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何彼襛矣·唐棣之华 第六章 月潮如诉

第二日早晨,风独影一觉醒来,便听到屋外传来一阵很特别但听着又很愉快的声间,惊奇之下不由马上起身。

步出木屋,便有清爽的海风拂面,令人精神顿爽。

海边沙滩上,海幺叔在敲敲打打的修理渔船,偶尔也抬首望向海面,远处的海面上……

风独影一眼望去,顿心神一震。

宽广辽阔的大海上,一条灰色巨鱼驮着易三浮于海面,另有三条巨鱼围着易三游玩着,时而飞跃半空,时而潜入海中,时而分头游开,时而首尾相连……在海上游出各种动作,摆出各种姿态,而驮着易三的巨鱼一会儿凸起背脊将他托至半空,一会儿又驮着他转着圈儿的游,伴着巨鱼发出的愉悦叫声……就仿佛是它们在为易三歌唱欢舞。

那时刻,正旭日初升,朝霞满天,倒映得大海一片绯红。而海天一色里,人鱼嬉闹是如此的神奇美妙,仿如一卷旷世难求的画图,却是难以分辨这画的到底是天上还是海中。

风独影一生历过无数奇人奇景,却从未见过如此景象,不由看呆了。

“哈哈哈哈……你们这些小鬼就爱玩,看看我一身衣裳全都湿了。”

易三欢畅的笑语洒落海面,随着巨鱼的浮动在海上时飞时落,天青色的衣袍在绯光里飘展,那一抹湛蓝竟是压过了满天满海的霞云,于这绝世画图上横空抹下清光逸影。

“你到底是什么人?”风独影看着海上那抹天青身影喃喃道。

“这大鱼姑娘还没见过吧?”海幺叔见她出来便停下手中活,与她同看海中奇观,“听老辈的说,这鱼跟人一样聪明,叫作海豚。今日一早起来便听着它们的叫声,老头子正奇怪它们怎么会游到海边来时,易公子便出来了,似乎这些海豚是专门来找他的。老头子活了这么大岁数,还是第一次见着这样的事。”

风独影没有吭声,脑中却划过那夜癸外城大雕驮着他飞越长空的画面,还有大海里巨鱼拉着船飞游而至,狂风大浪中他卓然而立有若天神降临……当夜当日,不曾思索,而此刻再看这人鱼相戏图,便有些触目惊心之感。

“老头子,叫公子和姑娘回来吃饭啰!”远远的传来幺婶的叫唤声。

“好嘞!”海幺叔扬声答应,然后冲着大海呼唤,“易公子,吃饭啰!”

“好嘞!”海面上传来回应。

于是海中跃腾着的人和鱼都停止了嬉闹,而后便见海豚们驮着易三将他缓缓送回海岸边,然后放他下来。

“你们都回去吧,下次再一块儿玩。”易三冲海豚们挥挥手。

四条海豚在海水中抬起它们的头,发出响亮的鸣叫,仿佛回应易三的话,然后再一摆尾,游回大海深处。

易三目送海豚的身影消失后才转身往岸边走来,衣发尽湿,本该形容狼狈,可眉目疏朗,步态豪迈,自有一种落拓大方的气度,看到风独影时笑道:“诶,都忘了。方才应该让你也和小鬼们打个招呼,毕竟它们才是你真正的救命恩人。”

风独影看着那张沾着水珠映着朝霞的面孔,“你能驱使鸟兽?”

易三脚下一顿,挑起一边眉头,看着她似笑非笑的道:“它们不过看我顺眼,喜欢与我亲近罢了。要知道除了神仙,这世间是无人有本事能驱使鸟兽的。”

听得这样的回答,风独影眉头一皱,却闻得身旁海幺叔的轻轻叹息,心头一动,蓦然明了。

这样的异能,若叫天下知晓,寻常人必是视为妖祸,不是百般迫害必是惊惧躲避,而某些贪婪之辈则会想将此异能据为己有,必生出千百种毒计来收拢或囚禁。

特异的人,总是不容于世的。

“姑娘,回去吃饭了。”海幺叔见她站着不动招呼道。

“嗯。”风独影应声,抬步回去,走了几步,却忍不住回首望向海面。

那里已一片平静,朝阳洒落,浮光跃金,依旧是美如画图,可方才那欢快的鱼歌鱼舞却仿如幻梦,消逝无痕。

用早膳时,幺婶问两人要不要一起去城里,城里今晚会有中秋灯会,可是热闹好看了。

原来今日夫妻俩要去城里与侄儿一起过节。

海幺叔在家中排行老幺,其上有四个兄弟,但战乱年头里三个年幼时便饿死了,只余他与一个大哥长大成人,但大哥成亲不久即遭兵祸死了,嫂子生下遗腹子后血崩也死了。两夫妻没儿没女,把侄子当亲生儿子一样养大。侄子长大后颇是出息,上城里米铺做伙计,不出几年便自己开了家饭馆,对叔婶也很是孝顺,要接两老去城里住,但两老不习惯,还是在村里住着舒服,于是侄儿便常托人捎些米、油、布等日常用物给叔婶,逢年过节更是把叔婶接去城里一起过。

风独影与易三自然是摇头婉谢了。

“镇上也有花灯,虽没城里的多,但也是挺热闹的。”幺婶见两人不去便又道。

“幺叔,幺婶,你们只管去就是,我与风姑娘都还没在海边赏过中秋节的月亮,所以要留在这里赏月。”易三笑道。

于是早膳过后,夫妻两人收拾了几件衣裳以及一些要带给侄子的海味后,又嘱咐了两人几句,便上路了。这儿离沛城有两个时辰的路,夫妻两人今日住在侄儿家,待明日再回。

等两人走了,风独影坐在屋前檐下,眺望着远处,神色平静里带出茫然之色。易三则是找来了纸、笔以及米汤,在桌前画画剪剪粘粘。

一日便如此安静过去。

到了傍晚,两人用过晚膳,便各搬了张椅子坐在屋前,看着夕阳慢慢落下,看晚霞将大海与天空映染成浓重的绯色。

“这样的景色美则美矣,但总觉得太过壮烈,所以它的下一刻便是暗沉无底的黑夜。”易三望着天边炽艳的晚霞轻轻叹息。

风独影转头看了他一眼,有瞬间的恍神。只因暮色里,那人周身流溢的华彩,竟是胜过了天边的霞光艳色。那一刻,她甚至莫名的想着,不知四哥看到他会有何感想。

“又是一年中秋至,可怜天涯飘零人。”易三忽然轻声念道。

风独影听得,心中一动,道:“你想家了回去不就是。”

易三却摇摇头,声音里隐约带出些黯然:“我是被赶出家门的人,岂是那么容易就回得去的。”

风独影闻言微愣,侧目看他。想他这样的人会是因为何种事而被驱逐出家呢?虽是好奇,却没有开口询问。

易三也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看着远处,目光惆怅又怀念。

天光一点一点暗下去,两人一直坐着,看那最后一点绯色沉入西天,然后夜幕如穹笼盖,一轮淡淡的圆月自天边缓缓升起,几颗疏星慢慢闪亮。

静静坐着的易三忽然站起身,道:“既然是中秋节,虽只我们两人,也要有个过节的样子。”说罢他转身回屋。

风独影自椅上缓缓起身,仰望天幕上的淡月。

中秋节又曰团圆节,只是今年他们八人是没法团聚了,大哥还在北海,她此刻身在东溟,而帝都里的几个兄弟,也不知他们此刻是在宫中与百官同聚,还是六人一起饮酒赏月,又或者各自回府与妻儿团聚?若是各自回家过节,那四哥……

等到易三再次出来时,天已全黑了,风独影静静矗立仰首遥望夜空,那本是一个寂寞的姿态,可她眉目间却透着一种静谧安宁。

易三看得会儿,道:“来帮下忙。”

风独影回神,转头便见易三两手各提一盏花灯,夜色里一团晕红的灯光绕着他,衬着他面上淡淡的微笑,一种贴人心肺的温暖。

“你忙了一天就是为了这个?”她走了过去。

“既然不去城里镇上赏灯,那总要应个景的。”易三伸直了两手,“来帮忙把灯挂上。”

风独影接了花灯,只是轻轻一跃便将灯挂在了屋檐下,落地后走到屋前仰头看去,亦不由得暗赞易三好手艺。

两盏都是莲花灯,碧色的荷叶上托着洁白的花瓣,洁白的花瓣里裹着一团桔红的灯火,灯光跳动便如同花蕊盈摆,一左一右挂着木屋前,在夜色里仿佛莲花盛开,绽放光华。

不一会儿,易三又提了一个竹篮出来,“我们去赏月吧。”说完了便朝海边走去。

风独影看着他的背影片刻,然后抬步跟上,两人走至昨夜易三吹笛的地方,爬上礁石坐下,静静面对大海。

天边圆月越来越亮,如同一面白玉圆盘,皎洁明亮,投下的清辉,有如薄薄轻盈的银纱,洒落海面,随着波浪起伏,仿佛是月中仙子在风中舞动着她的纱衣,曼妙无伦。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易三轻声吟道,目光望着天边那一轮皎洁无瑕的明月,幽幽叹息一声,“只是我们此刻看着的美景,并不是人人可与共享的。”

“世事本如此。”风独影眉色冷淡,“所谓‘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亦不过是人之自慰。不在了便是不在了,分离了便是分离了,又怎可能看着同样的景色,又怎能有着同样的心思。”

听着这样的话语,易三不由转过头看她。

入目的面孔有高而饱满的额头,有如画一样的眉眼,有挺直俊俏的鼻梁,有如菱花般端丽的唇瓣,可以说是世间少有的美丽。只是……那斜飞入鬓的长眉眉尾尖细,那双长长凤目的眼角亦是尖尖上挑,便令她眉宇间蕴着一种宝剑般的锋利锐气,而她久居上位,不言不语端坐时自有一种凛然威势。这些于一位统领万军的将军来说,那自是相得益彰,可于一个韶华正当的妙龄女子,在如此安宁静好的月夜,依旧如此面容神态,不由让易三叹气之余亦生怜嗟。

“为什么?”他忍不住问出存于心间许久的疑问。

这话问得没头没尾的,可风独影移眸看他,目光相遇之际,却懂了他的意思。虽然彼此都不曾坦承身份,但她知道他是知晓她是谁的。

所以他在问,她一个纤弱女子,何必手持利剑沾染血孽?即算在当初乱世中有迫不得已的苦衷,可如今,天下已定,她不是可以安享富贵了吗,又何必征战北海千里追敌?

她转头目望大海,静默片刻,道:“最初只是为了活着,后来么……”微微一顿,然后依旧是淡淡的道,“想让幺叔幺婶他们这样的人可以日升出海捕鱼,日落收帆归家。”

那话,简单得近乎平淡,可易三听了却由不得为之动容,看着月华之下布衣粗裳亦华容丰艳的女子,忍不住再次发问:“一生亦如此?”

他这些年所接触过的女子,无论是出身高贵的还是出身贫寒的,最渴望的不过是觅得如意郎君,一生过得和美安宁,即算是江湖上的那些除恶扬善的侠女,最终也会放下刀剑,与夫婿相守,有儿女绕膝。千古以来,女子所求的莫不过如此!

风独影并没有立刻回答,她看着那无垠的夜海,目光渺远而又清明,半晌后她的声音轻轻传出,如同夜风划开海潮:“走到今时今日,于这王朝、于这天下百姓,已承着不可推卸的责任,所以手中的剑不能放下。”

易三又是一震,心头涌起淡淡的钦佩。纵观历朝历代,最为推崇的便是那些缔建功业之后不恋荣华权势而退隐山野的名臣良将。“即算功高震主亦不怕?即算鸟尽弓藏亦不悔?”

这一回风独影却笑了,那张充满凌厉锐气的脸上浮现一抹清淡得如晨风拂晓的微笑,让那张脸瞬若晚莲临风,自有写意风华。

“你所说的,于我们八人永不会出现。”她侧首看一眼易三,凤目里清光流丽,就如眼前的大海,深广无垠之上流动着皓洁的明光。“而且功成身退的人在我眼中算不得真英雄,说到底那不过凡夫为求得善终。从我拿起剑的那一天起,我便记下‘兵者凶器也,善兵者,卒于兵’此言。我一生铸下杀戮无数,我便不求无疾善终。所以啊……”她移首望向大海,神情平静,“即算真有鸟尽弓藏之时,我亦坦然受之。”

易三久久无语,只是看着她,眼神极是复杂,半晌后,才轻轻叹息:“‘定天下者,必有大爱于天下’诚非虚言。”

“哦?”风独影侧首。

易三莞尔颔首。

于是,风独影亦云淡风清一笑。

“乾坤在握,勿论功过。壮怀意气,且趁今朝。”易三悠然道,然后伸臂提过一旁搁着的竹篮,从篮子里取出一壶两杯,斟满了递一杯到风独影面前,“来,我们为这月圆人好干杯!”

风独影接过,两人一碰杯,各自仰首饮尽。

“桂花茶。”风独影饮完转着手中的茶杯道。

“这可是你亲手摘的桂花所泡,是否很香?”易三微笑道。

风独影看着易三,想起他哄她摘桂花的情景,然后忍不住也回他一笑。

眼前这个人无疑与她以往所遇之人都不同的,除了七个兄弟外,她再未有亲近之人,更没有所谓的闺中姐妹知己朋友,可是这个人却让她毫无戒心,与之相处亦是倍感轻松,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但她并不抗拒。

因为她知道,她与他不过萍水相逢,尔后自是各奔东西。

易三又从竹篮里取出一碟腊鱼、一碟螃蟹、一碟桂花糕、两碗豆花,一一摆在礁石上,那姿态好似他摆着的是千金难得的珍肴。“眼前有明月,身畔有佳人,再加香茶美食,这个中秋节可算……嗯,等等,还差一样。”他从袖中取出一枝竹笛,“再有笛曲悦耳,这个中秋节可算圆满了。”

话落时他横笛于唇,刹时笛音轻飞,如自月中洒落的清光,盈盈随风飘舞,又若海中翻飞的浪花,绵绵随潮起伏,一刹那又泠泠如泉吟,幽幽似花开,清音绕耳,暗香浸骨。

风独影听着笛曲,眼眸怔怔望着对面的人,玉面无瑕,清姿妙绝,一时不由神思动荡。

这笛曲她听过,便是那夜的《解忧曲》。

她这一生遇到过许多的人,奇特的也不在少数,可在她的眼中与街上擦肩而过的那些并无区别。而她独独对眼前的他没有戒心,与他相处也是从未有过的轻松愉悦,她会因他做一些从前不会做的事,她可以和他说一些从未和人说过的话……是否因为这一曲无尘的笛音?或者因为他有一双清澈无欲的眼睛?还是因为海中危难时他若天神降临救下她?又或者因为他知道她是谁……可他不在意不畏惧?

脑中纷纷扰扰,却是理不清,于是她移开目光,抬首望向夜空。

那广袤无垠的墨色里,闪耀着皓月清辉明星寒芒,似在触手可及之处,却又遥遥的在九天之上,就如同那个人……

易三一曲吹完,抬眸之际却瞥见风独影仰望夜空的神色,面容恬淡,目光专注,仿佛她望着的不是夜空,而是在望着某个人,那样执着静谧的神情令他微微一怔,心头生出一点奇异的情绪,于是忍不住道:“你在想着谁?”

这一问,让风独影收回了目光,转过头来望着他,凤目里淡淡一点讶色。

易三也抬首望向夜空,不知这夜空有何奇特之处,可是让她收敛所有的锋芒,露出那样柔软的神情,“你望着那里时想着谁?”

风独影自然不会回答。

于是,易三心头那一点奇异的情绪又深了几分,“你想着的人……”他话音微微一顿,显得有些犹疑,但终还是说出了,“是不是你心中喜欢的人?”

风独影听着并未动怒或是尴尬,只是将目光再次望向九天,然后轻轻的几不可闻的道:“这夜空,与他有些相似。”

“喔。”易三点了点头,心里却再没了追问那人是谁的念头。

两人静静的坐了会儿,都不开口,都只是望着夜空出神。

夜空上的明月似乎总能勾起人许许多多的思绪,让人的心变得柔软,变得多愁善感,特别是那些远离家门的人。

所以看着看着,易三神色有些恍然,不知不觉中,一段往事就那样脱口而出:“以前,我身边有一个女孩儿,她与我一般大,我们从小一块儿长大,可谓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周围的长辈亲友亦一直说,到我们长大了就给我们成亲,所以我从小就知道我长大了要娶她做妻子,心底里也一直视她为妻。可是,等到我们长大了后……”他忽地轻轻一笑,面上的神情说不上悲,也说不上喜,“她却跟长辈们说,她喜欢我二哥,她只愿嫁给我二哥。”

风独影眉头一动,侧首看他。

“我当时知道了后,也不知是失落还是伤心,只觉得心里堵得很,所以就去找她,问我跟你一块儿长大,你日日与我一起玩耍,我有什么好东西被你抢了也从没抢回过,你在林子里挖的土坑害好几个伙伴们摔断了门牙的事我也从没告诉过别人,对你可算好的了,怎么就没喜欢我反是喜欢二哥了?”易三说到这里依旧是笑着,只是面上有着淡淡的无奈,口中更是长长叹息一声,“可她的那个理由……却是不知道的更好。”

风独影暗想不知那姑娘说了什么话让他到现在都这样耿耿于怀?想着想着,目光看着月华下那张俊美得有如天神的脸,脑中蓦然灵光一闪,脱口道:“难道是她嫌你生得比她好看?”

话音一落,易三的笑容顿时僵住。

蒙……中了?!风独影吃惊,然后迅速转过头看向大海。

她转过头不久,背后便传来易三幽幽的声音:“别忍了,会肚子痛的。”

听了这话,风独影再也忍不住了,“哈哈哈哈……”

她大笑出声,笑声清畅,随风入九霄,随风落大海,欢快明亮,闻者心悦。

这刻,若叫认识她的人见到定要目瞪口呆,便是她的七个兄弟见着也要惊愕一番。只因凤影将军会淡笑、冷笑、嗤笑、讥笑……却从不曾笑得如此畅快明朗。

但此时此刻,无垠的夜空、满天的星月以及深幽的大海见证了凤影将军前所未有的欢笑,还有……

一个默默注视着她,心底微微叹息的男人。

等到风独影收声止笑时,才醒起这刻的放纵,心头微窘,为了掩饰,她便问道:“那后来呢?”

易三移开目光,望向大海,淡淡道:“长辈们找来二哥问话,知他们两情相悦,便应允了她与二哥的婚事。”

风独影听着,想起他说过是被赶出家门的,于是脱口道:“你总不至是因为心里不服,大闹了他们的婚礼才被赶出家门吧?”

“哈哈哈哈……”易三听得这话不由得大笑摇头,然后目光落回风独影身上,“若换成了你是不是就这样做了?我告诉你,这事想来好玩,做起来却没意思。因为强求一个不欢喜你的人最后不痛快的肯定是你自己。”

风独影听得这话却呆了呆,藏了许多年的心事蓦然涌上胸口,顿敛了笑容,眸中光芒亦黯淡了。

易三看得她的神色,胸口不知怎的也闷了闷,然后移开目光,道:“我是做了一件被族人视为大逆不道的事才被驱逐出门的。”他说到这,面上的笑容也尽数褪去,望着天上的明月,轻轻的叹了口气,“若这一生一世都不许回去,那么我便只能做这天涯流浪的孤魂。”他声音变得低沉,最后似乎有些不堪明月的皎亮,微微侧首伏在膝上,眉目间隐隐流溢出伤感之情。

他的话虽然说得隐晦,但风独影历经乱世,什么样的人没见过,什么样的事没遇过,所以并不惊奇亦不追问,这世上总有些难以与人言说的隐痛。而自遇这人以来,这人一直是无忧无虑又似乎无所不能的,而她所向无敌的凤影将军却是多次落了下风,这刻看他终于眉笼郁色神情忧伤,本该吐一口气才是,可心头反而微生黯然之情。

目光移过,只看得他垂首倚膝,墨泉似的长发披泻而下,月华之下流淌着幽幽银蓝之光,似一段光河闪烁。风独影看着看着,不知不觉中伸出手去,触手的瞬间,只觉掌下的长发柔滑如丝,竟是舍不得放开。

等到易三惊讶的抬首之时,风独影才醒悟,立时耳根处发烫,但她强作镇定,就连眉毛丝都没动一根,所以易公子看到的只是冷然沉着的风将军伸着手如同抚慰宠物一般的摸着他的头,于是易公子再次幽幽的道:“男人的头怎能随便摸呢。”

这一句话顿令风将军从指尖到面孔都烫得冒烟,可风将军是杀人都不带眨眼的,哪能被这么件小事给难住了,所以她从容收手,道:“你生成这样,可以不当男人的。”

这话戳中了易公子的死穴,顿令他掩面转头,“唉!唉!唉!你们这些以貌取人的女人,怎能知本公子的好。”他故意连连叹息,然后抬头冲着天边明月吟叹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为君之故,沉吟至今。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吟到最后,放长了音调反复吟着“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吟着吟着,想起少年情怀的失落,思及家人绝情的驱赶,念及这么些年,虽是走遍河山,揽有美景良辰,也醉酒尽欢畅笑天地……却不曾求得知己半个,一路走来只是形单影只,亦无可归之处,顿生出满怀的失落寂寥之情。

听着他吟哦之声越来越慢,音调里慢慢凝结郁情,风独影不由得心头酸软,忍不住再次移眸看他。

那刻易三仰首望向夜空,侧面的弧线优美如画,可风独影触目之际如遭雷击,全身剧震,瞬即出手如电,五指扣住了易三的下巴,颤声喝道:“你是谁?”

那一下,五指发力,直捏得易三骨骼欲碎,他忙自伸手扳住风独影的手指,并移过脸看住她,目光清明冷静,“放手!”

风独影一惊,然后回神,指下放松,可并没有放开易三的下巴,扳过了他的脸,伸出左手在他脸上摸索着,看有否易容。但指下的皮肤光洁温暖,完全不可能是一张假的面皮,于是再次转过他的脸,目光在他的侧面巡视,那眉目间的弧度是如此的完美却又是如此刻骨铭心的熟悉,她胸口一窒,喃喃道:“原来不是我做梦,我看到的是你……”

易三抬手拉下她的手,“你……”只及开口,目光与风独影相遇,顿心神一震。

那个一身锐气高不可攀的凤影将军,此刻神情恍惚,眼神如喜似悲如梦似醒,仿佛是看着他,又仿佛是透过他看着另一人,那样复杂的目光只看得他周身悚然,竟是说不出话来。

两人就这样目光相对,彼此不言不语,神情各异。

片刻,风独影移开眼眸,将目光转向大海。

一时海边静悄悄的,只有海风拂起海浪声。

许久,易三看风独影依是神魂不定的模样,想起她方才激动的神色奇怪的言语,心底里轻轻叹息一声,然后打破了沉默问道:“你方才看着谁?”

话音落时,一阵潮水涌至,拍打着海岸,激起数尺高的浪滔,然后哗啦啦的落下,水珠溅起,飞落礁石,那冰凉的水滴落在面上,如同记忆里那冰寒的剑光,顿令得风独影浑身一抖,几乎忍不住要抬臂抱住双肩,但长年征战累下的镇定让她依旧端坐如山。静静望着大海,半晌后仿佛是下定了决心,移回目光望住易三,启口,声音有些暗哑:“你侧着脸时,眉眼间很像一个人。”

“哦?”易三心中一动,“像谁?”

风独影望着他,不眨眼,那一刻易三也无法辨清她的眼神,“像我的哥哥。”

听到这个回答,易三松了一口气,可又隐隐觉得奇怪,只道:“你有六个兄长,我像哪一个?是不是像你那个天下第一的四哥?”

最后一句带着一丝戏谑,却没能令风独影破颜一笑,她轻轻摇头,看着他的眼神依旧是那样复杂难辩,“不是,是像我的亲哥哥。”

“嗯?”这一下易三吃惊了,“你有亲哥哥?”这可是从没听说过,天下间都知道他们八个俱是孤儿,是在少时相遇,尔后义结金兰的。

风独影的目光又移开了,沉默的望着夜空,面上恍然,神思似乎也不在这里了。

易三看着她,片刻,淡淡一笑,伸手将茶杯斟满,递至她身前,“如此良宵……”抬手又指了指自己了,“又有如此良人,最是适合倾怀诉衷了。”

风独影转头看着他。

月华似水,玉人无伦,唇边一抹淡笑,净若初雪,朗若青空,耳边潮声悠悠,如歌如诉。

此情此景,怦然心动。

沉吟半晌,她抻手接过了茶杯,依旧回首望着大海,静静的啜着茶。凉了的茶水微有些涩苦,只是一脉桂香却在鼻尖盈绕,吸入心肺之时,那翻涌着的心绪亦随着这一股清凉而慢慢归于平静。

一旁,易三自袖中取出竹笛,悠悠吹奏一曲。

“其实我哥哥的事都是大哥后来告诉我的,只因当初与他分开之时我还是个婴儿。”

月夜良宵,桂香淡淡。

浩瀚的东溟海边,有人将一段沉封的往事,和着幽幽笛曲,诉与沁凉的海风。

“你也知道,在大东之前是历经了七十多年的乱世。中原大地,割据纷争,今朝是李皇帝的天下,明朝便是张大王的子民,天下战争频仍动乱不安,百姓颠沛流离民不聊生,那时候饿殍满野枯骨千里。”

笛声“的的”清鸣,仿如颔首。

风独影的目光穿过无垠大海,遥遥落向昔日:“在二十多年前,在北方的浦城,曾有过一次惨烈的屠城,那就是臭名远扬的浦城十日屠。大哥便是浦城人,我也是。”

笛声蓦然一场,显得高亢激动,仿佛惊震难以置信。

当年乱世之中,攻下城的胜利之军屡有屠城之举,但那多是遭到强硬抵抗后的报复行为,进城之时会屠杀抢掠个一两日,却只有当年浦城是整整屠戮十日,以至繁华的浦城成为一座空城死城,至今依未能恢复元气。

高亢的笛声里,风独影目光微冷,道:“当年杨温踞守浦城,王铎攻打了七天七夜才攻下此城,城破之日即纵兵屠戮,十日不封刀,烧杀淫掠,无所不为。”提起当年惨剧,尽管过去多年,她依由不得满脸愤恨,“大哥的亲人全部惨遭杀害,只他一人躲在树上逃过一劫,那年他十岁。但那只是屠城的第一日,在后来的那几日里,大哥东躲西窜,想逃出城去,然后有一日他为避屠城士兵而躲进了一座荒宅里,在那里他碰到了一个跟他一般大的少年。那少年怀中抱着一个婴儿,正咬破了手指喂那婴儿喝血,见大哥闯了进来,赶忙抱起婴儿就要躲,可外面却传来了追兵的声音,而荒宅里四壁空空无处可藏。”

笛声忽然变得急促,亦仿佛置身险境,焦灼不安。

风独影的面上却反而浮起一抹淡淡的笑容,“危急之刻,那少年把婴儿往大哥怀中一放,道我去引开他们,请你护好我的妹妹,若我活着我就来接她,若我死了,那你就把我妹妹养大以报我今日救你一命。然后那少年就跳出荒宅奔逃而去,屋外的士兵们果然追着少年去了,大哥便趁机抱着婴儿逃走。”

笛声倏然一缓,似乎高悬的心终于放下,然后轻轻浅浅的,如同询问。

风独影侧目看一眼吹笛的易三,轻轻点头,“那个引开追兵的少年就是我的亲哥哥,那个婴儿就是我。”这一刻,那双明利的凤目里眸光清亮柔和,如蕴着一潭漪漪碧水,“我的亲哥哥,在那么小的时候便以血养我、以命护我。”

因那话语里的温柔,笛声变得清亮明快,庆幸着她的脱险,又赞赏着那个少年。

只是风独影柔亮的目光却在下一刻转黯,“尔后大哥抱着我逃出荒宅,傍暮时悄悄回去一趟,并没有见到我哥哥,后来大哥连续五日都在荒宅附近藏匿着,却一直没有等到我哥哥,于是便认定他死了,大哥遵守承诺带着我逃出了浦城。”

笛声微微一顿,然后变得低沉,如同长长叹息,幽幽吹奏着,在夜风潮声里,显得那样的轻浅,却又那样的清晰,如同呢喃细语,温柔的带出抚慰。

风独影静静听着,许久,她移眸看向易三,“这事已过去许多年,每每想来,虽有憾痛,但亦心慰,因为我的两位大哥都有情有义。”

笛声淡淡,袅袅而止。

易三收笛,看着风独影,此刻的她,目光清亮,神色安定。

于是他微微一笑,道:“后来呢?你与你的亲哥哥可有再见?”

风独影目光一闪,然后移首眺望夜海,神情渺远,“自此分离,大哥养育我长大。那包着我的襁褓里藏有一枚玉镯、一枚银锁、三枚金环,襁褓的边角处以金线绣着‘浦城风氏'的字样,大哥便定我的姓氏为’风'。”

易三凝眉,看着她。

可风独影的目光定定的望着远处的海面,仿佛那里有着什么,让她无法移目。

易三端起茶杯,静静饮着,目光望向海面,海浪起伏,倏忽涌上海滩,倏忽又退回大海,如此反复,无穷无尽。

两人望着大海,各自沉于思绪里。

静静的,也不知过去多久,蓦然一声“嘎!”的啼鸣声,一只夜鸟自海面之上掠飞而过,又在冷月银辉里倏忽飞远。

易三回神,看了看依旧面朝大海的风独影,提过茶壶再次斟了两杯茶,一杯递到风独影手中,一杯自己端着,慢悠悠的道:“说起来,你与你七个兄弟的故事早已街头巷尾传说着,我这些年已不知听过多少了,只是难得真实。”他浅浅饮一口茶水,望着长空悠然道:“你看明月朗空,但亦长夜漫漫,何妨说说故事,以佐良宵?”

风独影眼眸一动,回首,“故事?我们还活着……那些便已成故事?”

易三侧目望她。

目光相遇,一个静澈又深广,一个疑惑微带茫然。

“有一些人死去千万年,亦不会有人传说他的故事,而有一些人他们还活着时,天下间已在传诵着他们的事迹,这便是平凡人与不平凡人之间的区别。”易三看着她,“只是那些传说的事,经过许多人添油加醋,往往已与真实相差甚远。”他说到这,眸中漾起一丝笑意,“就比如你们八人,民间有的传说你们乞丐、苦役出身,有的则传说你们是苍茫山上的神龙与凤凰之子。”

在那双如水之净如夜之深的眸子里,风独影看入一份清淡安宁。

许久,她移开目光,抬手支颐,神色平静又显得渺远,“好啊,我告诉你,我与我的兄弟们的出身与相遇的故事。”

易三莞尔:“洗耳恭听。”

沙漏流泄,月上中天。

饮完一杯茶,风独影那独有的清澈而微带冷意的声音再次响起。

“大哥先是带我逃到利城,那时候占踞利城的是马隐、马健父子,经营有十数年,还算比较的安定。大哥便将襁褓里的玉镯、银锁、金环当掉,仗着那点钱倒是过了大半年的安生日子。大哥说幸好我那时已有七、八个月大了,把馒头嚼碎了也能喂下去,若是个吃奶的娃那可得活活饿死了。而大哥那时才十岁,他家祖上是做棺材生意的,城破之前也是不愁温饱的,所以他完全不善生计坐吃山空,等到银钱用完,便只能流浪乞讨过日。”

“喔。”易三叩着茶杯浅浅笑开,“原来不是神龙之子,是棺材铺之后。”

风独影不以为意,“天下皆知,我们八人出身寒微。”

“哦?”易三目光里带出一点深意,“我这几年看了些史书,史书上的开国之君们即算他出生时是一位奴隶,但追朔到祖上时都是显赫非凡。日后史官为你们编传之时自然也会点缀一番的。”

风独影颇是不屑哼了一声,“别人的事我们管不着,但本朝史官定不敢如此‘点缀’我们八人。”

“是吗?”易三闻言轻笑,他身子往后一倒,随性的仰躺于礁石上。

那刻他自下仰望,看到的便是风独影仿佛玉石裁画的下颏,浓密得像墨色纸扇一样的眼睫,海风里,有几缕发丝飘拂,而头顶天幕如绸皓月如轮。要是能画下来就好了,脑中这么想着,口里却问道:“那后来呢?你们先遇着的是哪个兄弟?”

“最先遇到的是三哥。”坐得久了,风独影便也往后一倒,舒服躺在礁石上。

易三侧首,见两人他相隔不过咫尺,当她眼睛眨动,那眼睫便微微颤动,仿佛是风中的蝴蝶,一时胸膛里传来“砰!砰!砰!”的剧跳,一声一声和着那颤动的蝴蝶……他猛然坐起身来。

风独影却并没有注意到他的神态,仰躺在礁石上更是方便了看着天上的朗月明星,只是秋夜沁凉的海风拂过时,她不自觉的微微抱起双臂。

易三垂眸看着礁石上的女子,她自小长于男人堆里,自然不会在意与一个男人同躺于礁石上。心头顿然忽松忽紧,忽酸忽甜,竟是难以辨清滋味。沉默片刻,脱下外袍盖在她的身上,“伤口虽结疤了,但女子体性阴寒,你莫躺在凉石上,裹着衣裳吧。”

犹带男子清爽气息的外袍盖在身上,带来一阵暖意,风独影移眸,入目的却是一片殷红,瞬即闭上双目,眉峰一蹙,“像血一样。”声音冷冷的,如同冰底流淌而过的水。

易三微愣,尔后明白了,看一眼身上红色的中衣,再看一眼那个裹在天青外袍里的女子。

月华之下,容如雪玉,美若霜花,可眉目凌厉,令人不敢亲近。固然她得今日之荣华尊贵,可她这一路走过,所失必胜于所得。一时心头有着从未有过的酸软,想说些什么,可出口时却是淡淡一句:“我倒觉得红色挺好的,像火一样,让人看着便觉温暖。”

风独影听了没有反驳,也没有认同,只是睁开了眼,望着夜空。

易三再次躺下,双臂枕在脑后,问:“你说最先遇到的是你三哥,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在我三岁的时候遇上的。”风独影也将手臂枕于脑后,“我那时还不大记事,所以那也是大哥后来说的。那天大哥刚讨到一个糠饼子,一手牵了我,打算回我们暂住的废宅,经过一条小巷时碰上了一个小孩。大哥后来说起时说,当年那小孩明明骨瘦如柴,矮他足足一个头,而且还冲他笑得很和善,可他看着小孩的眼睛就脊背发凉,仿佛是一匹饥饿的豺狼。所以他那时当机立断,将手中的糠饼子分出一半,而后来三哥也承认,当日大哥要不是分他一半糠饼,他会等大哥走过去,然后从背后用袖子里藏着的一块磨得很尖的石头砸大哥的脑袋。”

易三听了,不由道:“俗话说三岁看老,你三哥是极擅诡道之人。”

风独影闻言,不由侧首看他,想他看人的眼光倒是准。

“而后呢?”易三的目光落在天幕上不动。

风独影收回目光,道:“那时三哥见大哥手中只一个糠饼子都分他一半,认为他讲义气,跟这样的人打交道不会吃亏,所以就与大哥说结伙。因为那些流浪汉和乞丐也很多拉帮结派的,人一多,地盘大,能讨到或者抢到更多的吃的。大哥答应了,三哥从小就脑子好使,有他和大哥搭伴,我们就不只吃到糠饼、馊饭了,有时候还能啃到肉骨头,我是到四岁的时候才知肉是什么味,尽管是别人扔地上不要的。”

“你三哥名唤‘宁静远’,其人与名可谓名不副其实。”易三说着,话中颇是感概。

“因为名副其表。”风独影看着夜空,脑中浮现出宁静远斯文儒雅的模样。

“喔。”易三认同的点点头,“而后遇着谁了?”

“三哥之后遇着的是六哥,六哥是平州人,家里是开当铺的。平州被覃梁攻破时,他们家被抢掠一空,他爹娘领着他们兄弟两个逃难出来,一开始还能一日三餐,但很快便只能一日一个馒头,到最后身无余物一天一顿稀饭也喝不上。然后有一日早上六哥醒来,手里握着半个馒头,他爹娘与大哥却不见踪影。”

易三一怔,皱起眉头:“他爹娘抛弃了他?”

“乱世里,这样的事举不胜举。”风独影却是一脸平静。

“那……”易三侧首看她一眼,“你六哥……后来可有与他爹娘重聚?”

“没有。”风独影回答得很干脆,“六哥当年七岁,从我们初步站稳脚根,再到如今手握重权,六哥从不提找亲人的事,他总说那时候年纪太小,早不记得爹娘姓什名谁,找不到的。我想六哥当年能记得他本名叫‘华六合',又怎会不记得爹娘名姓,只不过是他并不想找他爹娘罢了。从玉师赐我们名起,他从来只用’华荆台‘这个名字,便是让他爹娘循着’华六合'这个名找到他的可能都不给的。所以普天只知有‘华荆台’华将军,除我们几人外再无人知晓华将军曾有个名'华六合'。”

“唉。”易三轻轻叹息,却没有说什么。

“六哥如今对他家那三个小子爱之入骨,许就是难忘当年被弃之痛。”风独影心头亦叹了一声,“但这么多年过去,六哥从不提起,面上亦从没有表现,自我们初见始,六哥便是那幅模样了。”

易三挑眉,“哦?是何模样?”

“遇着六哥时,是在利城的观音庙前。去庙里上香的多有些妇人信女,最易讨得果点银钱了,所以那一日我们早早便到了庙前,然后我们见到一个小孩双手捧着一颗洁白光滑的石头,正冲一乘小轿里走出来的少女说‘姐姐,这是我从观音座前得到的石子,它跟随了观音娘娘那么久,肯定得了灵性,我送给姐姐,愿它保佑姐姐找个如意郎君'。那少女听小孩这般说,又看那石子光洁可爱,便接过了。然后小孩再说’姐姐您能随意赏我一样东西吗',边说着眼睛就看着少女腰间挂着的香囊。那香囊甚是精巧,但不过一个不值钱的随身物件,少女见小孩神态憨实,便解了香囊给他。”

听到这,易三忍不住道:“他要香囊干么?那女子既然大方,倒不如问她直接要点吃的实在。”

“那时候我们也这么想。”风独影唇边缓缓衔起一抹淡笑,“那少女给了小孩香囊后便进庙了,而小孩却依旧守在庙门前,庙前人来人往的,过得约莫两刻的样子,一个锦衣年轻男子骑着高头大马来了,手中摇着折扇春风满面的样子,后边还跟着两个仆人。小孩瞅见年轻男子下了马,便又飞快的跑了过去,说‘大哥哥,这个香囊是刚才一个很漂亮很漂亮的穿绿衣服的姐姐掉的,大哥哥你要去拜菩萨肯定会碰上那位漂亮姐姐,你帮我还给她好不好?’。那年轻男子听了他的话,顿喜笑颜开的接过了香囊,还顺手甩给小孩三颗银豆子。”

“啊呀,你六哥可真是人小鬼大呀。”易三不得连连赞叹,“哪位少女不想嫁个如意郎君,而给美女送还香囊这等韵事又有哪个男子不乐意做呢。他一颗石子换了三颗银豆,可真会做没本买卖。”

“可不。”风独影凤目里溢满笑意,“我们三个等在庙前那么久都没讨上一个果子,可他一会儿工夫就得了三颗银豆,那去买馒头可是一筐了。所以啊,我三哥立时上前去与他搭讪,也不知他与小孩说了些什么,反正回来时他已与小孩手牵手成了好兄弟。后来六哥总是一口咬定当年年少无知被三哥哄了。三哥则一脸得色说六哥做生意虽是精,但看人处事却还是嫩了点。”

“哈哈……”易三忍不住轻笑,“你们得了你六哥,这以后岂不就不用饿肚子了。”

风独影沉吟了一下,才道:“在利城的时候确实没饿过了。”

“哦?”易三侧目。

“当年六哥被他爹娘抛了后,他一个七岁孩童,不知东南西北,便跟着一群逃难的人走,一路上靠帮人背行李或是替人背小孩得一口半口干粮,就这样到了利城。”风独影眉心微微锁起,“六哥有个怪癖,他宁肯去偷去抢人家的东西,也决不肯伸手向人讨,而且也不许我们去讨。当年利城城破,我们一路逃亡,因为绝了乞讨一途,常常几日吃不上一粒米,只能嚼野草树皮,饿得更惨。”

易三闻言,默然片刻,道:“或许与他爹娘弃他的事有关。无论是亲情还是吃食,他绝不向人乞讨,绝不讨别人不要的。”

风独影心头一震,转头看着易三,想这人倒是心窍剔透,蓦地又想起他说过是被家人赶了出来,想来同病相怜,因此才会如此了解六哥的心思。

易三目光空蒙的望着夜空,声音淡淡的让人闻之却生沉重,“被自己的亲人抛弃,那是一生刻骨铭心的痛。”

风独影回首,仰望天幕,默然无语。

两人一时只是静静躺着,上方有皓月明星,耳际有海风轻吟浪声如歌,气氛安宁静谧。

许久后,易三才再次发问:“你们接下来是遇着哪个兄弟?”

“二哥,也是在利城遇上的。”风独影答道,望着明月许久,眼睛有些累了,便闭目休息。“二哥是利城本地人氏,家中世代打猎为生,但那年李承佑攻打利城,马氏父子为筹粮饷再次加重征税,二哥的爹为筹税银便上山猎虎,虎皮可是稀罕物,一张便可抵税银,老虎肉还能够上父子俩一月口粮。只是二哥的爹没猎着虎,反给老虎咬了,半边身子都没了。”

“啊!”听到这,易三忍不住惊呼一声。

风独影的声音也有些低沉,“那日我们上山本是听从六哥的安排,去摘金银花,那东西可以卖给药铺,得三两个铜络也能换几个馒头。回来时在山腰上碰上二哥,他正在挖坑,旁上一床破席裹着他爹血淋淋的身子,大哥见着当即扔了金银花上前帮他,后来我们帮二哥埋了他爹。我记得整个过程里二哥都是不言不语的,只是满脸泪水,而最后他在他爹坟前说的那句'老虎吃人是可怕,但再可怕人也能杀了老虎,可人没法杀了税银,所以税银比老虎可怕‘我也一直记着。”

“先贤云‘苛政猛于虎’。”易三声音沉沉的。

“所以我们得了天下后,二哥坚持国库再空亦不许加重百姓赋税。”风独影轻叹一声。

易三点头,“这倒是,比之历朝,本朝的赋税是最轻的。”

“埋了二哥的爹后,天已黑了。二哥很郑重的向我们行礼表示感激,然后又请我们到他家住一晚。说实话,在遇到二哥前,还从没人向我们行过礼。二哥虽是猎户之子,但自小禀性端正,是我们兄弟里最为持重沉稳的一个,从来言出必行,行之必果。”风独影的声音再次变得轻松,“我们跟着二哥到了他家,才知他家就父子两个,如今他爹去了,家里也就他一个人了。三哥一摸清情况,当夜就寝时便安排大哥与二哥一屋,他与六哥带着我睡另一屋,当年我没明白三哥的意思,后来才是醒悟过来。大哥与二哥都是亲眼目睹亲人死在身旁,两人又都重情重义,所以彻谈一宵后,第二日清晨起来,两人便与我们说,不要结伙了,要结拜。”

“如此你们便义结金兰了?”易三想象着少年时的他们插香叩拜的模样,亦由不得微微一笑。

“嗯。”风独影唇角微微弯起,“我们以前居无定所,总是宿在破庙荒宅残垣断壁间,风吹雨打夏晒冬冻,直到遇上二哥后我们才算有了一处真正的家。尽管那只是两间破旧的茅屋,但二哥的家是我们的第一个家,只是……”她长长一声叹息,“我们那个家很快也没了。”

“哦?”

“因为利城被李承佑攻破,又是一番烧杀抢掠,我们为保性命,只好逃离了利城,一路顺着乌云江往南而去,然后……”风独影微微一顿,缓缓睁目,朗月明星尽落眸中,“然后我们在乌云江边遇上了四哥。”

那刻,易三能感觉到风独影清澈微冷的声音有瞬间的柔软,他不由转首侧目,便见她目望夜空,眸光专注,神情柔婉。她的四哥肯定不同于别人,他想。

“那日我们走了一整日路,傍晚时实在走不动了,见路边有几堵破墙,也算能挡风,便决定在那过夜。然后大哥、二哥、三哥去江边看看能否捉到鱼,我与六哥便去捡些柴草,等大哥他们回来时,不但捉了几条小鱼,还带回了一个大活人。”

尽管已是猜着,易三却依旧忍不住问一句:“带回的就是你四哥?”

“嗯。”风独影微微颔首,“大哥说是在江里捡到的,他们再晚到一点就得淹死了。后来我三哥一口咬定四哥是跳江的,四哥则死不承认,只说是十足掉落水里。只不过看当时四哥被捡回来的反映,倒是三哥说的比较靠谱。”

“哦?”

“因为大哥背回四哥后放他下来,他就一直躺着一动不动,全身都湿淋淋的,我们唤他起来吃烤火,他也不动,和他说话,他也不理,给他吃鱼,他也不接,就像个毫无知觉的木娃娃一样。”风独影叹气道。

易三挑眉,“为何如此?”

风独影摇头,“那晚四哥一直那个样子,后来我们要离开了,大哥、二哥觉得就这样不管他也是于心不忍,两人便轮流背他,如此过了两日,四哥好像忽然醒过神来,然后自己走路,但还是不说话,只是叫走就走,叫吃就吃。三哥有时故意拿话刺他,他也一声不吭的。只不过六哥当时和我们说,四哥身上穿着的衣袍是云锦做的,平常的富人家有钱也买不到的,所以四哥的出身定是显贵之家。”

“你六哥那么小眼光就很利呀。”易三笑道。

“后来我们到了嘉城,三哥说不能养个吃白食,便把四哥从上到下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又对他说让你笑时就要笑,然后领着他上街去。到了卖包子的摊前,他就戳戳四哥让他笑,于是四哥就冲着那摊主微笑,结果啊……”风独影说到这也忍不住微笑,“那卖包子的竟送给了四哥两个包子,而得了包子之后,三哥再领着四哥去卖饼的摊前,同样让他冲着摊主笑,于是又得了一张饼……如此下来,那一天他们回来时,我们很难得的吃了一饱餐。”

易三听到这,蓦过转过头去。

风独影看着,于是把那句话换给了他,“别忍了,会肚子痛的。”

“哈哈……”于是易三放声大笑,笑声清朗,如笛破长空,“丰四郎容颜绝世,乃是天下第一美人,如此看来,果是名不虚传也!”

风独影看着他,继续幽幽道:“按照你青梅竹马的评价,你也可以一笑换饼的。”

笑声顿时止了。

风将军满意的看着笑容僵在那张俊美如神祗的面孔上。

“咳咳……”易公子清了清喉咙,“咱们继续说故事吧。”

风独影笑,高姿态的点点头,道“直到遇到了玉师后,四哥才开口说话,那时我们才知道四哥的身世。”她微微一顿,收敛神色,抱膝于前,眺望海夜,“当年乱世,天下动荡,但南平、江泉两郡却因苏氏而拥有五十多年的定安日子。苏氏本是前朝大将,前朝覆灭后,苏氏拥有重兵,便自立为王,定国号‘永苏',历有四代,外不与群雄争霸,内政权稳定,是以那一带一直比较安康。”

易三听着也颔首,“苏氏最后是降了你们,南平、江泉一带的百姓得以免受战祸,至今都很感激苏氏。”

“不错,苏氏降后,大哥封其'良牧伯‘,五世袭爵。”风独影目光悠远。

“你四哥便是出身永苏?”易三问。

风独影点头,“当年四哥的爹在苏氏为官,官居太常丞,其在朝中有一至交好友官居骑郎将,两家毗邻而居亲如一家。但在苏氏正九年初夏,那位骑郎将因‘持刀犯上'定谋逆罪,旨满门斩首。四哥的爹认定是冤案,上书为好友求情,不果,反遭贬斥。四哥与那骑郎将家的儿子自小情同兄弟,便悄悄把骑郎将的儿子藏在自己房中,结果……不但没有保住他的兄弟,反是连累自家被贯上'同谋’之罪。他爹眼见如此,知已无转还余地,只等第二日苏王下旨便满门满族皆要投入死牢,于是当夜散尽家财,命家中所有亲族与奴仆全部冲逃出门去,能活一个便是一个。”

“人至绝境时,大多会抱着破罐子破摔之念。”易三叹一句。

风独影顿了一下,才道:“四哥被他两个兄长带着逃出了南平城,只是为护他周全,他两个兄长皆身中刀箭,不久便身亡,只活了四哥一个。”

“原来如此。”易三长长叹叹息,“这样倒能理解你四哥当年的反应了,想来是自责甚重,认定一家皆为己所害。”

风独影没有吭声,只是静静目望前方。

“当年苏氏降国,你四哥就没……”

“四哥不是那样的人。”风独影打断了易三的话,“四哥非不顾大局只报私怨之人,况且那早已过十多年,当年的苏王早已崩逝,继位且尔后降国的是其侄子。”

易三静静看她一眼,然后淡淡道:“苏氏于他有灭门之恨,却不曾报复,只怕是所有憎恨尽揽己身。”

风独影心中一动,侧首看向易三,看得半响,她唇角微牵,却又瞬间化去,声音清冷如昔:“四哥心中有恨否,无人能知。只是,自小到大这么多年,四哥总是那么的理智谨慎,他也最厌人感情用事,他做什么都是再三思量,总是那么样的从容不迫,从来不会出错,从来完美无缺。”

“这样的人……”易三眼眸怔怔望着天上明月,仿佛是呢喃自语,“活的最是心累。”

风独影阖目,然后身子往后一倒,仰躺在礁石上,静静不语。

两人并肩躺在礁石上,都不曾言语,一个怔望夜空,一个静听浪声。

良久,易三道:“这样你们已有六人相遇,只余下两人了。”

“嗯,五哥和八弟是最后遇着的,却也是一起遇着的。”风独影轻声启口。

“你们又是怎么遇上的?”易三问。

“遇上四哥以后,我们顺着乌云江走,然后便到了嘉城。那时大哥、二哥已长成半大的小子了,便做苦力挣钱,一天下来两人也能挣得四五个铜络,也够我们一天吃上两馒头了,再加上三哥、六哥时常想法子弄点钱,嘉城又还安定,所以我们便先在那儿住下。几个哥哥都是起早摸黑的去挣钱极是辛苦,所以我便每天起得最早,去买而腾腾的馒头回来,给几个哥哥吃了再去干活。然后有一天,我发觉身后跟着一个小孩,我去包子摊时他跟在我后面,我买馒头时他站在我后面,我回来时他也跟着走,但只跟一段便不跟了。第二天,依旧如此,我虽然是奇怪,但见他没有抢我的馒头便也没在意。谁知到了第三日,我再去买馒头时,那摊主跟我说你弟弟已拿走四个馒头了,他说你一会儿来给钱,我看你是熟客了便答应了。我自然不承认,说没有弟弟。摊主说这两天都跟在你后边陪你一块儿来的怎么不是你弟弟了。这时我才明白是那小孩搞的鬼。”

“哈哈,你们兄弟一个个那么小都那么有能耐啊。”易三听了大笑,“这小鬼定是你八弟了。”

“对。”风独影睁开眼睛,看着天边亮亮的星子,面上浮起浅淡的笑容。“我回去把这事跟几个哥哥一说,大哥、二哥还没什么,三哥、六哥可是当场跳起来了,说这小鬼胆子可真大,敢在他们面前耍把戏,于是他们俩当日也不做工了,拖着四哥叫上我,说要去找那小孩算账。那时候他正撕开馒头喂躺在地上的一个比他稍大的孩子吃,只是躺在地上的孩子显然正生着病,昏沉着没法吃下去,小孩一边哭一边叫唤着‘哥哥你吃呀,吃了就不会死了’,那境况可是凄惨了,四哥动了恻隐之心,把小孩与生病的孩子都带回了我们住的地方,用平日省下的那点钱请来了大夫。后来三哥、六哥说这样很不划算,不但赔了馒头还倒贴了钱,所以要把那两小孩也收为自己人这样才不算亏,于是就有了五哥和八弟。”

“如此便八人齐聚了。”易三微笑。

“是啊,我们八人齐聚了。”风独影长舒一口气,闭上了眼睛,面容平静,“我们在嘉城住了两个月,廖裕攻打嘉城时,我们再次踏上了逃难之途,依旧顺着乌云江走,一直往南,然后在天支山脚下的一个村子里,我们遇上了玉师……”

听到这里,易三猛然坐起身来。

躺在礁石上的风独影依旧闭着眼睛,神情静然,“我们一路走,经过了那个村子,村口有一株百年大槐树,那日玉师便在那株槐树下,教村子里的孩童背书。夏日朝阳明灿,槐树枝繁叶茂,树下童声朗朗,玉师一袭白衣迎风而立,那于当年的我们来说,有如画图之中的极乐净土。”她的声音轻缓如呓语,遥想当年他们初逢玉言天之时,必亦疑似梦幻。

那刻,面朝大海的易三缓缓收敛起了面上的笑容,眺望夜海,目光悠远,神色庄重。

风独影睁开双目,望一眼夜海星空,然后再次阖目,幽幽长叹:“那么多年的艰苦,而今说来,却不过两个时辰。”

易三默然,只是怔怔望着前方的夜海,神思悠远。

许久,他低头去看风独影,却见她面容静谧,呼吸悠长,竟已进入梦乡。他微微一笑,伸手替她将外袍拉上一点。

回首,远处木屋前的两盏莲花灯依旧燃着,晕红的灯火在深沉的夜色里格外的明亮。

那一刹,他心头一暖,想到的竟是“灯火催归小院,殷勤更照桃花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