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公主要出嫁

皇城的百姓们具有更加敏锐的政治嗅觉,楚国皇帝来到华夏的消息不胫而走,大抵猜测分为以下几种:一则是楚国皇帝不放心自己的儿子,觉得楚辛待了这么久没有回去定是发生了变故,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的他,自然不能大意;一则是楚国对我华夏提出了非分的要求,越封未曾答应,于是楚云安亲自出马,给予我方压力……但归根结底,百姓们一致认为他的目的是对华夏不利的,狼子野心不死,窥视我们已久,说不准就要打仗了。

于是大家纷纷开始储备粮食,城中一时柴米涨价,抱月楼的生意一下子受到了波动。当环境受到震荡的时候,戏文自然更是身外之物,所以抱月楼的老板每天要骂三次楚云安。

楚云安并没有住在宫中,听越封说,他的理由是自己并非以帝王身份前来拜访,仅仅是来长安看看风景,所以自己包下了一家客栈,这客栈名叫鸿雁楼,正是当年的使馆。随着华夏经济水平的提高,这所使馆已经变卖给了当地的某个商人从事民用。

我在收到楚云安邀我前去一叙的信件时,有些摸不着头脑。纵使他对我娘亲有着些难以忘怀的情愫,我也毕竟是长公主与苏将军的女儿,流的是华夏国的血,他的这前去一叙,实在有些唐突。

况且此刻正值传闻纷扰的时候,抱月楼这几天都关了门,外面风雪不停,我躺在榻上实在不想动身,所以挥了挥手让流云帮我打发了来人。门口闪进了一股冷风,流云带着楚辛出现在我面前,我有些惶恐地看着楚辛,然后冲他笑了笑:“天冷,天冷。”

楚辛笑道:“公主不必多虑,我父亲想见见你,上次一见面太过仓促。”

我回想起那天的确月黑风高,谈话的气氛颇为尴尬,但是这些都不是主要原因,因为此刻我想起来楚辛当时的话:“婚姻大事岂是儿戏,所以我请来了父亲……”我猛地从榻上坐了起来,下了地,方才发现自己还光着脚,赶紧穿上流云递过来的鞋子,又连忙吩咐道,“流云,快把我的披风拿来,我得和他去一趟。”莫名地被婚约,实在招架不住,借着这个机会正好可以和楚辛以及楚辛的爹说个清楚。

楚辛见我神采奕奕,恍若重生的模样,有些欣慰,做了个请的姿势,两人才一同出了门。

鸿雁楼坐落在长安城内,至于是什么方位,我也没有弄清楚,视线所及皆是白茫茫一片。楚辛的黑马身上白,我的小风身上肿。不过皇家建筑就是气宇轩昂,即使已经用作民用,仍旧不是一般客栈可以匹敌。

倚湖而立,湖面已经结冰,一望无际,从白石桥而过可见桥上石墩刻着异兽模样,被雪覆盖,看不真切。绕桥尽是梨树,枝丫上积着雪,宛若梨花,风吹过时簌簌落下。门分为二,台基上建有阙楼,西处有十字角楼,由回廊链接。这哪里是个使馆,分明是个袖珍型的宫殿。如今这回廊一端立着一位男子,像是等候多时,也不知道他冷不冷,就傻傻站那儿吹风。

进了正门,一路变得温暖起来,隐约可闻见梨花的香味,不过这寒冬腊月,闻到梅香才是正常,这梨花香着实罕见了些。

楚云安站在长廊的那头冲我招了招手,我再看身后的楚辛已经不见了踪影。这样也好,我只要向他父亲解释清楚了就好,松了一口气,裹了裹大红色的披风,走到了楚云安的跟前。

“天真冷啊!”我素来不太会处理开场白,越封说讨论天气是最好的,但是显然此刻氛围略微尴尬了些。

楚云安没有和我聊起天气,抬手指向不远处一道矮墙:“当年你母亲喜欢翻这道墙来找我。”

我点点头,心中想着回去就让越封拆了这墙。

“那年大雪,你母亲穿着红色的斗篷披风,就像你这件,站在雪地里,尤为耀眼,好看得很。”楚云安的嘴角噙着笑意,仿佛说着一件极其温馨的事情,“我做楚国国君这些年,从未见过比她更美的女子。”

楚云安侧过身来,满脸慈爱地看着我,然后将手放在我的头顶上,想要揉一揉,我立即退开了一步。他的手尴尬地悬在空中。

“你是怪我?”他问我,声音里充满愧疚,真是个出色的政治家。

我冲他摇了摇头:“不会,我父亲是个比你更出色的男人,我母亲能和父亲在一起,托了你的福。”

楚云安顿了顿,笑了出声:“你这倔强的性子更是像她,不过,你可知道,你父亲是我的手下败将,死在我的战场上!你知道对一个男人来说,最失败的是什么吗?他的妻子不爱他。你知道对于一个将军来说,最失败的是什么吗?输给对手!而你父亲,这两件都败在我手里了,哪里出色?”

他的话让我心中腾地升起一把火来,没有想到我娘亲的眼光不止是差,而是非常差!我努力遏制住想要拍死他的冲动,气得有些抖,但是在他眼中却是孩子气的好笑。

“你不是长公主,怎么知道我娘亲不喜欢我父亲?每个女人都有自己年少无知的时候,你便是她无知的见证。我父亲战死沙场,是死,不曾败。对一个将军,战死沙场是一种荣耀,岂是贪生怕死之辈所能理解的?”语毕,有种快感,却又激动得喘气,想我教训过一国之君,也算不枉此生了。

楚云安转过去,看了看漫天的大雪,感慨道:“当年我许过她一个长安,我想亲手打下一座城来送她,可惜她去了。那年我离开长安,也是下着这样的大雪,你不知道她有多好看。”

“好看的只是你想象中的她,若她活到现在,也免不了岁月有痕,也是美人迟暮了。你想念的是自己无限美化了的记忆,而不是我母亲。”不知道从何时起,我已经习惯称她为母亲,而非长公主,对她当年种种也理解了许多。只是源自于这样的理解,所以对眼前的这人十分不理解,言语之间不曾让步过。

他反而笑了笑,不是讽刺也不是生气,似乎有些高兴的样子。他对我道:“你们生气的时候更是像,哈哈,苏长安,谢谢你救了我儿子。”

我想起自己前来的目的,正要开口,他却抬手示意我先不要说话:“华楚两国,本来就有断不了的联系,这缘分晚了十几年,不过是终究是命中注定的联系。你们小一辈也有这样的缘分,实属天意。”

天意?天意你妹!我嘴角扯了扯:“当日在溪边碰见有人受难,无论这人是谁我都会救的,你要谢我的确是应当。只是救人是救人的缘分,姻缘是姻缘的缘分。”我冲他点点头,“华夏与楚国的缘分,不是靠两个人联系起来的。我不想两国打仗。”

楚云安愣了愣:“看见你,就像看见年少的时光,那时候她也不愿意打仗,若我当初娶了她,后来也不会发生雁门关一战,你父亲也不会死,华楚两国也会真正和睦相处。”

“两国是否想和睦相处,不在于是否联姻。若有心和睦,即使不联姻也会和睦,您说呢?”

楚云安摇了摇头,在他看来或许和我一个小姑娘辩解没有什么意义,所以他只是叹了口气道:“长安城真好。”

“那就多玩几天。”我看着他,冲他挥挥手,往门口走去,只听见背后他轻轻地回答了一声“自然”,不知道说给我听,还是说给他自己听。

我从长廊处走过,所见皆是苍茫。当时的我并不知道,这是我和楚云安的最后一次见面。不过,如果知道又会怎么样呢?我会放弃与他的针锋相对吗?命运就是个调皮的小孩,总是在不经意的拐角处冲人做个鬼脸。

听见楚云安没了的消息时,我正在最讨厌的长乐宫中接受那老妇人的训导。她的言语间仍旧是讽刺至极。越封边点头边打瞌睡,看来他对这种训话的方式已经习以为常,并且有了自己的变通。

她在我正名的事情上三番五次地讲了自己的难处以及不易,又提到了有关礼节上的注意事项,顺便埋怨了几句我的礼仪疏漏。不过是将属于我的东西还给我而已,却好像费了力气施舍我一般,让人生厌。

“虽然你的名位会划入宗庙之中,但是你母亲当年的事情,如今也没有什么头绪,贸然行事,只怕引起朝廷动荡。况且如今楚国虎视眈眈,也不晓得打的什么主意,你母亲……咳咳,当年与楚国也是诸多不清不楚的事情,实在是难以启齿。”说罢厌恶地用绢帕遮了遮鼻子。

虽然对我来说,不曾记得过这位养育过我的娘亲,刚刚知道的时候,也觉得不过是个和自己有缘的人,并无多少情感。随着来到长安、入住未央宫,关于她的传闻、野史也好,口述也罢,终究让我越来越喜欢这个女人起来。喜欢一个便愿意全力以赴,飞蛾扑火不是每个人都有的勇气。所以这妇人说的话,无疑惹怒了我,正如我对师父的感情,我可以说他的不是,别人却不可以。

“我母亲并未外通楚国,她与楚云安的感情,你我都是外人,怎么能说得清?怎么能看得出谁对谁错?既然是说不清的事情,你越是揪住不放,那便是更要说不清的了。原本宫廷秘闻就是大家喜闻乐见的,太后您屡次提及长公主当年之事,莫不是这些民间谣言的始作俑者?”

话音未落,这妇人满脸通红地站了起来,声音有些战抖,指着我的手摇摇晃晃,越封赶紧上前搀扶道:“母后息怒,母后息怒,长安只是年少无知,一时糊涂……”

这妇人却一把将他的手推开,几乎是冲到了我的面前,扬手便要拍下,我一把拦住她的手,怒道:“太后您这是被戳到痛处了吗?用武力解决问题了?”若不是众目睽睽,我那小药丸一定挥到她眼前去了。

她顿了顿,随即笑了笑,整了整衣袖,挥了挥手道:“罢了罢了,哀家怎么会跟你一个黄毛丫头置气。”她揉了揉太阳穴,然后抬起头来狠狠打量了我一番,那目光似乎能将我看透一般,透露着不同于她一贯雍容华贵气质的狠毒和嫉妒。这种目光很让人玩味,因为她面对的我,几乎没有可以和她相抗衡的东西,可她却对我一直充满敌意,唯一可以解释的是,她将我当成了我的母亲。

侍从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适时地缓解了气氛的尴尬,却将气氛过渡到了另一种尴尬中。越封对刚刚附在他耳边的侍从点点头,然后遣散了周围的人,对这妇人道:“楚云安,死了。”

“死了?”我和这妇人异口同声地问道。

“中毒身亡,楚国要我们查出凶手。”

这妇人有些疲惫地坐回了宝殿之上,她显得很累,然后道:“那就给他们一个说法好了,怎么这个时候死了?”

越封并未回答她的这个问题,反而看了我一眼,满是担心。

我突然意识到他担心的是什么,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道:“不是我。”

楚云安的死使得两国趋于剑拔弩张的程度,楚辛日夜守候在楚云安出事的鸿雁楼。消息似乎在一夜之间传到了楚国,楚国的官员百姓们纷纷觉得这是赤裸裸的侮辱和挑衅,雁门关口已经扎下了数座营帐,尽是楚国战士。

再到大殿上的时候,那妇人看我的眼神里竟然满是不舍,含着热泪对着一干大臣道:“这事情本当由皇帝亲自说,但是越封格外疼惜这个妹妹,这孩子太过善良温柔,所以这大义灭亲的事情,应当也不得不由哀家来做。虽然哀家心中极其不舍,但为了天下苍生免去战争荼毒,你委屈一下自己,也是皇室中人应该做的。”

大臣们适时表现出了不舍和悲伤,虽然他们的脸和人名我都没有对上号,但是这并不妨碍他们对我的不舍,不愧是国家栋梁。

一瞬间我觉得这皇宫虽然人多,却不如我的萱谷犬吠蝉鸣那样热闹。

“楚云安的死,与我无关。”我也许再也不能期待那个人来保护我了,或许他将我带到长安就没有想带我回家过,他是在用这种方式让我长大吗?

“楚云安死前最后一个见的人是你,怎么和你没有关系?你当初在镇国塔中就用毒杀害了一个影杀,那楚云安也是中毒死的,这些证据都指向你,我们一再向着你,只能让两国关系更加紧张,一旦开打,百姓生灵涂炭,不堪设想。”她的声音忧国忧民。

我甚至在想楚云安是不是和这位妇人是一伙的,他的死,让这妇人好对付我,这些是环环相扣计划好的。我瞪着这位妇人,不知道她当初跟我母亲有何等的仇恨,竟然不能容忍我至此。想我如果真的要被她推出去,定要她做陪葬!

“既然已经如此,就不必再昭告天下当年长公主的女儿回来了,免得又给皇室抹黑。”她在又字上重重地停了停,眼神从衣袖中缓缓抬了起来,看着诸位大臣,然后慢慢道,“诸位,觉得呢?”

曾太尉看了看我,迈出一步,站到她的对面,行礼道:“臣以为交出小公……这位姑娘是小,丢失国体是大,或许可以有个折中的法子。”

这妇人的嘴角有一丝上浮:“哦?”

曾太尉又看了我一眼:“那次晚宴中,楚辛曾向皇上提亲,想结两国之好,何不借此机会,化干戈为玉帛?”

大殿中安静得出奇,我比任何时候都希望听见身后会传来推门的声音,有个人救我出去。很长很长的时间之后,这妇人清了清嗓子:“太尉的提议也是可行,哀家年纪大了,见不得打打杀杀,若是能保住这姑娘的性命,也是一件善事。那就全权交给太尉去和皇帝说说,哀家乏了。”她挥挥手,轻描淡写中仿佛格外仁慈。

我们被宫人一路引了出来,长乐宫的宫门缓缓地合上,发出轻轻的砰的一声,仿佛宣告了我即将到来的命运。

曾太尉停在了我的边上,轻轻道:“老臣只想保全公主性命,故出此下策,请公主见谅。”

我冲他摆摆手,摇了摇头,苦笑了一下,心想也够难为他了。

关于联姻的旨意,是流云突然闯进来告诉我的,平日里她稳重得体得很,和今日的慌张完全不是一副模样。

“旨意快到门口了,姑娘,要你嫁到楚国去,姑娘……”她说着有些慌张地开始收拾包裹,“我们去找恩人,他一定会救我们出去的,现在先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我按住她的手腕,笑道:“你舍得离开越封吗?”

她愣了愣,目光停留了一会儿,然后直起身来,缓缓道:“这本是不可能的缘分,能遇到就已经很好了。我是蒙恩人所救脱离苦海的,这辈子就要报了他的恩情。”

她这一说我便有些糊涂:“既然是他的恩情,你以后当牛做马伺候他便是了,你不必跟着我,我要是到了楚国,也不会带你过去受苦。”

流云眼中闪过一丝恨铁不成钢,道:“你难道还不明白吗,姑娘?当日在镇国塔内,屡遭危险,不正是太后安排的吗?她一心一意想要置你于死地,又不愿意让自己沾上血腥。如果你嫁去楚国,哪怕是在去楚国的路上出了事,这些都会与太后没有关系,她一直害你呀!”

我又怎么会不知道,我透过窗棂看见未央宫缓缓打开的宫门,远处是两行捧着赏赐的宫人们,越来越近。

“我母亲被冠上祸国的罪名,如果我只是在这里继续等,她也不会给我正名,更不会给我母亲正名。我来这里这么久,就这样走了,大家的努力就都白费了。我如果答应她去和亲,那时候,我便可以提出我的条件,就可以达到我的目的。我苏家绝不是罪臣之家,也不会担这个名声。”

流云有些心疼地拭了拭眼角:“姑娘,我去找恩人,他一定会来救我们的。”

我看着已经走入庭院中的宫人们,领头的太监扯着嗓子喊道:“圣旨到!”

我对流云摇了摇头:“流云,我来到长安就是嫁人的。”说到此处,眼泪没来由地掉了出来,或许从一开始他便知道我要嫁给谁,终究是这个结果,只是过程有些崎岖,此刻找到他,只会让彼此尴尬。或许这些尴尬中有那么一丝不舍,只是这不舍会显得十分嘲讽,又何必让彼此不痛快呢。

那圣旨中彰显了华夏的财富,无尽的珍宝做足了一个公主陪嫁的场面。原来我的公主的名分,竟然是要在出嫁当天才会被列入宗庙之中,真是个不错的买卖。

那宣旨的公公正要离开,我上前叫住了他:“公公,留步。”

他停住脚步,跪下行了个礼道:“公主殿下,尽管吩咐。”

我看着他,笑了笑,既然她要将我的名分作为筹码,那么我不提出我的要求,岂不是辜负了这场博弈?“公公,且通传一声,嫁与不嫁,在于这长公主是否正名,不在于我的名分。”

公公抬起头来,略微吃惊的颜色一闪而过,很快,这位宫廷的老者回道:“这些重要的话儿,奴才年纪大了,怕到时候传递得出了个差错,表达不好公主的意思,不如请公主当面去与太后说。”

“不用了,她不想见我,我也不想见她。至于说不说得对,公公尽管放轻松,说不好无非是挑拨两宫关系,您心里有数。”语毕,我对流云点点头,一起回了殿内。

暮色四合的时候。这公公只身前来,他的身上有些积雪却不敢在我殿内拂去,仿佛四周充满了毒物,稍不慎便会要了他的性命。

“太后娘娘说,一切按照公主您的意思办,您大喜之日,便是长公主正名之时。”他打了个千儿,毕恭毕敬地说道。

我隐隐觉得有些不安。

“太后娘娘让奴才告诉您一喜事。为结两国秦晋之好,好事成双,您大婚次日,便是您师父与楚国公主的大婚时候,太后娘娘让奴才……”

他之后的话我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耳中嗡嗡直响,直到他退下好长一段时间,我才反应过来。

“流云,你帮我去把门关上,有点冷。”

流云小跑到门边,打发了其他宫人,关上了门。

我直起身子,走到了窗口,想起我刚刚到长安来的时候,眼前浮现出的尽是些美好的过往,在这一刻格外刺痛人心。

明明他带我出谷是为了嫁人,现如今不但我达到了目的,连他也顺道娶了人,其实也是美事一件,可我怎么就乐不起来呢?这长安的大雪,什么时候是个尽头?

越封踏着月色而来,这月光与地上的雪色合为一体,照得周围亮得很。我让流云熄灭了蜡烛,只燃着铜香炉暖暖手。越封进屋打了个寒战,不满地说道:“你这是要自杀?”

我抬头白了他一眼。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走到我旁边蹲下,靠着炉子暖暖手,然后解释道:“你屋子这么冷,我怕你想不开,要活活冻死自己。”

所谓奇葩的人有奇葩的想法,大抵就是如此了。

“你吃过了吧?”我挪了挪地方,对流云使了个颜色,流云便一脸正经地拿了个小铁铲来,将铜香炉的盖子移开,然后在炭灰中扒拉了一下,挖出两个地瓜来,对我道:“应该熟了。”

我严肃地点点头,捏了捏:“不错,熟了。”于是一边觉得烫手一边又忍不住撕开皮儿就要吃。

越封咽了咽口水,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道:“长安,你不愧是我皇族中人,遇到这等大事,竟然还有心情烤地瓜。告诉哥哥,你这样大气磅礴的心态,是怎么锻炼成的?”

我不耐烦地推开他拍我肩膀的手,又翻了个白眼道:“我饿呀!”

越封被噎到了一般,笑了笑坐到了一边,看着我吃了两口,就道:“要不,你分我一点吧?”

真是个没出息的,我一边感慨,一边撕下一小块不屑地给他递了过去。他却一脸欢喜地吃了一口,然后对流云道:“你再分朕一点?”

流云无奈地看了看我的,然后把自己的一整块递了过去。越封刚要接,却被我打了一下:“你这皇帝还跟我的人抢东西吃,传出去丢不丢人?”

越封尴尬地接过流云的地瓜,碍于我的威力,只好不情不愿地分了一半回去。“楚云安的死有很多疑点。”

我噎了噎,有些不愿意搭话,越封的声音却愈发得意起来:“哈哈哈,怎么样,没有想到吧?”我默默地背了过去,继续吃我的地瓜。

“好像是设计好了的一般,你觉不觉得?”

继续吃地瓜。

“朕想了很久,决定不能白白将你嫁过去,咱们不能背着这样的名义嫁过去。”

继续吃地瓜。

“楚云安的死肯定是有计划有目的的。”

愣了一下,继续吃地瓜。

“你觉得呢?”

我放下地瓜,吮了吮手指,语气十分诚恳地说道:“越封,说点有用的,好吗?”

越封愣了愣,跳脚骂道:“哥和你说了这么多,怎么就是没有用的呢?既然楚云安在我国境内出事,朕本当尽华夏礼仪。结果那边却以楚国风俗为由,只让前去的使臣行了个礼,结果连遗容都未看着,你说怪不怪?”

我为他终于能说几句有用的话感到欣慰。

“朕已命人暗地里去查了,我怀疑那个楚云安压根就没有死!你哪能那么厉害,见完他他就死了?你又不是毒蜘蛛。”越封一边右手握拳敲在左手手心中,一边为自己的判断频频点头。

“那皇上您查出什么结果了吗?”

越封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道:“还在调查中,不过朕相信,很快就会有结果了。”

“那你是不是得赶在我出嫁之前把这真相给调查出来?”相比之下楚云安是否真的死了,目的又是什么,远不及我要嫁到楚国去那么要紧。

越封犹豫了一下,笑道:“话说其实你有婚约在身,何必着急呢?”

我一听他这话,脑海中浮现出那晚中秋宴楚辛的提亲,觉得十分无力。想这越封肯定说的是这茬了。唉,要是一早知道楚辛这家伙是我人生路上的绊脚石,就应该将他踢开。我冲越封摆摆手,示意他不要再解释下去,十分伤心地叹了口气。

“我想见一见我师父。”每每在我最危难的时刻他总是会出现,但是这一次在他出现之前,我笃定去找一找他。

越封愣了愣,有些不自在地笑了笑:“你师父……让我带话给你,让你安分待着。”

安分待着?这倒的确是他的语气。我冲越封点点头,便遣了流云去送他出门。心中已有打算—我什么时候安分过?

这嫁人的法子,难不成是个好法子?我嫁人能解决问题,总好过杀人才能解决问题吧。越封曾经说过,不愿意却必须要做的事情,就叫做责任。想我糊里糊涂过了小半辈子,能做这么件利国利民的事情,也算是功德一件。我明明晓得自己心中不乐意,却不得不找些理由说服自己。一直以来我总是这也不乐意那也不乐意,如今也得学着长大,去做一些自己不乐意的事情吧。但是心中一直有两件事情放不下—一件便是这楚云安的死,实在蹊跷;一件便是我在和亲前,要见一见师父,不求他有万分痛心的心情,哪怕是“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心境我也算不枉此生了。

第一件事情,打着筹备我婚事幌子的越封,暗中派人调查。证明一个人做过什么事情比证明这个人没有做过什么事情要简单许多。我起初企图帮忙,却被越封以碍手碍脚为由给拒绝了,只好乐得清闲。

这第二件事情,我找到了流云,倒不是让她帮助我出宫,相反,此刻的未央宫几乎没有人把守,那妇人比任何时候都对我放心,笃定我不会离开这宫里。我只是让流云以她的名义给师父捎了一个口信,考虑到以我自己的名义他也不一定会见面。

月黑风高的长安街的尽头站着一个冻得有些发抖的身影。原本打算这一次要以最美的姿态来见他,所以我选了最漂亮的红色的绸缎长衫,虽然披了一件披风,也不敌这长安冬夜,叫人冷得慌。于是在我和小风不断的跺脚声中,终于迎来了姗姗来迟的师父。

他看着我不断摩擦的双手,有些无奈地解开自己的黑狐大氅,正要覆在我身上,我便抬手挡道:“我……我不冷。”想这说不定是最后一次见面了,总不至于还要落得让他照顾的分上,给他留下一个不成熟的印象,多么可悲。

师父的手并没有收回去,简单的“听话”二字,就将我之前的心理活动瓦解得干干净净,乖乖地让他将披风给我系好。看见他漂亮的手指有种忍不住的冲动,想着反正就要见不着了,大不了被打一顿好了,于是一把抓住了他手指,那种冰凉很快传到我的指尖,却麻了心尖。出乎意料的是,师父并没有抽开他的手,丝毫没有责怪的意思,然后反手将我握住,放在手边哈了一口气道:“怎么这么凉。”

“我,我要嫁人了。”我冲他扯了扯嘴角,不是为了表达悲伤,而是在这雪夜里实在是冻僵了,“你知道的,我们出谷就是为了我嫁人,没有想到,呵呵,真的嫁出去了,还是为国为民,为民解忧,为百姓服务为……”

话音未落,便觉得被人狠狠搂进了怀中,脸颊碰在他的肩膀处,有种不真实的错觉。他这是在……拥抱我吗?也许只是离别前的不舍。我怕自己太大惊小怪,让他笑话,于是故作轻松地拍了拍他的后背道:“我知道你是不舍,就算是小风,养了这些年,一下子离别又何尝舍得……”

“你喜欢楚辛吗?”他摸了摸我的头,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好听。

我蹭了蹭脚下的积雪,抬起头来直视他的眼睛道:“师父,小十三从出生起就只喜欢你一个人。”这话是我酝酿了好久,却没有想过会在此刻瑟瑟寒风中说出来。

“养育之情和男女之情是不一样的,小十三。”他的声音中透着一股子琢磨不透的味道,有些冷静,有些黯然,又有些哀伤。许是我想多了,我抬头看他正要垂下去的手,紧紧地抓住。他似乎想要抽回去,可惜未遂,只好顺从地不再挣扎,任由我抓住。

“你再抱一抱我,好不好?”

这话仿佛触动了他内心的某一处,让他一下子从我手心中抽出了自己的手,往自己的马匹那边走去。

这一次,我绝不会轻易让他走,于是我冲了过去,从后面一下子抱住了他道:“韩洛,你难道不明白我的心意吗?我喜欢你,不是养育之恩的喜欢,不是师徒之情的喜欢,也不是君臣之情的喜欢。我喜欢你,我的世界里,也只有你。”

他的手缓缓的覆盖上我的手背,在大雪纷飞的这一刻,让我格外温暖。他可以为我停下脚步,听我说完,即使我嫁到楚国,也没有遗憾了。只是这样小小的满足,没来由地让我觉得有些酸。

这一夜的雪,在墨染的长空下,仿佛一碰就会碎。

“因为你的世界里,从一开始就只有我,你误解自己喜欢我,是正常的。”为什么我听见他拒绝的声音显得那般悲伤?

“韩洛,为何你总不信我这些年来对你的心意?过去我自己不明白,以为我对你像徒儿对待师父,以为我只把你当做兄长一样喜欢。但是我对你和对越封是不一样的,你是我真真切切爱了十六年的男人啊,我从记事起就喜欢你,不曾改变过,为何你总不信?”我几乎是哭着说完这一番话,难道让他信我,就这么难?

“长安……”他解开我紧紧环抱着他的手,转过身来,将右手放在我的肩膀上,倾身道:“你看这夜,就像为师一般。而你却是一天的时光中最明媚的时刻,朝阳初升,人生才刚刚开始,充满希望。我将你带出谷,是想让你见到更多更广的世界,而为师,已经老了。”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这是我见过的最不一样的韩洛,有些悲凉,有些无奈,一种不可言说的心疼在我心头蔓延开来。“你只不过比我大了一些而已,如果这是我们之间不可逾越的坎,你可知道,我比世间任何一个女子都希望自己老去,只要能陪你一起。”

韩洛的眼睛里有闪闪的东西隐过,他抿了抿嘴,才道:“为师是你的长辈,小十三,我要顾全你一个女孩子家的清白。”

清白?原来这些年他恪守师徒之礼,顾全的是我的清白,这让我好气又好笑。他转身就要离去,我拉住他的手,死死攥着不松开,苦笑道:“就让他们去猜去说去诋毁好了,我们清白得很,十六年来,清白得很!”说到这里,原本已经消停的眼泪又一次涌上来了,已是泪如雨下。是啊,清白得很,可是这种清白,并非我愿;这种清白,时刻提醒着我的可笑;这种清白……谁爱要谁要!

他离我只有两步的距离,却没有转过身来,好像又是我的一场无理取闹,这些年他似乎早已经习惯了。我加快了几步,走到他面前,张开双臂拦住他。那披风就在此刻滑落到了雪地上,寒风过境也顾不得冷了,就这样倔强地站在他面前,那件红色的长衫在风中猎猎作响。

师父缓缓地俯下身捡起那件披风,掸了掸上面的雪,轻轻将我绕了一圈,重新要将这披风给我系上。他微微倾身靠我极近,连他鬓角上的雪花都能数得清楚。我轻轻抬起手来,碰了碰他的鬓角,他也不躲开,专心致志地帮我系着披风。他睫毛微微抖动,是一幅多么美的画面。

“韩洛,我喜欢你。”

他的手停止了动作,眼皮想抬一抬看我,却始终没有敢迎上我的目光。转瞬间,他当做什么都没有听见一般继续帮我系这个蝴蝶结,只是他的手在从未有过地发抖。

这一刻我突然涌起一种无法把持的冲动,踮起脚抬起手臂环绕着他的脖子,他刚刚抬头我便将上唇覆盖了上去。那两片本就该属于我的冰凉,触碰了之后震在心尖上。他想要移开自己,却被我狠狠地抱住。闭上眼睛,脑海中却是一片空白,只觉得这风雪长安夜中,只有我们二人,不再是师徒,不再是君臣,我知道自己爱他,就够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两人才分了开来,他直直地看着我,我却开始目光闪躲,仿佛做了件错事。我也的确做了错事,而我做了错事心虚的时候一向喜欢嘴犟:“你刚刚说我们清白,你看我们已经不清白了,你看我是不是得对你负责,好歹我也是华夏的公主,要钱有钱的,也不会委屈了你,你……你……”原本很快的语速,看他却仍旧面无表情,我终于说不下去了,带着哭腔质问道,“亲就亲了,你到底想怎么样?罚我站几个时辰还是怎么着?我就是喜欢你,站了十个时辰也还是喜欢,怎么了!”

他嘴角带着戏谑,然后摸着我的脸颊无限温柔地说道:“小十三,乖乖去成亲,我……”

不等他说完,我轻轻用手指覆盖在他的嘴唇上,或许我已经没有什么遗憾了。该说的都说了,该做的,嗯,也都做了。我冲他笑了笑:“你明白我的心意就好,无需多说了。韩洛,再见,我要去成亲了。”

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有话要说,想我这一生以来每次争吵都是我雄赳赳地离开,所以这次也不例外。冲他笑了笑,转身走到小风面前,一跃而上,策马而去。

这个我爱了十六年还会继续爱下去的男子,这一刻,也许就再无可能了。不敢再想下去,此刻除了坚强地走下去我别无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