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车祸或者第一场雪 第三节
晌午时分,街道上积了很厚的一层雪。罗扬没回家,他将自己的白色奥迪倒进律师事务所旁边的车库,用毛巾把车上的雪水抹干净,然后到大楼对面的伊甸园吃了一顿简便的午餐。
伊甸园是一家牛肉面馆。
十多年来,罗扬对牛肉面形成了一种特殊的依赖。早餐他通常吃牛肉面,天冷的时候也会在牛肉面馆打发午餐。隔着玻璃橱窗,只见拉面师傅在蒸汽腾腾的操作间里将一疙瘩面团变戏法似的搓揉摔打,片刻就抻出一把银丝般的细面条。不一会儿,一只热腾腾的大海碗端到他面前,雪白的拉面没在厚重的牛肉汤里,上面撒着肉片、青蒜苗、芝麻粒和辣椒油,红是红,绿是绿,白是白,好看。罗扬喜欢大海碗里五彩斑斓的色调,也喜欢辣丝丝的呛人的味道。现在很多牛肉面馆已经不同于早些年只让顾客填饱肚子,而是与城市发展同步,讲究了档次和品牌。伊甸园在砂城小有名气,许多企事业单位的早餐券都订在这里,每张餐券价值十元到二十元不等。
罗扬没有喝那杯清茶,他怕影响午休。近十多年来,他一直坚持午睡的习惯。于是,他吃完饭回到办公室,和衣躺在沙发上。但他怎么也睡不踏实,一片鲜艳的红总在脑海里晃动。
罗扬最后一次和麦穗在一起,是在伊甸园牛肉面馆。但它当时还没有挂伊甸园的招牌,只是一家没有字号的普通餐馆,早晨经营各种面食,中午和晚上兼营地方菜肴。当时砂城流行川菜。那天中午,罗扬接到麦穗的电话,她说她刚到砂城,在汽车站。他们很久没有在一起吃饭了,她想让他陪她吃饭。他问她想吃什么,她说牛肉面。从几十里外的平安县跑到砂城来,费尽周折就为了吃碗牛肉面?他有点不明白她了。后来麦穗解释说,两个人在一起吃饭,重要的不是吃什么,而是在于心情。他把她带到这家离汽车站很近而且既有牛肉面又有炒菜的餐馆。他还特意买了一瓶张裕葡萄酒。但是,当他们坐在临街靠窗的方桌前,她对摆在面前的一小碗薄薄的有些透明的拉面和几碟青青亮亮的小菜几乎没有动筷,也没怎么说话。她只是安静地看着他。他不知道她是不是心情不好,或者她跟他在一起已经没有了吃饭的心情。事实上那瓶红葡萄酒他们谁也没喝。他知道她从不喝酒,而他独自饮酒没滋没味,且有可能给人造成借酒浇愁的印象,尽管只不过是葡萄酒而已。他不想给别人留下这种印象,尤其在她面前,但他还是将酒打开了。他想她应该知道,他在用另一种方式表达他见到她时的喜悦,也为他两个多月前的粗鲁行为表示歉意。那会儿他还很不善于言辞。
罗扬在两只晶莹剔透的高脚杯里各斟上半杯酒,杯子里顿时溢满玛瑙色的光芒。麦穗端起酒杯细细地看了一会儿,示意他举杯。罗扬端起酒杯在她的杯口边沿碰了一下,说:“这段时间忙,没去看你,你不会生气吧?”麦穗摇摇头,很破例地抿了一小口酒,又把杯子放回到桌子上。然后,他们对着两只漂亮的杯子感受着彼此的温暖以及一份纯真和浪漫。他相信,他对她的情意是纯真的。他在自己心里缔造了一份纯真的永恒,他愿意带着这永恒走向生命的尽头,不论他们以后能否在一起。
他们在餐馆里默默坐了很久,连一向热情周到的服务员脸上都露出了不悦之色。
黄昏,突然刮起了风。风卷着几片纸屑在窗外旋转。不一会儿,天空有细碎的雪花在飘。那几片纸屑旋转着很快离开他们的视野,不知所踪;雪花零零碎碎,转瞬即逝;往事点点滴滴,飘忽不定……
他握住她有些冰凉的手,附在她耳边轻声说:“我真的非常非常爱你。”
她轻轻笑了一下,双手已经从他的手掌中抽出来。她说:“‘爱’这个字太沉重了。”然后她站起身,一面往头上包裹一条红围巾,一面说,“我该回去了。”
他们离开餐馆,一起向汽车站走去。他想和从前一样牵她的手,但始终没有勇气把手伸过去。他害怕她的拒绝。他们相隔两三步的距离,就那样一前一后、默默地走到汽车站。
雪花轻轻飘落,悄无声息地撒在他们头上、肩上。马路上也盖了一层雪末,一片朦朦胧胧的粉白。他们在落了雪的路上踩出一串轻浅的脚印,但很快又被后来的雪覆盖。
开往平安县城的末班车停在站台前,他说要送她回去,但她执意不肯。他只好眼看着载有她的汽车在黄昏的风雪中启程,红头巾的一角在车窗口若隐若现。
不久,他得知她在小县城里嫁作他人妇的消息。
经历了无数个不眠之夜,罗扬只能强迫自己相信,她是真的离开他了,一去不返。对于她做新娘的样子他想象了很久,却始终想不清楚。但他一直认定,她戴着一条红围巾,就像他们最后别离的场面;或者,她穿了红色长裙,就像他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样子。她就这样用红彤彤的光焰顷刻间燃烧了他的世界。
自此,罗扬再也没有得到过麦穗的消息。他曾试图在梦里寻找。但这寻找是徒劳的,梦中的家园出现颓废之势,由一片一片的篱笆围成的院落腐朽着,坍塌着,那扇曾为他开启的木门挂了一把沉重而锈迹斑斑的铁锁,昭示着她和他分离的决然与必然。后来,罗扬从市司法局辗转到汽车站附近的阳光律师事务所,就是为了每天可以从他们最后见面的那家餐馆门前经过。他还常常到那家餐馆就餐,不论它更换成什么招牌。尤其是下雪的日子,他总是选择临街靠窗的那个位置坐下,看着对面的空椅子,回想她面对溢满玛瑙色琼浆的高脚杯时一副安静的楚楚的模样,以及那方红头巾在风雪中飘动时旋起的刺人心肺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