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水光风力俱相怯
京城被围,危在旦夕。
城内储备的粮食虽然不少,但是为了长远打算,已经开始配给。攻城仗隔几天就有一次,战况自然十分惨烈,城内到处人心惶惶。
京城和外面已经彻底断了联系,在围城一个月之后,信鸽带来消息,重镇江夏被瑞王军攻陷。
江夏是京城的最后一道屏障,这么说,大军不日就会来到这里了。
朝廷里的人在绝望之余,也生出一种债多不愁的感觉来,甚至有点盼望,想看看瑞王到来之后,局势会变成怎么样。反正最坏的局势,也就是现在了。
朝廷的事,每天都在殿上吵得沸沸扬扬,但是盛颜和行仁都是摆设,从来插不上嘴。不过,国家即将颠覆,而可敬的官僚机器还在忠实地运转。盛颜也不得不佩服他们。
“最重要的,是项云寰不要投诚到瑞王的麾下,不然的话,我们更加没有希望。”君兰桎这样说,众人都深以为然,目前,只有三条路,一个是苦苦守城——可依靠城中疲惫交加的几千人,显然是不可能支撑下去的;二是开城门,向项云寰投降——皇上尚在,太子监国,此时帝都归降,难道要奉他为皇帝?这也是万万不能的;至于第三条路,就是迎清君侧的瑞王入城,顺从他的心意,将皇帝身边他的异己杀掉,让朝政又回到他的手中,一切都和以前没有区别。
无论怎么看,第三条路似乎都是最好的选择。但是,瑞王以前的政敌自然也不会坐以待毙,尤其是,君中书、盛德妃等一系列重要人物的名字都赫然出现在瑞王要清掉的奸佞小人的名单上。
所以,争吵了一个上午,也没有争出个所以然来,众人只能先行散了,回各自衙门去办公务。
盛颜叫住君兰桎,说:“中书大人,有件事情,想要与你商量一下。”
“是关于瑞王和项云寰的事情。”盛颜问,“瑞王与项原非早有过节,以中书大人看来,觉得他们联合的可能性大不大?”
“如今项云寰军中,都说项原非是死在朝廷手下,所以军中群情激奋……我看项云寰说不定会忘记当年他父亲与瑞王的恩怨而投诚也不一定。”君兰桎皱眉道。
盛颜忽然笑了一笑,说:“君中书,不如我们都为国牺牲了吧,也许能保得天下平定。”
君兰桎吓了一跳,赶紧跪下,说道:“德妃,你我的罪名,只是他叛乱的借口而已,再者,皇上如今这样的情况,瑞王应该是始作俑者,退一万步说,他不是毒害皇上的人,可如今朝廷的局势他自然不会不知道,却依然不管不问,一意率兵南下,显然已经没有君臣之分,笃定了是不把朝廷放在眼里了,所以,哪里是你我二人的死能让他安心的?”
盛颜微微点头,良久,才慢慢说:“君中书,如今朝廷兵尽粮绝,实在已经没有办法支撑下去了,与其等破城之后百姓遭殃,还不如开门让外面的人进来算了……你觉得如何呢?”
君兰桎大惊,抬头看她,却见她淡淡地说:“只是你说,选择项云寰比较好,还是选择瑞王比较好?”
君兰桎急道:“这……”
“假如我们选择项云寰,那岂不是江山落在了异姓的手中,而且,项云寰这是犯上作乱,万万不可纵容。而瑞王却是当今皇上的哥哥,皇家血统,如今虽然朝廷称之为叛乱,却毕竟还有个清君侧的名义……我们当然还是让瑞王进城保护一城百姓免受乱军残害,说起来比较名正言顺,对不对?”
“但是,娘娘……”君兰桎在心里想,他差点命丧在你的手中,而我是他最大的政敌,恐怕他进城的时候,第一件事就是把我们给处决掉吧。
“不过话说回来……”盛颜低声说,“项云寰现在手上数十万大军,恐怕也不是好收拾的吧,瑞王要是接手朝廷,首先至少要肃清反叛,到时候坐山观虎斗,也许皇上和我们还能有一点机会……毕竟现在,要是项云寰投诚了瑞王,那就一切都完了,即使皇上醒来,恐怕皇位易位也是早晚的事。”
虽然是这个道理,但是君兰桎还是犹豫着,盛颜又问:“或者,君中书觉得还是选择项云寰,跟他联合对抗瑞王比较好?”
以城里目前不到一万人的兵马,要说联合也是个笑话,其实只是抉择投降哪一派而已。选项云寰是万万没有道理的,君兰桎也知道,所以,他无奈地站在台阶下好久,才低声说:“是,谨遵德妃的意思。”
在君兰桎离开的时候,他听到她在他身后,最后说了一句:“他恨极了我,恐怕不会留我在世上……到时候,一切就拜托你了,中书大人。”
他愕然地回头看她。
她却神情平静,波澜不惊:“就算我死了,也不足惜……只要,能换得他也死得凄惨。”
虽然朝廷最终决定了屈从瑞王,但是如今全城被围,实在没有办法与瑞王的大军联系上。
响箭没有可能射到那么远的地方,探子在半夜偷偷出城的时候,被项云寰的兵马射死在护城河边。要向人屈服也这么难,真叫人想不到。
已经是二月天气,草长莺飞,杂花生树,风和阳光都变得温柔。但是在围城中的人却完全感觉不到春天的存在,不过唯一的好消息是,瑞王已经来到距京城不过三十里的地方,为免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项云寰停止了攻城,并且退兵十里,驻扎在京城外的百丈原上。
但是虽然项云寰的大部队撤了,却还有小队埋伏在树林间,他们自然也担心朝廷和瑞王言和,所以朝廷派出去送信的人,始终没有办法到达瑞王军。而瑞王按兵不动地驻扎在三十里开外,竟然好像一点也不急,反倒让朝廷中的人,开始踮起脚尖盼望这支叛军的到来了。
“听说项云寰正在与瑞王谈判,所以瑞王才这么沉得住气。”偶尔,也有探子从项云寰那里传来一点消息,但也是隐隐约约的,不太确切。
君兰桎在朝中商量说,看来叫人携带朝廷文书出去是不太可能了,但这几日看来,城郊有些百姓本来已经逃到山里藏起来了,最近战事松了一点,有些人正潜伏回家拿东西,不如找一个能说会道的,装成百姓,亲自过去与瑞王谈判。
众人觉得也算是个办法,于是推举了礼部侍郎陈青云过去。谁知刚到城外,就被抓住,原来项云寰身边的人认识朝中众臣,自然是被逮个正着。
这下满朝文武都是战战兢兢,不敢动身了。君兰桎无奈询问盛颜,是否让宫中女官过去比较合适,毕竟宫中女官比较有见识,而且女人不会受怀疑。
盛颜思前想后,叫了吴昭慎过来,问她有没有胆量去。吴昭慎一听说居然是代替朝廷与瑞王通风报信,顿时吓得哭天抢地,一转身居然向梁柱用力撞去,立志寻死。
雕菰赶紧去抱住她,急道:“哎呀,昭慎你……你这是干什么?”
“我只求一个好死,请娘娘大发慈悲……”吴昭慎痛哭流涕,“这一去要是落在那些士兵手中,我……我可怎么办啊……”
盛颜无奈,低声说:“是我考虑不周,对不起昭慎了。”
她挥手让雕菰送吴昭慎回去好好休息,自己一个人在殿内坐了一会儿,抬头看见天色已晚,突然转头问正在当值的君容与:“你今晚可有空闲?”
君容与低头说:“唯有保护德妃一职。”
“好,既然这样的话……”盛颜抬起下巴,淡淡地说,“跟我出去走一趟吧。”
君容与还以为她是想要出去在宫里走走,谁知她转头叫内侍:“我今晚要出宫一趟,若是明日回不来的话,就别找我了。”
内侍不明所以,迟迟疑疑地答应了。君容与顿时觉得不对劲,怔怔地看着她。
她平静地坐在桌前写下了半页纸后,用玉纸镇压好,起身去内堂将自己以前从宫外带进来的衣服中拣了最朴素的一件,然后把头上的钗钿全都取下,脱下了手上的玉镯,跟他说:“走吧。”
君容与这才明白过来,愕然问:“娘娘是……要出宫?”
她低声说:“不,出城。”
他们往城东而去,君容与回家取了下人的衣服穿上。两人一起走过她家已经被烧得尽成灰烬的院子时,盛颜站了一会儿,合手轻声祝祷。君容与站在她的身后,只听到她模煳不清的“让他不得好死”六个字,想起先皇尚训平静而清秀的脸,他忽然觉得自己毛骨悚然起来。
验看了令信,偏门开了一条小缝,他们无声无息地挤出去,往南郊而去。护城河的河水无比清澈,沿岸种着柳树,可以遮掩身影。
他们小心翼翼地沿河走到城郊,大片的桃林在暗夜中枝影婆娑,因为还没有长叶开花,所以看上去无比肃杀,只有桃树光滑的树皮在月光下倒映出一些银色幽光。
出了桃林,再无遮拦,两个人偷偷走了一段路,前面便有人跳出来,厉声喝问:“什么人?”
君容与赶紧说:“我们是……逃到山里的百姓,现在想回家拿点东西……听说项将军的部队是不杀百姓的,才敢下来的……”
盛颜低声而仓皇地说道:“是啊,昨天阿毛爹就回家拿了个瓦罐……”
那个领队的不耐烦,打断她的话:“你们住在哪里?”
“沿田埂过去,前面有两株桃树的就是我家,一共有两间半的房子,还有半间柴房。院墙外还有一条青石,夏天水洗过冰冰凉凉的,乘凉最好了……”
听她说得这么详细,头领也不疑有他,一抬下巴让他们过去。谁知就在她一转头的时候,月光下那个头领眼睛一亮,走到她面前拦住她,笑嘻嘻地说:“长这么漂亮,躲到山上难道不怕吗?不如跟着军爷回去吧,山上老虎猛兽,可吓人了……”
盛颜没料到黑暗中还会出这样的事,又急又怒,却不敢说话,低头急走。那领头的却一把拉住她,涎着脸问:“怎么样啊?”
君容与赶紧挡在盛颜的面前,低声说:“这位军爷……我妻子她,她已经有三个月的身孕了,请大人放过我们一家人吧……”
“三个月了?真是看不出来啊?”那几个人打量着盛颜的腰身,正在怀疑,前面却有一队人马过来,领头的人坐在马上,问:“出什么事了?”
那些人抬头一看,赶紧个个躬身叫道:“见过项将军。”
盛颜抬头看了一下马上的人,顿时吓得把头低了下去——那高坐在马上,居高临下打量她的人,正是项云寰。
要是没有他的话……尚诫和她,也许就是那样擦肩而过,一场大雨后,各分东西吧。
不过谁知道呢?也许没有项云寰,他们的故事,也依然是要那样发展下去的。或许冥冥中的一切都已经注定,连结局都已经写好,所有一切人的登场,所有的事件的发生,都只为了让他们走到如今这一步。
盛颜低垂着脸,一言不发,小心地牵住君容与的袖子,就像个普通的民女缩在自己丈夫身后一样,躲在他的背后。
在黑暗中,她又一直低着头,项云寰并没有认出她,只用马鞭指着盛颜和君容与,问:“这两人是谁?”
“是一对小夫妻,从山上下来要回家拿东西的,在下见……见这个小娘子细皮嫩肉的,不像是村妇,所以随便问问。”那个拦住他们的人赶紧说。
项云寰又好气又好笑,说:“你什么时候要是有这种心眼,也不会落个名声叫张马虎了,明明是看人家长得漂亮吧?”话虽这样说,却未免仔细看了看盛颜,本来此夜满天都是乌云,看东西不太清楚,此时却突然云开月出,下弦月光辉淡淡,照在盛颜的身上,光华流转不定,竟叫人移不开眼睛。
他一时恍惚,在心里想,这山野中怎么会有这么美丽的人?难道真像别人传说的,百丈原上有妖狐出没迷人?
不过,也只是一刹那的出神而已,他很快就想起来,诧异地问:“是你?”
盛颜料不到他记性这么好,只好勉强咬住下唇,低声说:“我……并不认识你。”
“去年春天,就在那边的花神庙,你曾经被瑞王射了一箭,这么快就忘记了?”他跳下马,捏住她的下巴,抬起来看一看,笑出来,“就是你没错,当时在大雨中,你披头散发的样子,都叫人格外惊艳——我后来看瑞王跟着你去了,还以为你会被他带回去,原来你依然还是在乡野间嫁人生子了?”
她只能勉强避过,低声说:“我当时……已经许配了人家。”
“真看不出来,他居然还是个君子,不夺他人之物。”他笑了出来,又多看了她一眼,说,“不过,瑞王在天下男人中也算是数一数二的了,你错过了他,也算可惜。”
“第一是我们将军。”旁边的张马虎立即恭维道。
项云寰哑然失笑,一脚踢在他的屁股上:“滚,巡你的逻去!”
君容与暗暗地移动身子,挡在盛颜的面前,在心里想,要是等一下出什么事的话,就算拼了自己的命,也不能让她落在敌人的手中。
而盛颜看项云寰回过头来,却在君容与身后指指不远处的房子,怯怯地说道:“将军要是不嫌弃的话,可以到我们家中看看,我们拿了东西就走。”
项云寰随意点头,示意身后人跟上,一边也不上马,跟着他们一路走到她家去。
盛颜取出自己一直保存着的钥匙,开了院门的锁,锁已经有点生锈,她暗暗用力,才终于打开。
推门进去一看,里面的一切,都还和以往一模一样。还未长出花叶的桃树,墙角早生的茸茸细草,磨得光滑的青石台阶,中间有浅浅的凹痕。
她强忍住自己涌上来的眼泪,很自然地走到柴房内拿出水桶,让君容与去屋角石榴树下的井中打了水,自己从厨房的柜子中取了茶壶和杯子,清洗干净,要给项云寰他们烧水煮茶。
见她这么娴熟,一伙人也打消了疑虑,盛颜挽留他们喝茶,项云寰自然不会在陌生人的家中喝不知道什么时候的陈茶,只挥手说:“算了,半夜三更喝什么茶?你们赶紧拿了东西走人吧,朝廷和瑞王军,不知什么时候会打起来呢。”
“是,是。”君容与赶紧应道。
他们转身便出去了,项云寰听到身后一个人啧啧羡慕地说:“娶到这么漂亮的老婆,这男人真是够有福气的。”
“就是啊,这女人相貌这么美,可是手却常年忙家务,手指都磨粗了,真叫人可惜啊……我要是有这么一个老婆,我每天端茶送水伺候她都愿意!”另一人说。
“你看得真够仔细的,盯着人家小媳妇从头看到脚吧?”旁人一起取笑。
那人不服气:“看人家漂亮小媳妇有什么奇怪的?在这里呆着没女人,看母猪都是双眼皮了!”
项云寰终于忍不住了,回头说:“好,什么时候攻下京城,一人给你们分一个!”
“一人分一个这么漂亮的?怎么可能有?”众人顿时大喜。
“不,是一人给你们分一头母猪!”
在一片哄笑声中,众人嘻嘻哈哈回到营中,项云寰在歇息前,正看到军中主簿走过,便随口问:“瑞王那边有什么回音?”
主簿说道:“瑞王还没有回应,不过我看朝廷最近频繁地想要与瑞王接触,他不会不知道,也许还在犹豫两相取舍。”
项云寰冷笑道:“他选择朝廷有什么好的,皇上又还没死,他回去顶多不过做摄政王,就来还要费一番周折。若是和我们一起的话,他就可以堂堂正正攻下京城做皇帝了,多干脆利落。”
主簿点头,说:“而且,我听说当初正是盛德妃与皇上设计,擒下瑞王,险些使他死于狱中,而将军的父亲,又是被盛德妃害死,盛德妃如今掌控朝廷,将军与瑞王可称是同仇敌忾,我看这盛德妃是必死无疑了。”
项云寰顿时愤恨起来,咬牙说道:“朝廷出了这么愚蠢的女人,也难怪如今变成这样。”
主簿深以为然,点头附和。
“这个盛德妃,又是什么来历?当今皇后是君兰桎的女儿,而皇上登基时就在一起的元妃又受封了贵妃,怎么在皇上出事之后,朝廷却是由她出面来主持朝政?君兰桎也真的肯点头?”项云寰又问。
“君皇后和贵妃都是软弱的人,跟这位盛德妃不同。”主簿本就是朝廷中的人,是在项云寰起事之后才投靠的,对朝廷这些八卦事,可谓了如指掌,听他这样问,便说:“盛德妃是天章阁大学士盛微言的女儿,不过她父亲是获罪之后死在任地的,更遑论什么朝廷支持了,而且据说她年幼时受族人排挤,就住在京郊这百丈原旁。但就这样的女子,在进宫的短短时间内就能晋升为德妃,自然心计过人,不可小觑啊。”
项云寰皱眉问:“她以前也住在京郊?”
“正是,她是去年春天才奉召进宫的,据说微贱时也十分辛苦,虽然容貌惊人,但是年少时操劳,称不上手如柔荑,所以差点因此被太后送出宫,不过后来还是留下来了,还能有今日,她倒是能抓住机会。”主簿说着,都有点佩服她了。
项云寰愣了一下,突然转身出帐,飞身上马,对手下人大吼:“跟我来!那女人……那女人该不会就是她吧?”
在项云寰离开后,盛颜和君容与坐在屋内,喝了几口茶,等确信他们已经去远,不会再回来了,才轻手轻脚地锁门离开。
君容与看着她轻车熟路的样子,忍不住问:“这里……德妃经常来吗?”
“这是我的家。”她说。
君容与愕然地睁大眼,看着她回头,留恋地看着自己的家。
她的家,矮矮的院墙后,桃树的枯枝探出,在夜色中,灰黑色的枝条根根招展。低矮的屋檐上,长出了稀稀落落的檐松,像一个个小小的宝塔,立在屋顶。
去年春天,瑞王尚诫,他就是站在这里,看见了她。在高高探出院墙的桃花上,他们墙内墙外,两相遥望。
然后,她也只是瞬间的迷惘而已,随即便悚然一惊,将自己的目光硬生生转了回去。
如果再有一次人生,如果能再选择一次,她真希望没有那场大雨,没有那片桃花,也,没有遇见那个人——这样,她的母亲,就不会那么悲惨地,早早离开人世。
在这个萧瑟小院中,她和母亲曾一起生活了五年,她们相互依偎着,熬过一年又一年,只想着要好好活下去,却谁知,到她们已经不再担忧衣食的时候,她的母亲,却因为她的错误,而死在那个人的手上。
还有,尚训……
是啊,那个人,有什么好顾忌的,他连自己的亲弟弟,自己的亲叔叔,都能轻易下手,何况是一个普通的民间妇人。
她转过头,低声对君容与说:“走吧。”
君容与护着盛颜,两个人好不容易才绕过项云寰的兵马营,向着瑞王那边而去。
“在那边!”旁边忽然传来一声叫喊,在暗夜中骤然响起,盛颜吓了一跳,朝君容与回头的方向看去。
飞驰而来的三十余骑,如同狼群席卷,向他们扑来。
“败露了。”君容与低声说,盛颜盯着那些人看了一眼,那些人都是惯于马战的,速度极快,几乎与马是一体的,随马蹄上下起伏,彪悍如猛兽。
盛颜轻声说道:“大人若有匕首,请给我一把。”
君容与忙拿出自己防身的匕首递给她,又急忙说:“属下誓死保护德妃。”
“是我连累了你。”盛颜说道。
君容与正在惶急中,却听到身旁的马嘶,他看到身后就是军中马栏,立即打倒那个还在莫名其妙的守兵,强拉出一匹来,问:“会骑马吗?”
她也顾不得了,扯过马缰,脚尖在马镫上一踩,居然真的翻身上了马背。她从未曾骑过马,这一下落势又急,胯骨震得疼痛已极,但也管不了这么多,只能狠狠咬住下唇。
那匹马仰头长嘶,她抱紧马脖子,才没有摔下来。君容与看她是没有骑马经验的人,忙将缰绳拢住递给她,大声说:“不要掉下来!”
盛颜一咬牙,死死地抱着马脖子。君容与抽出马鞍上的鞭子,狠狠一抽,那匹马吃痛,纵身跃起,向前方狂奔而去。
天地茫茫,暗夜中天空的云朵在疾风劲吹下迅速流散,她前方没有任何可以作为目标的东西,狂奔的马在荒野上一路向北,渐渐的,身后的马蹄声只剩下一匹,她仓皇地回头看,追上来的人,正是项云寰。
项云寰的马是大宛良驹,极其神骏,是中原的马匹比不上的,人也是惯于在草原上纵马狂奔的军人,在月光下,他肩膀宽阔,一张脸五官端正深刻,瞳孔却如野生兽类的光芒,呈现出一种奇异的琥珀色。
他已经近在咫尺。
盛颜暗暗将自己怀里的匕首握紧,项云寰伸手过来,在疾驰中一把抓住她的衣角,就要将她拉过去,她右手往后狠狠一斩,他缩手得快,只有她的一片衣角被刀削落,疾驰中狂风将它卷上天空,转眼不见。
他忽然大笑起来,在月光下他的牙齿雪白,带着虎狼气息:“盛德妃,我父亲死在你的手上,我做儿子的,是不是该向你问个清楚?”
盛颜将匕首横在身前,大声说:“他的死与我无关!”
他只是冷笑着看她,眼睛中一种饶有趣味的神情。
盛颜心中一凉,知道自己今晚躲不过去了,正举着匕首,惶急地想着脱身之计时,项云寰却忽然向西面看了一眼,说:“看来,有人要抢仇敌回去泄愤……盛德妃,你得罪的人可不少啊。”
盛颜一愣,拔马要逃离时,他却从自己的马上探身过来,一手抓住她的手腕,轻轻一折,盛颜手上剧痛,匕首掉落在地。他顺手将她的腰揽住,瞬间掳到自己的马上,立刻就调转马头回去。
此时南面已经有数十骑出现,盛颜被项云寰困在怀中,无论如何挣扎也没法逃脱,她脸色惨白,在迎面而来的风中,恨不得一头撞下马,就此死掉。
未过多久,那跟随项云寰而来的三十骑与他会合,一起向西北方向奔逃,忽然前面尘烟一片,马蹄声急促,旁边有人诧异说道:“来得好快。”
项云寰按住怀里的盛颜,大声道:“刀出鞘,对方人不多。”
盛颜腰被勒得剧痛,只隐约看见前后左右四面都有人包围上来,当头的首领一身黑衣,黑马,箭袖,狂风中披风高扬,背后的月光中他轮廓深重,就像用刀子刻进所有人的视线中一样,这般无法描摹骄傲凌人的尊贵气质,在这漫无边际的辽阔荒原暗夜中,才真正让盛颜知道别人形容他飞扬跋扈的意义。
瑞王尚诫。
盛颜只觉得心中冰凉,两人的重逢,居然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也不知是惊,还是悲,她眼泪一下子夺眶而出。
瑞王向这边飞驰而来,面前明明有三十多个骑手刀锋出鞘,他却如入无人之境,手中反握的刀刃光芒如雪,身后将士也立即跟上,速度如箭,刹那间如疾风般卷袭而来,短兵相接,迅速见血。
厮杀中盛颜只觉得脸上微微一热,有一滴血溅在了她的脸颊上。她抬头见尚诫已经近在咫尺。项云寰也是反应极快,一边侧头躲避,一边已经用刀背挡开这一击,大声说:“瑞王爷,她杀了我父亲,是我的仇人,让我处置吧。”
瑞王瞄了盛颜一眼,说道:“难道你不认为应该是我将她千刀万剐吗?”
盛颜听到他这样的话,刚刚那一瞬间的迷惘,全都不知道哪里去了。她一咬牙,闭起眼睛就朝下面扑去,肩膀着地重重摔在草地上,耳听得头上当当数声,两人已经在马上交手,她顾不上肩膀巨痛,爬起来狂奔出去。
马群扬起浮草下的尘沙,眼前无法视物,耳边只听到兵器的撞击声回荡,她在尘烟中迷了方向,无处可逃,忽觉得脚上一痛,是被一匹马狠狠踏中脚背,她不由得脚一软跪倒在地上。
看身边马蹄错乱,盛颜料想自己此次难以逃脱,干脆停住了脚步,站在那里等待死亡,背后却忽然传来众人的惊唿,有一匹马分开众人,直冲过来。还没等她转头去看是谁,便只觉得自己身子一轻,马上人俯身将她如云一般拉起,侧坐在自己怀中,低声说:“看来,你还是要死在我的手上。”
她此时从鬼门关转了一圈回来,精神恍惚,听到他在耳边轻声低语,不由得紧紧闭上眼睛,再也不想理他,也不管自己究竟会被怎么处置。
瑞王见盛颜已经到手,转头对身边人说:“射箭。”
项云寰那边出来仓促,只有一两个带了弓箭,在平原上没有掩体,惟有尽快退去,项云寰在十来丈外忽然一勒缰绳,那匹马训练有素,立时停住。他回头看盛颜,大笑说:“瑞王爷,你杀了她之后,是否能将她那颗漂亮的头颅送给我祭父?”
瑞王并不说话,随手接过旁边的一具铁弓,搭箭在手,满弦射出,这一箭去势极快,项云寰无法逃避,居然将马缰一拉,□那匹神骏的大宛红马被迫人立起来,那一箭正射入马的脑门,红马悲嘶一声,狂奔出去,他经过盛颜刚刚骑过的那匹马时,用手在红马的背上一撑,凌空落到那匹马的背上,大声说道:“瑞王爷,后会有期。”一扯缰绳,一批人迅速离去。
只留下那匹红马随他们跑了一阵,轰然倒地,气绝身亡。
半夜奔波,精神紧张,盛颜此时已经累极,肩膀又痛,不由得靠在瑞王胸口,无可奈何,虽然她极恨抱着自己的这个人,但是,如今她只能闭上眼睛,静静地想着等一下究竟该如何说服他才好。
其他人都落到了后面,只有瑞王一骑带她在荒原上奔跑,前面渐渐显出一个燃点着火把的营帐来,营帐后面的天空,还是一片黑暗,而帐前熊熊燃烧的火堆,给千万帐房镀上了金色的光辉。四周除了风声,一无所有。
她靠在瑞王的怀中,听他的心跳。月亮啊,山啊,火光啊,全都看不见了。整个天地,唯有他们在一起。
纵马到大营的前面,瑞王先跳下马,然后转身,微微伸出双手,做了一个让她跳到自己怀里的手势。她迟疑了一下,咬咬牙还是自己翻身下马,黑马高大,她支撑着下马的时候,肩膀剧痛,顿时手一软,被马蹄踩伤的脚也支撑不住,一个趔趄摔倒在了瑞王身上。
瑞王扶住她,漫不经心地说:“逞强对你一点好处也没有,有时候该认输的话,还是忍一忍比较好。”
盛颜一声不响,默默咬住下唇,她刚刚还不觉得,现在用过力之后,只觉得自己的肩胛骨几乎已经碎掉一般。
瑞王看她痛得脸色惨白,额头上的冷汗一下子沁了出来,在火光下一颗颗晶莹分明。他微微皱眉,忽然手上用劲,居然将她打横抱起,大步向着军帐走去。
盛颜身体一下子腾空,顿时惊慌失措。而瑞王低头看着她,淡淡地说:“我看你也走不动了,还是我帮你一把吧。”
周围经过的巡逻士兵们,本来就未免要多看她一眼,现在看见瑞王居然将她抱入自己的帐中,更是目瞪口呆。虽然瑞王军纪严厉,率下甚严,但是半夜三更陡然看见一个异常美丽的女子出现在这里,还是难免会变成绯闻。
盛颜又急又气,逃避一般地将自己的脸转过去,宁愿把头埋在瑞王的胸前,也不愿意让别人这样看着自己。
瑞王面色如常,转头对身后的白昼说:“叫军医来,德妃可能伤到肩膀了。”
众人这才知道原来这位就是朝廷里的盛德妃,不由得都大吃一惊,等瑞王将她引进自己的帐中后,个个议论纷纷:“这位就是盛德妃?那不就是诬陷王爷谋反的罪魁祸首吗?”
“清君侧,第一个清的应该就是她了,怎么王爷居然深夜将她带回来?”
“我听说是刚刚从项云寰手中救下的……”
白昼已经走出去了,但还是忍不住回头,压低声音问:“你们都无事可做吗?”
“是!”他们赶紧列队离开,继续巡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