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强势的选择

转眼到了秋季,一日我刚从勤政殿出来,迎面碰上了端着茶往勤政殿走来的幺娘。我眯起眼睛看她,啊,无论看多少次我都无法发现这个女人的独到之处。

我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开口道:“哦,皇上不是说不必如此了吗?皇上的日常膳食自有御膳房打点,何劳凤仪宫费心呢?”

幺娘端着茶,随意曲了一下膝道:“奴婢只是奉命行事。”说完就要绕过我们径直往勤政殿而去。

我怔怔地看着她,我想不到,这,这是谁给她那么大的胆子,竟然如此傲慢无礼!

她的行为激怒了我,想想这么多天她处心积虑地想接近权禹王,都无一不让我烦躁和愤怒。我拦住她,直接扇了她一个耳光道:“贱婢!哪容得你如此无礼!”

茶被打翻在地,幺娘趴在地上,她的左脸顿时肿了起来。她捂着脸,瞪红了眼睛拿着带有仇恨的眼神看着我。

那赤裸裸的恨意一下子让我想起了原因,她的父亲正是被我弟弟杀死的……

“大胆!你竟然如此直视太后!”我身边的宫人大声喝道。

幺娘的眼泪越涌越多,接下来更是在场的所有人想不到的一幕,她丢下茶品,直接往勤政殿奔去!

我甚至听到她扑开殿门,凄凄楚楚地一声呼唤:“皇上……”

我带着不可置信赶到勤政殿的殿门口,就听见幺娘跪在那儿哭诉道:“皇上,太后,太后娘娘她不知因为什么打了奴婢一巴掌……”此时权禹王正从御座上站起来,吃惊地看着眼前。

这一幕是多么的荒唐啊!

且不说我是因为什么原因掌掴她,她一个小小的奴婢,凭什么身份有什么资格在皇帝面前哭诉呢!

权禹王也许本打算问她什么,见我也在门口,颇不自然地呵斥道:“大胆,身为奴婢不得如此无礼!”

“可是,可是,”幺娘丝毫不顾忌,继续委屈地说道:“皇后娘娘命奴婢带来的清神茶都被打翻了,奴婢不知道回去该如何对皇后娘娘交代,她一定会斥责奴婢的……”

“算了,算了,”权禹王有些烦躁地说道,“这个朕会对皇后解释。幺娘,你可知今天犯了以下犯上的错误?你身为奴婢,太后是后宫之主,无论她怎样行事也不能像你现在这样乱来。还不赶快给太后赔罪?!”

幺娘这才哭哭啼啼地向我认错。权禹王在一旁解围说:“既然幺娘知道自己错了,念她刚进宫不久不懂规矩,太后宽宏大量,这次就饶了她吧。”

我看着眼前的权禹王和幺娘一唱一和,意思是事情就这么了了。权禹王,你既然为幺娘求情,我不可能不给你情面,但你告诉我你以什么身份替幺娘求情?

他也明白幺娘此举大逆不道,但是他不想我因此杀了幺娘,他想保住幺娘一命。

权禹王见我好久不说话,也自知理亏,对幺娘严厉地说:“朕不是曾说过不必再来勤政殿送东西了吗?皇后是否还将朕的话放在心上?回去转告皇后,这是最后一次,否则下次按罪处理,知道吗?”

幺娘乖巧地点了点头,一副梨花带雨的模样。

“还不退下!”权禹王命令幺娘道。

幺娘离开后,勤政殿里一下子陷入了沉默,连四周服侍的宫人侍卫都觉得有些尴尬。

权禹王歉意地说:“这件事情确实委屈太后了,若是下次再发生类似的事情,无论是谁,决不轻饶。”

我苍白着脸,浑身无力地说道:“既然皇帝都如此说了,哀家还能说什么呢……告辞。”

晚上权禹王迫不及待地来找我,说尽一切好话,就是希望我不要将白天的事放在心上。

他甚至讨好我道:“雾儿和弘儿越长越大了,尤其是雾儿,没多久就窜得很高,身体也健壮得很。朕见他聪明懂事,以后一定能堪当大任,再过一些时候朕想昭告天下,册立他为太子。”

“是啊……孩子们越长越大,我这个生育两次、人老珠黄的女人,自然比不得年轻的女子讨你欢心……”

权禹王听出我语气不对,扳过我的肩膀,严肃地说:“你怎么能这么说呢?”

而此时我早已红了眼圈,眼泪默默地流了出来。

一直积压在心底的不安与委屈再也抑制不住,所谓的自尊也早不堪一击。

权禹王见我如此慌了神,问我:“奴兮,你怎么能这么想呢?”

“你,你变心了……”

不愿承认,不愿承认,但是在哽咽中我还是说出了一直埋藏在我心里的话,说出口时,已经是泪流满面。

“没有那样的事,”权禹王手忙脚乱地解释道,“朕做了什么让你误会了吗?朕自问对你还像以往那样。今天的事朕不是严厉批评幺娘了吗,只是想饶她一命而已,难道你这么介意这件事吗?”

“你敢说,你对幺娘真的什么都没有吗?”我直视他的眼睛咄咄逼人地质问道。

权禹王被问住了,突然他泄气地放开我,沉默不语。我的心跟着沉到了底。

“她长得确实很像伊人……”不知何时,权禹王突然轻声说。

悲伤至极我反笑道:“这样说果然我是多余的人了……不妨哪天我搬出宫去,不妨碍你们俩过清静日子了”

“不不,”权禹王立刻否认道,“朕心上的是你,她只是长得像芙婉而已,朕刚开始也是过于吃惊所以才有些失态。后来想明白了,也从未亲近于她,这你应该知道。朕怎么会不明白呢,朕的眼前人是你,这么多年过来了,那么多快乐的时光,你与朕还生有两个可爱的孩子,朕怎么可能会因为她而弃你不顾呢?朕从没考虑过这个问题。”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你变心了……”我摇头流泪说道。

权禹王信誓旦旦地说:“你没有理由不相信!就这么不相信朕吗!你与朕在一起这么多年,朕对你的情意你应该清楚,朕在你眼中是如此轻易被人勾去吗。退一万步说,那幺娘哪方面可以和你相比?以往那个自信骄傲的人儿到哪里去了呢?!”

话虽如此,可是他以往一点一滴的细节引起了我的不安,连我都判定不出那只是我的多心还是果真如此。我根本无法详细说出问题所在,他更无法理解我的不安,甚至认为我是过于敏感了。

权禹王将我紧紧搂住,沉声说:“别哭了,你止不住的眼泪在一滴一滴地谴责朕,但朕却没做一件对不起你的事,这真是让朕心伤。朕喜欢的女人是你,难道非要朕说明白吗,朕以为你是知道的……”

“可是你曾经答应过我废后的事情……”我突然想到这不安从何时开始。

“朕找过御史大夫,但他说……”权禹王说着说着突然恍然大悟,他拉着我问:“原来你一直耿耿于怀的是这件事。御史大夫说自古贸然废后都是昏君之举,不赞成朕这么做。这件事对于朕来说确实是件难办的事,但你若真的如此介意,朕就遂了你的心意。”

我没想到权禹王如此爽快答应,心里感觉好了点,但还是不放心地问:“那么,你打算把那个叫幺娘的怎么办?”

权禹王愣了一下,然后回道:“随着她的姑姑还是要出宫嫁人就看她了……跟朕再无干系。”

第二天也不管御史大夫絮絮叨叨引经据典反对,我命令他即刻写下废后的诏书。诏书写好后,也不想再顾虑朝臣怎么说,直接谴遣人送到凤仪宫下诏。我真的是迫不及待地想要看看皇后落败后的表情,出了一个幺娘又能怎么样呢。

等我们一行人来到凤仪宫,就见凤仪宫忙上忙下,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等我和权禹王进屋时,皇后率众宫人一旁迎驾,不想还有太医院的两名太医夹杂其中。

我刚刚坐定,为了避免夜长梦多,直接对御史大夫吩咐说:“把皇上的意思给皇后念念。”

皇后见到御史大夫前来,不由得变了脸色,心里想必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趁御史大夫迟疑之际,皇后看也不看我,直接对权禹王跪下说:“皇上是否要废掉臣妾?”

权禹王不敢直视她,还没有作答,皇后颇心酸地咄咄问道:“请问皇上,臣妾所失何德让您下决心废掉臣妾?臣妾服侍您这么多年,任劳任怨,还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吗?”

然后皇后凌厉地看向我,话中有话地指责说:“还是您受小人怂恿,才做出此等有损明君之事?”

我告诫自己稳住心神,对皇后喝道:“你以为狡辩几句就可以改变什么吗!作为国母,你未承担繁衍子嗣之职;作为皇后,你无统领后宫之能;你的家人尤氏在外飞扬跋扈,欺压百姓,难道你还妄想忝居后位吗?”

皇后凄楚地笑了,“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啊!皇上,你我夫妻一场,臣妾在您身边劳苦了半辈子,现在一把年纪,反倒要沦落为废后吗……”

“御史大夫,你还愣着干什么?!”我对御史大夫严厉说,权禹王因为之前就答应过我,怕引起我的不快,所以也不敢阻拦。

御史大夫慌慌张张打开圣诏,一字一句地念了出来,“应天顺时,受兹明命。皇后尤氏无嗣,且怀执怨怼,数违教令,无《关雎》之德,岂可托以幼孤,恭承明祀……”还没有念到一半,就看见幺娘跪着出来阻止道:“别念了,别念了……”然后她挪到权禹王的膝下,哭着禀告说:“皇上,别念了,即便您不废姑姑,她的时日恐怕也不多了……”

此言一出,四下皆惊。凤仪宫不少宫娥转过脸悄悄抹起泪来,皇后捂着胸口,一副痛苦的表情,但还是厉声说道:“幺娘,你胡说什么!”

幺娘回头看皇后,哭泣道:“姑姑都到这番境地,您还隐瞒什么呢……”然后她对一脸震惊的权禹王说:“皇上如果不信,可以问问在场的两位太医,他们今天正是来为姑姑看病的……”

两名太医慌忙出列说道:“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前段时间就发现胸口肿块疼痛,可是皇后娘娘却坚持不让臣等近身诊治,只靠天竺葵压制疼痛,拖到现在病已入深,怕如幺娘姑娘所言已无法诊治了……皇后娘娘为皇上此等忠心圣洁,下臣亦不免斗胆为皇后娘娘求情啊……”

我吃惊地听完两名太医的陈诉,皇后竟得了隐疾?

此时皇后躲避着都不敢看我的脸,我突然想起她前阵子取缔医女院时大义凛然地说,女子得了隐疾,必定是因果报应,不可医不该医不必医,非人力所能为。

啊,那么皇后,你到底是得了什么因果报应,导致现今这般田地呢?

这是多么讽刺多么有趣的一件事啊。

事到如此,废后和不废后还有什么区别呢,皇后若是因隐疾病逝,是不会允许她入帝陵与丈夫同墓的。

权禹王有些不忍地看向我,我此刻何必扮演那狠心人的角色,心底带着得意对皇后说道:“皇后,哀家真是不知道说什么了……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追究的呢?你就一心好好养病吧”

皇后的脸上满是羞愤,却是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此时幺娘再给权禹王磕了一个头,又是为难又是羞愧地说:“皇上,奴婢还有一个不情之请……能不能借太后手下的苗医女过来为姑姑看看……奴婢实在不忍心再看姑姑受苦……听太医说若不再处理,过一段时间恐怕就要溃烂了……”

“幺娘,住口!”皇后厉声喊道,“乞人尚不食嗟来之食,本宫岂能出尔反尔!一切听天由命,岂可逆天而为!”

我冷笑道:“皇后说得是,皇后哪会容得医女污秽之手碰及她高贵之躯呢,就这点而言,幺娘你恐怕就比不上你姑姑了。说起污秽,哀家觉得现在这凤仪宫最是不洁,皇上你也不宜多待,我们还是先走吧。”

出来后,权禹王感慨地说:“朕怎么也没想到会弄至如此田地。”

我敏感地沉下脸来,说道:“这与我何干?”

“朕并不是说与你有关,只是皇后如今也颇让人感慨。你也知她一向固执,但她时日不多,你又何必与她计较,不如就把医女借于她,也向后宫显示的你大度。”

“那恐怕办不到。你替幺娘向我求人,我告诉你,这恐怕如不了你小情人的意。”

权禹王变了脸色,说道:“好好地突然提起她干什么?朕只是实事求是,若是换了别人依然如此。奴兮你何时变得如此了?”

我见权禹王动了真气,也暗中检讨自己未免过于多心,权禹王与皇后毕竟夫妻几十年,现今她生了病却不能医治,想必他此刻心中并不好受,我何必说话刺他。

也许我不该争这一时之气……于是我换了一副柔和的语调,对他解释说:“今天看见皇后这般,同是女人,我怎能一点不动怜悯之心。刚才说的只是一时气话,我本打算回去就派苗医女过去看望她的。”

权禹王神色缓和下来,“看来是朕误解你了……”

“只是……皇后这病肯定是医不好了,我若派人过去,这期间发生三长两短,怕有人会嚼我口舌,反说我害死了皇后,我怎能不顾忌。”我担忧地对权禹王说。

“朕绝对不会怀疑你,更不许他人嚼口舌,放心吧。”

后来过了一段时间,皇后如所有人意料的那样,因隐疾而病去了。刚开始她多次拒绝苗医女,直到后来疼痛得连意识都不清了,哪还顾得上是否近身和是谁为她诊治呢。

我心里清楚皇后死得比应该的早了点,但谁能说这不是我造福于她呢,让她早点从这无边无际的痛苦中解脱出来。皇后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我该安排邵禾登上后位了。

皇后死之前还挣扎在痛苦之中,但是她还是凭着最后一点力气,拉着权禹王的手说有单独的话要对他说。

我甚至能猜出她到底要说些什么,然而这个请求是我不能阻止的,而权禹王也答应了与她单独说说话。

皇后说的事,第一一定是要权禹王与我分开,第二一定是要交代他照顾幺娘。

权禹王应该知道我的心思,他应该知道什么答案才是我想要的。我竭力装作镇定,却低头不停地摆弄我手腕上的镯子,就听见屋里面有动静,权禹王从里面走了出来,脸上挂着沉痛的表情。

“皇后去了。”权禹王沉声说。

众人纷纷跪下,后面还传来了后宫妃嫔和凤仪宫宫人的哭泣声。

权禹王抬头看着我,他的神色有些难以启齿,而我看明白了他的意思……他答应了,他答应了。

果然权禹王趁人不注意走到我身旁,解释说:“皇后临终时拉着朕的手,说让朕好好关照她的侄女,说她在宫外已经无依无的了……她走时实在可怜,朕不忍心拒绝她的要求……”

那么你就忍心看到我现在这副模样吗?我无声地质问他。

“朕只是想将她安排到庄德妃的宫里当差,并不是成为朕的妃子。”权禹王慌忙解释说。

算了……我不想再听他解释什么,听了这么多我已经太累了。我不管他到底对皇后许诺什么,皇后撤柩后,我要将幺娘赶出宫去,哪怕出宫后再把她杀了也好。

我一方面准备操办邵禾登后位事宜,一方面等待皇后七日之后撤灵柩,还有再过几天端豫王就要护送九珍回宫了。终于等到皇后撤柩的那天,我欲找来幺娘,被告知她正在先皇后居住的寝殿收拾其生前的贴身遗物,我没有叫宫人跟着我,独个儿来到那间寝殿。

皇后死后,这里一片凌乱,不少东西还来得及打理。殿里更是静静的,大部分人都在外间守护着皇后的棺木。

我脚步轻轻地拐过月牙门,终于来到放置床榻的最里间。然而眼前的一幕却是我不愿意看到的,幺娘跪在地上,靠在权禹王的怀里,权禹王的手停留在她脸上,似乎正要为她拭去脸上的泪水。

大脑突然血气上涌,接着是一片空白。我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清醒过后的我立刻转身,跌跌撞撞地只想要离开。此时权禹王被惊动了,在后面喊了一声:“奴兮!”

我根本不理会他,径直往回走着。权禹王跑到我前面,扳着我的肩膀不让我走,粗喘着说:“幺娘她刚刚哭晕过去,朕只是情急之中扶了她一下……”

“你刚刚明明在抚摸她的脸!”

“她哭得太伤心了,朕,朕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就一时……”

权禹王这个解释并不能让我开心起来,我挥开他,不管不顾地向前继续走。

“奴兮,朕与她真的没什么!”

“够了!”我回过头,声嘶力竭地喊道:“够了,我听够了你的狡辩!即便你所有的解释都是真的,但你是皇上,你告诉我为什么会和那个女人单独在一起?你的侍从呢?没有你的命令他们在哪?!”

权禹王语塞,对于这个问题他根本无法回答,甚至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行为。

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地涌了出来,“我恨你,我恨你!你带给我希望,却在此刻狠狠地折磨我的心!我恨你!”

“奴兮,算是朕的错,是朕的错,再给朕一次机会好吗?”权禹王痛苦地求道。

“机会?好啊。”泪水从我的脸庞止不住地流下去,我瞪着发肿的眼睛对权禹王说:“你曾说过许我一切,那么现在我向你要一件最后的东西——幺娘的命。那个像尤妃一样的人,杀了她。”

看见权禹王还要说什么,我狠狠地打断他说:“我不要你告诉我这对不对。我只要你带着她的命来见我,否则……不要再来找我……”

这次权禹王没有再追来。回想自从幺娘出现后他一切的不寻常,我更加坚定了那并不是我的多心。他变了,他真的变了……他自己都没有发现自己的心违背了自己的解释和承诺。

而我输得一败涂地。幺娘确实不足为惧,我输给的是他心中永藏的尤妃。

有一天我看见了尤妃的画像……长得像幺娘,甚至稍有福态,神态祥和。

就因为那样姿色平平的女人……那不就是真正的爱吗?他爱她的人,不会因为她的容颜老去而减少丝毫。

而看起来才貌俱全的我,却怎么和她比……真是可悲。

那夜权禹王果然没有再来。

我清楚地记得,那夜外面的风吹得很紧,仿佛在哀嚎。我蜷起身体将锦被裹得紧紧的,浑身却还在不停地微微发抖。

第二日早早便醒了,虽然心中已悲伤至极,但因为今天是九珍回来的日子,却还是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我没有要梳头姑姑伺候,自己拿起梳妆台上的黛笔,一点一点细细地描绘着眉毛。我神情麻木地按着顺序一件一件用着桌上做工精美的瓶罐,最后拿起色彩鲜红的印纸在唇上反复抿了几次。

眼见着镜中的自己渐渐明艳,我的心却并没有随之高兴起来,脸上似乎还显憔悴之色,不由得用指沾着唇红在两颊上又抹了抹。

早上只稍稍用了点膳食,宫人正收拾碗筷见我起身要走,便提醒我道:“太后娘娘,离帝姬回来还有一段时间呢。况且若是真到宫门了,肯定有内侍过来传告的。”

我无力地笑了笑,说:“早点去等着罢,反正也没有什么事。”

等着有些时辰,我在外面吹着冷风,突然想到如果此时善善还在,我也不至于如此狼狈,至少有她和我一起说说话,一起高兴地等九珍归来。

后来终于见到内侍小跑着来传告,我慌忙整理心境,心情激动地等着九珍的轿子出现。

果然过了不一会儿就见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这边来,而且越来越近,直到看清了前面正是端豫王。

到了夕霞门,端豫王率先下马,过来拜见我,我急忙让他起来,对他说:“辛苦你了。”

我又看向九珍的轿子,九珍被扶着走下来,我定眼一看,不由得睁大眼睛,这真的是我的女儿九珍吗?

原来印象中的小女孩,已经长成这般气质出众的婷婷少女了么看来我真的是有好几年不曾见到自己的女儿了。

九珍穿着带有淡黄色香石竹花纹的月牙色锦袍,外面披着红色的兔毛边斗篷,手执花鸟绢宫扇,简单发髻上插着的玉质金钿步摇正随着她的抬头环视而微微摆动。

此时九珍看到了我,眼中满是惊喜,本想向我奔来,想了想还是仪态端庄地走到我面前,行了跪拜大礼,柔声说道:“九珍拜见母后,愿母后长乐安康。”

我慌忙拉起九珍,禁不住红了眼圈,哽咽道:“这是谁家的女儿,出落得这样懂事。哎,母后看见你这样子真是高兴得不知再说什么了……”

九珍这时抱着我流泪道:“母后,女儿也想您。请原谅女儿这几年没在您身边尽孝,善善姑姑去世时不知道您有多难过呢……母后,您别哭了,都是女儿的错……”

我和九珍互相为对方抹了眼泪,我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不好意思道:“看咱们俩这样让端豫亲王笑话。”不由得转头再次对端豫王感谢说:“真是谢谢你,将九珍教导得这样好。”

端豫王低声回道:“太后若是这样说,就实在太见外了。”

我明白他的心意,这么多年来他一定是在尽心尽意爱护九珍。

我对端豫王点了点头,然后拉着九珍的手带着她往尔玉宫走去,一路上不知疲倦地询问她在那边的情况。

我曾经一度以为,因为我后来又生了三个孩子,我对九珍的爱没有以前那样专注了。可是我今天看到九珍,我知道不是那样的。

不会再有一个孩子能超越我对九珍的感情了,因为九珍就像我自己的生命那般重要。她是与我同甘共苦而来的,她曾经带给我继续活下去的勇气。现在依旧如此,她的再次出现为我抚平了多少心中的伤痕啊。

因为端豫王进宫以及九珍的归来,权禹王于情于理今晚都会在后宫设置迎宴,不过由于皇后刚薨,所以宴会也办得极低调。

我没有理由阻止这次宴会,也没有理由不去参加,而在席上我自始至终都在与九珍说话,没有看一眼坐在我左边的权禹王。

“母后,您似乎清减了些,这些年您过得不好吗……”九珍心疼地说。

九珍的话权禹王和端豫王都听在耳里,我慌忙掩饰道:“怎么会呢,母后衣食无忧的,若真说清减了,还不是因为一直思念你。”

九珍有些羞愧地低下头,然后说:“女儿愧对母后……不过女儿这么多年在那边并不是闲玩的,女儿向十二皇兄和他的妃子们学了不少东西。女儿学会了弹琴、书画,诗也读了不少。十二皇兄的妃子们有才艺的不少,其中皇嫂教我刺绣,戈烨教我骑马,对了,云妃的歌舞跳得好看极了,就是戈烨的生母……”

端豫王在下面苦笑,对九珍说:“帝姬若是在自己的母后面前说这些,恐怕就贻笑大方了。若论琴棋书画,造诣赶得上你母后的人恐怕少之又少。且不说……”端豫王神思有些恍惚,“多少年以前你母后跳的扇舞,那才是美轮美奂,艳若天人……”

九珍惊异地问我:“母后,您会跳舞?可是女儿从来没有见您跳过呢。”

是啊……那支扇舞改变了我后来的命运。怎么能再拾起来呢,一碰触便全是伤痕累累的回忆。

我略有哀伤地说:“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现在的身骨恐怕再也跳不起来了。不过说起那次宴会,端豫亲王弹奏的一首《广陵散》才真正让人惊为天曲。九珍,你该感谢亲王能把这么的曲子传给你。”

我和九珍及端豫王说着话,权禹王在一旁一直沉默不语。

“母后,女儿今晚就把此曲献给您好吗?”

我向她微微地点头示意。

九珍在琴面前完全变了一个人般,神情是那样认真肃穆。她抬起那柔软的双手,低眉缓缓地弹奏起来。

的确是那久违的韵律……虽然弹奏的是同一支曲子,但却与端豫王的不尽相同。只是那神态、那手势、那弹奏出来的感觉无一不让我感受到端豫王的气息。这便是他教育出来的女儿,像他一样优秀。

直到九珍弹奏完毕,我还沉浸在自己的沉思里。

“母后,母后?”九珍唤我,紧张地问:“母后,女儿弹奏得还行吗?”

“当然,”我率先鼓起掌来,“当然,每次听这支曲子,总是能让母后想起许多事情来。勾人心绪,这不正是弹琴时人皆追求的境地吗?母后以你为傲。”

九珍反而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低头自谦道:“不过女儿弹奏时自己倒没什么特殊感情。十二皇兄跟我说那是因为我还小,以后肯定会感触越来越深的。”

我看了一眼坐在下面的端豫王,正是,这也是为什么端豫王和九珍弹奏同样的曲子给人感觉却不相同的原因,端豫王饱经沧桑,而九珍涉世未深。若是端豫王弹奏,恐怕更加的人心魄吧。

这期间权禹王和端豫王互相说了些祝贺和敬酒的场面话,更多时他默默举杯饮酒,也不知他那波澜不惊的神色下面到底在想些什么,或者他还在思考我给他出的问题,或者他现在已经在想着没有身份出席宴会的幺娘。

若不是九珍不明所以,一直在滔滔不绝的讲话,宴会想必会非常尴尬吧。

我对九珍说:“女儿,今天就睡母后的寝宫,咱们母女俩一个被窝好好说说话好不好?”

我说完这话,能感觉到权禹王向这边投来的目光。

“好啊,女儿有好多话想和母后说呢。”九珍欢快地答应道。

之后便再无他言,只一心地听端豫王回答他人的问话和下面压抑的舞蹈。

不知不觉被妃嫔敬了几杯酒下肚,神智就有些恍惚起来。我知道自己恐怕是醉了,便支起胳膊轻轻按压额头,希望自己清醒起来。

权禹王在此时终于发话了,对左右吩咐说:“太后怕是醉了,扶太后回去。”

“哀家不胜酒力……”我知道自己再撑下去说不定会失仪,于是站起来,走路轻飘飘的,“你们继续欢饮,哀家要先退了。走之前哀家最后敬端豫亲王一杯,感谢你这么多年对朵颐的照顾。来,端豫王,哀家敬你一杯。”

端豫王慌忙举起杯子,担忧地看着我。我走近他,与他歪歪斜斜地碰了一下杯子,将酒一饮而尽,想不到此时身子已软得支撑不住,险些要倒了下去。

端豫王手慌脚乱地扶住我,就听见权禹王对左右厉声说:“内侍!还愣着干什么!”

我软软地倒在端豫王的臂弯中,微微地喘着气,心想我以往怎么没有发现端豫王身上的熏香也是如此好闻呢……

我挥手阻止了想赶上来的内侍,无力地说:“不要拿你们的脏手碰哀家!端豫王,哀家头晕得很,扶哀家回去……”

我的手搭在端豫王的臂上,踉踉跄跄地正要离去,就见权禹王冲了过来,拉起我的左胳膊,沉声说:“端豫王恐怕不认识尔玉宫的路,还是让朕送太后回去吧。”

权禹王说这话到底只是表面意思,还是想对端豫王暗示什么呢?

不要拿痛心疾首的眼神看着我,你有没有想过,当你对幺娘施以柔情时,我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于是我用尽力气甩开他的手,冷淡地说:“皇上的孝心……哀家心领了。皇上还是忙自己的事吧。”

出来后,趁九珍不注意,端豫王低声质问我:“奴兮,你在这儿是不是受了什么委屈?”

我拼命摇了摇头,“怎么会呢,我只是今天高兴,喝多了几杯。哎,现在被夜风吹吹,感觉好多了。你还是先返回殿里,我叫宫人带我回去。”

端豫王有些生气地说:“我与你这么多年,怎会不知你若是高兴时饮酒,是不会如此不胜酒力的。”

“不不,我们分开这么多年,有些习惯我早变了……你不可能像以前那么了解我的。”我极力否认道。

接下来的几天里九珍一直与我睡在一起,权禹王是不可能过来的,而幺娘还好端端地在凤仪宫里活着。

其实心里早就知道会是如此结果,说是心如死灰却依旧堵得心痛。

欣慰的是九珍终于回到我身边,因为她常粘着端豫王,也使得端豫王有许多出入尔玉宫的理由。分隔这么多年,刚开始相处总是有些生疏,但提起这后宫里的一草一木,都是我们所熟悉不能再熟悉的,说起小时候的事,两人可以滔滔不绝地说上半天,说完之后两人又都是感慨万千。

九珍在一旁一惊一羡地听着我们回忆往事,听完后说:“母后,您与十二皇兄这样不就是书中说的青梅竹马吗?若不是您后来嫁给父皇,恐怕我现在就是十二皇兄的孩子哩。”

我与端豫王对视一眼,端豫王凝视我的眼神温柔而深邃,就像权禹王透过幺娘看尤妃一样。是啊,我与端豫王是原原本本的青梅竹马,但是为什么一开始我便会义无反顾地陷入到对权禹王的苦恋之中,却从未考虑过一直在我身边的端豫王呢?

我这个人,是不是容易得到便不懂珍惜呢?还是权禹王那犹如父亲般的教导和偶尔斥责正是我自小一直憧憬和不断追求的呢?

如果可以回到过去,我会选择另外一种人生吗?求皇上指婚,和端豫王生儿育女,一辈子琴瑟和好地生活在一起。

“母后,我们三人合奏一曲好吗?”

“此时此景,正吻合了那一首《雪夜》,我们就合奏这一曲好吗?”我唤宫人拿来乐器,又命人打开窗户,已经下了一天的雪将外面映得白茫茫的。

我知道,端豫王除了琴技,还擅长吹埙。端豫王也知道,虽然我常弹琴,但也精熟于琵琶。于是九珍弹琴、端豫王吹埙,我拨琵琶,三人呜呜地应和起来。

这样的场景让我暂时忘却了这么多天的愁闷,只一心沉浸在那婉转悠扬的乐曲之中,我的心似乎也得到了净化。

炭火偶尔噼啪作响。

等弹奏完了,就听见年欢在外面轻轻地咳了声。我叫她进来,年欢小步到我面前,在我耳边低声说:“刚刚皇上过来了,不过看见您在弹琴,在门口站了会儿就离去了……”

听到这话没有一点反应那是骗人的,但是过了一会儿我平静下来,解释说:“他恐怕是过来跟哀家商议一下皇后登位一事的……”

那么多天以来我和九珍与端豫王相处得很开心,亦是我首次没有催促让端豫王离开,不知为什么,突然舍不得他,不舍得放开和他在一起时心中的安宁。

转眼又到了上元灯节,而与权禹王共度上元灯节的日子已经不堪回首。

那天我沐浴更衣,出来后我像小时候一样,喜欢随意披着浴袍拖着湿漉漉的长发光着脚走来走去,后被告知端豫王已经等候一些时候了。我忽然想起,他应该是来向我来告别的,我留他到元宵节之后,然而待了一个多月的时间,他是不得不走了,也没有理由再留在这里。

我被人服侍着披上长袍,命人将端豫王请进小厅,那里面早已生了许多炭盆,温暖如春。

我靠在矮几上,两名宫娥低着头在后面细细为我擦干头发。

端豫王进来时先怔了一下,我有些不好意思地对他解释说:“请原谅哀家如此失礼……但若是等到头发干了,恐怕还要亲王候好些时候呢。”

端豫王眼睛不敢向前看,干咳了一下说:“没什么。太后随意好了。”

我见端豫王并未和九珍一起,想必是趁九珍不粘他时而来,这么多天还从未单独在一起过,走之前恐怕有些话要对我说吧。于是看头发干得差不多,就差左右服侍的宫娥出去了。

一时间两人无言,我低垂着眼眸像犯错误的小女孩般不敢说话。

“奴兮,可以像以前那样坐到我身边来吗?”端豫王突然开口恳求道。

我不忍驳他的意,点了点头,乖巧地来到他身边坐了下来。

他故作轻松地说:“看见你这个样子,我忽然想起小时候有一次我过去找你,你也是这样刚刚沐浴出来。”端豫王神色恍惚地回忆道,“不过你没有披上宫娥送上的外袍,对她们说‘十二皇子不是外人’,就毫无拘束地坐在我身旁,然后我们一起看着外面的雨渐下渐大。你还记得吗?”

“记得……怎么不记得。我还知道那是我和你吵架和好后不久的事。”

端豫王点了点头,轻笑着说:“我一直没告诉你,那天你的脚有一点儿露在了衣外,害得我当时不知道眼睛往哪儿放,心扑通扑通跳得厉害。”

听他这么说,我能想象得到他那时的窘态,不由得轻声笑了出来。

端豫王却突然不笑了,他转头看向我,眼眸黑得深不见底。我心中不由得又想,九珍的眼睛和他长得多像啊。

“奴兮,小时候我们多好啊。那个时候你大大咧咧的,跟我什么也不顾忌,整天十二皇子、十二皇子地叫着,有时候也不怕犯忌讳直呼我的名字。你总喜欢跟我比个头,一直都是踮起脚尖比,还从不服输,直到后来你踮起脚也够不到我了才作罢。你还喜欢我抱着你转圈圈,直到停下时两人都看着对方上气不接下气,又是笑作一团……”

端豫王感慨着小时候发生的事,说出来明明是趣事,可是我听着听着不知道怎么眼睛就蒙上一层湿雾,于是慌忙低下头来,只有不停地点头算是回应。

“奴兮,跟你在一起的这一个多月,让我想起了很多很多咱们小时候的事。那年我十岁,是刚认识你的第一年,我对你说:‘奴兮,我会保护你,不让任何人欺负你。’我记得我对你的承诺,我不愿意你受委屈,你现在这样,我走了不放心。”

我摇着头,多想回答:“我没事。”可是说出来就是自欺欺人。

他拉起我的手,问我:“奴兮,你和我在一起快乐吗?”那是他小时候问我的话。

那一刻仿若时光在倒流,他变成了那个十岁的男孩,而我又重回八岁的女孩。

“快乐呀。”我僵硬地,像小时候那样回答。

“那……那以后我们永远在一起,直到老,好不好?”

那个时候我的回答是“好”。

“好……”我的口中轻轻地吐出这个字,说出来已经是潸然泪下。

他伸手自然地搂住了我,我无声地顺着他的姿势靠在他的肩上。

他轻轻抚摸我半干的长发,说:“你的头发是多么美啊……那天也是这样的发香,搅动着一个少年情窦初开的心,至今依旧令人悸动。”他突然扳过我的肩膀,让我直视着他,下定决心般地说:“奴兮,我想和你在一起,我还是想和你在一起。”

我不知道如何开口回答他。

端豫王激动地说:“这么多天,我一直在想,我为什么要控制自己呢?你告诉我我为什么一定要抑制自己的心意。从小时候见到你的第一眼起,你就在我心里,我为什么从未告诉过你我心中真正的想法、令我每夜辗转反侧的想法——我想让你成为我的。不只是琴瑟和鸣,我还想让你真实地在我怀里,甚至在你每一寸的肌肤上都印上我的痕迹,我想,我无时无刻不这么想……”

听着端豫王带着痛苦的语气说着这些,我的泪流得更凶了,这并不是他的错,是我一直辜负着他。

我低头埋在他的胸膛,他稍放开我,看着我坚定地说:“奴兮,即便你恨我,我也……”然后将我紧紧地拉回他的身体,捧起我深情地亲吻上我的唇,那一次我没有拒绝。

我在他的怀里看见了暴风雨……上天!哪怕我此刻犯的是滔天大罪,哪怕这罪孽之身若能让他感到丝毫的快乐,我也不会放手。

若是真有来生,我依旧愿意与你青梅竹马,但我们要生死相守,白头到老……

我疲累地靠在白玉台上,八大青铜凤首中汩汩流出水来,四周升腾着水汽,汤白色的水池中零星地漂荡着梅花花瓣。

端豫王从后面搂住我,带着水流动的声音。他轻轻地亲吻着我的脖颈,喃喃地说:“这多么像一场梦,如同那天一般的美梦……”

我无力地甚至不想睁开眼睛,感伤地说:“那么就让我们一辈子不要从梦中醒来……”

“不,我们要醒来,我还要把它变成日复一日的现实。”

我惊恐地摇头道:“不,今生的命运已经如此,谁也无法改变……如果有来世,我嫁给你。但现在,不要再做什么,我亦再无所求……”

见端豫王还欲说些什么,我伸手堵上他的嘴,对他再次摇了摇头。

当一切渐渐归为理智,我亦不会对刚才的事情后悔。然而我辨别不出,到底我是真心怜惜端豫王,还只是被伤害得心如死灰后向他寻求慰藉?不不,我和他之间的姻缘已经不是一两个因由就可以解释的了。

只是……为什么我将自己给他,却感觉伤害了他。

端豫王离开了,在九珍不舍的眼泪和我伤感的心绪之中。

再过几日便是邵禾被册立为后的日子,她的母亲因此被封为邛国夫人,她的父亲被追封为平山侯,一时间家门荣耀至极。

凤仪宫易主,身为先后女官的幺娘已经不再有滞留在那儿的理由。直到有一天,我听人说权禹王留在了那里没有出来,又过了几天,幺娘搬到了本是留给贵妃的居所雎鸠宫。

权禹王,这便是你这么多天思考后给我的答案么。

我和端豫王也……我和他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太妃的日子过得清闲无聊,而作为孀居的太后亦被视为同命相怜,于是她们经常来我这尔玉宫走动,对于幺娘搬到雎鸠宫一事自然少不了议论。

其中椒好啧啧说道:“你们说这叫什么事儿呀。现在全宫上上下下,最怕遇见她,住在雎鸠宫,却不是贵妃,见了也不知道该行什么礼,该以何称呼。对外说是给雎鸠宫守门的,可是雎鸠宫也不是空一天两天了……”

“不是听说雎鸠宫的宫人已私下以娘娘相称了么?”颛福时的一位妃子说道。

“这……你们说皇上到底临没临幸她啊?”

椒好神秘地低声说:“你们没听说宫中私下流传的处子血染龙袍的事吗?那件事啊,十有八九是真的。”

“血染龙袍,那岂不是大不吉……”穆宗时的赵婕妤担忧说道。

我听到这些已经是感到很麻木了,如同局外人般开口说:“哀家说你们啊,谈论这些事情似乎是乐在其中,如此口无遮拦。”

“我们怕什么呀,这日子过得也就剩下能说说话了。”众太妃纷纷说。

算了,我倒也能理解她们的心情,谁说以后我不是这样过日子呢?我推开矮几,站起来对她们兴致勃勃地说:“似乎许久不玩射覆游戏了,上次郝太妃玩得最好,这次谁若拔得头筹,哀家便把那匹绿盈春缎送给她。人生得意须尽欢,我们何必辜负时光,不及时行乐呢?”

哎,原来又是一年的玉兰花开……权禹王在后宫种植了许多的玉兰树,竟是避也避不开。不过这玉兰花洁白似雪,真的是美丽动人。古人时常感伤花落无情,但是花落还会开,人被伤了又该如何抚平呢?

走着走着,我停下了脚步。远远地竟看见也在附近赏观玉兰的权禹王,而他此时也明显看到了我,让我心中不禁一沉。

这段时间以来除了必要的朝见与他不咸不淡地说几句话外,私下竭力避免与他相处,难道这偌大的宫廷之内也要应了冤家路窄那句话吗。

他神色复杂地望着我,感到他欲向我这儿奔来,我毫不犹豫地转过身去。

“皇上,您看这么多春天的花儿,回去装扮雎鸠宫一定也有春天生机勃勃的气息吧。”背后传来一阵温和的声音,想必他正是和幺娘一起出来赏花的。

于是没有人再追过来,这样反而好。我绕了路才到凤仪宫,凤仪宫自从邵禾登位后,我又操办着重新装修了一番,现在已经是新人新气象了。

邵禾再不济,在后宫生活了这么长时间,也算是有点重妃的排场了。但她对我始终是毕恭毕敬的,因为她知道我与权禹王的关系,所以也从未像其他妃嫔般提起关于幺娘的事。

“太后娘娘,您怎么来了?若是有什么事,召唤臣妾到尔玉宫就是了。”邵禾诚惶诚恐地前来迎接。

“今天小厨房正巧做了豌豆糕送到尔玉宫,哀家想这正巧是四皇子爱吃的,便当作散步带了过来。不过,”我自嘲地说道,“现在还真有点后悔了呢。”

邵禾不明所以地看着我,我摆手说没什么,又问起雾儿是否在。

“啊,雾儿被姑姑带出去玩了,臣妾现在就遣人把他找回来。”邵禾回答,想当初她一直称雾儿为四皇子,我提醒过她,而她现在叫雾儿和弘儿已经十分顺口了。

我抱着弘儿等了一会儿,就见雾儿兴冲冲地回来了,他见到我也十分高兴的样子,亲昵地叫了声太后娘娘把我的心仿佛都融化了。

邵禾指着桌上的豌豆糕对雾儿说:“这是太后娘娘特意给你带过来的,还不快谢过太后娘娘。”

雾儿被宫娥伺候着擦干净手,嘴上谢过我后,便迫不及待地拿了一块。

只见他直接把豌豆糕塞到邵禾手里,带着孩童的声音认真地说:“母后先吃。”

邵禾愣了一下,然后眉开眼笑起来,那样子是只有当母亲才有的满足和欣慰。稍后她觉得有点不妥,对雾儿轻声责备说:“哪能这么没有规矩呢,有东西要先请太后娘娘品尝。”

雾儿有些迷惑,又将邵禾手里的点心送到我跟前来。而此刻我仿佛被打翻五味瓶般,哪有什么心情吃呢?

邵禾刚才的笑意刺痛了我。她现今的称心我来讲是多么的突兀啊。

之前我怎么那么傻,还以为自己万事如意。可实际上,丈夫不是丈夫,儿子不是儿子。

我要我的儿子……我低头看着怀里的弘儿,趁他们还不懂事,我没有时间再等了。

那天的事情着着实实刺激了我,更坚定了我实施一直以来埋藏于心的计划。

接下来的一个月里我对邵禾确实很好,我将她的两个妹妹都安排了好人家,还特许她的母亲在非节非日的时候进宫来看她,赏赐更是不断,话里话外一直都是对她这么多年养育两位皇子的感激。

那一日天色有些小阴,天空却没有一丝风。我又来到凤仪宫,问及雾儿和弘儿,邵禾颇歉意着说弘儿还在午睡,雾儿刚刚被皇上叫过去问话,问我是否要叫醒弘儿,我阻止了她,那正是我想要的。

邵禾虽然贵为皇后,但宫人数量却是在规格内较少的,人多嘴杂,这也是为了掩人耳目减少一些麻烦。

邵禾叫身边的宫娥去泡茶,我吩咐她说:“给哀家泡些清甜的茶来,最近正好这个。”

我坐定和邵禾说着话,不一会儿宫娥便端着青禾茶出来了,我接过品了一小口然后皱眉道:“怎么会是苦味道的呢?”

邵禾也喝了一口,听我如此说放下手中杯子,诧异地凑过来说:“怎么会呢,正是有丝丝的甜味呀。”

我将茶递给她说:“你帮哀家尝尝看,是不是哀家的味觉出问题了。”

邵禾毫无戒备地接过去喝了一口,不解地说:“正是清甜的呢。”

“唉,”我轻叹了口气,忧心地说:“怕是近日哀家的肝脾不和,所以尝什么都是发苦。”

“太后保重凤体,要不然还是找……”邵禾说着说着突然不太自然,她抑制不住咳了咳,但还努力说道:“还是找太医看看吧。这种事马虎……”邵禾咳得更厉害了,她只得转过头去重重咳了几下。

邵禾拿出绢帕掩住嘴,不好意思地说:“在太后面前失仪了。这种事马虎不得……”说完这话后邵禾突然攥住胸口,似乎很难受的样子。

“皇后,你怎么了?”我问。

邵禾惊恐地看着我,从喉咙里勉强挤出几个字,“太后,臣妾好难受……不能,不能呼吸了……”

我变了脸色,扶住她道:“怎么会这样?快,你们快去叫太医!”

当四下宫人跑去找人,此时邵禾的脸色已经涨得发青,她扼住自己的脖子,样子十分痛苦。我轻轻地为她拍着背,在她耳边忧伤地说:“好孩子……再过一小会儿就不会痛苦了。”

邵禾睁大眼睛看向我,她明白了我说话的意思,她直视着我眼睛越瞪越大。

她的意思是想问为什么吗?是想问我为什么会杀她吗?我怎么说呢……也许就是她太把我的儿子当成她自己的儿子了吧。

“母后,外面下雨了,儿臣回来拿……”谁也想不到雾儿会在此时闯了进来。

雾儿看见此时的景象呆住了,他下意识地问:“母后,您怎么了?”

邵禾根本说不出话来,但她用尽最后的力气拿手指指着我,目瞪欲裂。

“奶娘,快带四皇子下去,还愣着干什么!”我心中一惊,立刻反应过来,厉声命令奶娘道。

这位奶娘是善善那边的人,看见此景也不说什么,拉着雾儿的手就往外面走。

雾儿不走,被扯着哭道:“安,你干什么?我要母后,我要母后,她到底怎么了……”

“四皇子,皇后娘娘怕是得了急病,您实在不宜在场添乱,太后守着她,一会儿太医会过来的……”奶娘子安解释的声音越来越远。

而此时邵禾也停止了呼吸。她瞪着眼,嘴角却浮现诡异的笑容。

邵禾……你死之前一定是非常恨着我吧。你想不通为什么这么多年尽心尽力照顾我的孩子,反而落得现在的下场。可是为了和我的孩子在一起,我别无他法,我以后会善待你的家人。

我伸手缓缓地将邵禾的双眼抚上。

邵禾之死一切症状都符合暴病身亡,太医院的太医们如是论断。更何况她喝的是自己宫内沏的茶,而在外人看来我也实在没有道理会加害自己一手扶持起来的皇后,因此无人怀疑。

甚至许多人私下议论说恐怕邵禾终是福薄,担不起这天大的恩赐,便早早折了寿去了,引得不少人一番唏嘘感慨。

在邵禾的灵柩面前,我掩面而泣,悲不自胜。谁说这里面没有我真情实感在呢。

我将雾儿和弘儿接到我的尔玉宫去,弘儿还懵懂不知,雾儿则有时流泪有时沉默。

我尽心尽力地照顾两个孩子,尤其是雾儿,时常拿些好吃好玩的哄他,就是希望他早日摆脱这所谓丧母之情。

“哀家真是怕那天的事给他留下什么心理阴影……”我不安地对雾儿的奶娘子安说。

奶娘子安安慰我道:“四皇子还少不更事,现在离了人,肯定不适应。小孩子忘性大,再过几年哪还记得这些事呢。况且看样子便知四皇子是孝子,以后没有不报太后养育之恩的道理啊。”

我认同地点了点头,的确,再过上十年半载,雾儿哪还会记得这事呢,他现在甚至还不明白死亡的意义,只是哭哭闹闹地说要见母后。

可是为什么我现在依旧深刻记得小时候父亲残暴对待我娘的事,小时候快乐的事情记不大清了,但对这件事却一直耿耿于怀。

这时九珍怒气冲冲地走进来,抱怨说:“吵死了,吵死了,那两个小子闹得很,女儿都不能好好练琴!”

我看了九珍一眼,淡淡地说:“你在你的小雅斋练你的琴,他们怎么扰到你了?”

“练琴怎可闭门造车,女儿本想在庭院中修身养性,陶冶情操,可耳边不时传来那两个小子的吵闹声,还有什么意境可言!”九珍烦躁地说。

“你呀,就知道笑话别人,你不知你小时候闹腾得比他们还欢畅呢。那时候宫人可都怕你,也就孝宗皇帝性情好容得下你。”

九珍被我提及往事,一下子涨红了脸,小声说:“小时候的事您也拿来取笑女儿,叫人怪难为情的……”

我和奶娘子安见了,不由得都笑出声来。

这时年欢匆匆走进来禀告说:“太后娘娘,皇上派人请您到勤政殿去一趟。”

我并不觉得太吃惊,他想必是质问我邵禾一事,我到那儿去也好,免得说些儿女情长的话来。

我来到勤政殿时,权禹王已经站在御案前等我。他挥手叫其他人退下,我则突然说:“王全你留在这里。”

王全左右为难,询问地看向权禹王,权禹王唯有沉默同意了。

他果然开口问我:“邵禾的死是怎么回事?”

“难道太医们没有对皇帝说吗?”我反问道。

“太医说是他们的,朕是问你到底怎么回事。”

“正如太医们所说的,皇帝再问哀家是什么意思呢?”

权禹王有些痛苦的不在这上面纠缠,直接点明说:“雾儿对朕说,当时你也在场,邵禾死前拿手指着你。”

我心中一惊,雾儿小小年纪便有如此心计吗?在我面前装作若无其事,却在背后对他的父皇说起这件事,是小孩子童言无忌吗?

我冷笑道:“那又怎么样呢,皇帝是怀疑哀家什么吗?皇上是想查办此事,然后治哀家的罪?还是要废掉哀家?皇帝废掉先后尚且如此困难,要废掉哀家,恐怕也没有那个本事!”

我死死地盯着权禹王,以极其强硬的姿态面对他而站,丝毫不肯泄露出自己半点软弱。

权禹王望了我半晌,突然有些泄气地说:“奴兮,你为什么进来便是这样的态度呢,朕只是问问而已。难道做这么大的事都不该事先跟朕说说吗。”

我怒道:“皇帝竟敢唤哀家名讳!哀家最讨厌不相关之人唤哀家名讳!皇帝怕是糊涂了吧,哀家做事岂有向你汇报之理!若是皇帝与自己的小情人安分相守,倒也井水不犯河水;但若是再弄出什么幺蛾子的事来,以后休想让哀家再支持你!”

我的眼中冒出熊熊烈火来,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听人密告幺娘常常在权禹王面前提及我的不是,而邵禾死后,她更是曾大胆请求代替邵禾抚养两名皇子。

自古以来孝为一切善行之首,大胤更是注重孝道,国家许多大事的颁布和实施都需要皇上与太后的双玺。只不过历代太后多为皇帝生母,又或不关心政事,所以很少与皇帝相悖,多遂了皇帝的意。颛福在位时更制定了一些法规加重了太后的权力,若我真是为难起他来,他恐怕也不会有好日子过。更何况朝堂上有南宫简等人的势力,地方上也有些武将是从孝宗时便忠于我的人。

我不欲看权禹王落魄而痛苦的表情,但我们之间的矛盾却在今日赤裸裸地表明出来。我对着他冷冷地吐出几个字:“以后互不相干,最好!”

我走出来时王全小步地追了上来,边紧步跟着边躬身说道:“娘娘刚才说的那番话多……寒人心哪。圣上并无指责您的意思,他也许只是借此想看看您……”见我不为所动,他有些哀伤地说:“圣上近日的身体已经有些不好了……”

他那样的年岁,每日与幺娘饮酒作乐,怎么可能好呢!

我终于停下脚步,寒着脸对王全说:“王全,你恐怕是老糊涂了,这话你该去找雎鸠宫那位娘娘说去!与哀家何干!”说完再不顾王全,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