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小城故事 第七节
时间如流水叮咚,匆忙且漫不经心地又淌过了两个春秋。八岁的罗扬正在向阳小学读二年级。同样是榆钱儿爬满枝头的季节,如洗的春光清清爽爽扑打着平安县城的大街小巷。牛车、马车和骡车在街道上繁忙地来来往往,叽叽嘎嘎的声响和着春风的节拍,如一首不朽的民谣。老婆婆和小媳妇们翻洗了冬衣,清扫完庭院,都踩着木凳踮起脚尖儿站在街边撸榆钱儿,空气里咿咿呀呀流淌着她们跑了调的戏文,荡漾着甜润的榆钱儿散子的气息。
此时,住在城东头的麦三娘子挎了一只柳条篮子在大街上走过。她一改往日斯文扭捏的态势,把柳条篮子挎在胸前,走得昂首阔步风风火火,好像要赶着去生孩子。
麦三娘子的确快要生产了。
麦三娘子有三十多岁,她结婚已经七八个年头,孩子怀了四五胎,却没有一个成的。这次,她好不容易又有了身孕,又好不容易就要瓜熟蒂落,像她这样即将生产第一胎的高龄孕妇,不到万不得已,她的婆婆麦老太太决计不会让她腆着笨重的肚子在街上走动。
因为麦家来了重要的客人。麦三娘子走进肉铺买了一条羊腿,到蔬菜店买了白菜、土豆、小葱和青蒜苗,到杂货店打了两斤青稞酒,装了满满一篮子,才折身往回走。在街边做事的汉子们只顾低头做事,撸榆钱儿的妇女们只顾撸榆钱儿,没有人注意麦三娘子的柳条篮子的内在质量和分量。她不无遗憾地走完了多半条街。不一会儿,她笨拙虚浮的身影落在了十字关罗家的院子外面,却已经是气喘吁吁,红润的面颊挂上了亮晶晶的汗珠,于是,她便站在一片树荫下歇脚。
罗妈妈蹲在院子里洗衣裳,偶一抬头看见微微喘息着的麦三娘子,说道:“这么大的身子,快生了吧?”
“还早呢,产期在七月份。也不知道老太太弄回来的什么偏方,见天炖只老母鸡,孩子长得快,我也胖成这样了。”麦三娘子说着,扭了扭她的腰身。大概是怕闪了身子,她扭的幅度很小,动作很轻微,看起来只是摆了摆圆滚滚的肚子和屁股。
“孩子长得快就好,你可要注意身子,别提太重的东西,当心闪了。买这么多菜,家里有客呀?”
“是啊!省城来人了,鉴定我们家那对青花插瓶,说是真的,还要送到省博物馆去呢!”她说这番话时音量比平时提高了一倍,好像要街上所有的人都能听见。
“专家说那对插瓶是真的!”麦三娘子又强调了一遍。
洗衣裳的罗妈妈住了手,院子外面正在做事的街坊们也停了手,都抬头望着麦三娘子。
“真的!?”
“麦家的传家宝,哪能说假它就假了!人家省城的专家才是专家,权威人物,有学问,听说还是个留洋博士……”
说完这番话,麦三娘子提着篮子走了,就这样昂首阔步腆着肚子走完了东大街。
平安县城实在太小了,很少有什么事能够在街坊四邻中成为秘密。也就从这个寻常的晌午开始,县城里家家户户飘散出榆钱散子的清香,也飘散着有关麦家那对青花插瓶和留洋博士的议论。据说,上级文化部门将“明初宣德青花”插瓶作为一个历史遗留问题进行调查,派了省城的一个考古专家到麦老太太家里重新鉴定。
考古专家曾经是祖父的学生,后来留洋,解放初才回国,还带回来几件战乱时期流失到国外的珍贵文物。他从麦老太太家里出来专程拜访了老师,晚上和祖父同宿一榻,两个人说话说到半夜,对文物鉴定做了一次深入探讨。最后他们认定,关于青花插瓶是祖父的一次判断失误,而且是他唯一的一次失误。
第二天清晨,考古专家要回省城去。祖父将他送出院门,抚着花白的胡须点点头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从祖父的神态看出,他对自己有这样的学生感到由衷欣慰。
麦家那对青花插瓶被考古专家带到了省城博物馆。
祖父真的老了。就从这个晌午开始,即使是八岁的罗扬也明显地感觉到了祖父的精神不济。
祖父把跟随他多年的放大镜收起来,天气好时坐在院子里晒太阳,一坐就是一整天。偶尔他也读书,并开始撰写一部题名《铁骑沉疴》的书。据祖父说,他在写一个叫骊靬的古城。但是,祖父的读和写都进行得十分吃力,速度很慢,对“明初宣德青花”插瓶的判断失误已经对祖父构成了巨大的精神障碍,他好像有意要消磨掉多余的时光,直到生命的终点。
祖父的写作或许是对自己的人生总结,又带了点自娱自乐的性质。但《铁骑沉疴》手稿毁于一场大火,再没有面世的可能。而关于骊靬古城,有一种最普遍的说法是:公元前五十三年,古罗马将领克拉苏率领一支四万多人的军队发动了对安息王国(今伊朗)的战争。次年,这支军队在卡尔莱(今叙利亚境内)遭到安息军队围歼,统帅克拉苏被俘斩首。克拉苏的长子普布利乌斯率领第一军团约六千人拼死突出重围,他们在安息军队围追、封锁而回国无路的情况下,辗转波斯高原,投奔郅支。公元前三十六年,西汉西域副校尉陈汤率兵讨伐郅支单于,在郅支城(今哈萨克斯坦江布尔城)作战时,收降一支一百多人的奇特军队,他们修筑的工事“土城外有重木城”拱卫,“夹门鱼鳞阵”。陈汤将这支军队带回大汉,将他们安置在骊靬,隶属甘肃张掖郡。公元五百九十二年,被汉军收编的“秦胡”和汉族人经过六百余年的融合,他们的后裔和那个叫骊靬的古城按隋文帝的旨意从西域的地图上一并消失了。上述史事很多文献中都有记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