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车祸或者第一场雪 第四节
罗扬躺在沙发上迷迷糊糊,似睡似醒。他感觉自己带着对那片绯红的怀想又回到了故园。
故园并不遥远,离砂城不过四十多公里。在平安县城有一所庭院,院子里的建筑呈扁“H”形布局,中间面北的一排是五间上房,东西两侧各三间耳房。建筑是灰色砖墙,灰色的瓦屋顶,所有椽头及木质窗户具有明清风格,雕刻着花草或兽形图案,正中堂屋两扇厚重的木门是浮雕图案,且所有的木质门窗和椽头都漆成朱红色。迫于时代的需要,堂屋门前原有的一对石狮和砌有门楼的院墙早已拆除,石狮的位置一边盘了土灶,一边安放磨面的小石碾。院墙则因陋就简用榆树枝围成的篱笆代替了,还扎了一扇柴扉作院门。这一切使当年气派的宅院完全改变成寻常百姓家。
许多年来,罗扬常常怀想那座院子,他曾经的出生地。后来,院子换了主人,直到它完全从县城消失。但罗扬还是常去那里看看,不仅仅因为对故园难舍的怀旧情结。
罗扬还清晰记得,故园每一个角落以及院子里挺拔的紫槐树。严冬季节,紫槐脱光了叶子,干老的树枝在寒风中颤动;粗壮的树干上,深褐色的树皮裂开一条又一条口子,像当时他那颗虽然年轻却已久经漂泊沧桑的心。他总是站在紫槐树下抚摸着树的伤痕,让动荡不已的心平静下来。自从他回到院子,并偶遇院子的新主人后,似乎找到了一种缺失许久的归属感。因此他很快认定,故园是他希望自己永远停留的栖息地,院子里的伊人也是唯一让他心甘情愿等候的人。
是的,当年罗扬结束动荡不安的生活重返故园,把心重新交付给了那座庭院。彼时庭院的新主人是一个姓麦的老太太和一个叫麦穗的姑娘。麦老太太由于中风半身不遂,常常拄一根拐杖靠在用柴扉扎成的院门口,歪着涎水哗啦的嘴呼唤:“麦三啊,麦三!”麦三是老太太唯一的儿子,七十年代末期清理“三种人”时被公安机关带走了,多年来她却没有接受这个事实,总是不停地向过往行人打听他。麦穗是老太太的孙女,她作为最后一批“工农兵学员”从南方某高校的图书馆系毕业,为了照顾祖母要求回到县城,在文化馆当管理员。不久麦老太太去世,院子里只住着麦穗一个人。
有多少次,罗扬看见系一条红围巾的麦穗踩着积雪一路走来。她绕过一摊结了薄冰的水洼,穿过窄窄的有些泥泞的街道,推开篱笆小院的用榆树枝编成的院门,来到那幢房子前。罗扬走过去轻轻拍落她肩上的雪花,替她打开沉重的木门,然后他们手挽手走进去,点燃屋角的小炭炉,坐在炉子旁边。明艳的炭火照在他们脸上,红彤彤的似激情的血液在涌动,又是那样安详、温暖而纯净。他们面对面坐在那里,他专心致志看一本法学著作,她则读一本永远也读不够的张爱玲。有时,她会找出一些沙枣,一个一个挖掉枣核,放进玻璃碗里,又在炉子上熬一些冰糖,将晶莹透彻的冰糖汁浇在杏黄色的沙枣上。透明的玻璃碗在炭火照耀下闪着金色的光芒,房子里飘散起诱人的芳香。他们面对面坐在小木桌前,分享生活的甜蜜,也分享彼此的快乐。有时他们什么也不做,对着火炉一边喝茶一边聊天。他对她聊起当年乡村给他留下的烙痕,还有他后来的求学生涯。她对他说她的童年或者单位上的一些事。但她说得最多的是她的祖母麦老太太以及麦老太太所钟爱的瓷器。说到祖母的瓷器时,她对罗扬提到了一个不为人知的细节——当年麦家的后院有一道夹墙,她的祖父麦先生曾在里面躲藏了好几年。但她从来不说她的父母,这并不是因为她母亲的出身或者她父亲身上那些难以洗刷的污点。其实罗扬很想多了解一点父辈的事,这关系到两个家族的纠葛,也可能关系到他和她的未来。但既然她不愿意提,他就极力维护她内心的感受。他希望他们永远保持这样的温馨和浪漫,不要被不愉快的旧事所干扰。
有多少个周末的早晨,罗扬躺在温暖的被窝里,麦穗已经从县城坐头班车来到砂城,悄无声息地走进他的房子,将通宵赶织的毛线手套或者围巾放在床头,然后拉开窗帘。明亮的阳光被地上的积雪反射到窗户上,又落在他脸上。他睁开眼睛,伸手抚摸着她精心编织的小物件,温暖和幸福涌遍全身。他会骑自行车带她到一家牛肉面馆吃早餐,然后他们去市中心的文化广场看鸽子,或者来到砂城唯一的图书馆,消磨一天的时光。
又有多少个黄昏,罗扬会突然来到平安县城,他牵着她的手走出庭院,走向银白色的雪茸茸的原野。她在雪地里欢笑、奔跑,他在后面紧紧追逐。她穿白色衣裳的身影与广袤的雪野交融在一起,远远的,只能看见鲜艳的红围巾在风中飘动……
此刻,一幅幅残缺的画面交替出现在罗扬的脑海里。他意识到,不论时光流逝得多么久远,那些画面都不会褪色,在每一个下雪的季节,它们反而变得更加清晰明朗。在风中舞动的红围巾,一次又一次击碎他虚妄而冗长的梦,让他寝食难安。他想抓住它,一旦醒来却两手空空。在雪花无声飘落的寒冬,他只能用对一片绯红的怀想来触摸深藏于内心的孤寂,默默体会一根钢弦被强烈拨动的痛感。唯这痛,才能使他畅快呼吸,使他感到活着的真实。也许,他未来的岁月不能离开这份怀想,怀想一个叫麦穗的女人和一段属于他们的日子,他冰凉的心才感觉到,这个被繁忙挤压得愈加乏味的世界逐渐有了一些滋味。
罗扬第一次见到麦穗的时候是夏天,她坐在院子里的紫槐树下,手捧《张爱玲文集·小说卷》。她穿着水红色连衣裙,脚上是白色凉鞋,优雅地搭在木凳上。她身上散发着槐花的芳香,混合着淡淡的树木的或者油墨的气息,使她充满了独特的迷人味道。他被那独特深深吸引,好像走进了清新幽静的森林,流连忘返。
他接过她手里的书,问她喜欢张爱玲的哪篇作品。她说,《红玫瑰与白玫瑰》。后来他知道她喜欢红色和白色,喜欢玫瑰花。她还喜欢冬天和冬天里的雪。
半年后,他和她第一次手牵手走在初冬的雪野里,在雪地上留下了嘁嘁嚓嚓的脆响和两行清晰的脚印。当他们停留在一片萧条的柳树林边,看两只麻雀在林间啁啾鸣啭,形影相随,它们似乎并不在意他们的出现,正高唱出一曲曲温情的恋歌在林间停停落落。
他问她为什么喜欢张爱玲。她说:“她客观冷静而又毫不留情地拆穿了尘世间虚幻的爱情。”
“你不相信爱情吗?”
“我相信世间有真挚的爱情,但它只是暂时的,盲目的,不可靠的。比如那两只麻雀,它们此刻多么亲密,但如果有一张弹弓打落一只,它只是受了伤,飞不动了,而另一只受惊的麻雀一定会展翅高飞,迅速逃离,绝对不会回头看它的伴侣一眼。在许多刚开始都非常相爱的尘世男女中,故事的结局一般都是由一方受伤落地的爱情悲剧来成全另一方振翅高飞选择自身利益的正剧。张爱玲虽然没有直接说出来,她却用小说男女主人公的命运揭示了这一主题。所以我宁可相信人世间有白头偕老的柴米夫妻,而不会有地久天长的爱情。”
刚开始,罗扬不明白她年轻的小脑瓜里为什么会装着那么多奇怪而又沉重的念头,但是,当他了解到她的身世,并得知她的父亲——那个麦老太太打听了许多年的名叫麦三的人以后,他理解了她沉重的由来。而且,自从麦老太太去世,他看到了她在这个世界的无所依傍。于是他慎重地站到她面前,握住她有些冰凉的手说:“你愿意去爱吗?或者你愿意为哪怕是短暂的爱付出吗?”
“愿意,但我更愿意去做一对平凡的柴米夫妻。”
“很好。我对你没有承诺,我会用事实给你证明,什么样的感情才能称之为爱情。爱一个人就是为她(他)付出,而不是占有或者索取,当然更不是欺骗。”
那个黄昏,他送给她代表着深刻含义的三朵红玫瑰。当时的平安县城甚至砂城还没有鲜花店,玫瑰花是他特意到省城买的,经过一路的颠簸和小心呵护才让它们展现在她眼前。以后,每年冬天下第一场雪,她都会收到他的玫瑰,然后他陪她到野外看雪景。
她对飞舞的雪花和满山遍野银白色的积雪有着毫无节制的痴迷。在她看来,世上到处充斥着腐朽与污秽,只有雪,能还给大地一份纯洁,带给同样渴望纯洁的人一点慰藉。他告诉她,这种愿望是虚幻的,因为雪终究要融化,还大地以本来面目。她却说,在雪融化的时候可以蒙上眼睛。于是,他只能坚定不移地跟随她走向雪野,和她在雪地里奔跑,像两个不顾一切疯玩的孩子。那一刻,他看见她脸上绽开一朵真实的笑容——也许这就是幸福,以及他所能给予她的爱。
此刻,罗扬仿佛又看见在雪地里飞舞的红头巾,他跟随那片绯红不停奔跑、追逐……突然,他被一块横空出现的巨石绊倒。陡然惊醒,原来刚做了一场梦。
猛然醒来的罗扬抚摸着快速跳动的心脏,感受到它铿锵的咚咚声,额上已是汗津津的。他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差二十分钟两点。他只不过打了个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