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第三章 门启
吱吱吱!
前往住上寝殿的路上,随着一声钝重的声响,向午门缓缓地开启了。伴随着毛毛细雨,曾悬挂在夜空中的那轮圆月已经逐渐缩小了体积,完全隐没在了浩渺无垠的夜空之中。身着一身具军服题云迈步走向了向午门。云剑的具体军服是黑色的夹袖战服,为了挥剑时袖子不会随意飘动,题云用细细的红色带子缠住了小臂部分,并用红色腰带绑紧了他那敏捷的腰部(捂脸……)。虽然题云已经举行了冠礼,但是为了防止被剑所伤,他仍没有结发髻,一头长长的头发自然的垂到腰际,并用一条同样垂到腰际地红布绑住了头巾。按照礼法,不戴战笠是无法进宫的,但是这种礼法,并不适用于云剑。
来自宣传厅堂上官站在向午门内迎接题云。题云弯腰向他请安之后,转身接受了正在站岗的甲士的注目礼。堂上官从怀中取出密旨,正色递给题云。题云结果密旨确认了上面的内容。那上面是只有王和云剑才可以解读的、以线和点书写的暗号,简略的记录着今晚的军事口令和王将要就寝的地方。确认完所有内容后,题云把密旨放入熊熊燃烧的火炉中烧掉,在旁边静静地看着题云的一举一动的堂上官,悄悄地和他说道:
“您好久没有进宫了。”
“休息了一段时间。”
“哎,您的回答一向那么冷冰冰。您没在宫里的时候,暗号总是这种方式。”
今天的军事口令是“孤日”,意即孤独的太阳。题云知道这暗号代表的正室大王现在的思绪,心情不禁沉重起来。题云拗不过暄的督促,在过去的半个多月时间里,出宫千方百计的寻找月。但是这一切只能是徒劳,月像是从人间蒸发了一样,丝毫没有什么痕迹。看着沉默不已的题云,堂上官说道:
“这期间大王的身体一直欠安。而且,还有人上奏章,说因你辅佐不力要罢免你的职务。为了平息此事,大王甚是费心,于是龙体更加不适了。你怎么能让前去温阳行宫辽阳的殿下偷偷溜出去呢?以后,请多注重自己的安危再行事吧。”
题云冲他点头示意后,转身向寝殿方向走去。以矫健的身姿大步向前走去的他,背上背着红色的云剑,左手拿着黑色的别云剑。当顺滑的长发随风飘起的时候,时而能看到背后用银色丝线绣出的题云纹。堂上官站在大门处,静静地凝望着正越走越远的题云,自言自语道:
“唉!长得真帅啊,难怪宫中流传宫女们因相思病每三天就要死去一个的说法。如果不是庶出,我真希望他能够成为我家的女婿……”
题云来到了密旨中标好的地点,王的寝宫根据护卫、风水、易学等,每晚都会有变化。其中包括王的大殿康宁殿、东寝宫延生殿、西寝宫庆成殿,里面大大小小的房间如果全部加起来的话,总共有数十间。而在这么多的房间中,知道王当晚在哪里就寝的,只有观象监的三位教授、当值的几个太监、几个宫女和云剑。其他人则在不知道王就寝的正确场所的情况下,只能守护空房。三个地方的全部寝殿都由宣传官和内禁卫们严密的把守着。
题云站到王的面前——王并不在密旨中记录的地方。此时,暄正把全部的窗户都打开,端着酒杯饮酒。发现题云回来后,冲他微微一笑,题云走到王所在的窗户附近,正要弯腰行礼时,突然听到王的声音。而他万万没有想到,王会在这个地方、这个时间,对他说出这样的话:
“因为想念我的月儿,我特意准备了这个场所。即使我固执的认为她是我的,但是上天也同样固执的认为月儿属于它,我又怎么能赢得了上天呢?活血是上天和我作对,不愿意和我分享月儿,把月儿彻底藏起来了。我还以为,你能给我带来月儿。”
题云知道,这是王在斥责自己没有找到月儿,他只能默默地磕完头,静静地站在一旁,车内官以为王说的月儿是指天上的月亮,帮着题云辩解道:
“即使他是能上天入地的云剑,也不能把天上的残月变成圆月。殿下,一会儿就要敲响入磐(宵禁的钟)了,您该入睡了。”
暄装作没听见,伸手把酒杯举起来放到了嘴边。
“前者我吩咐他们拿来用郁金草酿制的酒,但是这酒杯中,分明只有郁金香的味道。难道我当时喝的,不是郁金香和兰花草,而是月的香气吗?”
每当品着那些不同味道、酿制方法不同的美酒时,王对月的思念就会越来越深。同时,因为不知名的疾病,他的健康状况越发恶化,只要长时间的坐着,就会喘不过气来。可是即使如此,他仍然无法放下手中正散发着郁金香味道的酒杯。原本就呼吸困难的王,一想到月就更难喘息了。
“题云,到里面来吧。”
题云缓缓地迈步走进了庆成殿里面。暄穿着白色的衣服,肩上披着一面老虎裘皮。题云在远处叩拜四次后,走到王的身旁慢慢地坐下,暄向左右说道:
“你们都退下吧。”
内官和宫女们关上窗户、合上三面的门后,瞬间就不见了身影,暄拿起酒杯抿了一口后,自言自语地轻声说道:
“月儿难道是上了天,还是入了地?怎么会找不到呢?”
“很抱歉!”
“大胆!你说过绝对不说谎,但讲出来的都是谎言。那么快就销声匿迹,何必又要说是‘碇泊灵’呢?”
由于突然动怒,暄连气都喘不过来了。他用手捂住自己的胸口,努力地平息呼吸,然后以焦躁的心情再次确认道:
“真的不见了吗?”
“是的。”
“我们所见的屋舍,也都不见了吗?”
“是的。”
“那附近的房子还在吗?”
“是的。”
“那有没有查过附近的官府属下的巫籍?”
“查过,但是像月的女子并不在巫籍之上。”
暄虽然很生气,但也不能大声的发泄出来,只能尽可能的压低声音发着牢骚。
“这些地方官是做什么吃的,连一个巫籍都不会管理!朝廷要规定,没入巫籍的巫女是不能行巫术的!”
“那女子从没有施过巫术。”
暄的眼中充满了疑惑,催促题云继续说下去:
“附近村庄的百姓中根本没有人认识那所房子和那个巫女。连在那个地方有房子这件事,大家也都不知道。”
暄气急败坏,无法相信这一事实,只得仰天长笑:
“啊?那我看到的又是什么?难道我真是活见鬼了吗?那么,既然是鬼,晚上总会现身的吧。”
“我在那里盯守,熬了几天几夜,但是她从来没有出现过。”
题云吞回去了下面的话。留有淡淡兰香的事情、渗透在身体中的月光虽然让他有些隐隐作痛,但同时又有了无可名状的安心。这些事情,他是说不出口的,希望她即使变成鬼,也要出现在眼前的心情,彻夜翘首以盼……题云不知道这种等待的心情究竟是为了谁。但是,暄却因此变得非常焦躁。
“真是奇怪,只是短短的一夜偶遇,怎么会给我留下这么深的印记,使我无法忘怀呢?在那里割舍下来的,并不是我的回忆,原来竟是我的心啊!”
暄举起酒杯,喝下一口郁金酒,他心里明白:再好的御酒也难有那夜的馨香。
“月儿,如果你是鬼,当时就应该给我展示出怨恨的表情,可是,为什么你却没有告诉我你的冤情呢?”
就像是在安抚此时此刻暄的心情,远处报漏阁处的入磐声和都城四大门敲响的钟声一起,传到了整个汉阳的夜空。
温阳附近。于罗山山脚下的一座草房。
院子里正站着一位身着破旧衣裳、干干巴巴的瘦女人。满脸皱巴巴的皮肤和看不到一丝黑发的满头白发,让人觉得她行将就木,而她全身上下散发出来的奇怪气息,又让人觉得匪夷所思,她用骷髅般的手做出遮阳状,观望着耀眼的天空,大声喊道:
“婵实!呀,你这丫头!让你铺在院子里的草席怎么现在还没有拿出来?”
一个大约十四五岁的女孩撅着嘴说道:
“神母,今天您的脾气可是大到极致了,好像要一口把我吃掉似的,这到底是为什么啊?”
“你这丫头!”
张氏想好好教训婵实一顿,于是她颤巍巍地在院子里四处寻找着棍子。比起东张西望寻找棍子的张氏,铺草席的婵实动作显然要更加迅速。在铺草席的间隙,她的嘴巴还在一刻不停的嘟囔着:
“为什么让我铺草席啊,您是不是老糊涂了?”
“赶紧把你的臭嘴巴缝上,马上备桌酒席,你这死丫头!”
“酒席?您又要喝酒啊?少喝点吧,少喝点儿!”
“你这丫头的嘴巴为什么老是犯贫呢?在我拔掉你的舌根之前,赶紧给我准备三个酒杯。这可是给客人准备的。”
婵实睁大眼睛问道:
“成天说自己的神力已尽,怎么还知道有客人要来呢?你是不是自己想喝酒了,所以用这些话来骗我?”
张氏终于在院子的角落处找到了一根棍子,她转身扑向了婵实。
“今天见到客人之前,我先给你办个葬礼!过来,你这死丫头!”
张氏一把抓住了婵实,当木棍正要往下落的时候,身后传来了文雅的男人的声音:
“呀!张氏都巫女!你的泼辣性格还是依旧不改啊!”
话音刚落,留着长长的白发和白色胡须的慧觉道士拄着拐杖缓缓地步入院子。他的身边紧跟着观象监的官吏佥正。婵实撅起圆圆的嘴巴,惊讶道:
“天哪,真的来客人了,我得赶紧准备酒席。”
婵实急匆匆的跑进厨房,张氏才神经质的把木棍扔到了院子的远处,然后拍拍身上的破旧衣服说道:
“来了就过来坐吧。虽然是一张这辈子都不想看到的脸,可是既然来了,那就勉为其难的再看一次吧!”
佥正被张氏那可怕的眼神吓到了,缩头缩脑的躲到了慧觉道士的白色长袍后面。张氏都巫女可谓是具有最高神力的巫女头领,尤其她能出神入化的使用巫蛊术,因此一般知情的人是不敢对她直视的。这么厉害的人,肯定事先已经知道了他们今天来此地的目的,想到此,佥正不由得两腿发软。
慧觉道士先坐了下来。
“慧觉道士,你这次出奇的来访,是给他带路的,还是在做朝廷的走狗?”
“佥正说他不认识路,贫道也没有办法,只好拉下脸来陪着来了。”
佥正弯着腰坐在慧觉道士的旁边。等到酒桌摆上草席之后,张氏才坐了下来,看到因恐惧而左顾右盼的佥正,张氏嘲笑地说道:
“这位大人,就你这个德行,还能办什么事情啊?即使是那些教授们都来了,也很难有什么结果的。”
“你明明知道观象监的教授是严禁出入四大门的,还来故意找茬吗?我的官阶可是在教授们之上的,我亲自上门来还不是为了礼待都巫女……”
“嚯!也就是你们这些闲人才会把官阶挂在嘴上。我不想和鹦鹉说话,你让教授们亲自过来向我说清楚吧!”
观象监教授的官阶从六品,包括天文学、地理学和命学教授,五一不在天数、风水、易学等方面,在全朝鲜都数一数二的厉害人物。虽然如此,他们的官阶却比正四品的佥正低,不仅不能擅自出宫,也不能随意见他人。其中原因,是因为他们了解王的生辰八字和星运。不仅如此,他们还掌握了大王以外的王族其他人的八字信息。由于这些重要的信息,不得不严密监视他们。因为历朝历代的叛逆事件,几乎无一例外的又观象监、昭格蜀和星宿厅参与。张氏明明知道这些原因,但还故意刁难佥正。见此状况,慧觉道士不得不悄声对张氏说:
“张氏都巫女,你离开星宿厅太长时间了。现在不是教授们要出宫,而是到了都巫女你入宫的时候了。”
“笑话,你说谁是都巫女?我辞去这份差事已经很久了。我的神力也已尽失,连这条烂命都很难维持了。”
“即使你真的神力尽失,法力依然也还是全国第一啊。放着拥有最高神力的都巫女不用,朝廷是不可能把其他人任命为国巫的。现在的临时都巫女很难胜任目前的职位,你还是跟着贫道重新返回星宿厅吧。”
张氏仍然冷嘲热讽着,把话题引向了其他方面。
“那些儒生们为了驱逐星宿厅和昭格蜀,只知道天天上书闹腾,我只是称了他们的心意而已。那里已经没有了我们站稳脚跟的地方,在儒教面前,道教和巫教只不过都是些邪恶的迷信而已。慧觉道士你也赶紧撤销昭格蜀,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隐居起来吧。”
“我虽然不喜欢朝廷,但绝对不能扔下昭格蜀不管。”
慧觉道士虽然也从朝鲜当前的实际利益出发,遵从明教的礼法,但是他依然认为,天子之国并不是明朝而是朝鲜。作为上天之子,给自己的父亲祭祀是应尽的道理,因此,他强烈的反对撤离昭格蜀。
此时,心急如焚的佥正忍不住插嘴道:
“啊呀,啊呀!我们可不是为了说这些儿来到这穷乡僻壤的啊。”
“哼!你们来此的目的恐怕不是我,而是我的神之女吧。”
张氏气势汹汹的把目光射向了佥正,气愤异常的她忍不住开口骂道:
“你们这些该遭雷劈的败类!之前把我的神之女当做‘碇泊灵’在休(风水学上代替他人接受杀和厄,以此来救出对方的地形)地区都不够,现在还要把她交出去吗?如果那孩子有什么三长两短,谁会在我祭日时给我烧香祷告呢?你们难道就没有儿女吗?”
“只是暂时借用而已,一个月就行了。”
“当时你们也是这么说,暂时待在休结界里面的,结果却待了三年之久!在找到另外一个休之前,她难得有一些休息的时间。而你们又要把她拉进宫,你们还……”
听到这些,慧觉道士打断了她的话,安慰着这位气急败坏的张氏:
“这些话你在这儿即使说上一百天也没有用。观象监的地理学教授定下的事情,你只能到景福宫亲自对他们说去,现在也只有这个方法,张氏都巫女你应该比谁都清楚才对啊!”
“嚯!我能知道什么!让那些自以为是的儒生们解决吧。不过也真是的,儒生们现在就想断了线的风筝一样。以前弘文馆的那个老东西归西后,这帮儒生们也是树倒猢狲散。唉!那位大提学的命运也真够倒霉的。为了灭我们星宿厅,真是用尽了一切办法。而我却了了他的心愿,那老东西就这么走了。呵呵,真是世事无常啊!”
张氏用粗糙的手指搓了搓她那凹陷的眼窝,干枯的眼窝顷刻发出了涩涩的声音。
“张氏都巫女,殿下的健康状况正急剧的恶化,连太医院都束手无策。现在真的只剩这个方法了。”
张氏再次涌上了一阵窃喜。油然而生的恐惧感又一次刺激了躲在一旁的佥正。
“呵呵,偏偏在天狼星(占卜朝鲜国运的星座)被黑暗覆盖的这会儿,让我交出我的神之女……”
天狼星被黑暗所覆盖,这是朝鲜的国运将衰败的征兆。国运和大王的命运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为了拯救国运让神之女进宫,还是神之女进宫使得国运衰败,张氏此刻也毫无头绪,因此一丝丝的忧虑正在朝她袭来。张氏都没有给这两位客人敬酒,给自己的酒杯倒满酒,边喝边说道:
“都巫女竟然会看星座,天文学教授要是听到了你这句话会愤愤不平的,星座的事情就交给天文学教授吧,我们还是先担心一下,为什么休结界被破坏吧。不知你是否了解其中缘由?”
“他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在这朝鲜土地上,居然会有人打破张氏都巫女守护的结界……所以现在非常恐慌,还看不出什么眉目。”
“就像我干枯的身体一样,我的神力也正在逐渐地消退。”
一直口无遮拦的破口大骂的张氏,说出这句话时,她的声音显得非常伤心。慧觉道士凝视着正自斟自饮的张氏说道:
“或许该见到的姻缘总会遇见。”
张氏尖锐的目光射到慧觉道士的脸上,而他并不在意张氏的犀利眼神,慢慢地举起一杯酒,一饮而尽后说道:
“即使能拉下月亮藏在山谷之中,可是你能遮住月光吗?”
佥正用很茫然的表情望着慧觉道士,张氏努力的隐藏着她那微微颤抖的手,装出一副泰然处之的神情,拿起酒杯把酒倒入了口中,一直坐在旁边的佥正强调道:
“虽然是张氏都巫女的神之女,但神之女也以星宿厅随从巫女的身份入了巫籍。所以,国家需要的时候,她出来效力也是应该的!”
张氏回头冲他投去嘲笑的神情,但是很快又扭头仰望天空,无力的回答道:
“给我四天的时间考虑吧。”
听到张氏的语气软了一些,佥正的口气马上就硬了起来:
“没什么可想的,你的神之女就是为了殿下收厄运的巫女!这就是她的命运!”
张氏不耐烦的挥手说道:
“知道了,知道了,你们回去吧。”
慧觉道士和佥正站起身来,淡淡的冲她打过招呼之后就打道回府了。而张氏仍然坐在草席上,用叹息作为下酒菜来不停地喝着闷酒,断断续续传来的笑声就像鬼混的哭泣一样,令人头皮发麻。
“是啊,没错!收厄运的巫女……是收厄运的巫女,呵呵呵!”
婵实跑过来抢走酒瓶,藏在了身后。
“拿出来,死丫头!今天我要喝到死为止。”
“死的方法有很多种啊,为什么非要选择喝酒喝到死呢?这是最难的寻死方法,你应该找找其他方法。”
“你这巫奴婢,竟敢嘲笑主人。”
“我也是神之女,您为什么每次叫我巫奴婢?”
“奴婢的生活总比巫女强。你这死丫头!你都不知道我是在担心你才所以才这么做的,啧啧……”
张氏艰难的站起身,摇摇晃晃的走了几步,一屁股坐到地板上,呆呆的仰望着天空,好长一段时间,她才吐出了长长的叹息,随后扭头向阴暗的房间说道:
“听到了吗?不管怎样,小姐你要进宫了。”
阴暗的房间里传来了月的声音:
“不是说只要在殿下身边呆一个月而已嘛。”
“正确来说,是给殿下侍寝而已。但是殿下连你去过都不会知道的。不是,只能让他不知道。虽然和殿下非常亲近,但是无法相认,绝对不能相认就是收厄巫女的命运……”
坐在地板上好一会儿的张氏用手掌擦拭了一下脸,再次仰望着天空说道:
“哎呦,真是一个好天气啊。红彤彤的枫叶是多么凄凉而美丽啊。可再美丽的枫叶,怎么能比得过殿下眼中的小姐呢?”
身在漆黑房中的月也看到了凋零满地的枫叶,但是这些枫叶只会映入双眸中,却无法进入到她的内心。张氏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她脚下的土地仿佛都要陷下去似的。不管怎样调节呼吸,内心的憋闷还是久久无法散去。
“小姐,你知道入宫意味着什么吗?”
“是的,我知道。”
月至今守在温阳行宫的休地区,可以压住伤害圣上龙体的杀和厄。但是,要留在大王的身边,就意味着月需要用自己的身体承受所有的杀和厄。
“殿下龙体中散乱的气一旦稳住……只要那样……”
“我知道。”
大王至今没有后嗣。在这种情况下,为恢复大王体内的正常之气,最急迫的就是圆房,这就是收厄运的巫女存在的最大理由。
“赶紧要个元子才行啊,这样才能稳住宗庙社稷。”
月好像在听别人的事情一样,用平稳的口气说着上面的话,惹得张氏呵呵笑出了声。
“那有多好啊,呵呵!他要和中殿娘娘圆房,你还能笑出来吗?”
“小女子已经把下雨那天晚上的相见当作是最后一面了。”
张氏不愿意看到仍然面带微笑的月,扭头把充满怨恨的眼神投向了天空。
“没有完全断绝缘分的最后一面,并不能成为真正的分别。尽管小姐亲口说出是最后的相见,但是殿下却说是第一次……为什么在那么多的名字当中取名为月?这该死的司命之神!”
“辱骂神的只有神母您了。”
月扑哧一声笑了。张氏却用心酸不已的声音继续说道:
“会很辛苦的。不能哭,不能说出来……即使被思念和伤心所煎熬也不能死去……反正是生不如死。这样的话,你还想去吗?”
月一时间没有作答,她也没有任何的表情,少顷,她仿佛控制住了所有伤心,淡淡地说道:
“现在不得不去了。”
张氏的叹息声变得更加沉重了。
“好吧,看够了龙颜,你就再回来吧。装满在眼中、心中,死而无怨的装满后再回来吧。”
“神母,对不起。或许是小女子的贪婪,导致了这样的结果。”
月的声音传达出温暖的体贴与安慰。听到这些,张氏越发伤心了。
“就怕你被姻缘绊住,所以才没有给你取名,结果月这一称呼就成了你的名字……这些都是我的罪过啊。”
“只需在宫中待一个月就可以,其实非常简单啊!”
张氏转过身来,把手伸进屋内一把抓住月的手,再三嘱咐道:
“只能待一个月啊!”
此时此刻的月无法知道张氏所担心的是什么,更不能理解每天都要喝酒、在痛苦中煎熬的张氏。张氏怕月看穿自己的内心,赶紧放开了月的手,然后,用手势叫来了正在收拾酒桌的婵实。婵实一阵风似的跑了过来,坐到张氏的旁边,她那短短的腿在地板上不停地晃动着,张氏用手亲切地抚摸着年幼的婵实的头发。平时只会打骂的张氏,从来没有过如此温柔的举动。婵实惊讶地睁大了双眼,一副匪夷所思的表情。
“您怎么突然这样对我?”
预想的拳头并没有飞来,来的只是张氏冷冷地微笑。
“你也要进去了。”
婵实紧咬嘴唇,连续眨着眼睛。
“进宫。”
婵实再次眨了一下眼睛。
“你也要去汉阳的宫殿,你要照顾好小姐。”
“真……真的要入宫吗?我也一起入宫?”
张氏点点头,婵实心里乐开了花,在院子里快乐的奔跑着。
“太好了!太好了!终于可以去汉阳了!终于可以去星宿厅了!”
婵实跑了过来,把脸埋到张氏的下巴下面,兴奋地问道:
“那我也是星宿厅的巫女了吧?我真的也能进宫吗?”
“嘴!我已经说了很多次了,你这死丫头的祸根就在这喋喋不休的嘴上!”
张氏用手掌包住了婵实的嘴唇,然后用可怕的眼神警告道:
“你必须在进入汉阳的同时,封住你这张臭嘴。你绝对不能说话,如果你不能做到这一点,你的四肢将会被撕得粉碎!”
婵实的手吓得瑟瑟发抖,双眼噙满了泪水。一丝丝侵袭而来的恐惧显然超过了平时的打骂声和身上挨的棍子。
说完,张氏放开婵实,用淡漠语气向房内说道:
“雪儿这丫头又死到哪里去了?”
“暂时出去一下。”
“啧啧,又是偷偷去看那个人去了吧。她呀,或许命中注定一生都要奔波。”
虽然张氏说得很粗鲁,但也能够感觉出她对雪儿的一片关心。
“她天性热爱自由,不受拘束。”
“哼!她已经被一个地方绊住了,怎么可能自由呢?她那颗执着的心,会狠狠地勒紧她的脖子的,一个女孩儿家,要练什么剑呢?女人自古是要手握绣花针的。唉!不管是手里拿着剑的雪儿,还是捧着书的小姐,都是时运不济啊!”
作为信物,从月的手中硬夺过来的满月再一次映照着暄。他的健康状况依旧没有明显的好转,只要能解决久坐后引发的呼吸困难,就可以前往千秋殿处理朝政,但是这点都不能如愿,于是暄不断地生着闷气,而心中的怒火又导致了他更加严重的呼吸困难。在近一个月里,暄每天处理的公文只有一两件。每天从全国各地呈上来的公文、上诉文、请愿书,加起来足足有数百件,而每天只能办理一两件,也就意味着暄几乎不理朝政。而他心里很清楚,其他公文肯定是被坡平府院君尹大妃一派经手处理的。这也表明,朝廷大权已被尹大妃独揽了。一个月前,也即使还没有去温阳行宫之前,暄的身体状况并不像现在这么糟糕。其实,去温阳行宫泡温泉纯粹是暄的借口。一直困在景福宫,很难了解宫外的民生,到行宫后,出宫会相对容易一些,因此暄执意要去温泉。但是回到景福宫之后,他的身体出现了各种不适状况,就连太医院也查不出病根,而且,一到晚上他就仰望夜空中的月亮,一脸忧郁,使得周围的内侍和宫女们都看出他似乎不大正常。最终,大王被鬼魂附身的谣言不胫而走。
能与满月再次相遇,暄的心情异常愉悦,为了更好的仰望满月,他还特地搬到了庆生殿居住。虽然他很想借酒消愁,但是内关门齐刷刷的跪下来极力劝阻,最后也只得作罢。看到站在窗外一动不动的题云,暄满脸悲怆地仰望夜空中的那轮皓月。然后,他一边叹息一边抱怨,好像是故意说给题云听的一样:
“月有阴晴圆缺,虽然有时消失在茫茫的夜空之中,但也会以更加饱满的姿态回来。但是我真正想要的月,却一直没有来到我的身边啊。”
暄的周围知道有关月的事情的,就只有题云一个人,但是他只是静静的站在窗外,一动也不动,也不知道他是没有听到暄的喃喃自语,还是听到后不露声色。如果连题云也默不作声的话,月真有可能变成孤魂野鬼,暄是多么希望题云能够附和他一下啊!但是原本沉默寡言的题云,始终默默无语。暄再次赶到呼吸困难,他无法忍受心中的憋闷,把双臂伸出窗外,拉住了题云的衣角。
“求你看看我吧,不要一直用你的后背对着我。你不也见过月了嘛,在那个下着毛毛细雨的夜晚……”
题云不得不转身看向王,这个答案简单的不能再简单。
“是的。”
“怎么样?你所看到的月,面貌如何?这并不是你我的幻觉吧?”
寡言少语的题云最终没有再说一句话。
“你这大胆的家伙!你难道不知道世祖时期,宗簿寺佥正崔灏元因在圣上面前一声不吭而入狱的的事件吗?幸亏我是圣君,如果换作是昏君,你肯定早被投入大狱了!”
虽然听到暄充满抱怨的威胁,但题云始终没有再张开嘴。月光下,暄的白色夜服显得异常耀眼。题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当时披着一身素服的月。题云再次慢慢地转过身去,在这个世界上,敢以后背对着当今圣上的人,也就只有题云一个人了。题云抬头一看,映入眼帘的是一轮明月,而题云不敢再凝视月亮,因为这轮皓月是月给暄的信物。
“我有父王,却没有父亲;我有王妃,却没有妻子;我有臣子,却没有朋友。恩……题云,我连朋友都没有!你在听我说话吗?”
忙着给月沐浴的婵实,听到了从不知何处传来的鸡鸣声,于是便停下手中的活计,用双手捂住了耳朵,在这凌晨时分,撕开夜的寂静传来的母鸡的叫声。显然刺激了年幼巫女的神经。但鸡鸣声很快就销声匿迹了,寂静重新笼罩着深宫大院。星宿厅位于比偏僻的于罗山还偏僻的地方。入宫前充满好奇的想象过的跳大神这样的事情,在这里似乎永远看不到,有的只有令人窒息的严肃和不似人间的优雅。到现在,他才能理解眼前这位看似一点都不像巫女的小姐为什么会在这里入籍。
婵实的双眼愣愣的盯着坐在木桶里正在沐浴的月,即使是盛夏的炎热天气,她的衣着也总是那么端庄,现在坐在木桶中的形象也是如此,透过薄如蝉翼的内衣,能看出她那雪白的肌肤,加上围绕在她四周的白色蒸汽,整个场面显得神秘非常。不知是不是因为她在水中,还是因为她的身体,或许是因为她身上隐隐散发出来的兰香,婵实禁不住想发出一声“您真像仙女”之类的赞叹,但是环顾四周之后,她又紧紧地闭上了双唇,咽下了不知什么时候流出来的口水。因为她猛然想起张氏的警告——张氏曾严肃的告诫过她:决不能和其他人说话,不仅如此,就连自言自语、喃喃自语,甚至连尖叫声也是不允许的。即使是鬼和她说话,她也不能回答。对好动、活泼的婵实来说,装聋作哑的日子实在太憋闷、太难受了,但是为了四肢不被他人卸下来,她也只能乖乖地听张氏的话。
“我洗完了。”说完,月要从桶中出来。婵实迅速把身体背过去,因为月的躶体是不能看的,这并不是因为任何的强迫和威胁,虽然这看起来很奇怪,但是从很久之前开始,婵实便一直是这么做的。作为乡下农夫的女儿,婵实像个野丫头一样喜欢和朋友们一起在山野奔跑、撒欢,对于这样生活过的婵实来说,月并不是自己所了解的这个世界的人。因此,她有时会想,月并不是真正的人,或许真的是故事里讲的那样,是画中的仙鹤变成美丽的女人之后,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有时她还想,自己转过身之后,会不会发现身后并没有人,而是只有一只仙鹤。
婵实偷偷瞄了一眼在沐浴间的墙上缓缓移动的月的影子,那影子仍然是女人的身形。婵实怯怯地低下了头撅起了小嘴,因为自己刚才心中所想的那个故事,是以仙鹤的死而结束的,这个结局并不是她想看到的。月已经穿上了衬裙,虽然影子是黑色的,但衬裙肯定是一成不变的白色。婵实知道月的上衣和裙子应该都是白色,最后,当她穿完上衣之后,用纤细的双手摩挲衣服飘带的姿态是那么优雅端庄。婵实也模仿月的影子,用指尖用力按一下自己的前襟,而这,丝毫没有那影子所具有的优雅。
沐浴间外面,很多随从巫女正在待命,月和婵实穿过那些人群,走进了祷告厅。月展开双手挡住了跟进来的人们,然后紧紧地关上了大门。在大门尚未关闭之前,通过门缝,婵实看到了权知都巫女,她正用可怕的眼神盯着她们。但是,因为张氏的指示在前,她也不敢跟进来。进宫后,婵实一直听到在背后议论她们的各种声音:巫女的不济命运,以及比这些更差的“挡煞巫女”的命运……
“可要带上鼠须笔和镜面朱砂啊。”
权知都巫女的声音穿过大门传了过来。婵实环顾了一下祷告厅的内部,她没有发现这些必需品。婵实打开了一条门缝,用双手接过了权知都巫女递过来的盘子。
“你是不会说话呢,还是不愿说话?”
面对权知都巫女的好奇和打探,婵实只是冲她微微地撅了一下嘴巴,又迅速地关上了门,在大门被紧闭的一刹那,她听到这样一些话:
“到底这个‘挡煞巫女’是做什么的?竟然对我也要保密!张氏都巫女,你这蛇蝎心肠的老巫女!”
“哼!太过分了!为什么要骂并不在这里的神母呢?”
如果可以开口说话,婵实早就和她顶嘴了,她肯定会对外面那些一直蔑视她们的巫女们大骂道:“我们家小姐和你们简直有着天壤之别!”婵实转身先看了一眼月的表情,虽然和往常一样,她温顺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但仔细观察的话,就会发现那不露悲喜的表情背后,蕴藏着某些异样的东西。与婵实目光交汇的一瞬间,月就很快用微笑掩盖住了自己的真是心情。婵实重新回顾了她刚才的表情——那是充满“疑问”和“疑惑”的表情。婵实轻轻地向她点了点头后,悄悄地站到了月的身后。其实,进宫后婵实发现有很多自己无法理解的事情,正因为如此,她也可以理解此时此刻月的表情。
婵实用手指在她的脊椎上摸索着,寻找着穴位,并提起手中的毛笔开始在月的后背上写下连自己都不知道的文字。而与其说是在写字,还不如说是在画画。对于已经在张氏的手下接受魔鬼训练的婵实来说,这些事情闭着眼睛都能轻而易举的做到。婵实用稍微方便一点的姿势,在月的手背上也画满了各种各样的文字符号。最后,婵实坐在了月的对面,把蘸上黑色墨水的毛笔放在一旁,拿起了另外一只鼠须笔蘸了几点朱砂——她还不知道这些朱砂里含有油以及刚才那只母鸡的鲜血。血红色的东西马上渗进笔尖,随着婵实手指的移动,这些东西便印到了月的额头之上。之后,它们以文字的形状逐渐变干,留在她的俏脸上。
车内官一瘸一拐的送上了一壶茶,浓浓的菊花香顿时充满了整个房间,一直在题云的背影中寻找月的痕迹的暄,转过头凝视着散发着菊花香气的茶壶,疑惑地问道:
“那是什么?”
“回禀殿下,是太医院和观象监送来的茶。”
“肯定很难喝。就是因为这个茶才不让我喝酒的吧!”
单是听到“太医院”这三个字,暄的口中已经充满了挥之不尽的苦涩滋味,他的头不自觉的转向了其他方向,虽然已经吃了很多药,但自己的身体状况仍不见好转。想到这些,暄的愤怒像开了闸的洪水一般倾泻而出:
“观象监不是说从今天开始使用符咒吗?那么,还有必要再喝这种莫名其妙的茶吗?”
车内官恳求道:
“这茶是必须要喝的。这样的话,符咒才会灵验。这杯茶一点儿也不苦,反而很香,殿下请看,这茶与汤剂是完全不同的。”
听到“茶很香”几个字,暄像想起了什么似的,顿时变得温顺起来,他乖乖地伸过手去接了茶杯。和自己预想的不一样,菊花香中竟融入了一股莫名的香甜。
“如果谁在这茶杯中下了毒,那该多有趣……”
“殿下!怎么可以这么说……”
暄看到脸色吓得发青的车内官,笑道:
“哈哈!我是在开玩笑的。在车内官面前,我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呢?如果我现在死掉的话,会有很多人陷入困境的。我得尽快恢复健康,剩下坡平府院君的外孙才行啊。我还要把孩子封为世子,让尹氏一派左右朝鲜。我现在的生命就是以此为担保才得以维持下去的。哈哈,所以,这杯茶中肯定没有被下毒。哈哈哈!”
这实在不是一件轻松好笑的事情,但是暄的口气,的确就是在讲一句笑话一样,他慢慢地仰起头来,把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而当茶水进入口中后,他惊奇的发现茶的味道居然还很不错,甚至让他觉得刚才真不应该为喝茶这件事而发怒。
多亏久久萦绕于舌尖的茶香,暄才可以用愉悦的心情再次观赏月亮。
“题云,你说,月是不是很忙呢?为什么她在我的梦中一次都没有出现过……”
题云仍然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只有偶尔吹过的微风扬起他的发丝。
暄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我真是奇怪,为了在黑暗中短暂见过的脸庞,竟然伤心到这种地步。仔细想想,谁都能理解:月只是暂时把屋檐借给过路的男人躲雨而已,又岂会想念一个陌生人呢?因畏于王的威仪,之前才无法拒绝我吧。她生得那么美丽,肯定会有相爱的情人,我让她跟我一起走,只因我是王,她才不敢拒绝吧。事实上,她在第二天就跟自己的情人躲起来了。云,你说我猜的得对吗?”
“小人并不知情。”
或许是因为听到像一直对自己的后背说话一样的毫无感情的声音,也许是被自己的话语刺痛的心房,暄心里竟然对毫无过错的题云产生了抱怨,在那抱怨之后,他又觉得自己的话并没有错。
“我该放弃了吧?云,放弃之前,你最后再去一次温阳吧。”
“小人知道了。”
“啊,不,算了吧。因为有他人的耳目,我也不能再让你出远门了。”
“小人知道了。”
听完题云那清晰的回答,暄也不好再反悔了。他知道,话虽如此,但是真的要放下月的话,这该是多么艰难的一件事情啊!但是,他也不能一直沉浸在对月的思念之中。所以,虽然觉得很辛苦,但他还是要努力的去把她忘记。
“云,你也不必再担心了。今天是最后一天,以后你再也不会听到”月亮歌“了。”
暄喝完那杯茶后,把杯子递给了车内官。暄一脸遗憾的把软绵绵的身体靠在窗口,默默地仰望天空,在暄的双眸中,一轮满月挂在幽兰的天空中,那月光,竟是如此熟悉。
“今天的月亮看起来很大很大……”
只是坐了一小会儿而已,可暄却突然觉得睡意层层来袭。还没来的及打哈欠,眼皮就重重地垂了下来。因为今天晚上就寝的地方就是此处,所以暄就直接倒在了床榻之上。车内官小心翼翼的把茶杯放在托盘上,尽量不弄出一丝声响。当尚宫们轻手轻脚的收走茶盘的时候,暄已经进入沉沉的睡眠之中。没有了平时睡觉前的辗转反侧,站在窗外的题云感到匪夷所思,于是一把拿起退下的茶杯,低头闻了闻尚留在茶杯中的余香。站在庆生殿外等待茶盘的御医惊讶的问道:
“你这是在干什么?”
题云的眼神变得很犀利,那眼神分明是在责问他们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虽然没有什么过错,但是御医已经被题云的眼神震慑住了。
“只……只是一杯茶而已。”
“茶叶可以分为很多种类。”
“是用山枣核和侧柏核制出来的,能够帮助人熟睡的茶。同时,它也是一种用于失眠症的药。小人怎敢给殿下献上奇怪的东西呢?”
“殿下明明说有香味的。”
御医被眼前这位比自己小很多的题云的气势吓到,开始滔滔不绝的解释起来:
“那是因为加了金色菊花的缘故。最近殿下所服用的汤药,都是会伤到脾胃的,因此在用菊花的香味控制住那些药,同时也能提高药的功效。”
“我是说,非要利用这些药,让殿下沉睡的原因是什么?”
“那是观象监的事情,在下并不知情。我们太医院所负责的事情就是让殿下熟睡,仅此而已,即使没有观象监的要求,殿下原本就有很严重的失眠症,我们也实在没有理由拒绝这么做。”
题云知道,从今天开始,观象监已经开始使用符咒了。但是,他又感到这些事前工作做得过于谨慎了。让殿下沉沉睡去,这表情殿下也不能知道所使用的符咒的内容。
入磐声开始从远处传来,随后在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同时响起,从现在开始阴阳倒转,阴气主宰一切。题云事先就接到报告,说当入磐声响起的时候,观象监会派人过来。题云把头转向午门的方向静候着。向二十八宿祈祷平和之夜的钟声即将结束的时候,观象监命课学教授的身影终于映入了题云的眼帘,他的身后是一个戴着白色盖头,身披盖头裙子的女人,还有一个双手合起的小女孩。题云把握着刀鞘的右手放在身前,左手放在刀柄上,做出随时可以拔刀的准备。然而奇怪的是,那个女子越向这边靠近,题云心中的感应也就越大。等他们三个走到月台后,内禁卫队长拦在他们面前,大声呵斥道:
“谁敢在宫内还戴着盖头?”
命课学教授低着头,压低声音说道:
“这并不是人。”
“什么,不是人?但是在我眼里,这明明就是人!”
“这只是一道符而已,您就让我们通过吧。”
受到惊吓的内禁卫队长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几步,用惊恐的语气说道:
“难……难道这就是被称作‘活人符’的……”
“是的,没错。”
符不只是指用朱砂写在纸上的红色字画。符还有吃的、穿的,连随身携带的金银器也能成为一种符。其中最灵验的莫过于给自己身上写上符文。可是,王的身体不是一般人可以随便触碰的,因此,巫师们才把同样的人类当做符使用。“活人符”不能随便使用,除了万不得已、无计可施的情况之外,都是不能轻易使用这种巫术的。
“但要验明其身份……”
“是巫女,现在时间紧迫,烦请您速速给我们让路吧!”
“所属呢?即使是巫女,也该有所属户籍啊!”
对于无休止的提出问题的内禁卫队长,命课学教授在他面前只能不耐烦得叹了口气,回答道:
“是星宿厅所属的随从巫女。”
一听到星宿厅,内禁卫队长的脸色马上就变了,并往后退了两步,因为触怒大王、大妃殿庇护下的星宿厅可是没有好结果的,而且,星宿厅的巫女和其他地方的巫女不一样,浑身上下都散发出无尽的权威和神秘感。虽然内禁卫队长也认为星宿厅是迷信的,也主张撤销星宿厅,但是在心里却多少有些忌讳它,所以从内心深处无法做到对其百分之百的否定。与他不同,年轻气盛的题云可没有那么多的顾忌,他迅速走到巫女面前,用刀鞘用力地掀开了盖头。
盖头缠在刀鞘上的一瞬间,巫女终于露出了庐山真面目。与此同时,题云的身体也突然变得异常僵硬——和他所预感到的事情一样,微微低着头站在自己面前的女人正是月。她额头上那奇怪的红色文字让题云顿时觉得喘不过气来,然而散发耀眼月光的她,仍然是下着毛毛细雨那天晚上题云所见到的模样。没错,正是她!没有一丝细微的感情变化,和当晚的神情几乎一模一样。月缓缓把手伸向了题云,她美丽的手背上也写有奇怪的黑色文字。题云感到自己的心脏扑腾扑腾的狂跳不已。月慢慢地把缠在刀鞘上的盖头拿起来,放在胳膊上,凝视着天上的月亮说道:
“云遮月,真是漂亮啊!”
依旧是天籁般的声音,仍然具有那震颤人心的神秘魔力。题云紧紧地握住刀柄,默默地望着月。虽然是在喃喃自语,但她很显然是说给题云听的,意思是在恳求他要向大王保密。题云无法控制自己那纷乱如麻的内心,只能盯着脚下的大地,将心中的愤怒送给它。那不时飘至眼前的兰花香气,越发扰乱了他那烦乱的内心。
把盖头裙子递给婵实之后,月紧跟着命课学教授来到了康宁殿,婵实则拿着她脱下的草鞋和自己的草鞋紧随其后。月跟随两名宫女来到了另外一个房间,等确认她的身上没有伤害大王的东西之后,被要求出来待命,这时,车内官拖着一瘸一拐的腿出现了,他给命课学教授和月同时使了眼色,让他们跟在自己身后。从康宁殿经过大廊进了庆生殿之后,他们又穿过了很多叫不出名字的大门。
一扇房门缓缓地开启了,月知道在众多看似房门的门之中,只有这扇门才是真的,因为,她看到了绣着金龙的红色被子,被子下面躺着的,正是当今的圣上,正是暄。身份卑贱的月没有注视王的资格,她只能低着头一步步地走上前去,每当右脚和左脚交叉的时候,月与暄的距离就更接近一步。她虽然看不到暄,却能感觉到自己在一步步地接近他。就这样,她一直低着头盯着地板小心翼翼地向前挪动着自己的脚步,知道终于看见了被子的一角。
命课学教授用手臂挡在了两人之间。月把身体转向侧面,坐在了命课学教授用眼睛所指示的地点,她不能坐在王肩膀以上的位置,也不能坐在王的膝盖以下,只能坐在腰线部位,而且是离被子一尺左右的位置。月悄声无息地坐在暄的旁边,竖起右膝把双手整齐地叠放在膝盖上面,让写在手背上的文字呈“八”字形状。
命课学教授低着头向后走了几步悄悄退出了房间,车内官也退到隔壁的房间,而婵实,则在房门外蜷缩着瘦小的身体,用充满好奇的眼睛左顾右盼着。闲杂人等都退避之后,只留下挡煞巫女和王在房间内,还有一个移动的黑影,那就是云剑。这时,月才把眼睛转向了暄。最先进入眼帘的,正是暄的手,那是一双连一丝小瑕疵都没有的手。紧接着,她看到的是随着暄的呼吸而上下起伏的红色丝绸被子,还有暄那素白色的夜长衣,最后,月终于隐隐约约的看到了正在沉睡中的暄。他那熟睡的样子,似乎到明天早上都不会醒过来,因内心中装载着满满当当的思念,月暂时的合上了眼睛,然后再次睁开。这次,她看到了暄的脸庞,曾经遥不可及的这张脸,此刻离自己竟然这么近。因为不敢伸手触摸,她只能用眼睛去抚摸,去抚摸他的嘴唇、鼻尖、额头,还有没有睁开的眼睛。月非常害怕,担心自己的眼神会让暄从睡梦中惊醒,只能小心翼翼地一次次地凝视着。
犹如石像一样站在房间一角的题云,正呆呆地望着月的一举一动,在白色月光的照耀下,一身素服的月确是那么耀眼——她那双放在竖起的膝盖上的纤纤玉手,那纯美洁白的颈项,红润饱满的嘴唇,以及微微翘起的鼻尖,世界上竟有如此端庄静美的女子……而后,题云突然看到一双噙着泪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大王的美丽眼睛。和那天晚上一样,这次他所看到的,仍然只是一个侧面,题云只能把心中的许多疑问,问向窗外的一轮皓月。
透过窗棂所看到的,恰是夜空中的那一轮明月,今晚的月亮前所未有的圆满,而月亮附近的云彩,见到圆盘一样的月亮也觉得幸福恒久,那些云朵不动不移,只是安静地守护着皓月,只用眼睛抚摸着月的俏脸,没有太阳的天空,越发觉得静谧安宁。
告知凌晨四点的鼓声从报漏阁和四大门同时敲响。叫醒三十三天的三十三响鼓声咚咚咚响起的时候,在夜间支配整个朝鲜八道的夜神会在阳气的回归下,迅速躲到月亮的背后,像那轮跟着夜神躲到山后的月亮一样,月也趁着浩瀚夜空下尚有几颗星星照耀,在表示太阳升起的三十三响鼓声结束之前,慢慢地站起身来,安静地退出了王的寝殿。
题云无法看到低头走过自己身边的月,只闻到一股淡淡地兰花香。一整晚在房间的各个角落蜷缩的菊花香,终于重新飘逸出来,把月走后余留的兰香全部消除干净。月轻声唤起了在屋外打盹的婵实,很快便消失在寒冷的晨风中。
三十三次罢漏结束了,暄仍然没有从睡梦中醒来。随后,鸡人拿起小鼓,站在康宁殿前院中间连续击打了三十三次之后,暄才动了动眼皮。暄眯着一只眼睛,长长的伸了一个懒腰,然后在周围的人的帮助下慢慢地起身。暄端起枕边的一碗水抬头一饮而尽。经过一夜,这碗水已经与暄和月的体温一样温暖。完全从睡梦中苏醒过来的暄,把喝完的水递给尚宫,疑惑地问道:
“夜间有谁来过我身边了吗?”
包括题云在内,周围的所有人都吓了一跳。经验丰富的车内官非常自然地回答道:
“观象监的命课学教授过来使用了一段短暂的符咒。御寝是否一切安康?”
暄为了感受自己的身体,稍微动了动筋骨,随后以非常惊讶的口吻说道:
“果真是好了很多,真的是很神奇啊!”
为了应对非常状况,一整晚都站在外面的御医和观象监的三位教授一齐向暄请安。身着夜长衣的暄在整理好衣服后,下旨召见他们,御医为暄把过脉之后,面带微笑,大声叩拜道:
“圣恩浩荡!”
周围的很多人纷纷以这句话为始,面带微笑问安。与笑逐颜开的众人不同,观象监教授们的脸霎时就变了颜色,因为挡煞巫女的作用是这么神奇,现在可以确信的是:王的健康状况恶化并不是简单的病情所导致的。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除了观象监的众人外,昭格蜀的慧觉道士,星宿厅的权知都巫女等人的脑袋随时都可以搬家,更加可怕的是,他们连其中缘由都没有掌握。命课学教授把身体紧紧贴在地上,老泪纵横道:
“圣恩浩荡!请赐臣死罪吧。我们至今还不知道伤害殿下玉体的原因,把无能的罪臣……”
“呔!从一大早就开始吵闹!在赐死你们之前,朕命你们先悄悄地查出朕这回莫名其妙得病的原因。当然,或许这也是很偶然的事情,你们不要小题大做。”
虽然暄这么说,但是那些臣子的双手并没有停止颤抖。就算是圣上不追究他们的失职,但是无法得知圣上得病的真实原因这件事情本身,就足以让他们感觉恐怖十足。暄冲他们挥挥手,示意他们退下,可怜的教授们一脸惊恐地退出了寝殿。
仔细查看暄的身体的御医问道:
“圣上感觉如何?”
“比昨晚好多了,这么坐着也不头晕。”
暄整理好姿势做出端坐状,同时向内官说道:
“今天我要去千秋殿,你们准备一下。”
御医惊讶地挽留道:
“殿下,现在为时尚早,等疾病再好转之后……”
“朕要去看看!更何况,朕还不知道病情什么时候又会恶化呢!如果不趁着好转的时候出去的话,别人都不知道还有朕这个王。今天,把那些繁杂的事情先放下,直接去千秋殿翻阅承政院日记,你们赶快安排吧!”
伺候王的内官们都非常清楚,在公务方面,没人能够拗得过王的倔犟脾气,因此上殿内官迅速起身跑到承政院。
宫内所有人的动作开始忙碌起来了。其中,千秋殿最为忙碌,而承政院则马上进入了紧急状态。当然,宫廷之中,内心最为焦虑的人还是暄,想起一直以来都没有亲理朝政,暄就深深自责,悔恨不已。急匆匆地用过早饭之后,暄让内官代替自己向大妃请安。然后给中殿娘娘传信说无需她过来请安。虽然是夫妻,但这位王妃也明白他们之间没有一丝爱情。即使暄偶尔感觉到王妃的存在,也只是在于把持整个朝廷的自己的丈人尹大亨产生对峙的时候而已。
听到王好转的消息后,权知都巫女重重的剁起了双脚,之前她对挡煞巫女的功效存有幸灾乐祸的心理,而当听到暄亲临千秋殿的消息后,她气得暴跳如雷、火冒三丈。她把双手交叉在胸前,在院子里不停地踱来踱去。已经整整八年了,在这期间,虽然她的名头是都巫女,但从来没有成为真正的都巫女,就好像星宿厅很早之前,就一直都是张氏巫女自己的私人王国一样,即使张氏自己辞去都巫女一职离开星宿厅之后,周围的人依然都认为张氏才是真正的都巫女。
在一片慌乱中苦恼不已的权知都巫女突然睁大了双眼。她即刻进入祷告厅,翻找文匣找出了一卷书,是星宿厅的巫籍。权知都巫女一页一页的翻书,寻找着有关挡煞巫女的记录。她虽然不记得名字,但是依稀记得张氏送来过书函,其中曾谈过巫女入籍的事情。功夫不负有心人,她终于找到了,但是,那是五年前的记录,是有关婵实的内容。她还是不放弃,再次翻书一行行地仔细寻找,果然又找到另外一条记录,但是,此人入巫籍的时间比婵实还早。气急败坏的权知都巫女甩手把巫籍扔到了桌子上。是的,通过巫籍,她找不到任何想要的信息。
婵实艰难地擦掉月后背上的符咒痕迹后,轻轻地擦拭了她脸上的水蒸气,月坐在木桶内整理裙子,她的手背也变得干净了,可以用手去擦拭那额头上的符咒。被热水融化的镜面朱砂,顺着眉毛经过眼皮像献血一样地流至月的脸颊。或许是已用血泪倾泻了一切,月的眼睛就像没有意识的娃娃一样空洞。婵实突然伤心起来,不由得用手拍打着沐浴桶内的水,这才唤醒了月的意识。
月微微一笑,充满温情地望着婵实,突然露出疑惑的表情,当月沾湿的手碰到婵实的脸颊的时候,婵实才意识到自己正在流泪。
“怎么了,很累吗?”
对于月亲切的问话,婵实只是用摇头来作答。这并不是因为她不能说话,而是因为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流泪,所以,只能像拨浪鼓一样使劲地摇摇头。
结束沐浴之后,月和婵实走到了外面。不知什么时候,权知都巫女正在外面等着她们,月用紧张的眼神扫了一下门的方向,确认权知都巫女没有通过门缝窥探过自己后,她长长的松了一口气,就在月和婵实经过时,这位原本一声不吭的权知都巫女突然用阴阳怪气的口气问道:
“你们两人当中,谁是张氏的神之女?”
月停住脚步望向她。
“你想知道什么?”
“就如我所问,你们俩当中肯定有一个是张氏的神之女吧?看看年龄,婵实你并不像是神之女。张氏活得好好的,你也不可能这么快就找自己的神之女。”
“这个问题有那么重要吗?”
“不是,也不是很重要,只是觉得奇怪罢了。即便是张氏,也不可能有两个神之女啊。其实,我只是想问会不会有这种情况……”
“这就是你所谓的奇怪的事情吗?”
权知都巫女露出了更为凶险的表情,轮番盯着月和婵实仔细看着,虽然提问的是她,但是她自己却像是接受审讯的罪人一般。后来,她的眼神逐渐停留在了月的身上,虽然婵实并没有说话,但是权知都巫女预感到在月的身上会有更多的值得收集的信息。
“你到底是……”
“这次你又想问什么问题?”
“我们是神之器皿。但是在你身上,我却什么都感觉不到,你到底是什么?”
月的嘴角出现了一丝微笑,那是无法读懂含义的微笑。在她的身后出现的一束阳光,强烈的刺向了权知都巫女的眼睛,使她不自觉地转头望向其他地方。就像被催眠的状态一样,月悄声地说道:
“挡煞巫女只能有一个空壳,那我们先行一步了……”
暄稳坐在龙岸前翻看着面前堆积如山的文书,突然,他把手中的文书放了下来,疑惑地望着题云,说道:
“云,你是不是困了?怎么和平时不一样呢?”
“不是的,殿下。”
暄盯着题云反反复复看了很久,虽然依旧是个沉默寡言的家伙,但是暄能明显的感觉到题云和以前简直判若两人。辅佐在王左右的内官们,也抬起头来看了看题云,但是他们无法找出他的不同之处。一声不响的守在王身边的题云,此时的内心世界非常复杂。他不能说出有关月的事情,但他也不能忽视如此焦躁地正在寻找月的王,题云明明知道真相却不能透露出来,他被这种无奈的心情深深压抑着,连嘴角仿佛都变得沉重了。
因为没有具备看透题云内心的能力,暄无缘无故地感到了内疚,他回想起之前的自己,总是那么肆无忌惮、无所顾忌地使唤着题云。云剑共有五人,但是在暄的一再坚持下,只是把题云留在了自己身边,暄的借口是不喜欢周围有太多的人,但实际上,题云一个人就已超过了其他四个人的实力,因此不需要其他云剑来协助。更重要的是,除了题云之外,暄始终无法相信其他人,最近因为自己的缘故,又让他来回走了那么远的地方,想起这些来,心里着实不安。
“又让你辛苦了,你先回去休息吧,过后我再叫你过来。”
题云一声不吭的点头示意之后,悄悄地退了下去,千秋殿外的御医们随时等待着,以便被随时传唤。一旦王看到承政院的日记,按照他的性格,肯定会大发雷霆,圣上这还没有完全好转的身体,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疾病就会突然恶化,御医们都无法放松,每个人都以紧张的姿势观察着室内的一举一动,果不其然,王的咆哮声穿过千秋殿,连殿顶的瓦砾都被震得摇摇欲坠。
“即刻传旨!”
与此同时,内官火速的跑进了承政院中,御医们更加紧张了,题云一走出千秋殿,内禁卫士兵就突然紧张了起来。云剑不在王身边,这就意味着要加强警卫。题云带着犀利的眼神,双唇紧闭,面无表情的走过士兵面前的时候,虽然同样都是男人,但那些士兵们依然无法抑制内心的激动。
从月台下来的时候,题云看到了正向千秋殿方向走来的命课学教授。他停住脚步望着命课学教授,在犹豫片刻之后,终于向命课学教授搭了话:
“在哪里呢?”
命课学教授停下脚步,露出惊愕不已的表情。平时都一声不吭的云剑,今天突然向自己问话,他一时间没有理解什么意思,但他很快就明白了:云剑问的是巫女所居住的地方。
“会在星宿厅周围的偏僻之地待一个月左右的。请放心吧,绝对不会被人发现的,放心吧!”
作为侍奉王多年的人,听到此话应该感到安心才是。但是,题云的心中始终无法抹去“偏僻”这两个字。
“那个人,从什么时候开始成为星宿厅的巫女的?”
“入巫籍已经有好一段时间了。”
说完,命课学教授急匆匆地向千秋殿的方向走去,题云也无法再继续盘问下去了。星宿厅巫女为什么会在温阳,而不是在汉阳的四大门内,这种事情对她会产生何种影响,一个月之后她会去哪里……虽然有很多很多疑问,但是他还是无法再继续问下去,也就无法得知这些问题的答案。题云只是望着天空无可奈何地叹着气,摇摇头。
真是忙中生乱,放着最近的巫籍不查,一直寻找远处官领的巫籍,难怪没有什么进展。
不知不觉间,东山顶上那耀眼的晨光已照亮了整个汉城。题云并不是没有见识过那耀眼的光芒,但是他经常认为:比起月亮落下之后太阳周围落寞的云霞之光,那不曾遇到过月亮的太阳,或许会更加幸福。
进入千秋殿内的命课学教授为当今的圣上献上了用红丝绸包住的文书。
“这是什么?”
“虽然难以启齿……但是……这是圆房的日期和入胎的时辰。”
暄正看着被处理得乱七八糟、一塌糊涂的文书伤透了脑筋。在这种状态下听到此话,对面前红色的丝绸,他连看都不看一眼。
“殿下……”
“在你们眼里,我看似完全好了对吗?说我健康欠佳,把我困在寝殿,这些事情好像就是昨天的事情对吧?连一天前的事情都无法记住,你们这些愚蠢的脑子!”
“微臣所说的并不是现在。微臣的意思是:圣上从现在开始应该更注重圣体安康,以便能够顺利地生出继承宗庙社稷的元子,这样朝廷才不会动摇。”
“朝廷?中殿尹氏诞下元子,会使坡平府君的朝廷更加稳固吧?你说得没错!”
“殿,殿下……”
“你可别忘了,我之所以让你继续待在观象监,是因为你并不是外戚帮派中人。”
“微臣不属于任何一个帮派。但是,对于我们国家需要元子这一点,微臣并无异议。微臣只是恳请殿下明白:因为殿下圣体欠安而没有后嗣的现状,不知会让多少人在黑夜中颤抖。”
暄举行嘉礼已经将近八年之久,但是一直没有和中殿完成圆房一事。对于这件事情,并不是王和中殿想圆房就能随意圆房,为防止将成为下一任的元子成为暴君,祖上制定的禁律非常多。最初是胎教所必需的细小的事情,经过燕山君时代,对暴君的恐惧心理达到了极限,因此历朝历代便产生了诸多类似于迷信的禁律。
首先,就像决定生辰八字一样,入胎时辰也是非常重要的,因此,君王必须按照观象监选择的日期进行圆房。而且,禁止圆房的日子很多。初一、十五、月底以及各种节气等时间必然是不行的,电闪雷鸣、大雨倾盆和狂风呼啸的日子、旱灾和水灾等引起民心惶惶的时候,丧期以及王和王妃健康不好的日子等也都是不可以的。排除了所有这些的日子,仔细核算一下符合规定的日子,圆房的日期一个月连一天的时间都很难有。
而且暄和其他王有所不同。现在的中殿,正是八年前择选世子妃时的候选人尹氏姑娘。在烟雨去世之后,暄自然而然地与第二位候选人尹宝镜举行了嘉礼,所以至今一直按照勋旧派的意愿行事。也就是说,从一开始,暄就不喜欢这位中殿娘娘。不知是不是有了这样的偏见,只要一收到圆房日期的通知,到那天后暄的身体肯定会不舒服。即便身体没有不适,暄也会装作不舒服的样子。
不知缘由的大臣们纷纷呈上奏折,说是为了社稷江山,圣上应该尽快增加后宫嫔妃。但是每当这个时候,在暄还没看到这些奏折之前,它们就会悄无声息的消失了。因为本朝外戚的势力非常强大,他们从中作梗,截留呈给大王的奏折易如反掌。为了维持和巩固以外戚为中心的尹大亨的势力,暄无法随意纳入其他嫔妃。即便对中殿没有一丝好感甚至讨厌至极,暄也还得跟她圆房生下元子,这就是暄作为王的义务。
暄皱起眉头,神经质地用左手解开丝绸袋子,用漠不关心的眼神扫了一眼里面的内容。在里面密密麻麻的文字中,唯独一个“月”字,特别引起了他的注意。
“看看吧,月。我连一个人都不是——我与那些为了生下幼崽而撒种的牛和猪有什么不同呢!即使那天你说不愿意,我也应该抱起你的,起码应该抓住你的手才对……”
在观象监选择的三个圆房日中,除去服侍中殿的尚宫已标好的经期,最终可选择的只有一天。那是即将到来的十五月夜的前一天,也就是月在宫内度过的最后一天晚上。不知实情的暄,在看过之后把文书递给了车内官。从现在开始,王的膳食会有变化,茶水和沐浴水也会有变化,甚至连在旁边演奏的音乐也会有所变化。
辛勤地结束一天的公务,很晚才回到寝殿的暄按照约定,不再把“月”挂在嘴边了。而且,他也不再像往常一样,倚着窗棂用朦胧的眼神望着夜空中的圆月唉声叹气。为了第二天的公务,他欣然地喝下内医院拿过来的飘着菊花香的茶,然后进入深深的睡眠之中。他丝毫不知道自己朝思暮想的月一直在守护着沉睡中的自己,很快便进入了梦乡。
旼花公主放下手中的补子,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或许是自己的手指不够灵巧,明明是按孔雀图案认真地一针一线绣下来的,但是呈现在补子上面的居然是一只难看至极的肥鸡。这么丑陋的图案,简直无法贴在自己的郎君——炎的官服上面。
“呜呜!我什么时候才能给他穿上我亲手做的官服呢?我这双手,别说是衣服,连一双鞋子都很难做出来,可真是一又讨厌的手啊!”
旼花一把抱起身旁那件上衣,那件带着炎气息的上衣,紧紧地贴在胸口,满怀深情地说道:“郎君,我真的是很想念你。你去旅行已经……已经……很久了啊!不对,只不过是一个来月的时光,但是,但是对我而言比一年时间还长。你回来的时候,我原本可以向你炫耀我亲手制作的补子,它已经在我的手中了,求你赶快回来吧。”
旼花公主手中的上衣早已没有了炎的体香,反而留有她的香气。整整一个月以来,她都抱着这件上衣,每每思念袭来,她的双眼总是泪汪汪的。这次,她又赶紧把头望向天花板,睁大了眼睛。
“眼泪啊,求你快止住吧,眼泪啊,求你快回去吧!女主人流泪的话,出门远行的男主人会发生不好的事情。”
当她努力地止住眼泪的时候,突然听到外面传来了一阵急促的吵闹声。女仆在外面喊叫的声音,清清楚楚地传入了旼花的耳朵里。
“公主慈驾,公主慈驾!回来了……仪宾大监回来了!”
旼花顿时一愣,听到女仆那慌慌张张的通报声的闵尚宫,而带惊讶之色起身要去打开大门。不料,大门尚未开启,旼花的声音先从内屋传了出来。
“是真的吗?现在已经回到汉城了吗?是真的吗?”
“现在正进入大门呢。”
旼花突然飞身起来,但是因为心急如焚,她不小心踩到了自己的裙角,险些跌倒在地面上。公主赶紧向上提裙子,转身从镜台上拿起粉黛盒胡乱地涂抹在脸上。和其他女人不一样,旼花公主并没有戴加髢,她只是顺手将头上的发髻整理了一下,然后向闵尚宫问道:
“怎么样?是不是很难看?”
“非常漂亮。”
闵尚宫的夸赞还没结束,旼花又把裙子向上一提,急匆匆地跑向外面。闵尚宫慌张地跟在后面喊道:
“公主慈驾!有失体统,体统……”
但是,此时的旼花根本听不进任何声音。胡乱地扑了扑粉,还没来得及穿鞋的公主,就只穿着布袜跑了出去。大声喊着有失体统的闵尚宫紧紧地跟在后面,女仆们则惊恐地拿着旼花的丝绸鞋跟在她的身后。
炎微笑着接受下人的问安,然后迈步走进了里屋。修为世子的师傅,许炎现在既是旼花的丈夫,也是暄的妹夫仪宾。旼花发现炎进入大门的一瞬间,立刻止住凌乱的脚步,愣愣地站在那里,追在她身后的闵尚宫也停住了脚步,女仆也站在那里往身后藏起旼花的丝绸鞋。为了第一时间迎接回府的郎君,虽然旼花很急切地跑了出来,但是当她真正看到炎的一刹那,却无法再走近他了,并且,因为深深的害羞,她羞涩地转过了身去。“等下人请过安之后,他会跟我说话吧,会用他那特有的深沉而亲切的声音叫上一声‘公主’吧!”旼花边想边用手摸着上衣的飘带。在这等待炎开口说话的短暂瞬间,旼花早已心动不已,她真切地感觉到炎就在她身后,还感觉到他正用飞禽的羽毛拍打着斗笠和长袍上的灰尘。旼花一直期望炎跟自己搭话,但是他连看都不看她一下,转身直接进入了母亲所在的内堂。
伤心不已的旼花瘫软地坐在院子里。虽然很悲伤,但是她转念一想:炎是有名的孝子,回家先给母亲请安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作为妻子应该理解这一点。她很想立即跑进婆婆的房间,最终还是强忍信了,只是傻傻地等待为从里屋出来。下人们都各自回到了自己的位子,只有旼花一动不动,静静地站在原地等待着炎的出现。闵尚宫接过女仆手中的鞋子为公主穿上,然后只能陪在旁边静静地等待着。
进入内堂的炎,先向母亲申氏叩拜后,跪坐在那里。
“孩儿不孝,一直没有向您问安。因为离开您的身边,不能给您铺床而感到深深的内疚。”
“为娘的怎么会不知道你的心情呢?……旅行之后,心情是否好些了?”
“是的。”
炎淡淡地微笑着。和以往不同,这些微笑蕴涵着数不尽的悲伤。申氏叹了一口气后说道:
“你不在的这段时间里,仪宾府来过好几次了。你也知道,王族和仪宾是不可以随便离开汉阳地界的……”
“孩儿是得到允许之后才去的,您不用担心。”
“但是我却没有脸去见公主慈驾啊。你知道她有多期待你回家吗?回来后给她请过安了吗?”
“没有。应该先给母亲请安的。”
申氏吓了一跳,赶紧挥挥手,说道:
“那不可行。不要这样坐着,赶紧出去安慰一下她吧。她肯定在外面伸长了脖子等待你归来呢。”
虽然旼花是自己的儿媳妇,但就身份来说,她可是比婆婆更高贵的公主。所以,申氏也不得不先看王室的脸色行事。
“待孩儿洗完澡后就会去看她的。母亲不要担心,您你休息吧。”
炎微笑着退出了内堂。正如申氏所言,伸长脖子一直望着婆婆房间的旼花,一看到炎微笑着走出内堂,就羞涩地再次转过身来低头摸着自己上衣的飘带。不仅如此,她还紧紧地靠在大厅的柱子上,用眼角余光瞄起炎的脸色。和刚才一样,炎径自走过旼花的身旁走进厢房。虽然能够感觉到旼花紧紧地跟随在自己身后,但是炎头也不回地关上了厢房的门,径自躲到里面去了。
旼花的双眼充满了泪水,但是看到周围有那么多正在忙碌的下人们,她也只能尽量地隐藏住内心的悲悯,转身走向了自己的房间。为了不让眼泪掉下来,她紧紧地咬住双唇,想到闵尚宫刚才喊过的“体统”,她强忍着悲痛不让自己哭出声音来。
好不容易走进房间的旼花,把脸深深地埋在了被子里,之后终于放声哭泣起来。开心、欢喜、难过、责备等各种情感混合在一起,原本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公主,顿时变成了泪眼婆娑的泪人。那伤心的哭泣声让人无不为之动容。闵尚宫害怕哭声传到外面来,不由得焦虑不已。哭过一段时间后,旼花又开始不住地思念炎,对郎君的爱慕之情很快代替了心中的难过和责备。想到只要跑进厢房就能见到日思夜想的炎,一丝幸福感便油然而生。她一边整理着那被眼泪染花的姣好面容,一边向屋外的女仆说道:
“你现在过去,悄悄探听一下夫君现在正在做什么。”
迅速跑去打听回来的女仆,进到房间后悄声说道:
“大人现在正要进入沐浴间。”
一脸桃花的旼花正要起身的时候,闵尚宫紧紧地按住了旼花的手臂,惊慌失措地说道:“等……等一下。您这是干什么?千万不可!仪宾大监是斯文人。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我会在其他人面前守住体统的,但是在夫君面前的时候,你不要再提‘体统’这两个字了。如果现在见不到夫君,我就会死掉的!”
旼花最终还是推开了苦苦哀求的闵尚宫,飞快地跑向了沐浴间。同时,她也并没有忘记回头看周围有没有下人。在确认过周围一切安全之后,她像偷偷摸摸的的小贼一样,悄悄地打开房门进入了沐浴间。按照本朝的律条,在沐浴时不能裸露身体,所以,炎是身着内衣进入沐浴桶的。而且,即便是夫妻,也不能在沐浴时给对方看自己的身体,对于这些,知书达理的炎自然是知道的。
旼花用傻傻的眼神忘情地凝视着自己的夫君。或许是刚洗完头发进到沐浴桶内,湿漉漉的长发顺着炎的脖颈和肩膀垂了下来,服服帖帖地浸在水桶里。透过被水浸湿的内衣,旼花终于看到了炎那雪白的肌肤——隔着一层薄纱看炎的身体比起看裸露的身体来说,自然别有一番感觉。此时,水珠正沿着炎那美丽的鼻头、棱角分明的下巴一滴滴地落到木桶之中。在那浓浓的眉毛与长长的睫毛下面,那双深邃的眼睛里充满着无尽的思念。沉浸在无限想念中的炎,甚至连旼花进来都不知道。
过了好一阵子,炎终于觉察出有人进来了,他惊恐地转头望向自己的身后。当发觉来人正是旼花公主之后,他表现出了一脸的惊慌。看到忸怩的旼花,原本惊慌不已的炎渐渐地露出了尴尬的神情。他尽量地压低自己的声音,尽量不使声音传到外面,低沉地说道:
“你怎么来这里了呢?”
“想……想给您问安来着……”
“那可以稍后……”
“我不要,我非常想念夫君,决不能等下去了。就像现在这样看着夫君,我已经很幸福了……”
旼花终于落下了眼泪。炎因自己此时此刻的装扮,面露尴尬的神情,片刻后,他慢慢地举起了滴着水的胳膊,把手伸向了前面。旼花眼泪婆娑地把自己的小手放在了他的手心里,炎充满温情地紧紧握住了旼花的手。
“我是不是让你伤心了?”
旼花不说话,只是一味地摇着头蜷缩在沐浴桶旁边。炎亲切地擦拭着旼花的眼泪,说道:
“我本想洗完澡之后再向你请安的。”
“但是……进来的时候,您可以给我一个眼神嘛。只要一个眼神,我就会觉得幸福的。”
“周围还有很多下人,所以……还有公主,即使再忙,鞋还是要穿的。”
旼花睁大眼睛,傻傻地望着他。炎冲她微微一笑,那柔情似水的眼神,简直勾魂摄魄!看到他那迷人的微笑,之前的难过就像消融的雪一样顿时无影无踪。在自己没有任何要求的时候,他的眼神已经深情地望向了她。这一事实足以让她满足了——但是,这种满足感只是暂时的,她又产生了其他的奢望,所以她一直紧紧地盯着炎的双唇。
炎的表情似乎在说:现在已经打过招呼了,所以公主你可以出去了。但是,旼花并不能领会到炎那眼神中的深切含义,只是依然用充满期待的眼神望着炎。当她看到炎那涨红的脸便知道:自己这样闯入沐浴间,已经是超乎他的常识范围之内的样子,或许现在的表情,就是他生气的表情吧!旼花的眼睛一直紧紧地盯着炎正在滴下水珠的嘴唇,她都不相信自己竟会说出这样的话:
“我……我想接吻!”
炎被这句话着实吓了一跳。沐浴桶中的水,因他的惊吓而起了很大的波澜。旼花转念一想:反正说出去的话已经是泼出去的水,再也收不回来了,于是只好硬着头皮等待着炎的回应。等啊等啊,始终不见炎有什么动静。当旼花紧张得快要背过气的时候,耳边传来了炎好温柔的声音:
“公主,你一心想的,都是如何让我震惊,对吗?”
事到如今,旼花开始有点担心了,她觉得自己有些操之过急,所以表情也由尴尬转成了难过。对面的炎,显得比旼花更加尴尬,他用手把湿漉漉的头发向后翻过去,说道:
“我现在是赤裸地坐在水中的,况且,太阳也还挂在当空中,这是有违礼仪的。”
旼花低下的头再也没有抬起,她再一次被油然而生的羞耻感催生出了一连串的泪花。可是,如果自己这样肆无忌惮地掉眼泪的话,他的处境会变得更加尴尬吧!想到这些,她只能拼命地忍住自己的泪水。幸好此时,炎的嘴唇轻轻地触碰了她那微微低下的额头——每当随着炎的移动,一股兰花的香气都会飘散在四周,这种香气总会让她心动不已。炎居然能这样,她真是心满意足了。一阵窃喜过后,慢慢地抬起头的她,嘴唇虽然那么贴切地和炎的嘴唇叠在了一起。他的嘴唇总是这么湿润,那清新的口气芬芳醇久,悠悠地刺激着她的神经。当炎的嘴唇离去的时候,旼花面带微笑地一把抱住了他的脖子,而此时,她的脸上已经热泪纵横,兴奋、怨恨、感激……真可谓五味杂陈。
“公……公主,你的衣服都湿了。你先出去吧……”
虽然炎非常紧张,可是旼花就是不松手。一直以来,只要思念炎,她就捧着他的上衣放在胸口。这些和郎君的体香相比,衣物上的香气简直淡得不能再淡了;比起充满兰香的沐浴水,炎的身体所散发出来的兰香也更加浓郁。旼花反而觉得是炎的体香流到了散发着热汽的洗澡水中去了。
两条长长的腿大步向前移动着,他只是在迈步走路而已,可这寻常的动作,竟然把旁边一路小跑的人远远地甩到了后面。他背着一把长剑,腰部也佩带着环刀,但是他那轻盈的脚步却不发出一点声响,可见内力之厚、轻功之深。听到炎回到汉阳的消息后,暄马上差题云去见他。没有题云在身边,暄总会觉得有一种不安感萦绕在心头。和暄一样,题云也觉得当自己离暄的身边越远,心中的担心也就越大。为了快去快回,他原本就很快的步伐变得更快了。
炎的府第越来越近了。对长久以来一直都随意进进出出的题云来说,这里可是一点儿都不陌生。按本朝惯例,成为附马之后,炎本要搬进更加奢侈的宅第,但炎却不想这样。他那清廉的品性是原因之一,另一个重要的原因也是他不愿离开仍有烟雨的影子的房子。
此时,有一个人正路过炎的府第,朝着题云的方向走来。真不知道此人是从里面出来还是路过,但是身材瘦削的他几次回头观望着炎的宅邸。题云无意间走过这个男人的旁边,而他好像也感觉到了题云似乎在关注自己,于是迅速地低下头淡然离去。
就在两人擦身而过后,已经迈步走出好几步题云突然驻足停在了原处。他不是男人!题云本能地感觉出了其中的异常,于是转头望向身后。这个女扮男装的人的包袱中,那把佩剑引起了他的注意,“他”那熟悉的姿势和背景,奇怪,到底在哪里见过?这些无不引起了他的警觉。虽然走路的样子像男人的女人也不在少数,但是持剑的女人却并不常见。因此,他本能地认出了她。没错!就是在温阳,和月在一起的那个女仆。
题去惊讶地回头望了望炎的府第,刚才她明明也是看向那里的。在豪门星罗棋布的汉阳,炎的府宅并不显眼,根本不会引起路人的兴趣。题云再次回头看了看,而此时那个女仆已不见了踪影,像是蒸发在了人来人往的人群中,消失在汉阳那繁华的市井中。题云跑过去试图把她找出来,虽然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是在这非常短暂的时间里,她就像一阵清风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并没有急速走开或者逃跑,而是碰到题云后自己躲藏起来了!题云怀着深深的疑惑,用犀利的眼神再次观望着炎的宅第。
因为炎正在沐浴,坐在后院阁楼上的题云,只好随手翻着下人送来的书籍,他满脑子想的,都是刚才无意间邂逅的月的女仆。他无法断定那女子观望此地的用意。月来到汉阳,女仆应该跟着过来,或许她只是一个人在汉阳胡乱地逛逛而已,或许女扮男装更方便出行,这些都有可能。但是,她背着行囊的打扮,就好像是刚从外地归来的样子。而且,这家的主人炎也刚从外地游玩归来。题云不得不联想到:这两个人之间似乎存在着某种不可告人的关系。
身穿白色长袍,头戴斗笠的炎,一脸微笑地出现在了题云的面前,这是一张刚刚沐浴过的脸。题云弯腰穿上黑木靴下来请安,炎也恭敬地把双手在下腹处并低下了头。虽然题云的品阶比自己低很多,但炎总是以恭敬的态度对待他。本朝历来有轻视剑术的倾向,但是炎并没有这些偏见,反而从小就通过磨炼剑术,熟知了题云却耿直不阿的品行。虽然炎这些剑术老师技艺超群,但炎在剑术方面的造诣却始终平平,与生俱来的才能似乎只有学问,因此即使过了十年之后的现在,他的剑术仍没有多少精进。
“让你这个大忙人等我,真是过意不去。”
“没有。旅行愉快吗?”
“是的,托你们的福,一切顺利。到上面去坐吧。”
两个人面对面地端坐着,举起了手中的茶杯。题云抢先一步表明了来意。
“殿下想要见你。”
“应该的。圣体欠安的消息,使民心惶惶。”
题云始终惦记着刚才看到的月的女仆,犹豫片刻之后,忍不住问道:
“这次旅行,是和哪位一起去的?”
“和我们家的两个下人一起。”
炎的表情依旧很温和,不像是在说谎。炎把茶杯放到嘴边,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又把杯子从嘴边移开了。
“我也正想问你,仪宾府是不是最近加强了监视?”
为诸多王子设置的宗亲府,执掌附马的仪宾府,掌管大王亲戚和外戚的敦宁府,为功臣设置的忠勋府等地方,都是勋旧派势力掌握的地方。在这些地方当中,他们重点监视的对象,就是一位继承排名第一的阳明君和士林派的偶像许炎。在汉阳没有一点自由的炎,这次去士林派腹地的岭南一带旅行,这可把勋旧派的耳目们累坏了。虽然炎是因父亲和妹妹的忌日,为安慰忧郁的心情而出去散心,但总有一些监察们躲在暗处监视他,也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呢?”
“我总觉得这次出门期间一直有人跟踪我。因为此人始终没有害我,所以我觉得是仪宾府派来的。”
题云的脑海里顿时浮现出了那个女仆的身影。题云很了解炎是不会说谎的人,他能够自己主动地说起有关跟踪的事情,可见他对题云并没有丝毫的隐瞒。如果跟踪炎的人是月的女仆,那就很难解释其中的原因了。如果说,月与其女仆在勋旧派的唆使下亲近暄、监视仪宾,这个解释未免有些牵强。难道她果真只是在路过的时候,偶然望向炎的府第吗?
“题云?”
炎的叫声唤醒了陷入沉思中的题云。
“啊!据我了解,并没有仪宾府的监察。但是殿下不顾坡平府院君一派的反对,亲自允许您的这次旅行,因为这件事,他也始终无法安心。”
“果然……我是尽量谨慎行事,但是我还是很担心自己是否做了招致大祸的行为。我要尽快去见殿下了。”
这时,有个声音突然传了过来,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哟!阳川都尉回府了?”
来人正是阳明君。他把斗笠翻到身后,随意地搭在背上,穿过院子快速地走向这里。人高马大、一身风采的他,为了拥抱炎热情地张开了双臂,这样的他变得更加高大了。发现题云之后,阳明君的脸上了充满了笑意。
“这是谁啊?不就是我们的云剑嘛!我今天真有福气,真的三生有幸啊!”
题云和炎一同站起身来迎接他,炎恭敬地说道:
“没有事先通报就大驾光临,您这是有什么吩咐呢?”
“我一听说阳川都尉回到了汉阳,自己再也坐不住了,也无暇顾及礼节了。要知道,没有你的汉阳,好比香气尽失的兰花。”
说完,阳明君再次张开双臂向前走了一步想要去拥抱题云。但是,题云只是弯腰并向他恭敬地请了安,阳明君只能尴尬地收起双臂,怨道:
“你真是个冷漠的男人。要是你手上没有云剑,我一定会强抱你的。分明一同生活在汉阳,可是想见你一次竟然这么难!”
说完这些,他又想前去拥抱炎。不过,查看这周围的情况后,他说道:
“公主不会跑过来打我一顿吧?虽然我很害怕题云的别去剑,但是更怕公主,所以没有办法再肆意地抱你啦!”
“你还是像从前一样爱开玩笑!”
望着一脸微笑的炎,阳明君也一起开怀大笑着,表情中尽显对炎这个朋友的喜爱。阳明君把斗笠解下来丢在身边,以舒适的姿势坐着,而炎和题去还是恭恭敬敬地坐在他的对面。阳明君习惯性地抚摸着挂在耳垂处细环耳环,以伤心的眼神望着远处的厢房。
“你就是这样把斗笠甩到身后,一路来到这里的吗?”
“就算我不戴斗笠,会有人不把我当作王族吗?不管我怎么挣扎,王族的标签始终都是无法甩掉的。不过话又说回来,我有什么可抱怨的?比起你这位阳川都尉……真是该死的律务条!”
题云毫无表情,默默地喝着茶,而炎也是不发一言,只是一直静坐在那里微笑着。按照本朝律条,王族和仪宾在政治、社会方面遭到了彻底的禁锢。虽然朝廷会给他们提供丰富的财富,但是却不允许他们有任何的政治活动和政治发言,他们的言行中只要涉及政治,就会受到三司的弹劾。甚至,他们还无法进行任何对外的学术活动。一生蜷缩着身体静静地生活,然后悄悄地死去,才是他们宿命。
“如果王的亲属占据全部的官职,那就不会有真正的人才的用武之地了。因此,为了社稷宗庙,这个律条还是很有用的。”
“但是那种禁锢只强加于王族和附马身上。想要完全实施这项律法的话,就要包括外戚。现在外戚专横,哪有天下读书人施展才华的地方?能牵制住外戚的,也就只有王族了……朝鲜灭亡的话,都是因为这个。”
题云默默地喝完茶,猛地站起身来。阳明君有些不舍,突然抓住了他的手,说道:
“怎么这么快就走了?见一次多不容易啊,就多待一会儿再走吧!”
“我已经离开殿下很长时间了。”
是一句非常恭敬的话。
阳明君苦笑只能放手:
“殿下连你都独占了,总是把你随身带着,毫无放过你之意。唉!怀念在这个院子里我们练剑的那段时光。”
“我也很怀念。那我先走了。”
题云用似有似无的眼神向他们道别后,淡然转身离去。炎和阳明君久久地望着他的背影,阳明君自言自语道:
“题云……真是一天比一天帅啊!剑术也是日新月异吧?”
“他的学问也是极深的,真是一个难得的人才!”
“没错。炎,能认识你和题云,我已经是很有福气的人了。”
“为何不再续弦呢?”
阳明君的第一个夫人在两年前去世后,他就一直孤身一人。奇怪的是,他至今没有纳妾,也没有选择再婚。
“还没有结束三年丧期呢。最起码结束三年丧期之后再娶妻,这才是做人的道理啊。”
“现在你这种男人已经很少见了。”
阳明君面带凄凉的微笑,再次把眼睛转向厢房,又习惯性地摸了摸耳环。
“阳川都尉,如果有比你更美丽的女人,我会立即续弦的。如果有长得像你的人更好。”
“求你别再看那边!”
“我这是情不自禁啊!明明知道厢房已经空了,但是我的眼睛还是自然地看向那处厢房,虽然自己也知道这是不能说出来的……”
“是的,千万不能说出来。赶紧收住您的视线吧。”
炎把眼睛转向下面的茶杯,用淡淡的表情端坐着。对于这种对话,比起阳明君,炎更加伤心。阳明君有些内疚地低下头,轻声说道:
“对不起。这不,我还没喝酒,就已经开始胡说八道了。”
阳明君拿起茶杯尴尬地抿了一口。炎也没有再说话,低着头继续默默地喝茶。少顷,他的脸上浮现出淡淡的微笑,那依旧是一张美丽的脸。从前没有见过的哀愁加上此时别样的微笑,炎显得更加美丽异常,真让人顿生爱怜之心。
暄像快乐的小孩一样,面带喜悦之色跑向了寝殿,他的脸上已经找不出刚才在千秋殿上大发雷霆的样子。跟在他身后的是题云和内官。炎站在朦胧的月光下,在康宁殿前等待着暄的到来。发现炎后,暄的步伐变得更加轻快、更加迅速了。看到暄走过来后,炎原本要作揖,但是在没有举起双手之前,暄已经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
“为什么现在才来?早在几天前,我就接到了你回到汉阳的信报,你就那么不愿见我吗?”
“从外地旅行回来之后,至少过三天之后才能见殿下,这是我朝的礼仪……”
“礼仪,又是礼仪!又开始说那该死的礼仪吗?”
对于暄的牢骚,炎只是笑而不答。
“来吧,先进殿再说。”
暄把炎领进了康宁殿。题云跟在他们身后,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坐下。炎向题云投去温和的眼神,而题云只是轻轻地点头表示问安。
炎对暄灿烂一笑,说道:
“天色这么晚,殿下怎么还在偏殿?可要照顾好圣体啊!”
“没关系。最近晚上睡眠也很充足,所以早上起来身体觉得非常舒服。”
“殿下康宁,让微臣也宽心不少。”
看到炎的微笑之后,暄的心情不禁畅快起来。
“在处理朝政期间,我想得最多的并不是父王,而是炎你,你的微笑让我久久无法忘怀。另一方面,我最害怕的人也是你。”
炎还是笑而不答。
暄焦急地问道:
“你怎么不说我该害怕的不是你,而是天下的黎民百姓?我就想听到你那清亮的声音。”
“微臣现在是仪宾,不可妄言!”
“我至今都无法理解父王。他可是比谁都欣赏你的才能的人,怎么会选择你为仪宾呢?如果你不是仪宾,现在的我,就不会这样辛苦。”
炎除了微笑以外,仍然没有说出一句话。
这时,御膳房把备好的酒席端了进来,两人暂时中断了谈话,喝过一杯酒之后,暄问道:
“旅行如何?”
“多蒙圣恩,非常愉快!”
暄压低声音问道:
“那边的状况还好吧?我能有所期待吗?”
炎的眼睛顿时充满了疑惑,他睁大了眼睛,随即又用微笑遮住了所有的想法。
“微臣并不知道此次旅行还有另外这层意义。和往常一样,微臣只会被殿下所利用。”
说完这句话之后,炎便再不开口了。暄用紧张的眼神反复询问了几次,但是炎始终三缄其口,一言不发。虽然没有得到直接的答案,但是他也能猜得八九不离十。虽然是隐居的士林派,但是在接触到犹如神话传说一般的炎之后,他们也不得不引起心理上的波动。暄没有再逼问炎,反而尽可能地用可怜的语气说道:
“我没有想利用你的意思。”
“我知道。”
虽然期待炎的其他回答,但是他仍然没有再说一句话。看来,想诱发他的同情心是不可能的事情了。暄最终还是选择了放弃,开口说出了自己的真心。
“其实,我允许你此次旅行的原因,就是我并没有忘记烟雨姑娘的忌日。”
炎把刚举起来的酒杯重新放回面前的小饭桌上。在飘忽不定的烛光下,他的表情也在起着变化。
“殿下,您可不能再提起这个名字。已离开人世、在冰冷的地下沉睡的妹妹的名字,您怎么还记得……”
从那天之后,“烟雨”这个名字,再没有在两人的对话中出现过。就算面对面坐着,烟雨就像是从没存在过的人一样,不再被他们提起。好像这样才可以更好地安抚两人的感情。
喝了一口酒的暄,嘴唇微微颤抖着,用低沉的声音说道:
“没有比让我忘记这个名字更残忍的事情。烟雨姑娘是我的正妃,我唯一的正妃……”
夜色渐浓,一弯眉月羞涩的想要躲起来。暄举起酒杯,喝下了酒杯中的月影,但是他没有抬头寻找夜空中的月亮,望着天空中那轮瘦月的人,就只有题云一人而已。炎好像已经寻找了内心的平静,渐渐露出了温柔的微笑。但是暄的表情依旧很伤感,很显然他并没有从过去的阴影中彻底摆脱出来。
炎在模糊的月光下,悄声道:
“当时传进去的书信,是否找对了主人?”
“是写给我的。”
“但是她没有个微臣留下一点东西……”
过了很长时间之后的现在,炎才对烟雨没有给自己留下一封书信而感到遗憾,了解到他的内心后,暄尽量用委婉的口气说道:
“哪有时间给身边的人留下书札呢?写得也很辛苦……”
暄想起当时艰难的笔迹,如鲠在喉。明明是想忘记的,虽然消除记忆有难言的苦衷,暄没有其他任何办法,不得不重复着握拳再展开拳头的动作,只有这样才能忍住在眼眶中打着转的眼泪。
“不是的!当时微臣也因为担心流行病,被监禁在叔父的家中。”炎的思绪一下子被拉回了当时自己被强行带走时候的情形,当时的自己发过誓说会一直守在烟雨的旁边并保护她。
和暄不一样,炎脸上带着笑容,一种看不出任何感情的模糊的微笑。
“是吗?我当时什么都不知道,真的什么都……”暄艰难地一字一句地说道。
“原来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关于最后的书札中究竟……究竟写了些什么内容,微臣……微臣想……知道,微臣当时完全没有听到她的最后遗言。”
“的确是件过去很久的事情了,我的记忆在时间的打磨下也变得面目全非……祈祝我万寿无疆,替她好好活着,她的愿望是再见我最后一面,还有……”暄的表情瞬间变得凶悍。一想到最后的书札中的每一句话,他就变得怒不可遏。
关于最后的书札的内容,其实是再正常不过的内容,可是暄开来确实那样的怪异,只因为他心痛,所以一切正常的东西都不正常。暄原本以为已经忘记,但是书札中的每个字都像一只只蚂蚁在不断地啃噬他的心。
这样想着,暄忽然有种想再次阅读那封书札的冲动,当然这也是必要的,所以他以自己要休息为借口将炎打发走了。炎不是经常入宫,暄让他先回去还是破天荒的第一次,炎虽然很疑惑,但是他知道王的身体并没有完全康复,所以很知趣的退下了。
副提调尚宫在保管贵重品的仓库中拿来了小小的华角函,上面贴着“雨”字。暄轻轻地抚摸着华角函,就像在抚摸着烟雨的脸,他极力压抑着心底对烟雨的思念,整理好自己的情绪,并命其他人都退下,除了题云和车内官之外。
暄看着一瘸一拐走过来的车内官,他的腿是因为自己才受伤的,原来烟雨死的那天,车内官在没有获得任何许可的情况下将世子带出宫,因此受刑而导致腿部负伤,随后官职也被罢免了,所有的一切他都默默地接受,再次折返宫中是在世子成为王之后。
暄打开了华角函,里面有很多封书札和小小的盒子,率先映入眼帘的是最上面的小盒子,暄打开盖子便看到了送给烟雨的曾经作为信物的凤簪。原以为自己已经将眼泪流尽,可是再一次看到这支和烟雨有关的凤簪时,他的眼眶又一次湿润了。
睹物思人原来是这样。
暄苦涩的笑了笑,将盒子盖上,继续翻找最后一封书札,他知道最后的书札放在最里面,因为之前他将所有的书札都拿出来读过一遍,只有最后的一封书札没有读,看到最后那封书札时他先做了次深呼吸,是的,再次打开这封书札需要莫大的勇气,因为这不仅仅是封书札,还是和烟雨的回忆。
暄打开信封,然后取出折叠依然完美的信件,如最初它被放进去时一样美好,从前的字迹有些凌乱。虽然希望比以前好一些,但是也只是希望而已。
看着信,暄感到一种晶莹剔透的液体划过脸庞,胸腔的某个地方微疼。原来流泪不止是眼睛,还有心。他盯着书札上的内容,脸上挂着两行泪,但此时书札上的内容使他大为错愕。
“我……我怎么会这么糊涂?”
暄在发抖,连同拿着书札的手也在瑟瑟发抖。很快就感到自己呼吸不畅,他抓着自己的胸膛。
“殿下!请息怒!赶紧叫御医……”
暄的脸因为呼吸困难已经涨得通红,他连忙摇头,抓住了惊慌失措的车内官的胳膊。他无法说话,脖子上的青筋也暴了出来。
虽然无法说话,但是暄却看向了题云。题云立刻会意,连忙将暄的手中将书札夺了过来。他的眼神随着书札的方向飘移,逐渐变得僵硬了。
“这是……这是不可能发生的……”
暄艰难地咽下一口气,他听见自己微弱的声音,那声音微弱到房中的人们勉强可以听到。
“云,是不是很奇怪?烟雨说他父亲拿药过来后就永远都看不到我了,这不说吃了他父亲拿过来的药就会死去的意思吗?!”
“但是……前任大提学许闵奎人品高尚,颇具威名,应该……不可能……对子女……”题云紧张之后好不容易开口说道。
题云不忍心再说些什么,在他看来,父亲为了杀女儿而让他喝下毒药是无法想象的事情,何况是即将成为世子妃的女儿啊!但是事实明明就是如此,书札上的内容摆明了一切,况且烟雨的确是在留下这封信之后死去的。
暄此刻陷入了沉思,回想当初就觉得蹊跷的事不止一两件:一个连小病都没得过的健健康康的姑娘在没有什么征兆的前提下竟突然死去,此其一;病因不明,此其二;对于一个即将成为世子妃的人的死没有任何追究,哪怕一个平民百姓死了也不会这么疏忽对待的,此其三。
现在想想这么多疑点,当时暄就应该怀疑了。怎奈当时的暄还年幼,再加上无限地悲伤袭来使他丧失了判断力,真是糊涂啊!
“并不是病死。烟雨姑娘并不是病死!他杀……是他杀……怎么可能她父亲是杀人凶手……”
暄疯狂地自言自语着。
到这个时候车内官终于也忍不住了,他从题云手中拿过信件读了起来,然后,他的表情变得和暄、题云一样。当年车内官并不知道当时究竟是什么样的状况,他甚至并不知道最后的书札这回事。要知道他在被免职之后一直流浪在宫外,又怎么会得知宫内的状况呢?而且他的脚因刑罚受伤一直处于腐烂的状态,自己的生死都到了紧要关头。整整两年的时间他才恢复健康,这个不怎么善于表达的人此刻也泪流满面。
“殿下……冤枉和悲愤啊,这个国家的世子妃竟然被自己的父亲所杀害!”
暄很快恢复了冷静。
“现在做出判断还早!许闵奎不可能杀害自己的女儿!当时给烟雨诊脉的人是谁?”
“是先王亲自派的御医查看的病情。”
“那人现在在哪里?立刻给我带过来!”
“依照惯例,那人应该在先王驾崩时饮用了毒药。”
暄用手托着下巴再次陷入了沉思。疑惑很多,但没有一个能解开。就在此时,太医院奉上了菊花茶。
明天还要照常过,暄累了一夜觉得有些乏了,便将华角函放在枕。是的,他想睡了……
和往常一样,月守在已睡着的王的身边。
月光几乎消失不见了。
题云的心情很沉重,沉重到无以复加的地步,自己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情。“也许正因为有些事情看得清清楚楚,所以心比任何时候都痛,如果看不见的话,或许心就没有这样痛,可是哪来那么假设,所以心依然会痛,一种前所未有的痛。一边是什么情况都不知道睡熟的王,一边是即便月亮下山也表现出和往常一样面无表情的月。”这些情绪紧紧地包围着题云。
月亮只能隔着时间和空间想念和自己不再同一天空的太阳,而对旁边的云看都不看一眼。
题云之所以心情沉重,是因为无法先说出王睡觉的时候月就在旁边的事实。王不再寻找月,也不再看天空的月亮,更不再哭闹和说一些纠缠的话,并不是因为月要求保密的请求,也不是因为王不再寻找月,更不是因为对王的忠诚问题,而是把这些作为借口,不想说出而已。
是不是借口谁有知道呢?
一个本来可以解释误会的夜晚就这样过去了,着实令人感到惋惜。过了这一晚,和月在一起的日子又减少一天。
凌晨,暄以轻松的状态起床,不似昨日那般思维混乱。自从喝了太医院奉上的茶之后,他确实感到了身体的轻盈和头脑的清醒。但是他一直都有这样的想法,那就是每天晚上自己熟睡之后都曾有人守在旁边,他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吓了一跳,想摆脱也摆脱不了。
在千秋殿早朝时,没有人察觉到今日的王昨日还沉湎于和烟雨有关的事而无法自拔。就连车内官也感到奇怪,他在整个晚上被许多莫名的情绪所压抑,但是觉得圣上却异常淡然,就像昨夜的事从来没有发生过,或者是一觉醒来忘得一干二净一样。
早朝结束后,暄命令大臣先退下,他一个人在等待其他人退下的时候一直在检阅文书,仿佛今天所剩之事就只有眼前的文书似的。
四周一片寂静,暄头也不抬。只剩下几个官吏陪伴左右,其他入宫的大部分官吏好像早已离去。
暄猛地起身。题云就像知道他的行为一样,迅速地站在他的身后。暄扔下惊慌失措的内官,跑出了千秋殿,不知缘由的他们也跟着奔跑。
暄进入了偏殿前面的承政院。留在那里的承旨慌忙起身,同时暄的手伸向了他们面前摆着的文书。
“殿下,万万不可……”
但是他们还没有说完,文书已经翻开。暄还翻开了其他文书。阅读每一本的时候,暄脸上的愤怒越来越明显。
“这辞令状是谁下的旨?这个国家的王除了我还有他人吗?上传偏殿的只有芝麻大的事情,为什么这么重要的奏折却没有传到我的手中?难道在你们眼中,乡村边防的寡妇越轨的事情比为粉饰首领虚而不实的功绩而立碑石的百姓折断肋骨,并把自己即将死去的身体悬挂在官衙前还重要吗?!”
“殿下,不,不是那样的……”
“闭嘴!你胆敢以下犯上?”
暄将到处积累的文书掀翻在地,并随机拿出一本文书递给旁边的内官。随后走进了别馆的仓库中,这是承政院保存日记的地方。暄到了那里也随机抽取了五六册承政院的日记,又递给了旁边的内官,所有人的神经都紧绷着,对于王现在的表现他们诚惶诚恐。
题云瞅准这个机会,在王制造的混乱中迅速从人群中脱身,他有更重要的任务,那就是悄声无息地偷偷潜入密密麻麻竖起的书柜中。他的动作是那样敏捷,眼睛迅速浏览者书籍的日期,然后在书籍中迅速抽出六册。
王毫不犹豫地扔掉了承政院的日记,暄丝毫不觉得这样做有失自己的身份,这算什么呢?这些人早已无视自己这个王的存在了。在这么多日记中只有少得可怜的几件事是自己亲自处理的。
一切都没必要了,所以原本每个书柜整理得密密麻麻且整整齐齐的承政院,此刻早已一片狼藉。
车内官对塞入自己怀中的书籍感到疑惑,但也只是在那么一瞬间。当他看到黑色的胳膊时他就知道是题云,是题云趁混乱之际把书籍藏在了衣服中,在车内官看来这些事发生得神不知、鬼不觉,一切都太快了,他想到这些,抬头看向了题云,却见题云像平时一样,守护在王的身后,车内官极力忍住颤抖,为了保护书籍,他将自己的身体蜷缩了一下,这样才能不让其他人看出来自己在颤抖。
衣服之内的书籍有多重要,车内官是知道的,上面记录了烟雨死去时的状况,无论如何他都要将这些书籍保护好。
康宁殿里几乎是没有什么陈设的,空旷的四角形房间内连小小的家具都没有,这就是王的寝殿,今天之前是这样的,今天就不一样了,不仅有书案搬进来,上面还胡乱摆放着从承政院拿过来的文书和承政院的日记。
当暄翻开题云从承政院拿出来的日记时内心异常焦躁,他必须在乱七八糟的承政院整理好之前将这些日记放回原处,否则勋旧派看到整理好后的日记知道日记有空缺的日期,自己无疑会遭到怀疑。
值得庆幸的是,承政院密密麻麻的日记的记录是按照月份分册的,寻找起来比较简单,所以要像找到和烟雨有关的记录并不难。
暄看了日记,却发现日记只单纯记录了烟雨病死的情况,并无其他的内容,但是随后的日记吸引了他的眼睛:
“观象监天文学教授金浩雄、命课学教授洪润国、地理学教授元其胜要求赐毒药,但是并没有得到允可。”
随后的几个字写得不同。
“赐观象监天文学教授金浩雄、名课学教授洪润国毒药。”
不仅如此,下面还有其他记录:
“观象监地理学教授元其胜在私邸自杀。”
暄在看到“观象监”的瞬间,联想起了“处女名册”。观象监教授的任务就是查看生辰八字,并读出姑娘的命运,在世子妃择选中没有比他们更具有影响力的人了。这同时表明,如果出现了任何纰漏,他们也会遭受最大的危险。暄对他们的死感到疑惑,有可能是因为不是很重要的事情而死,也有可能是因为和先王驾崩时赐毒药的御医同样的惯例。但是不管是哪一种,他们的死亡都太过仓促了,把短命的处女择选为世子妃,因此请罪而赐毒药,即使是义禁府进行审查和判决,也是需要较长时日的。这些事情在一天内解决实在于理不合。
“难道有什么隐情吗?是什么将他们的嘴封住了呢?”
暄拿起了自己带来的书籍当中最前面的一册,他翻开书时发现嘉礼都监最先设置的地点都勉强记录在书籍的开头部分,他确认了嘉礼都监任命的官员,都提调以下的大部分官员都是直接或间接与外戚有关联的人们。
审查处女的官员们的名单上也有记录。不出所料,已死去的观象监三位教授的名字依次记录在上面,此外还有内命妇和宗亲,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了。
真是奇怪的事情,在景福宫内守护西边迎秋门
其中,暄最先想起的是昭格蜀的慧觉道士,因为他具有的影响力相当大,他是这个国家诞生以来,唯一在明朝的白云观接受正式戒牒的人,而且也是先王的绝对心腹。
“慧觉道士竟没有参与世子妃择选如此重大的礼节?多亏有明朝做靠山,成均馆也不得擅自对待那位慧觉道士。”
“殿下,昭格蜀的慧觉道士可能再当时去了明朝,没有慧觉道士的昭格蜀等于毫无用处,所以这也并不奇怪。”倾听暄的自言自语的车内官暂时陷入苦恼之后,说出自己的想法。
暄再次翻找书柜,他想寻找有关慧觉道士的记录,但是很遗憾他并没有找到慧觉道士出国的记录,不知他是在嘉礼都监设立前出国,还是在嘉礼都监设立之后出国,可能在不是偏殿的康宁殿和先王口头进行对话,因此没有记录,这就是其中的原因之一。
这次关注了星宿厅,这地方被排除在外也很难理解,星宿厅在很早之前就是收到王室女人庇护的官厅,虽然现在势力有所减退,但是在择选世子妃时却并非如此。而且当时主导择选世子妃的人是现在的大王大妃尹氏,如果他勾结星宿厅散步尹氏姑娘就是中殿娘娘的消息,即使是聪慧的烟雨,也很难被择选为世子妃。
“车内官,你还记得当时星宿厅的首领吗?”
“当然记得!都巫女张氏,据说是历代神力最高之人,就连昭格蜀慧觉道士也在张氏面前低头,据说以后也很难出现如此厉害的人物。否则在很早前就该被撤销的星宿厅和昭格蜀,怎么会在张氏都巫女和慧觉道士在职期间迎来史无前例的鼎盛时期呢?”
“就算慧觉道士去了明朝,那么张氏都巫女为何没有参与择选世子妃的事情呢?”
车内官摇了摇头。
“微臣也觉得有些奇怪,原本传说她性格奇怪……”
“张氏都巫女……她也死了吗?”
“臣并不知情,好像还没有死,但是自从臣再次入宫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她,臣认为星宿厅的势力并不如以前,或许和张氏都巫女不在有关吧。”
暄原本清晰的头脑反而变得模糊不堪。那些问题一直在他的脑海中盘旋:亲士林派的观象监,反士林派的星宿厅和昭格蜀……参与世子妃择选的亲士林派被歼灭,并未参与的反士林派却尚在人间?这里的重点是这些,还是估计错了重点?暄无奈地用双手抱住了自己的头,他思索着:诊断烟雨病情的御医已经不在人世了,参与世子妃择选的观象监三位教授也都不在人世了,或许知道这一切事情的父王也已经不在了,给烟雨吃药的前弘文馆大提学也在女儿去世不到一年时间因病去世。承政院的日记有些不足,他需要更多的信息,更多的没有在此记录的信息。
暄在翻阅书籍的时候,习惯性的拿起了茶杯,放入嘴边时发现那是菊花茶,原来时间过得这样快,又即将要进入睡眠了,在什么都无法得知的状态下进入睡眠,虽然时间紧迫,但是他无法拒绝茶水,因为菊花茶可以让他陷入深度睡眠,而且他认为多喝茶才能寻找遗失已久的健康。
在他进入睡眠之前,暄有些恍惚,他仿佛看到了模模糊糊自己的影子,然后躺在被窝中,看了一眼什么都没有的窗户,在将孤独掩入眼底后,他入睡了。
……
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消失的月亮逐渐变圆,终于到了暄和中殿的合宫日子。不完整的满月升起的时候,暄沐浴之后穿上了白色的夜长衣,头上并没有戴任何东西,黄金发簪冠和插上的黄金簪子就是全部。他披上白色长袍站在康宁殿的院子中,他不愿意去交泰殿,便不断在原子钟踱来踱去,突然有些后悔昨天晚上喝的茶,如果没喝的话,或许还可以以身体不佳为由拒绝,可是现在显然没有了任何退路,如果今天晚上的圆房能使中殿怀孕,而且是王子的话,那无疑会助长尹大亨的威势,这也是暄最不愿意与中殿圆房的原因。
成为王已经过了五年多的时间,但是暄从来没有当过真正的王,因为他没有支撑自己的政治势力,在先王驾崩时,暄才十八岁,是能够亲政的年龄,但是在世子妃事件之后,朝廷的士林派人数锐减,而先王驾崩之后的朝廷完全无视暄的意志,以大王大妃尹氏为中心的勋旧派,采取了垂帘听政的措施。
到了二十岁之后,只有消除一切借口才能真正开始亲政,暄最先剥夺了外戚的官职,没收他们从百姓身上掠夺的财产,同时利用科举来录用士林派,但是这个计划没多久就成为了泡影,因为进化推进的过于快速,所以遭到了勋旧派的激烈反对,那时的身体开始被不知根源的病情所折磨,更使得这件事情雪上加霜。
也正因为如此,当健康状况每况愈下而无法估计政事的时候,为了牵制外戚势力而连自己的孩子都不愿意生的时候,暄总觉得自己死了才是最好的解决方法,而且这也是出于对下一任王阳明君的信任而产生的。
入胎时分渐渐逼近,旁边的内官们也开始催促王了,暄不得不走向交泰殿,在旁人的眼里,王的步伐异常沉重,今晚的天气特别好,暄却觉得和自己的心情极为不相称,他用抱怨的眼神看着天空的月亮。风吹起了他的长袍,并随他走进了两仪门。按规定题云只能跟到这里,内官和宫女可以跟进去,但是作为男人的题云却只能走到两仪门前。
题云为了保护康宁殿,转身回去了。当他回去之后站在康宁殿前面时,便看到由远处走来的月和婵实。
月是来独自守候观象监地理学教授指定的王的房间的,为了祈祷王和中殿的圆房圆满进行,留在那里的内官把她带进了康宁殿内部。
在月进入已经铺好王的被子的房间之后,内官很快退下了。婵实也在看不见的房间外蜷缩着。很安静,就像康宁殿一带只剩下月光和题云似的。
题云站在窗外,而月坐在屋内,因无法抑制自己的心情,题云静静地打开了窗户,只不过月对此却五任何反应。借着月光,题云终于看清楚了原来一直以侧脸示人的月,但是这次题云无法面对她,特别是在看到她面无表情的脸时,他的心不知为何被刺痛,月不由自主地转过了头,她明白自己之所以能坐在这里,就是为了让王和中殿圆房,那一番凄苦的滋味只有自己一个人品尝,此时的月安安静静地坐着,内心的波澜怕是谁也看不见了。周围什么人都没有,题云像是被这样的月色蛊惑了,他第一次和月搭话。
“没关系吗?”
问题来得很突然,这是不善口才的题云能问出的最大限度。
“您指的是什么?”
题云有些喘不过气来,他只能听到月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声音,在题云看来,那声音虽然毫无感情可言,确实迄今为止他所听过的最美丽的声音。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原本想再次提出问题的题云,始终无法再说出关于王合宫的话题,原因很简单,他不愿意看到月受到伤害,因此他转移了话题。
“指健康。”
“是”
对话就这样中断了。一瞬间,题云觉得很可惜,因此他继续开始谈话。
“殿下找你很久了。”
但是他无法说出之后的话,那个事实就是奔波万里路寻找她的人是自己。
月没有任何回应。连轻微的摇头也没有。
此时题云突然想到了在炎的房子附近看到的女仆。
“那时在温阳见到的女仆也一起来了汉阳吗?”
“不是。”
“那么女仆现在究竟身在何处?”
“我不知道。”
“主人连着都不知道?”
“小女子并不是那孩子的主人。”
看得出来,月并不像是在说谎。题云虽然没有摆脱疑惑,但也没有继续追问。他又转移了话题。
“知道明天都呆在宫内吗?”
“今晚是最后一个晚上,明天凌晨就要赶路了。”
抓着别云剑的题云的拳头突然有了力量,他再次把目光转向月,他竟有些不舍,因为只要过了今晚,就再也无法见到她的脸,一想到如此,题云定睛静静地看着月的脸,一张萨满苍白月光的脸,不知道是原来她的脸就如此苍白,还是月光使得她的脸异常苍白?
“去哪里?上次见到你的地方吗?”
“不是,这次出去的话,就会去谁都不会来往的地方,那地方究竟是哪里,小女子也不知道。”
倾诉,有的时候月也是需要倾诉的,但是月知道自己今晚的话太多了,她咬住自己的嘴唇,不再做声。
“你可好?”
“又是指什么?”
题云抬头仰望没有完全充满的月亮。到了明天晚上,完全变圆的月亮将要照耀这里,但是那月光下再也不会有一个叫月的女子的倩影。
“一切。”
“是,小女子的一切都无恙。”
题云把目光转向自己的脚下,他既看不到天上的月亮,同时也看不见旁边的叫月的女子,只是愣愣的站在月亮和月的中间,他的身影阻挡了月光照耀月的光线,也同样将月传给月亮的悲伤阻挡。从某一个角度看,题云深深的影子抚摸了月的手背,然后经过她的胸部,放在她的嘴唇上面,并抱住她的双颊,他试图擦拭无法流下的眼泪,最后抱住了纤细的她的全身。此时也只有高大的题云长长的影子才能抱住月。
进入交泰殿的暄只是愣愣的坐着,他的手不愿碰坐在前面温柔低着头的中殿尹氏的上衣飘带。他尽量把手伸向前,还没有碰到上衣飘带,就立刻收回了手,明明可称得上是美人的长相,但是暄却感觉不到她的任何魅力。他自己也觉得非常奇怪,中殿留给暄的印象除了她那无法静止和不安的眼珠之外别无其他,尤其在这交泰殿更为严重,她的眼睛现在一直专注于房间的一角,肩膀还时不时地微微颤抖着。
坐在房间内的暄的白色夜长衣被穿透窗口射进来的月光的悲伤所感染,他看到自己的影子越来越深,好像已经到了入胎时间,交泰殿院子中响起了告知时间,催促尽快合宫的鼓声。同时这也是为王子鼓起阳气的鼓声,暄的心脏也开始随着这咚咚声一起跳动。
慧觉道士坐在宫内设置的昭格蜀祭堂中进行祈祷,他是在没有任何旁人在场的情况下肚子进行秘密祈祷的。当他听到交泰殿方向传来的模糊鼓声之后,便在白色纸张上用蓝色颜料写出不知道内容的文字,然后再颜料干透之前,用蜡烛点燃了。纸张在慧觉道士的手中熊熊燃烧,此刻把火焰掌握在手中的慧觉道士的眼中散发出了恐怖的光。
在那一瞬间,蜷缩在走廊里的婵实突然敲响了房门,惊讶的月打开房门,婵实一下子扑进了月的怀中。
“发……发生了什么事?”
连尖叫都不能发出,张氏的话堵住了婵实的嘴巴。浑身抖得像筛糠一样的婵实望着月,连连摇头。
月看到了婵实眼中充满的恐惧,她将目光自然而然地转向了交泰殿的方向。吓了一跳的题云也望向交泰殿。
在婵实敲响房门的同一时刻,在交泰殿被催促合宫的暄突然抓住心脏所在的胸膛倒在了地板上。暄的这一动作和婵实的动作几乎在同一时间发生。
“谁……谁……谁来帮我?”暄艰难地喘着,微弱地说道。
“外面有人吗?谁过来帮忙?”中殿尹氏也受到了很大的惊吓,慌张的她向屋外大声喊叫。
尚宫最先听到突然的叫喊声,便跑了过来。
“中殿娘娘,发了什么事?”
“殿下突然又倒下了!快点!”
“可以进去吗?”
“还穿着夜长衣!”
宫女和内官这才急忙进入房内,查看王。只见王脸色煞白,嘴唇都变青了,而且一直冒着冷汗。此刻的暄好像连呼吸都非常困难,只能听见他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车内官看到此时的情景连自己的腿疾都忘记了,二话没说就直接背起了王。他知道把御医叫进交泰殿的话,需要的礼节比较繁多,所以他决定直接背着王跑去康宁殿。为了去叫御医,跑步较快的一句内官跑出去了。
其他的内官则跑去月所在的地方。
月在不知情的状态下,首先扶着婵实,躲避到延生殿。惊慌的题云也向交泰殿方向跑去,而此时王已经被力气大的内官背着,正走进寝殿。
暄在被放到康宁殿的被子上面之后,难受的症状就像说谎骗人似的逐渐消失了。他渐渐地平静了下来,就连嘴唇也恢复了之前的红润。
“殿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题云惊奇地问道。
车内官为了查看王的身体而无暇顾及其他事情,旁边的内官用颤抖的声音代他说话。
“我们也不知道……事情发生得很突然……真的很突然……”
这时观象监的三位教授比御医更快出现在房间内。
“殿下出了什么事?”
众人还未来得及回答,御医随后进入了房内,此刻暄已经起身坐起来了。
“我现在并无大碍了。你们也平静一下受惊的心情吧!”
“但是,殿下刚才……”
“没错,好像快要停止呼吸了。但是你们看现在不是没事了吗?真是无法理解啊!这绝对不是装病。”暄抢先说道,也算是解释吧。一到圆房日期,他有过找出这样那样借口的先例,但是这次绝对不是借口。
“哪有冒冷汗的装病啊!我以为口唇的血液都干了呢!”车内官仍然没有平复刚才被惊吓的内心,而他那担心的心情变成激动的声音蹦出了这两句话。
“车内官,你是在责骂我吗?大家都这样的话,会让我内疚的,到此为止吧。”
“嗯?至今为止谁待在这里了吗?”暄指着被子问道,然后他看向了题云。题云虽然非常惊慌,但是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旋即他低下了头。
“是……内……内人来过这里,为了查看殿下的御寝起居……”内官代替嘴巴比较紧的题云答道。
在内官支支吾吾说话期间,暄一直紧盯着题云。
“让臣查看吧。”御医说道。
御医靠过来坐的时候,暄只拿出了胳膊,以便御医诊脉。但是他那锐利的眼神一直投向题云。题云虽然感受到王投来的犀利目光,但仍是双唇紧闭,连头也没抬起来。虽然周围的内官感觉不出题云的奇怪之处,但是暄可以读出题云的慌张。御医在诊脉之后给出安心的微笑,这才使内官和宫女平复了内心的惊吓。车内官已经散了架,肩膀早已下垂,怎么来到此地他都无法记起了。
“车内官的脸色比我差很多!太医院给车内官拿清心丸吧!”暄笑着说道。
“殿下在这样的情况下怎还可以担心微臣的身体呢?首先应该查看刚才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御医,怎么样?”
御医没有回答,只是看着把身体紧帖在地板上低头的观象监的三们教授。与此同时,所有人的视线都扫向了他们。好像这次也并不是太医院的问题,而是观象监的问题。
“微臣虽然不知道确切的原因,但是能确定殿下这次的症状和以往完全不同。”御医先说道。
“微臣也并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赐微臣们死吧,殿下!”命课学教授因恐惧而用颤抖的声音说道。
“赐死的话都听烦了。你们要知道这并不是我装病,肯定是有原因的吧?如此短暂的痛苦……”
“臣惶恐……”
暄因为他们磨磨蹭蹭的话而感到恼怒。
“别再磨磨蹭蹭,赶紧说话!”
“虽然很难说出口,但是瞄准殿下玉体的杀……”
所有人都面如死灰。给王的身体降杀,这分明是逆谋。
“这是什么荒谬的言语?什么杀?竟然是杀?难道你们不知道这是多么可怕的话吗?”御医惊讶地喊道。
“现在只能怀疑是那样。如果不是,太医院怎么连病因都不知道呢?”
“这次和之前的症状并不相同!”
“你们给我安静点!”暄大声吼道。
暄的这些怒吼才使康宁殿一带像死一般寂静。
“命课学教授,你现在知道你的话莫名其妙吗?就算可以给他人降杀,那是谁,出于什么目的给我施杀?”
“殿下,微臣也不是十分清楚,但是太医院也并没有说观象监如何,不是吗?在这种状况下需要的只有一个人。”对于王的提问,命课学教授更加坚韧地回答。
“谁?华佗?”
“星宿厅的都巫女张氏!只有她……”被暄嘲笑得脸有些抽搐的命课学教授鼓起勇气说道。
“都巫女张氏?你刚才说的是张氏都巫女吗?”
命课学教授对王的反应感到疑惑,只是愣愣地看着他。暄和题云、车内官三人交换了一下眼神。
“张氏都巫女至今仍活着?”
“当……当然了,仍然是星宿厅的都巫女。”
“知道她在哪里吗?”
“是的,知道……”
“张氏既然是星宿厅的都巫女,为什么至今都没有在我面前露面?”
“她离开星宿厅已经很长时间了,但是大王大妃殿除了她以外,谁都没有认可,所以她仍然在担任都巫女一职。”
听到“大王大妃殿”这几个字,暄的眼神变得异常凌厉。
“知道她什么时候出走的吗?”
命课学教授看到旁边其他教授的眼色,没有立即想起来,所以用眼神向他们求救。
“算下来大概有八年左右了,就在当年的那件事情之后不见踪影……”天文学教授回答道。
惊慌失措的两位教授赶忙给天文学教授使了眼色,随后天文学教授也领悟了过来,闭上了嘴。但是这并不能逃过暄的眼睛。八年前无法说出口的事件,就是与世子妃择选相关的事情。
“说出来!究竟是什么?”
“殿下,微臣们……真不知道啊!当时微臣们也无暇顾及那些……”
“竟然没有心思?”
“当时我们在还没有准备好的状态下接受了教授一职……”
三位教授再想要避开这个话题已经是不可能的事了,他们的胡言乱语敷衍不了暄。
“你们给我坦白交代!前任三位教授死的当时,张氏都巫女也离开了星宿厅,是吗?”暄不想再和这些老家伙废话,单刀直入地问道。
三位教授不再说话,一起低下了头。
这时的暄用力握紧了拳头,多亏了毫无缘由的病症,这使暄更加确信在当时的事件中,星宿厅也摆脱不了干系。
“知道她为什么离开星宿厅吗?”
“虽然并不能确定内情,但据微臣所知,当时成均馆儒生们强烈要求撤销星宿厅,因些她说不愿意继续待在那里而出走了。”
“真是不错的借口!”
成均馆撤销星宿厅的要求并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而是从朝鲜建国以来就不断爆发的问题。何况在八年前,因为世子妃择选的事情,成均馆为了干预此事而进行捲堂,根本无暇顾及星宿厅。所以张氏退出星宿厅反而是与世子妃择选相关的证据。
“速速召张氏都巫女进宫!”
“殿下,但是有问题!”
“这次又是什么问题?”暄再次感到了郁闷。
“她非常固执,怕是不愿意回来啊。”
“理由是什么?”
“就是因为成均馆。她说对成均馆撤销星宿厅的要求厌恶至极。虽然一直和昭格署的慧觉道士进行说服……”
暄更加确认了自己的想法。
“昭格署的慧觉道士?这两人交情不浅啊……”
“一开始慧觉道士也不知道张氏都巫女的行踪,但是一直坚持不懈地四处寻找,并最终成功找出张氏的居处。”
张氏都巫女并不是单纯地退出星宿厅,而是向世人隐藏自己的行踪,不让其他人找到自己……
想到此,暄的声音突然变大了:
“必须把她给我召进宫!必须!”
“我们会竭尽全力的,但是您也不能不顾成均馆的反对,虽然他们的反对比原来小了很多。比起星宿厅,成均馆更反对张氏都巫女回宫的。”
“我身体不适,所以叫她进宫,他们又怎能奈何得了我?他们也不会让我这么死去吧?”
“遵命!”
教授们低着头用颤颤巍巍的步伐缓缓地退出了暄的房间,然后边查看周围,边询问挡煞巫女住在哪里,最终一路打听到了延生殿。
月和婵实屏住呼吸,像一幅画一样静静地坐在那里。这些教授们当中,根本没有人留心看面带不安神色的婵实。天文学教授悄声问道:
“没关系吗?”
“是的,现在该怎么办?”
“是啊,先这样藏起来,当殿下和平时一样安睡后,再守护在他的身边吧。”
“是,知道了。”
三位教授松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走出延生殿。没走几步,命课学教授突然停下脚步,面露惊讶之色。走在身旁的两位教授也一起停下了脚步。
“您这是怎么了?有什么新的发现吗?”
“不是,并不是这样的……刚才的巫女,你们不觉得奇怪吗?”
“什么?”
命课学教授环顾四周,确认没有可疑之人后,用特别低沉的声音说道:
“应该说与普通的巫女别无二致……可是旁边的女孩儿倒像是巫女。虽然我不知道何为灵气,但是我总觉得她身上始终散发着有别于其他巫女的独特气息。”
天文学教授笑着,回答道:
“哎哟,你开什么玩笑,她毕竟是张氏都巫女的神之女。”
地理学不带一丝笑意,郑重地说道:
“我反而感觉到更强的灵气,是一股无法触犯的强烈的气……”
“您这么一说……说那是灵气,就算它是灵气吧。”
命课学教授点了点头。自从月进宫之后,殿下的病确实好转了不少,所以怀疑她反而让人觉得奇怪,但是今天的事情仍然挂在心头。
“我反而认为殿下比挡煞巫女更奇怪。”
地理学教授的一句话,让天文学教授惊恐地问道:
“嗯?您指的是什么?”
“殿下自亲政初期开始,一心想革除星宿厅和昭格署,从而遭到了勋旧派的强烈反对并受到很大的挫折。但是现在为什么又急着召见张氏都巫女……”
“是啊!我也不能理解那一点。”
天文学教授表示赞同,而命课学教授则摇摇头,说道:
“比起怀疑挡煞巫女,我倒是更能理解殿下的心情。可见殿下的圣体……或许因长久的病症折磨,殿下是想抓住最后一要救命稻草吧。”
三位教授各自点点头,并且自责各自的无能。
“如果金浩雄、洪润国、元其胜三位教授还在世该多好啊!”
“就是啊。他们可都是实力超群的人物啊!就因为说错一句话而……”
“当时只要不说死去的姑娘就是中殿的命运的话,他们也不至于招致杀身之祸。他们是急于增长士林派的实力……”
“嘘!小心隔墙有耳。”
在一旁静静地倾听地理学、天文学教授对话的命课学教授,盯着此二人的脸,说道:
“两位教授难道就不感到好奇吗?那个中殿的生辰八字!”
两位教授愣愣地看着命课学教授。据他们所知,读取中殿的生辰八字是非常在难度的。即使是读出来了,也绝对不能说出口的。但是洪润国以献出自己的生命为代价,说出了中殿的生辰八字。在当时,与慧觉道士和张氏都巫女一样,洪润国受到绝对的信任。因为他是很慎重的人,所以不管对勋旧派还是士林派来说,他的发言同样具有很强的影响力。
“不可能是失误。如果他说的是中殿的生辰八字……”
命课学教授还没有说完,地理学教授冷静地打断了他的话:
“但最终还是他错了!虽然很惋惜,但那也是明显的事实。”
“所以更让人好奇啊!洪润国,连他都失手的那已死去的姑娘的八字……”
“不是,他一直支持士林派。说出中殿的生辰八字,也是为了士林派而制造的舆论而已。如果没有他的主张,那位姑娘是绝对不可能成为世子妃候选人的。最终,士林派是聪明反被聪明误,自取来亡的。”
天文学教授觉得继续说下去,会惹出事端,因此他摆摆手示意该结束对话了。
“现在这些都早已成为过眼云烟了。来来,我们根本没有时间继续闲聊了。赶紧去慧觉道士那里询问今天的事情吧。”
说完,三位教授迈步继续朝前走。幸亏慧觉道士今晚住宿宫内的祭堂之中,没有之前的三位教授和张氏都巫女,能得到慧觉道士的帮助,对于三位教授而言,这已经是老天对他们的莫大眷顾了。
三位教授退下去之后,暄陷入了深深的思绪当中。他所想的并不是今天突然来临的痛苦,而是前任三位教授的奇怪死亡和同一时期便销声匿迹的张氏都巫女。或许这两件事和烟雨的死亡丝毫不相干。就算有关联,也无法理解许闵奎让烟雨喝下毒药的事情。单从信的内容上看,还不能明白烟雨是怎么事先知道喝下父亲拿过来的药之后自己将会死去,所以,是否真的让她服下毒药这件事情也不能确认。烟雨……脑海中浮起她的名字,都让暄有一阵阵的心痛。
“你们都退下吧。”
虽然暄已多次吩咐他们退下,但是内官们个个面带担忧之色,迟迟不肯退去。
“难道你们都想和我睡在这里吗?”
听完暄的谐谑之语后,内官们开始一个个退出了房间,但是他们都没有走远,还在房门外候着。最终房间内只留下三名内官、三名尚宫和云剑。周围变得安静之后,暄这才可以平静地呼吸,并再次望了望题云。坐在旁边的他仍然是面无表情的老样子。
环顾四周,不知何时开启的窗户进入了他的眼里。通过窗户,悬挂在夜空中的月亮也一并进入了他的眼帘。暄迅速收回观望月亮的眼神,朝身前看去。之前吵吵闹闹的场面已被让人无法相信的寂静所替代。在这片静谧中,暄的叫喊声引起了小小的震动。
“云……”
“臣在!”
“为了不看月亮,我转过身对着墙壁坐着,却看到了我孤独的影子。望着逐渐变浅的影子,我明白了月光也在逐渐变浅;而看到逐渐变深的身影,我又明白了月光也逐渐地变深。”
题云仍然没有一句话,但是暄的牢骚扰乱了他的思绪。之前一直对月表示沉默的殿下终于开口了。现在终于有机会向他吐露实情了,不能这样送走月在宫中的最后一夜。虽然题云无法确定以后的事态将如何发展,但是在这一瞬间,他特别想让他们见面。不是,如果暄能把她继续留在宫内的话,自己就能继续看到她了,所以才想让暄留住她。想到此处,他又觉得自己的想法过于幼稚和拙劣,羞愧之心油然而生。但是想说出口,他又怕周围太多耳目。或许这面薄薄的墙壁外面有更多看不见的眼睛和耳朵吧。题云凑到暄的身边,艰难地开启了重重的双唇:
“白日沦西阿,素月出东岭。遥遥万里辉,荡荡空中景。”(摘自陶渊明的《杂诗二》)
暄睁大眼睛望着他,其他人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题云没头没尾地说完后,继续保持沉默。但是他的内心是多么希望暄能马上理解自己的苦心,能读懂隐藏在其中的玄机。暄睁大眼睛愣了好一阵之后,突然开始放声大笑:
“哈哈哈!云,你是想让我笑出来吗?我说,你怎么会说出这么长的话呢,你是不是觉得吟出那首诗的后半部分有点长?你是想在我面前炫耀你的诗才吗?可是怎么却突然想不起之后的部分呢?”
“嗯……”
“啊!我从小时候开始读了不少诗。陶渊明也是我喜欢的诗人之一。哈哈哈,那么,让我来接下半段?”
慌张的题云刚要开口说话,暄很快用手制止了。
“我正在回想,不要防碍我。这首诗,我很早之前就读过……”
随后,他把视线从题云身上转向天上的月亮,吟起了诗的后半段。
“风来入房户,中夜枕席冷。气变悟时易,不眠知夕永。欲言无予和,挥杯劝孤影。日月掷人去,有志不获骋。念此怀悲凄,终晓不能静。”
暄用温暖的眼神再次看向题云,然后用胳膊肘捅了捅他的胸部,半开玩笑的说道:
“一句都没错!看看,对古诗,我也是有一定的见解的。云,你竟然能利用诗来安慰我,我真的很感谢你。陶渊明的诗就是我现在的心情。因为我忙于很多事情,连照看我的影子的时间都没有,但是多亏你,给我安慰。”
“殿下,不……”
题云刚想说并不是那么一回事,这时暄突然开始咳嗽起来,惊慌失措的内官和尚宫们急忙向前走来,暄用手挡住嘴艰难地说道:
“没事了,因为云的话让我忍不住笑了出来,刚好呛着了而已,咳咳咳咳!给我毛巾,咳咳咳咳!”
尚宫刚要把毛巾放到暄的嘴边时,他直接伸手夺过那条毛巾,快速地捂住了嘴巴。
“咳咳咳咳!”
“殿下,要不要再传御医?”
“只是被呛着而已,我现在只想尽快入睡,今天没有准备茶吗?”
“不是,立刻给您准备。”
幸亏殿下的咳嗽止住了,这让大家很快安下心来,因为喝完那个差之后入眠,第二天觉得非常舒服,所以这段时间以来,入睡前他总是先要喝茶。或许像往常一样,今天也担心第二天的公务,暄想尽快喝完茶后入睡。散发着菊花香的茶马上递到了暄的手中。
题云焦急地说道:
“茶香真浓郁。”
题云想暗示浓浓的神秘之药会让他马上沉睡,但是暄这次也是用圆圆的眼睛望了他一眼后,说道:
“正好适合我,你怎么突然说起茶香呢?”
题云特别想抢走王手中的茶直接扔在地上,但是他无法做到。不能让殿下把差喝下去,喝茶意味着会失去最后一次见月的机会。在题云陷入苦恼的刹那,茶水已直接送到了暄的口中。
说时迟那时快,题云只能眼巴巴地看着暄仰头一饮而尽茶杯中的茶水。整个房间里飘逸着“无情”的菊花香。喝完茶的暄又开始咳嗽,用毛巾捂住了嘴。车内官担心地问道:
“您还好吗?”
“咳咳咳咳!嗯,嗯。喝得有点着急,喉咙有点干燥,所以咳嗽的。咳咳!惊吓之后真让人困乏。我要躺下了。”
暄直接躺入已铺好的被褥中,然后和往常一样,即刻陷入睡梦之中,确认王已经熟睡之后,内官们各自回到自己的位置坐了下来。
为了和暄度过最后一晚,月进入了房间,和其他的时候一样,她悄悄地坐在熟睡中的暄的身旁,望着已经关好的窗户,还望了望透过窗户纸隐约可见的最后的月亮。题云抬眼看了看月的侧面,虽然是最后一个晚上,但是和第一个晚上一样,她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题云只能默默地咽下心中的内疚感。
月静静地望着暄紧闭的双眼,那双眼睛不可能睁开望向自己,她知道不能因没看到暄的眼睛而感到遗憾,而应该把这当作是幸运。
沉睡中的暄突然转身了,然后不应睁开的双眼突然睁开了。当月的眼眸和暄的眼眸在黑暗中相遇的一瞬间,两个人的呼吸同时停止了,仿佛被施了定身法一样,他们无法动弹。因为眼前无法相信的景象,都没法把眼睛转向其他地方,暄的眼皮很快地眨了一下,月这下才回过神,想迅速起身,但这时暄的手已经抓住了她的脚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