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没有门的房间 第六节

柳絮每天早晨醒得很晚,她睁开眼睛时一般在九点钟以后。而此时罗扬早已经出门了。

柳絮睁着眼睛慵懒地躺在床上,将自己的身体舒展开来,聆听床头柜上那只可爱的小黑熊造型的闹钟细微的滴答声,开始在心里规划这一天要如何打发出去。家里很安静,雪儿不知躲到哪个角落里去了。还没有到中小学校放寒假的时候,窗户外面也是静悄悄的,听不见小孩子的喧闹。这个安静的世界似乎只剩下她一个人,或者说她被人们遗忘在了这个寂静的世界。但这对柳絮而言算不得什么。她已经习惯了被遗忘,而且自己也尝试着去遗忘。比如她现在差不多已经忘了昨晚的事,因此她现在的情绪很好。

听说有一家牛肉面馆生意红火,要开连锁店,加盟费二十万元。柳絮嗤地笑了一下。她很少用牛肉面来糊弄自己的肠胃。像她这样的人不知占多大比例,而这个城市的市区总人口也就二十多万。一个小小的牛肉面馆竟敢如此做派,现在的人真是想钱想疯了。然而,在这个西部城市,半上午不吃牛肉面又该吃什么呢?人们并没有多少可供选择的余地。于是,柳絮常常将早点和午餐合二为一,她也就常常为早点的事发愁,只有等出了门再去考虑。

昨天买的一款手提包太老气,应换成橘红色的,配那件米色大衣。

锦瑟年华服装店的老板说,今天有新款裙装上市,适合中年妇女。

……

天姿美容中心新上了个美容项目,据说效果不错,可以试一下。好吧,今天去天姿美容中心。

一切考虑妥当,柳絮翻身下床。经过一番梳洗,她先喝掉一杯凉白开,再喝掉一杯温热的蜂蜜水。这是她在一本介绍妇女生活的杂志上看来的:早起空腹喝凉白开和蜂蜜水,是美容的关键步骤。这些年她坚持下来了,成为她每天的必修课。喝完蜂蜜水,又漱了口,她坐在梳妆台前认真地化妆。爽肤水、粉底液、腮红、粉蜜、眼影、睫毛膏、眉笔、口红,在她手里交相忙碌。半小时后,她看着镜子中那张精心修饰的脸:柠檬色的皮肤透着淡粉,鼻梁挺直,眉毛弯细而妩媚,嘴唇丰润迷人。唯一令她不满意的是,那双本来不算太大的眼睛在靛青色眼影和睫毛膏的作用下大得突兀而空洞,且目光干涩、散乱。眼睛的神韵,是任何化妆品都无能为力的。尤其在眼睑以下临近颧骨的位置,分别有几片指甲盖大小的褐色斑块。她不知道那些斑块是什么时候又是如何到脸上安家落户的。虽然施了很厚的粉底,还是掩盖不住褐色斑块张狂的醒目。它们是年龄的记号吧?它们恶作剧似的展开一副嘲弄的嘴脸,破坏着她原本平和的心情。她离开镜子,赌气似的重新洗了脸,只涂抹了一点润肤霜。她猛然发现,不化妆的自己虽然肤色较暗,呈亚热带地区人群的亚黄色,但那些斑块反而不明显了。并且她的嘴唇天生饱满,唇线分明,嘴唇的左下角还有一颗绿豆大的美人痣,配上黑亮而浓密的卷发,别具风韵——尽管她自己深知头上已经隐藏了数不清的白发,那一头黑亮是到美发店漂染成的。

柳絮打量了一会儿镜子中不化妆的自己,心里释然了许多。她拿起梳妆台上的玉手镯戴在左手腕上,换好衣服走出家门。她准备好好地度过这一天,来弥补自己在结婚纪念日留下的诸多欠缺。虽然这弥补比昨天迟了一点,并缺少了“丈夫”这个关键角色,但她还是对此提起了极高的兴致。

大约十点钟,柳絮来到离住宅区不远的台湾永和豆浆店吃早点。这会儿店里已经没什么人了,很清静。

台湾永和豆浆店铺面不大,只有十来张塑料桌子,淡蓝色,铺着白色桌布,桌布上缀有蕾丝花边,看起来赏心悦目。

侍者走过来,柳絮点了一杯甜豆汁、两块酥饼,然后坐在一个角落里,面对着临街的窗户,慢条斯理而又漫不经心地用早餐——她还从来没有这样慢过,看起来有点心不在焉而又悠闲自得,且带着一份成熟女人的优雅。

豆汁腾腾地冒着热气。酥饼是刚烤出来的,淡黄的壳上粘着黑芝麻,咬一口,外壳酥脆,里面松软,甜而不腻。

柳絮是台湾永和豆浆的常客。有时她不吃酥饼,就点一份玉米面蒸的发糕,品着那甜中带酸的味道,仿佛又回到从前——那远去的、虽然物质匮乏却充满梦想的年少时光。

当年柳絮住在乡下一个叫沙湖村的地方。每年收了新玉米,祖母都要蒸玉米面发糕,并叫柳絮给住在同院的罗家母子送去。当时买不到白砂糖,用糖精代替,蒸出的发糕总有一丝涩味儿,但每次罗妈妈都说好吃。

在祖母的爱抚中,柳絮和罗扬是品着玉米面发糕长大的。后来祖母去世,柳絮学着祖母的样子蒸玉米面发糕。罗扬放假回到村子的时候,她也用这寻常美食款待他,他吃得多么香甜啊!和罗扬结婚后,刚开始罗扬也陪她到早点摊上吃发糕,但他自己却不吃,只是远远地站在一边等她,忍受着她在街边早点摊上不雅的吃相和在马路边的等待。经过那么几次后,罗扬显得不耐烦,蹙着眉头问道,它真的那么好吃吗?柳絮这才恍然大悟,当年罗扬爱吃发糕的举动是在迁就她,是在照顾她的自尊心。现在他不想迁就她了。原本就是一对貌合神离的人,他为什么还要摆出迁就的姿态?……当所有的事情都洞悉后,生活原来如此没劲!于是柳絮也不再光顾街边的早点摊了。

没想到,像台湾永和这样知名的早餐店,也经营发糕这种粗陋的点心,这成为柳絮常常光顾永和的一个重要原因。当发糕上腾起的带着酸甜味儿的热气扑面而来时,她会想到当年的新玉米,且想一想那个曾经为了迁就她而爱吃玉米面发糕的人。

早餐店外面,街上已经很热闹了。窗前有过来过去的行人和车辆,柳絮对他们的兴趣远远超过面前这份早餐。一个腋下夹着公文包的中年男子走过去了。其实将公文包夹在腋下是一种不雅的形象。两个中年妇女并排着边走边说,嗓门很大,大约在讨论家里的孩子。一个长着亚热带肤色的年轻女子出现在豆浆店窗前,她穿了白色羽绒服,披散的长发飘逸,走路的样子婀娜而迷人。不经意间,年轻女子突然一扭头冲着窗户这边啪地吐了一口痰。

柳絮没有办法继续吃早餐了,她将只喝了一小半的豆汁儿放下,起身离开。

走在街上的柳絮有些愤愤然。在砂城这块地面上,读书了的,有钱了的,时尚了的,却还是陋习不改,摆脱不了因袭下来的粗鄙气息。难怪特区要建在南方而不是建在西部。这儿的风沙,这儿的干旱,这儿的荒凉,还有这儿的大街小巷随处可见的痰渍,一些墙角处写的“此地禁止大小便”等提示语,是和这儿的不文明人一样多的。之后,柳絮决定从今天起要换个地方吃饭,最好是见不到行人的僻静之处。这样想着,她似乎也不愿意与行人为伍,招手打了一辆出租车,很快来到市中心的步行街。

步行街两边是鳞次栉比的服装店和超市。柳絮一家挨着一家地闲逛起来。她有时会买一些衣服鞋帽,有时什么都不买;但她每天必定要在超市选购点心、炸鸡腿、烤肠之类的熟食带回去,作为她和雪儿的晚餐。因此,等她逛完整条步行街,手里已经提了两大包东西。

天姿美容院在步行街尽头。柳絮最愉快的时光就是每星期有那么两天去美容院度过。她喜欢听年纪轻轻但颇老练世故的美容师们花言巧语的恭维。她们都喊她“柳姐”。她相信这群小丫头的眼光不会拙劣到看不出她和她们根本就是两个时代的人,她根本就应该做她们的“阿姨”。但柳絮从来不点破那种恭维。相反,她时常会有自己与那些小丫头的年纪相差无几的错觉。这种错觉令她满意,令她自信。小丫头们围着她说,柳姐你的小孩上初中了吧?她自豪地答道,他快大学毕业了。她们不约而同齐声啧啧赞叹,柳姐你真会保养耶!然后她们又说,美容院里刚上市的延缓衰老的产品,效果多么神奇,价钱贵了点,但这不是普通人用的,只有像柳姐你这样的才配得上。柳絮点点头,于是香喷喷的精华液、除皱霜、美白面膜就一层一层涂到她脸上去了。她闭着眼睛躺在美容床上,美容师在她的脸上、头上、肩胛骨上恰到好处地按捏着,那份自在和惬意油然而生,她可以浑身舒展地打个盹。等柳絮从美容床上站起来,容光焕发地走出美容院,基本上都是下午五点钟。有时她会找个地方吃晚饭,不论大酒店还是小排档她都无所谓,只要不饿肚子就行。相比之下,她还是喜欢吃火锅,喜欢火锅店里热辣辣的气氛以及热辣辣的格调。家里的确是太冷清了,她由衷地喜欢热闹,渴望热闹。但是,她一个人的时候从来不去火锅店。她私下认为,如果独自一个人坐在热闹非凡的火锅店里,那样子一定很落魄很傻。她早已经过了傻乎乎地幻想浪漫情怀的年纪。为了解决这一矛盾,她偶尔可以邀三五个朋友(有时仅仅是见过一两面的熟人)去火锅城,然后去歌厅娱乐,一切由她埋单。每次大家都玩得非常尽兴,都夸赞她真诚豪爽,够意思。因此柳絮在外面结识了不少朋友,男女老少、各种层次的人都有。

晚上的时间,如果罗扬不带她参加社交活动(和罗扬一起参加社交活动这样的机会对她而言实在太少了),柳絮一般都在家中度过。黑夜降临前她会打开所有的灯,过道、客厅、卧室、书房,还有厨房和餐厅,甚至厕所和阳台,到处都是灯火通明。在明亮的灯光里,她感到温暖而踏实,甚至有点幸福有点陶醉,仿佛所有的无奈与无聊都被灯光赶走了。然后她盖着一条小毛毯半卧半躺在三人沙发里看电视,通常是长长的肥皂剧。她陪着影视人物的命运起伏而悲喜交加,有时一晚上能用掉半盒面巾纸,擦拭她情不自禁的眼泪。不看电视的时候,柳絮就摆弄那只纯种波斯猫,给它喂炸鸡腿、烤肠、罐装的豆豉鱼、午餐肉等。雪儿被养得胖墩墩的,皮毛油亮。她喜欢把雪儿搂在怀里,乖乖宝贝地乱叫,好像她空洞的内心猛然间有了依靠。有时柳絮也坐在儿子的房间里上网,看网络小说和网上购物指南。但她从来不参与聊天,那些编造出来的个人档案和故事以及聊天者使用的云遮雾罩的网名都是小儿科,不是她这样年龄的女人能感兴趣的。

但晚上柳絮通常不会坐得很晚,她深知充足的睡眠和水分对保持年轻态的重要性。到十点钟,她先冲一个热水澡,然后喝下一大杯凉白开,就和她的波斯猫雪儿准时酣然入睡了。

柳絮的时间总是这样轻易地打发掉。一般情况下,她不太计较罗扬是否按时回家;相反,某天罗扬要回家吃饭,仿佛给她添了天大的麻烦,罗扬也就不好意思常回家来麻烦她了。有这样一个既有本事又会体贴人的男人,柳絮不敢对他要求过高,也不好总是追问“爱不爱”这样的傻话。她觉得自己和那些没钱的寒酸女人(比如总担心二手车会丢的谭美娟)相比,基本上是幸福的。

直到这一天,柳絮在天姿美容院遇见了陆霞,她刚刚平静下来的心重又激起了涟漪。

柳絮和陆霞很早就认识。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陆霞到腾格里沙漠边缘的沙湖村插队,居住在那里的柳絮曾经像姐姐一样关照过她。只不过,因了某种机缘,柳絮先行离开沙湖村回到砂城,陆霞两年后才得以返城。以后她们没再见面,尽管她们生活在同一座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