮肤已因恶劣的食物和生活环境而溃烂。恬芮依照上百件的前例,她替安妮找到一份工作,这一次是在科南演讲厅的后台服务。自此,安妮对恬芮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这不是那顶帽子吧?”安妮望着恬芮戴在头上、正在调整的巨大圆帽低喃。那顶黑毡帽的边缘绕着一圈暗红色丝做玫瑰,花上更覆盖着一层紫红色纱网。那是安妮看过最美丽的帽子了。
“不是。”恬芮微微一笑,暗自记住要买一顶帽子送安妮。“市长保留了那顶帽子,我想他把它钉在办公室墙上做镖靶。”
安妮的脸气愤地皱成一团。“我要——”
“我是在开玩笑,”恬芮连忙解释。“我听说他把那顶帽子装在玻璃盒里摆在家中。一个极为尊荣的地方。”闻言,安妮的表情放松下来。
“他正该那么做。每个人都说是你的帽子让他重新当选的。”
“或许。哪,终于戴好了。”打开小包衣室的门,她走到穿堂。“我们下个月见。”她一边说一边跑向后台出口。
有时恬芮会希望市长和那顶帽子的事件从没发生。虽说它对他们俩都有帮助,有时候她会希望每当出现在公共场合时,她不需要每一分钟都得戴着一顶大如车轮的帽子。
但是,正如她告诉母亲的,就算那么做只能解救一位落难女子,它也就值得了。
而她的帽子帮助了许多女人,至少对那顶帽子的认同产生了效果。七年前恬芮才二十二岁,她第一次遇见纽约市长就傲慢地问他要如何处理米龙承租户。一个星期前那栋四层楼建筑突然倒塌,压到十七名妇人和儿童,其中四人更因此而丧生。
疲倦而沮丧的市长瞧一眼欧恬芮小姐完美无瑕的脸蛋和深绿色眸子,认为她又是一个在嫁入豪门世家之前,找些社会事件玩玩的富家女。
当着六位记者的面,市长看着她说:“如果你可以在我之前找到解决之道,那是说不是叫你父亲付钱,”他补充,试图在话中添加些幽默。“我就……”他犹豫一下。“我就吃掉你的帽子。”
显然市长没料到任何人会接受他的挑战,眼前这位年轻的可人儿当然更不可能。但是他可是大大地吃了一惊。刚巧那段时间报纸没别的大事可报,他们记下了所有在场人士的名字,继而将整个故事刊登在全美各大报纸的头版。
唉出女校大门的恬芮,从没受过应付那种混乱场面的训练,但是她勉强自己准备应战。她同意接受挑战。
竞赛开始。
市长试着说服那些助他当选的人,再造一栋楼房以取代倒塌的那栋,但是他们只是大笑而不采取行动。他们并不特别喜欢市长,他们却真的喜欢报纸上欧小姐的模样。
事后,恬芮公开承认若非市长协助,她无法完成任务。但是纽约人都向她聚拢,提供他们的服务。寻常人提供劳役,店家则捐出建筑材料。在瓦斯灯和灯笼的协助下,大量的义工夜以继日轮班抢工。结果在二十六天半内,一栋新公寓已矗立在倒塌那栋的原址。
市长精明的顾问向他指出,如何利用这个情势令他显出更有人性,因此他围着围兜,带着二呎长刀叉出现在新楼剪彩会上。对着恬芮的帽子,他摆出各种准备吃它的姿势让媒体照了一大堆相。
但是外表微笑其实心中已气得冒烟的市长,认为最后笑得出来的人会是他,因为他把新楼的房契交给欧恬芮小姐,说是要她挑选她认为适合住进来的承租户。让她尝尝在贫民窟经营出租屋有多因难!想到她即将面对的苦难,他不禁微笑起来。
但是市长的动作正符合恬芮对人生的规划。她让那栋公寓住进了全是遭丈夫抛弃的女人,并想出种种方法让那些女人能供养自己和她们的孩子。她利用她的美貌,新近获得的名声,父亲留下的钱——任何她能弄到或利用的人事物——替那些女人找出生活之道。
当恬芮欢度二十三岁生日时,她已是纽约名人,不论她去哪,那儿的大门总会为她而开。有时屋里的男主人不愿见她,因为欧小姐的造访总会叫他们破财。但是恬芮发现那里总会有个女人,悄悄替她打开通往掌管财政大权的男人的管道——女人总是愿意帮助她。
现在,舞台后门外,威利正等着她。想到这,恬芮叹口气。她的生活中总是有个威利出现,某个睁着仰慕的眼睛看着她,乞求她让他替她拿伞的年轻男人。但是两年后,有的甚至只有一年,当那个年轻人终于领悟恬芮不会嫁他,他就慢慢地退走,娶个杂货店老板的女儿,或许生出几个孩子。几天前恬芮才听说第一任“威利”的小孩已经上小学三年级了。
除了威利,演讲厅外还有十来位小女孩,每个都抬头望着她们的英雌欧恬芮。几个年纪较长的还戴着像恬芮一样大的帽子。一看到她,她们就发出尖叫,纷纷递出她们在五分钱店买的恬芮的照片。贩卖照片所得均将资助恬芮的计划。
脸上堆出一抹微笑,恬芮走下台阶开始签名,耳中听着那些女孩叨念着长大后要像她一样的聒噪。
通常恬芮很能享受这种场面,但是今晚她想尽快回家去看母亲。她不知道为什么,但这一次她比往常都想念母亲,渴望在她身旁坐下,踢掉鞋子,告诉她这三个月来所有发生的事。
威利穿过那些女孩站到她身旁。“你能把我弄出去吗?”恬芮低声说。“我想立刻回家。”
“你怎么说都行。”威利低声回答,而他说的是真心话。像安妮一样,他愿意为恬芮奉献性命。事实上,就在昨天晚上他才为她买了一枚订婚戒指,而他计划星期日向她求婚。
一会儿后,威和叫了一辆出租车、并且哄走那些女孩好让恬芮上车。一旦上到车内,她向后靠着椅背,闭上了眼睛。
那是个错误。不过几秒钟,威利已在亲吻她的手并宣诵他对她永不褪色的爱。
她想说的是,今晚不要来这一套吧,威利。但是她只是抽回手并要他告诉驾驶开快一点。
这情形威利已经历过许多次,因此他知道若是他再逼下去只会惹恼恬芮。而她的脾气可不是他招架得住的。转达完指令后(顺便也把他的沮丧全发泄在那名可怜的驾驶身上),他转回头放胆凝视恬芮。她是他这一生见过最美的女人。她有一头她试图驯服的暗红色鬈发,但是不论多少发针和扭曲都制伏不了它,它们总是掉落出她梳在大帽子里的发髻。
她眼睛像是上好质量的绿宝石,皮肤像细瓷,嘴唇红得像——“我母亲今晚到家,”恬芮的话将威利拉出遐想。她已经开始讨厌他那种哈巴狗式的凝视。“我已经有三个月没看到她了。”
他爱听她的声音,尤其是她只说给他听时。“你是个圣人。”他说,眼睛睁大。“牺牲自己不结婚好照料你那可怜又软弱的母亲。她有你这种女儿照顾实在非常幸运。她仍在哀悼令尊吗?”
“无时无刻。世上不会再有另一个人像我父亲一样。”恬芮语带感情地说,瞟一眼窗外纽约暗下来的街道。还要多久她才能到家?
似乎过了好几小时他们终于到达格林威治村,而那幢棕石房屋就是她的家。但是母亲不在,家也不像家,恬芮想。没有了欧梅兰的身影,那幢房子就只是一堆石头。
出租车终于停在那幢房子前时,她看到屋内亮着灯光,恬芮绽出一抹窃笑。她母亲已经到家了!她有好多话要对她说,好多事要和她分享。过去三个月中她完成了许多成就,但她总在想还有什么可以做的。她该接下西区那件案子吗?它的地点好远,要穿过整座公园。有人建议恬芮买一辆动力车代步,她该买吗?
恬芮有许多事要和母亲谈。下星期恬芮和政客及媒体有六个会要开,外加四个和可能资助她买下另一栋出租屋的有钱男人的午餐会。
老实说,有时恬芮会觉得她的生活已变得令她喘不过气,而她只想把头埋在母亲膝上大哭一场。
但是现在母亲回家了,而恬芮至少有人可以说话了。
“晚安。”不等威利扶她,恬芮跳下马车,一面回头嚷了一声。
她两步当成一步地跑上台阶,猛地推开大门。
大厅中央水晶吊灯下赫然站着欧梅兰,被一个男人紧紧地圈在臂弯。他们正在亲吻。
“喔,恬芮,亲爱的,”梅兰挣出那男人的臂弯说道。“我原不想在有机会解释前让你发现这件事。我们,呃……”
那个男人——灰发,高大,英俊!向前一步,面露微笑地伸出手。“你母亲和我已在苏格兰结了婚,我是你的继父。而我确信你会很高兴知道后天我们三个就要回高地的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