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没有门的房间 第一节

罗扬从医院出来,一丝莫名的焦虑和倦怠向他袭来。四点多钟,不到下班时间,他还是打算直接回家。

罗扬驾车在铺满积雪的街道上缓缓行驶。雪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天却出奇地冷,车窗玻璃上凝结了一层薄薄的雾气。透过挡风玻璃,街道和建筑物在积雪的覆盖下升起一片迷蒙的灰白色。更远处,原本笔直的道路被随处停放的车辆和陡然凸出的建筑物挡住了视线;道路两旁掉光了叶子的榆树和白杨树灰秃秃地簇拥着,木讷着,强塞进他的视野,那种衰颓与芜杂把他原本就不甚平静的内心搅得枝枝丫丫,破败不堪。他打了方向盘朝右转弯,离开主马路将汽车开进一条侧街,但侧街上的混乱有增无减。这里偏僻,没有交警维持秩序,加上天气寒冷,急着回家的自行车和行人都不再各行其道,偶尔开进来的汽车也是横冲直撞,给狭窄的街面带来了更多隐患。

罗扬不想继续前行了,他把车停靠在路边。等他下了车,才发现这条街店铺稀少,而且每家店铺门前都十分冷清,没有多少选择余地。他就近走进了一家名叫乡巴佬火吧的休闲会所。

乡巴佬火吧的风格与它的招牌十分相符。建筑的内墙装饰是用树枝和麦秸搭起来的,墙上挂着竹编斗笠、红辣椒串、玉米棒子和那幅著名的领袖画像。桌子是原木的,没刷油漆。凳子是原木锯成的一截一截的矮树桩。所有杯具也不是其他休闲会所惯用的紫砂茶具或玻璃杯,而是粗瓷浅口海碗,乡村里常能见到的那种碗。这里除了经营酒水和茶,还有奶油玉米花、果木烤土豆、竹笼蒸红薯、地锅南瓜饼、玉米面窝窝等点心,虽然用料普通,加工却很精致讲究,又因为打的绿色牌,身价翻了好几番。最独特的是会所服务员,女服务员穿着斜大襟的蓝底白花布衫,扎两条长辫子,辫梢上系了红头绳;男服务员穿对襟白布衫,头上和腰上分别缠裹一条白毛巾。整个会所的氛围能使人想起一段久违的乡村岁月。

罗扬在靠墙角的一截树桩上坐下,把公文包放在小木桌上,点了苦丁茶和南瓜饼。茶很快送来了,南瓜饼要稍等一会儿。他皱着眉头喝了一口茶,缓缓咽下去,长舒了口气。苦丁茶是一种古老的茶种,泡开后细小的茶叶舒展圆润,色泽翠绿,茶汤清淡,入口清苦,回味绵甜,馀香沁人心脾,据说它的成分不含其他茶叶那种能刺激中枢神经的茶碱。罗扬并不喜欢这种茶,他觉得这种茶感觉不到茶应有的味道。但他最近常失眠,只好远离茶碱,品味眼前这碗苦丁茶了。伴着用树枝和麦秸装饰的墙壁以及墙上悬挂的竹编斗笠、红辣椒串、玉米棒子和领袖画像,罗扬仿佛真的回到了忆苦思甜的时代。

“罗先生,还认得我吗?”

会所里点的是蜡烛,光线幽暗。罗扬呆了半晌,依然没有想起来和他说话的女人是谁,或者曾在什么地方见过。

女人将黑色皮衣挂在墙上的木制挂钩上,没等罗扬说话,已在他身边落落大方地坐下。服务员笑容可掬地走到她面前:“您需要什么?”

“酒,我只喝酒。来一杯威士忌。”

服务员端来了威士忌和冰块,连同罗扬点的南瓜饼,一起摆在了桌子上。

“你一定不记得了。我先生是第二人民医院的外科主任,他叫李晨光。一年前我去你家做过客,是你的夫人柳絮邀请的。”

罗扬笑了笑:“实在抱歉,李晨光我听说过,但我好像并没有见过你。你说你去过我家?”

“是呀!早些年我和柳絮曾在一起插队,不过那时候你已经离开乡下去读大学了。也难怪你贵人多忘事,这两年我变化挺大的,可能是老了吧!”女人抿一口酒,从手袋里掏出香烟盒递到罗扬面前。罗扬摆摆手。她没有继续推让,自己取出一支烟,将烟卷的一端在桌子上顿了顿:“你不介意我抽烟吧?”说话的时候她已将烟卷点燃了。

“你随意。”

“我姓陆。这是我的名片。”

罗扬就着昏暗的灯光看了看接过来的名片:陆霞;回春堂大药房经理;劲健塑体中心名誉主席;砂城美容协会副会长……名片的两面都印满了蝇头小楷,罗列出一大串让罗扬不知所以的头衔。他把名片放进公文包。出于职业习惯和礼貌,他也递过去一张自己的名片。

陆霞将头朝罗扬跟前倾了倾,低声说道:“我和老李是下乡时认识的,碰巧又都来到砂城工作,后来我们结婚了。我和他生活了十几年,女儿都快考大学了,他却不安分起来。一开始我想还给他自由,他又不同意离婚……真不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

陆霞对婚姻的抱怨似乎成了他们谈话的契机。

过了一会儿陆霞又说:“外面传言他现在找了一个比女儿大不了几岁的小丫头做地下情人,也不知他是逢场作戏还是打算将来跟人家结婚。我不会就这样算了,至少我要叫他在单位里丢人!”

“你这样处理事情不妥当吧?男人都好面子,你闹到单位去的最终结果是加速你们之间关系的恶化。即使你们想分手,也该好聚好散。”罗扬劝解道。

“他可从没替我想过,我又何必顾及他?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依我看,夫妻反目连仇人都不如。他×的。”陆霞说着,似乎勾起了心中的恨意,从嘴里甩出一句国骂。

罗扬红了脸,环视四周,看看邻桌优雅的女士们先生们并没有注意到自己身边的女伴,赶紧打断了她接下来对丈夫的恶语中伤:“对不起,我有事要先走一步。”罗扬站起身来。

陆霞也站了起来:“你是不是不爱听这些?不说了,到时候我和老李真要办离婚还得请罗先生帮忙,省得他瞒着我转移财产……”

罗扬结了账走出乡巴佬火吧,目送叫陆霞的女人开着黑色奥拓离去,却始终没有回忆起究竟在哪里见过她。这使他想起了风行一时的整容术。这女人的面孔漂亮得有点刻板,而且表里不一。他轻轻摇了摇头。一个人尤其是女人,仅仅懂得修饰仪容是远远不够的,岂不知开口说话便会真相大白?她在陌生人面前毫无掩饰地揭露丈夫的隐私,不仅是一个典型的怨妇,也算得一个泼妇了。她的丈夫在外面有其他女人真是在所难免。

站在雪地里的罗扬不禁有点同情那个叫李晨光的外科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