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爱你十六年

师父牵着小风在门外等候我的时候,我正在让流云帮我梳洗打扮。

虽然天刚蒙蒙亮,我又素来有赖床的习惯,但昨夜几乎激动地没有睡着过,一早便摇醒了流云,试了好几套衣服也不觉得合身,终于选了个白底镂空裙摆,浅粉色的暗蝴蝶纹上衫,白色打底红色滚边腰封。穿好了又觉着饿,胡乱吃了两口,便听宫人来报说师父已经在门外等候多时。

赶紧用水漱了个口,提着裙摆一路小跑到了门口,装作很自然的样子对师父道:“哟,您来得怎么这么晚呀,叫徒儿好等啊!”说这话时,脑海中浮现出了长安抱月楼客串的姑娘们的身姿。

话音未落,只觉得师父的嘴角抽了抽。

我与师父两人一马,出了宫。

清晨的长安,还未散去的雾中可见两边街市。昨夜的繁华过后,早起的小贩零星开始摆摊,长安的长街中隐约可以听见小风的脚步声。

到了城外,师父牵着小风,我坐在小风背上,哼着前不久刚学会的曲子。

远远瞧见远处一片白色弧线,甚为壮观。于是忍不住夹了夹马肚。

小风加快了几步,又放慢了脚步。

师父转头看了看我道:“就快到了。”

走进了,才看见一个守园人,似乎刚刚起床的样子,边打着呵欠边清扫庭院门口。师父拉我下马,我便牵着小风站在原处等他。他上前拍了拍守园人的肩膀,那小厮转身见他,愣了愣,随即两人交谈了一番,那小厮又是作揖又是鞠躬,连连做了请的手势。

师父转身对我点点头,示意跟上。

我便乖乖牵着小风跟在他身后,一步不离,嗯,生怕迷了路。

庭院门口处不过是很普通的木栅栏门,有些地方的木纹已经脱落,显然并没有精心打理,看着人手似乎只有那守园人一个,也难怪了。

从外面看起来,不过是个寻常不过的院落一般,只是走了进去,才觉得磅礴。满目皆是雪色,落英缤纷胜似雪,脚下细草细如茵,一时间只觉得回到了阔别好久的萱谷。师父站在我身侧,面无表情地看了看我。我只是兴奋地说不出话来,突然有些感动,便丢下缰绳,走进林子中,提起裙角,痛快地跑了起来。

“师父,你看这里,像不像萱谷?像不像?”

“哪里像?”

“一个人也没有啊!”

……

没想到深墙大院的长安,竟然有这样的好去处,我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只是不停地跑着,捧一掌花瓣送到师父面前,或是站在这树下绕几个圈。这里的一切,让我突然觉得异常安心,却只能傻傻地冲着他笑。

“师父,这是什么花,怎么萱谷中从未见过?”

他跟在我身后,随手接着一片,淡淡道:“晴雨花,世人称它们叫梨花。”

我站在树下,懒得拂去肩上的花瓣,扬起头来问他:“你怎么带我来这里?”

“这是你娘亲,生前最喜欢的花。”

我眼前倏地晃过当初和越封在抱月楼吃酒听书,我问他那酒为何叫做梨花愁,他却有些不愿提及。

“你母亲当年十分喜欢赏雪,将军格外宠爱她,可冬天的长安城内却很少下雪,于是布了这片林子。”

原来那说书的说当年镇国将军为爱妻种了一片梨花林是真的。

我从未谋面的最熟悉的女子,你心中装着的是仇还是愁?不过十六年前的恩怨,早已经了断了,我所怀念的,不过是这晴雨花下原本该站着的是怎样的女子,有着怎样的笑容,是归人还是过客。

“小十三,你在想什么呢?”

我转身过去,看着师父,有些难过地说道:“师父,即使我真的是公主了又如何呢?我不希望那娶我的人因为我是公主而娶我,纵然我一技之长不够多……”

“嗯,的确不多。”

我恨恨地抬起头来瞪了他一眼,原本我是想欲扬先抑,没想到师父还是这般不饶人。

“但我也不希望对方喜欢我是因为我是公主!”

其实我也不想你是因为我是公主而照顾我,这句话我卡在喉咙中,突然说不出来。我有些担心,怕师父若是点头,坏了眼下的气氛。

师父只是微微舒了一口气,摸了摸我的头顶,像过去一般。花落无声,日出东方,洒下一片光明,来长安的这段时间,我好像在做梦一般。

我突然握住了他要落回去的手,师父的手总是凉的,他微微顿了顿,并没有让我放开,我便得寸进尺地用两只手将他的手箍在手心中。

想起那女子一生追求的都是海市蜃楼,到最终了才晓得。我看见如雨的花瓣下师父的脸,忍不住终究放开了他的手,轻轻环住了他腰,将头伏在他的肩处,就像小时候,见他出谷回来一般。

他的身上有好闻的萱草的香气:“师父,我好想念萱谷。”

他竟然没有推开我。我已经不记得从什么时候起,他与我刻意地保持着距离,那种距离感让我很不安。不过如今,他却拍了拍我的后背,轻声道:“我也是。”

我见他没有避开,还认同我的话,激动地抱紧了他,得寸进尺一向是我与生俱来的技能:“师父,我长这么大,还没有见过你的样子,你把眼罩取下来吧?”

我想他肯定不会答应,要不就松开我一走了之,于是我狠狠地又抱了抱他。哪知我头顶飘来一句:“好。”

我心中一紧。原本做好了被他拒绝的准备,为此还准备了一通说辞,结果那一堆说辞,生生地被憋了回去,刚刚的一湖平静立即被一个好字激起千层万层浪来。

故事中的主角卸了面具,要么是在临终前,要么是在遇到心爱的人面前,还要信誓旦旦道,见着我真面目的人要么娶我要么死。可我见师父真面目的过程未免也太波澜不惊了……一点也不符合我对生活的期待。

他垂下的右手握着眼罩,我有些胆怯地抬头去看,刚刚看见他下巴又赶紧低下头来。想他平日里言语乏味,万一面目可憎,我又向来不善于掩藏内心的喜乐哀愁,伤害到他怎么办?他平日里待我可是不薄。

“怎么,不敢瞧?”他拍了拍我的头顶,揉了揉。

“哪有,我这不是,这不是……”说罢只觉得他的食指抬起了我的下巴,这动作像是调戏。

眼前的晴雨花似乎定在空中,空气的香气也凝固了,我这眼睛仿佛被冻住了一般,连眨也眨不了了。翻遍这长安,不不,这四海八荒也不会见到比这更美的人了。

“小十三,你这是……”他放下了托着我下巴的手,有些疑问地看着我,长发飘过我的肩上,柔软极了,“我吓着你了?”

我咽了咽口水,抽了抽嘴角,想清清嗓子却也咳不出声来,只觉得这心怦怦跳着,脸上发烫得紧,从牙缝中挤出一句:“好……好……好得很……”

“哦,那就好,我还担心面目可憎吓到你。”师父言语不惊地说道。

只是这样的场景,让我莫名地耳热心跳,一紧张就想多说些话打破这尴尬的气氛,于是问道:“师父你摘下这眼罩,是不是豁然开朗,觉得世界分外美好?你倒是说说,这个感觉和以前有什么不同,说说嘛!”

只觉得师父微微皱了眉,才道:“凉快许多。”

……

两人走到山坡上,一路竟然没有了言语,只觉得空气中弥漫着与众不同的气息。我想仔细循着这气息的味道,却又说不出究竟,也不敢再去想,只觉得从萱谷出来后,如今的光景却是十分难得。

风擦脸而过,有花的香气,无人打扰,只属于我和他的光景,实在难得。

我捏了捏他的手指,有些紧张地问道:“师父,我突然想起从前庄先生的一个段子,不知道你听过没有?”

“我不喜欢听书。”

我轻咳了一声,笑道:“那也无妨,师父你可知道,十六年前的那场血案之后,公子韩洛还活着,可是真的?他还活着的,你知不知道?真的……”我一急,不但语无伦次,还十分没有重点。终于咽了咽口水,鼓起勇气道,“师……师父,那韩洛,真的是出生三朝元老之家吗?”

师父停下脚步道:“是。”

“那……那韩洛,还活着?”

“是。”

“那那那……”眼见着就要问到我想问的话题,却结巴起来。

“小十三,你这不知重点的毛病什么时候改掉?”他叹了一口气,揉了揉我的头顶,“我就是韩洛。”

虽然庄嬷嬷早已告诉过我,不过我还是想听师父亲口说。他这样回答,我委实噎着了,快跑了两步,张开双臂拦住他去路。见他停了脚步,我双手叉腰,觉得自己好不容易有理取闹了一把,一定要闹个尽兴,不满地质问道:“你你你……你这个骗子……”又想起那日听说书的说,女儿家若是要发火,是要娇嗔着撒娇的,声音柔软,眼神柔媚,这才是真正的女儿家的作态。于是我赶紧话锋一转,嗔怪地抛了个媚眼给他道,“你骗得人家好苦呀!”

师父嘴角抖了三抖,轻轻咳嗽了一声道:“你这白眼翻得忒怪了些。”说罢视若无物地走向前去,我来不及埋怨那说书的诓了我,提着裙角在他后面道:“你太卑鄙了吧!你是韩洛,竟然瞒了我十六年!还是不是人!”

他停了停脚步,微微侧过脸来:“我从未瞒过你,这是你十六年第一次问,我便告诉你了。”

我在原地,无语凝噎。

原来还是我的一场无理取闹。

他的背影在白色纷飞的花瓣中显得有些缥缈,得知他的身份后,却没有原有的满足,反而有些失落。他是韩洛,是那个在说书先生口中栩栩如生充满传奇的公子韩洛,涉及了当年的皇位之争,甚至差一点当上了这万人之上的君王。

他是我的师父,却养育照顾了我这么多年,我只认他这个身份,这却是我无法逾越的身份。

纵使他是韩洛又能怎么样呢?曾经参与过十六年前的皇家谜案,现在的他,与我之间,仿佛又多了一层隔阂。

我心中有说不尽的苦涩,如无边素花萧萧下。

他是我师父的时候,我能以徒弟的身份撒娇任性。如今他是韩洛,我是公主,难不成我要恪守身份,从此相敬如宾吗?

想到这里,我便有些恨自己哪里来的这么多问题。

“师父,我还是不是你的徒弟?”不知道他怎么想,有些期盼他的答案,又有些胆怯。

师父的声音有些冷:“怎么,还没有正式册封你公主,就不要认我这个师父了?”

我扯了扯他的袖子:“你听我解释呀……”想起故事中的女主人公每每在遇到误会的时候都会对男主人公说“你听我解释啊,你听我解释啊”,男主角总是愤愤地表示不愿意听。

师父低下头看着我,认真地说道:“你说来听听。”

“其实你是我师父挺好的,我是公主也挺好的,以后我要是正名了,我就给你荣华富贵,从此跟着我吃香喝辣的,报答你对我这么些年的养育之情。我知道的,你也不容易,所以我总是想报答你。以前我是有心无力,三脚猫的功夫,烧不熟的饭菜,连出谷的路也不认得。我没有东西好拿来回报你,不过看来,也不知道你缺什么,只是如今……”

说着就觉得眼睛有些酸,我的词不达意的毛病又犯了。

师父的手悬在我的肩膀上,然后拍了拍道:“为师什么也不缺……”

“你缺呀。”我被他一激忍不住要着急。

“那缺什么?”他有些好奇地说道。

那话堵在心里好久了,百转千回,今天终于可以讲出来了。又有些近乡情怯,激动在所难免,于是想着先铺垫一番:“上次……太后不是说那什么,要给你那什么吗?”

“那什么?”他的眼睛中闪着戏谑的目光,拿下了眼罩的脸突然好看得让人触目惊心,他这样看着我,我不由得心跳加快起来。

“你不是要娶亲了吗?”我抬头看他,怕他否认,又补充道,“你还跟太后提起先皇在世时候的婚事呢。”说着委屈地低下头,心里坏坏地想,这下赖不掉了吧。

师父轻轻咳了一声:“怎么?”

我眼前几欲一黑,他竟然问我“怎么”?我强按住一脚踹死他的冲动,心中想我都没有嫁给你,旁人哪有资格嫁给你?话到口中拐了个弯,却说出来一句让我恨不得抽自己耳刮子的话:“我都没有嫁出去,你凭什么娶别人!”

师父原本亮晶晶的眼睛,暗了暗,浮起一丝笑容道:“怎么,我的小十三也急着嫁人了?”

想到他刚刚的“怎么”二字,我一狠心,便点了点头。

他的眼睛中闪过一丝戏谑的神情,点了点我的脑门道:“我也着急娶,正好,我们师徒俩想到一起去了。”

我只觉得心血直冲脑门,单手扶额,站稳住了,又觉得怒气冲心,略有些战抖地说道:“师父你要娶谁?什么时候娶?竟然不主动告诉我?你考虑过我的感受没有?师徒一场,也是百年修来的缘分,你竟然如此不屑……是啊,在我之前,你就有了十二个徒弟,如今我这第十三个,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你哪里照顾得来呀?”说到动情处我便笑了两声,泪眼婆娑,颇有些悲壮。

原本以为我一厢狠话能唬他一唬,好让他晓得自己犯了什么错,结果树下的师父,抬眼看了看我,满含笑意地点点头道:“你说得不错。”

我只觉得双手发抖,额头发冷,这地方是待不下去了,吹了个口哨,小风应声而来,我翻身上马,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这一片如雪的晴雨花林,是我的伤心地。我的人生,如愿跌宕起伏了起来。

小风一阵乱跑,竟然闯入了长安街,已是晌午的街市热闹得很,人间烟火的味道分外诱人。可惜囊中害羞得紧,咽了好几次口水,终于在人群中看到了一张让我热泪盈眶的脸—楚辛。

楚辛穿着华服,指着扇子,一副富家公子的模样,一看就是有钱人,这点让我甚感欣慰。冲他招招手,小风也加紧了几步冲了过去。

楚辛一脸笑意地问道:“长安真是个好地方,美丽你也来这里用膳?”

我装模作样地笑了笑,看了看小风一脸不屑的样子,狠狠心道:“我把小风抵给你,你请我吃饭吧?”

楚辛笑容盈盈地摸了摸小风,小风害怕地退了几步,满眼可怜地冲我眨巴眨巴眼睛。我作势要将手中的缰绳递给楚辛,小风用鼻子顶了顶我的胳膊,扭头一看它正撒娇。楚辛看着我们俩,笑了笑,挥手打发了随从。我将小风给了热情的小二,便随着楚辛一并进入了店内。

这地方我倒是听越封提过一回,说来了长安城,不进半片阁,就不算来了长安。这里便是各种发达人士的聚集地,似乎宴客到了半片阁,便显示了主人家的身份地位。

小二见到了楚辛,不同于寻常小二一般吆喝,反而彬彬有礼道:“楚公子,给您预留了一间厢房,楼上请—”

楚辛冲我点点头,示意我跟上。那小二对我也不敢怠慢,一路殷勤备至,十分客气,弄得我有些不好意思。

两人来到二楼的一间厢房,走廊两侧都是厢房,侧推的门面上有的画着国色芳华的牡丹,有的画着接天莲叶的荷花,我们的厢房门上画着的是苍山暮日一片雪。小二为我们拉开门,有些透的门纱画就合二为一,雪色更浓,原本只是两只飞鸟,交叠后像一个执着鱼竿的蓑翁。

可见,这店主很有钱。

“美丽,你可有什么特别爱吃的?”他笑着问我,南边的窗户支出半扇阳光,恰到好处地洒在他的白色长衫上,分外暖和的样子。

我摇摇头:“我饿了,不挑的。”

楚辛点点头,对小二吩咐道:“就按着过去的习惯吧。”

小二应声合门而去。

我摩挲着手中的杯子,喝了一口,又喝了一口,脑海中浮现出那个站在晴雨花中面无表情的师父。我每一次离开,他都不曾追回过我,过去在萱谷是这样,后来在宫里也是这样,如今在林子中他还是这样……

其实我只是做做样子,离开是为了让他留我。鼻子突然一酸,或许我表达得不够明显,我下次得告诉他我的目的?

“美丽,先喝碗羹?”楚辛倾身为我盛了一碗,递给我道,“暖暖胃。”

看着眼前热气腾腾的芙蓉玉羹汤,眼前升起一片水雾,喝了一口,只觉得喉咙发紧,抬眼看着楚辛道:“谢谢你,让我白吃白喝。”

楚辛有些忍俊不禁,自己盛了一碗,喝了一口,抬眼道:“美丽,别的姑娘都是拼了命地打扮自己,自我认识你起,你似乎对吃最感兴趣。”

我喝光了碗里的羹汤,透过碗沿看着对面他,心中咯噔了一下。俗话说“吃人嘴短”,我身无分文,小风也是舍不得给他的,他在不久之前还提出了联姻的想法,如今他请我白吃白喝,不会是……垂涎我的美色吧?

与楚辛接触这么久以来,除了他垂涎我美色外,其他方面他对我真真是好,有些方面能甩越封几条街了,况且他并没有对我有什么实质性的伤害,要怪只能怪我太美色了。出于对他这段时间来的照顾,我想之前瞒着他我的身份,不是朋友间的相处之道,有违越封“好兄弟,讲义气”的原则。

“楚辛,之前我骗了你,说我叫美丽,你不会怪我吧?”我抬眼看了看他,有些心虚。

楚辛转了转手中的翡绿色瓷杯,笑了笑:“名字不过是个代号,你叫漂亮叫美丽都是这个你。”

我怕冷场似的笑了笑,觉着这个笑话一点也不好笑。

“那天在溪边将你救起,我原本以为以后不要见面了,况且那时候我并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师父都叫我小十三,我觉得说不出口,便随口编了一个名字……于是就有了那个曾美丽。”我的声音越说越小。

“那你真的是……”楚辛等了上菜的人离开了,才问道。

我看了看眼前的佳肴,有些后悔自己太不会选时机,咽了咽口水道:“苏……苏长安。”

“苏长安?你是如假包换的苏长安?不是他们故意找了个貌美的女子来顶替的?”他的声音稍稍提了个高度。

我心中暗叫一声不好,莫非不是长公主当年也和自己一样骗吃骗喝吧。随即抬眼看了看门口处,想自己等一会儿逃脱的几率有多大。

“你真的是那个小公主?失踪了十六年的小公主?”

我立马站了起来,楚辛抢先一步堵住了门口,然后一把拉住我的手腕,满脸吃惊地又说了一遍:“你竟然真的是长公主的女儿?”

“别……”“杀我”两个字我还没有说出口,却发现他的眼神突然间变得忧伤起来。

“你怎么会是……公主。”他松开了我的手腕,然后摇了摇头,不知道说给我听,还是自言自语,“我早该猜到的,我早该猜到的,你怎么会是曾家的女儿,曾家的女儿怎么会住在那个未央宫里……”

为什么我是公主给他这么大的打击?我百思不得其解。眼下又不好一走了之,毕竟我还没有吃完,所以我上前踮着脚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楚辛,我虽然现在是个没有钱的公主,但等我有钱了,我也请你来这里吃饭。”不等我站稳,他一把将我搂进怀里,在这个突如其来的晌午,我有点眩晕。

“苏长安,苏长安,长安……”他一遍遍地叫我的名字,松开来,愧疚地说道,“唐突了。”

或许没有这三个字,我会埋怨眼前这人举止轻浮,可眼下却突然觉得彼此隔了好远的距离,不知道是说“没关系”还是说“都怪你”。

“长安,若知道你是公主,我怎么会提亲……”他语气中让我觉得很愧疚,我怎么就是公主了呢我?我怎么……我是公主怎么了?我还没有来得及问,楚辛便转身而去,真是风一样的男子。

我看着满桌的佳肴,突然没有了胃口,喝了一口茶,也出了门。

我想我与师父可能不复相见了,从此各安天涯,话本子中都是这样演绎的。想到我从此再也见不着他,躺在床上久久睡不着,任凭眼泪直流,觉得心里空了一大块。想起他曾经对我的各种好处,与我这十几年来的点点滴滴,夜半十分,从榻上起来,小心翼翼地从榻下取出我的宝贝盒子。

那些是我一直以来的珍宝,是我撒娇任性的见证,是他宠我让我的凭证……但是这些今天都就此打住了,皮影、铃铛、玉簪子、拨浪鼓……

突然间只觉得盒面上多了个人影,心中狂跳不止,或许他也和我一样,舍不得我。满脸喜悦地转身,在这个宁静的夜晚,半开的房门,敞开了一半的希望,然后,落空了……是楚辛。

他从怀里取出一个掉了色的蝴蝶结,单膝蹲下,递到我眼前道:“你是在找这个吗?”他压低的声音有些沙哑,好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不过眼下,他闯入我的房间,神不知鬼不觉,也的确是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情。

我看见他手中的掉色的蝴蝶结,刚刚哭干的眼泪一下子就又涌了上来,我还记得当初拿着这只粉色的蝴蝶结和师父炫耀的样子,那时候我在山谷中,哪里知道有什么发髻,只是随意地将头发绑了起来,别上这只蝴蝶结。他当时看我的眼神中满是心疼,也不知道他心疼什么。

师父那么好的人,我怎么跟他发了脾气,我难道要和他永远不见了吗?我不该那么任性的,也许他在我心里,真的占了很重要的位置,虽然,我讨厌死了他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但我不愿意让别的女人拥有他,我想我也许……

还没有忏悔彻底,便被楚辛搂在了怀里,他的摸着我的头发说道:“不管你叫苏长安还是叫曾美丽,你就是那个救了我的姑娘,是我楚辛要娶的女子。我很庆幸遇到了你,不管是山间的女子,还是华夏的公主,之前是我顾虑太多,怕你以为我是喜欢你的身份才喜欢你,怕你误会……我想了一个晚上,如果就此错过,我是多么愚蠢,原谅我的冒昧唐突。”

我有些疑惑地看着他的眼睛,由于之前哭得太尽兴,所以现在还止不住的抽泣一下。他瞳仁中的样子有我泪流满面的模样。他的深夜表白,让我着实接受不能,而且我此刻心中满怀对师父的愧疚,根本没有把心思转移到他的这番情谊上来。

他伸手抹了抹我脸蛋上的泪痕,窗外有秋蝉偶尔的鸣声,越发衬着这夜色寂静,让我想起当年在萱谷的夏末夜晚,那个只有我和师父的地方。

“长安,我想我爱上你了。”他说着便轻轻将我揽在怀中。

他的声音那么低沉,在这个夜晚仿佛能与夜色融为一体,这一刻我突然觉得自己一直以来犯了一个错误—我一心觉得像书中所说的人生才是人生,殊不知书中的人生来源生活。活好眼下,才是王道,而我一味地勇往直前,却忘记我心中所盼的人也许一直在我身边。

当我想明白这些道理的时候,我的人生迎来了一个转折点。命运真是个神奇的东西,当我一直渴求人生如话本子而不得的时候,它就在拐角处冲你龇牙一笑。于是命运在这个有些秋意的夜晚,终于冲我笑了笑。

原本半掩的门被啪的一声推开,只听见熟悉的声音有些惊慌地喊道:“小十三?!”

师父持着那柄软剑,神色紧张地出现在我面前。我透过剑锋看见门口晕倒的几个宫女,想必是楚辛进来前迷晕了她们……我又顺着剑锋一路看上去,他穿着我最喜欢的藏蓝色长衫,头发散披着,背着月色,可是他的眼睛里怎么会那么冷。

楚辛扶着我站起来的时候,我才发觉,刚刚的沉思虽然让我的人生大彻大悟,但是我在沉思的时候,并没有从他怀里离开。

月色朦胧,孤男寡女,独处一室,这是多么该死的一幅画面!

“在下楚辛,我们见过。”楚辛松开我,微微欠身,对师父说道。

师父的目光落在我的身上,想必以为门口东倒西歪的侍者们是遭人暗算,我也难以保全身家性命。如今看我无恙,点头道:“没事就好。”

“想必阁下便是长安的师父?幸会。”楚辛是一个出色的外交家,因为他可以笑得恰到好处。

过去听书的时候,最讨厌女主角在关键时候不说话,活生生地让次要矛盾发展成了主要矛盾,眼下我就面临着这样的考验。我之所以不立即开始解释,是因为心中正在打腹稿,力求一开口就能开门见山单枪直入地解释好问题所在。而这问题所在,我顺着记忆追溯了一下,我决定先解释我是我如何和楚辛认得的,这才是关键。

师父冲着楚辛微微颔首,比起楚辛这个外交家,他更像是一个君王。

“师父,那天在萱谷和你吵架,我带着小风离家出走,在溪边救下了一个人,后来才知道竟然是楚辛……”

“我与长安相识之初并不知她的公主身份,但是到了如今,她的身份也并非我俩不可逾越的坎坷。既然阁下是长安的师父,今日于此,请恕在下冒昧……”楚辛的神色十分诚恳,无奈师父却不领他的情。

“的确冒昧了。”师父缓缓地吐出这句话。

“后来来了长安,我才又一次见到楚辛,后来……”我见师父的样子似乎不太开心,当然我也希望他此刻不太开心,此刻他若是开心了我就不开心了。

楚辛冲我笑了笑,扳住我的肩膀:“长安,我若为王,定封你为后,一世荣华,共享富贵。”他目光真切,眼睛里还闪了闪。想我当初救了他,他如今生龙活虎,我也算造了四五级浮屠,善哉善哉……

我皱着眉头,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你知道,荣华富贵,我不缺的。而且,我挺喜欢长安的。”

他犹豫了一会儿,右手执着扇子,往左手手心里敲了敲,哈哈笑了笑道:“这好办,这好办。”

我这时终于思考出我对楚辛的好感源自何处了,他会哈哈笑,这个的确是师父做不到的。

“我会送个长安给你,让你安安心心,一世长安。”然后他满含笑意,目光掠我的头顶,对我身后道,“我是真心喜欢她。”

“长安?”师父的嘴角露出一丝漫不经心,“小十三的长安,你给不起。”

楚辛看了看我道:“更深露重,长安,我先回去了。”说罢对师父道,“那可未必了。”他含着的微笑更像挑衅。

他走后,便是我和师父的一片沉寂。沉寂时间有些长,窗外是渲染开的夜色,房内有这个季节最后的桂花香,缓缓流动。

“师父,我……我不该和你任性。”每次吵完架,我都会这样收场,十年如一日,今天也不例外。每一次他都会摸摸我的脑袋,然后有些得意地说“知道就好”。

可是这次他站在我面前,仿佛隔了很远很远的距离。我看见他抬起的手悬在空中打了个转,又放了回去,才道:“早些休息吧,睡觉要把门关紧。”他转过身去的时候目光停留在了榻上打开的盒子里,那里有这些年他给我的一些玩意儿,片刻便往门口走去。

我只害怕他今晚走了会再也见不到,想自己也许该告诉他我的心意,于是加快脚步跟到了庭院中。

他并没有为我停留,然后我冲着他的背影,鼓起勇气喊道:“韩洛,我一点也不希望你是我的师父!”

韩洛……这个名字怎么会这么好听。

你能明白我的心意吗,韩洛?

他的身影停了停,微微侧过脸,被夜风拂起的长发,有着好看的弧度。夜色如同清水中滴下的墨汁,缓缓地蔓延在我们之间,然后他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之中。

韩洛,我喜欢你,十六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