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惹是生非

杨浩与徐铉出了渡口,便在唐国礼宾院官员陪同下,乘车轿赶往金陵城。

李煜如今向宋称臣,可不敢大剌剌地摆架子让持节钺的宋国天使候见,杨浩一到金陵城车驾便直趋王宫,又由宫廷司礼官引着杨浩进入大殿,江南国主李煜便亲自迎上前来。今日,李煜已脱去了五爪龙袍,穿了一袭紫衣。

杨浩一见这位史上有名的大人物,不禁大失所望。李煜的词瑰丽绮艳,无人能及,在杨浩心中想来,这样一位胸怀锦绣的人物,就算如今年纪大了些,不可能是个翩翩佳公子,至少也该是一袭青衫、面如冠玉、三绺美髯的有型美大叔。

可是眼前这人一袭紫袍,官不官民不民,身材有些发福,圆而微胖的一张面孔,还是一口地包天的牙齿,尤其特别的是,他的一只眼睛里长着两个瞳孔套在一起,一大一小,望向你的时候总觉得有些妖异,叫人看了别扭。

这个人就是传说中的一代词帝,就是写下了“衩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写下了“一江春水向东流”这样传世绝句的李煜李大家?偶像梦破灭啊,我心中的词中之帝原来就是长得这副模样,这些写文章的码字的大神,果然是见光死、没个看啊。

“唐国主李煜,见过上国钦差,候旨。”

李煜气度举止倒还雍容大方,一见杨浩便上前拱揖施礼,杨浩想了下当初陆仁嘉赴广原程大将军家宴时的气派,然后把眼角一耷拉、嘴角一勾勾,模仿着陆仁嘉那副目无余子、狷狂得惹人憎厌的嘴脸,大剌剌一抬手:“原来是江南国主当面,请了。”

说着向后一招手,宣抚副使焦海涛忙双手奉上圣旨,杨浩在金殿上宣读圣旨,正式册封李煜为江南国王,一番恩抚嘉勉的话念完了,李煜谢恩领旨,杨浩卸了差使,这才以下官之礼见过王爷。

杨浩行礼就学着陆仁嘉那副德性,随意拱拱手,都不正眼看李煜,敷衍的意味十分明显,随侍在侧的唐国大臣见了俱都面有怒色,杨浩的态度太倨傲了些,就连宋国的鸿胪寺丞、宣抚副使焦海涛见了都面现焦急之急,不时向他使眼色叫他收敛一些。

李煜派了兄弟和徐铉往宋国去称臣,如今自己成了宋臣,徐铉回来了,自己的兄弟却成了宋国的人质,他本是堂堂一国帝王,如今向人拱手称臣也罢了,还要拿自己的热脸去贴杨浩这样一个宋廷五品小官的冷屁股,可他脸上却看不出一丝愤怒之色。

杨浩见了不禁暗暗一叹:“若是李煜有半分血性,有胆量对宋廷主动一战,哪怕是败了,今日如此隐忍的作为,也称得上一代枭雄了,可惜,此人甘受屈辱,只是苟且偷安罢了。他能偷安到几时?”

李煜接待杨浩入殿看坐,一番言谈之后便在宫中设宴款待,文武百官作陪。杨浩的官职本不配与李煜并坐,就算他是上国天使,传完了旨意,也没有资格再受李煜的礼,李煜邀他入席同坐时只不过客套了两句,不想杨浩丝毫没有谦让之意,便大大方方走入席中与他这一国之主并肩坐了。

有些唐国大臣气得咬牙切齿、怒发冲冠,几乎便要当堂发作,都被李煜以目示意,用严厉的目光压制了下去,偏殿上欢歌笑语的欢宴场面,隐隐压着一股股怒气,气氛便显得有些诡异,杨浩却是“浑然不觉”。

酒过三巡,李煜试探说道:“杨左使今奉圣上之命,来到我唐国,舟车劳顿,一路辛苦,孤今日略备美酒,为杨左使接风洗尘,以示慰问。我唐国虽不比宋朝大国气象,但江南自有江南景致,杨左使难得来一趟,还请在金陵多住几日,让孤一尽地主之谊。”

杨浩皮笑肉不笑地道:“呵呵呵……,国主客气了。下官奉圣上之命宣抚江南,宣抚嘛,总不成向国主宣了一道旨意就了事了,江南军民自然也是要安抚安抚的,唐国地理自然也是要走一走的,民俗风情自然也是要访一访的,要不然回去开封,官家问下官此番到了唐国可有什么见闻,下官一样也答不上来,岂不让官家不悦?”

李煜听了心里‘咯噔’一下:“不出所料,他是不会甘心就这么离开的,今孤已向唐称臣,这杨浩少不得要借宋国之势羞辱于孤,以耀宋国威风。看他今日刚到,便如此倨傲,他在我唐国再多待些时日,不知还会闹出些什么事来。该怎生打发他早早离去呢?”

一段“绿腰舞”结束,八个翠衣美人儿敛衽施礼,姗姗退下,殿前帷缦掩映下,忽地悄然滑出一座饰以黄金珠玉的莲花台,莲花台在殿中微微一转,奇光异彩夺人二目,就连一直在佯狂装颠、目无余子的杨浩都不禁收了狂态,凝目望去。

那莲花台在殿前定住,台上便冉冉生出一朵品色绝佳的莲花来,一瓣瓣莲花盛放,仿佛真的莲花,更有阵阵异香自花蕊中传出来,杨浩没想到唐国宫廷中的歌舞竟有这样精巧的设计,与自己“千金一笑楼”的舞台设计比起来也不遑稍让。

由于这莲花台的用料都是真金白银,比起“千金一笑楼”的舞台设计更有先声夺人之效。然而“千金一笑楼”的舞台设计创意可是自己这个有着先于这个时代千年见识的人想出来的,这个藏人的莲花台懂得以机关之学来滑入打开,而且还在其中暗藏异香,以增加真实感,这是什么人的手笔,竟有这样的艺术细胞、这样的浪漫心思?

杨浩忍不住赞叹道:“这莲花台是何人想出来的妙物,真是了得。”

李煜忍不住露出自得之色,矜持地笑道:“这莲花台是孤与王后联手设计出来的一件妙物,可还入得了杨左使的法眼么?”

“妙,大妙!”

李煜微微一笑:“杨左使不妨继续看下去,此莲台妙物之中,还有一个妙人儿。”

“哦?那倒要拭目以待了。”

只听丝竹声乐起,莲花瓣瓣开放,异香飘满大殿时,一个折腰叠股藏于其间的美人儿便从莲花蕊中娉娉婷婷地站了起来。杨浩不由一声惊叹。这样小小一朵莲花,中空部分若藏个四五岁的小女娃倒还容易,可是娉娉婷婷十七八的一个妙龄女子能藏于其中,那可实在了得。

自当初在广原见那契丹女刺客冒充“一碗玉”登台献艺,见识了一番妙至毫巅的软骨功后,杨浩这还是头一次又见到一个软骨功练的如此到家的女子。

那歌伎穿一件粉红裤腿儿、耦合腰衣的舞裳,姣好曼妙的身段毕露无疑,她在那莲花瓣上翩翩起舞起来,稍顷又轻盈地折腰翻下地,杨浩这才注意到,她的一双纤足未穿鞋子,只着一双布袜,松软的喇叭口舞裙翩跹飞起,那双罗袜美足便在大殿上攸进攸退,香肩始终是平的,水袖翻飞,仿佛滑行在水面上。

杨浩的目光很快就集中在那起舞美人儿的双脚上,那双脚上的布袜不是寻常的袜子,而是缠在脚上的一层白布,使双足紧紧缚起纤如新月,起舞旋转时脚尖便可立在地上,支撑起整个身子的重量。看起来,这层布袜起着芭蕾舞鞋的一些作用。

美人之美,丰乳、皓腕、纤腰、曲臀、肤色,秀发、五官,各具其美,而足部之美是最不易引人注意的,只有充满灵性与感性的人,才能从一双玉足浮想翩翩,品味到其中的旖旎滋味。

杨浩不是恋足癖,此刻也没有看到那双美足的肌肤是否晶莹剔透,但是看着那双不断轻移的纤足,仍是生起凌波微步、罗袜生尘的感觉。女人的肢体语言如果能表达的得好,绝对比她绝美的五官更令人男人动心,杨浩以前还从来没有见过,他相信以后也不会再看到,脚尖上的美丽,竟可以诠释到如此境地,一双细嫩挑巧的美足,便将女人之美、灵秀之气,表现得淋漓尽致。

“国主,贵国宫廷这位舞伎……真是好高妙的舞艺。”杨浩屏息欣赏良久,不禁悠悠一叹,双目仍是随着那一双美足打转。

李煜自得地笑道:“这是孤宫中的舞伎窅娘,舞艺端妙,后宫第一。”

“窅娘?”杨浩心中忽地一动:“窅娘?南唐故事所载的有名有号的美女中,除了小周后,数得着的就是窅娘了,原来就是眼前这人。据说窅娘喜欢缚一双小脚,原来所谓的窅娘小脚就是像穿芭蕾舞鞋一样,目的只是为了使脚形更美,可以竖得起脚尖起舞,怎么后人缠足缠到明清两朝竟然缠得那般变态?”

李煜见杨浩痴望殿前两眼出神,心中不由一动:“莫非……这位宋使迷上了窅娘?若他在我唐国执意不走,势来与孤为难,可否让窅娘……”

窅娘是唐宫舞伎班首,这些舞伎若是皇帝有了性致,一样可以召她们侍寝,但她们却不算在后宫妃嫔建制之内,没有什么名份,随时可以遣出宫去。若用一个舞伎能换得自己太平,也是值得的。

李煜有所意动,可是抬头看向殿上那丽人时,见她起舞美姿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心中忽又不舍起来……


“杨左使,馆驿之中,已为大人安排了宿处,下官这便陪杨左使回馆驿歇息,可好?”

散了宫宴,出了皇宫,一个唐国的官儿便凑上来对杨浩毕恭毕敬地说道。

满脸谄笑的这位官儿年纪不大,二十五六岁年纪,容貌倒也清秀。这位官儿名叫夜羽,姓氏比较少见,他本是唐国的大鸿胪,但是如今唐国朝廷改制,自皇帝以下,统统降了一级规格,这位夜大鸿胪直接降格成了礼宾院长。

这位夜大人不是个正经出身的官员,他本是一个落第的秀才,因为家贫拿不出返程的路费,暂时借住于鸡鸣寺中,帮和尚们抄经卷赚口饭吃。唐国皇帝崇佛道,数百上千家寺院俱都香火鼎盛,和尚们一个个肥的流油,权当雇了这位秀才当个抄经的小厮。

这位夜大人有一副好歌喉,日日在寺中听那和尚唱经,耳濡目染之下便学会了,忽一日抄完了经卷走出偏殿活动手脚,随口唱起经来,虽无钟罄相和,佛音梵唱却是清越庄严,恰被到寺中礼佛的李煜听见。

李煜好诗词歌舞,又好佛学,与他一番攀谈,诗歌之道固然稔熟,抄了那么多经书,说起佛经来也是头头是道,李煜大喜,直道明珠蒙尘,当即便赐了他一个同进士出身,入朝为官,以后每次出宫礼佛,都要让他随侍,一来二去,节节高升,没两年功夫就做到了鸿胪寺卿的高位。

夜鸿胪接到的李煜指令是,竭力服侍好这位宋国使节,切勿让他在金陵生出是非,但有所愿,可尽许之。夜羽本就是靠巴结李煜上位的,并无多少真实才干,现在干的活不过是老本行而已,自然是得心应手。

杨浩微微一笑,说道:“本官还不觉得乏,初来金陵,尚未见识此处繁华,要往街市间走走。”

夜羽面有难色地道:“这……钦使这般仪仗,都要带到街上去吗?”

杨浩这才恍然,失笑道:“说的也是,那就先去馆驿,喝口茶润润喉,再往街市间游逛。”

当即摆起仪仗,先往馆驿安顿。杨浩到了自己住处,脱了官衣,换上一套轻便的袍服,正自整理,鸿胪寺丞焦海涛便匆匆赶了来,急急说道:“大人,今日在唐宫朝廷上,大人对江南国主太不礼敬了,如此张扬,恐对我们此行的使命大大不利呀。”

杨浩笑道:“焦寺丞过虑了,我们此来唐国,就算再如何小心谨慎,你道唐人就不会对咱们心生戒惧么?对李煜不敬,他敢发作也罢了,他既然忍气吞声,那便有先声夺人之效,江南国主尚且对我们隐忍,旁人又怎敢刁难,我们要四处游走,访察地形、探听情报,岂不容易的多?”

焦海涛眨眨眼,说道:“大人所言,似乎……有些道理。”

杨浩一拍他肩膀,笑道:“不是有些道理,而是大有道理。咱们还有一条使命,就是离间其君臣,失和其文武。你想,咱们气势汹汹而来,李煜忍气吞声,一让再让,唐国那些臣子们看在眼中是什么感觉?国主不可恃,那些全为自己打算的臣子们就会生起另栖高枝的念头,有那忠心耿耿的,也会心灰意冷,士气低迷,杨某一举而达目的,何乐而不为呢?”

焦海涛捻着胡须琢磨半晌,赞道:“左使此计大妙,是下官糊涂了。”

杨浩呵呵笑道:“现在明白也不算晚,你这一路跑前跑后的也很劳累了,去歇息吧,本官上街上走走。”

焦海涛忙道:“大人方至金陵,正是万人瞩目的时候,此刻出去,又有那唐国夜大人陪着,怕是得不到什么有用的情报吧?”

杨浩叹了口气,摊开双手道:“焦大人呐,你瞧瞧,我可是宋国钦使,就算我再如何低调,又怎么可能不引人注目呢?这刺探军情、描绘地理的事情自然是你带人去做。本官呢,本官如今就是一把火炬,我燃烧了自己,把所有的注意力都吸引到我身上来,方便你行事,这就是我的使命了,你明白了么?”

“明白了。”焦海涛欣然点头:“大人真伟大!”

杨浩向他眨眨眼笑道:“哪儿伟大?”

“哪儿都伟大。”

“哈哈哈哈……”杨浩大笑出房,直入花厅,夜羽立即笑容可掬地迎上来:“杨左使真是好兴致,什么事情这么好笑?”

杨浩笑吟吟地瞄了他两眼,说道:“大人一身官服,如此上街可不方便,嗳,焦大人,你俩身形差不多,借套衣衫如何?”

杨浩与夜羽一身便服姗姗上街,连一个小厮都不带,更遑论侍卫了。杨浩这是有意给人形成一个习惯,否则前呼后拥的一帮侍卫保护着上街,如果突然有一天他一个侍卫不带,而且恰恰就“死”了,那就未免可疑了。

焦海涛真不知道这位杨大人哪来那么大兴致,竟然喜欢逛街,只得耐着性子一路陪同,杨浩游走街市,一来是想去街上逛逛,找些借口继续得罪人,最好是得罪些南唐的武将,这样自己突然“死掉”,才有死掉的理由和可怀疑的对象,不致使赵匡胤疑心到自己假死上来。二来是想熟悉一下金陵形势,琢磨个适合“死掉”的地步,同时叫人养成自己喜欢上街的习惯。

这样一来,他这逛街可就是漫无目的了,东逛西逛,信步而行,将近中午,才赶到南唐都城最繁华的闹市区鸡笼。鸡笼街十分繁庶,一家家商铺,扎花坊、绸缎庄、米铺、肉铺、屠肆、陶瓷店、药店,水果铺……

杨浩东张西望,像只没头苍蝇似的到处乱撞,跟在后面的夜羽夜大人可是走的两腿发软,苦不堪言。眼见杨浩走到哪儿都四处张望,好象在找什么东西似的,夜羽心中忽地一动,试探着问道:“杨左使,天将正午,你看……咱们寻一处酒家,叫几色佳肴,再找几个歌伎舞女以助酒兴如何?”

杨浩本无目的,一听欣然叫好,夜羽暗暗一撇嘴:“难怪他一个人都不带,原来是想宿娼嫖妓,尝尝我江南美人的温柔滋味儿,你早说嘛,害得我跟着你走的两腿发软。不过这个时辰……这位杨左使的性致也未免太强了些……”

夜鸿胪振作精神,正要把杨浩领去自己相熟的一家青楼,前方十几名扈兵,忽然簇拥着一位年轻英俊的将军大步行来,杨浩一见双眼顿时一亮,脚下突然加快,迎面便撞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