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杀僧
过年是一件大事,无论对于公府侯门还是贫家薄户,再艰难,年总是要过的。
然而这个年,对于沈菀来说真是难过,因为,她见到了苦竹——那个双林禅寺的和尚。他曾经帮助过她,也胁迫过她;她曾经屈服于他,也利用了他。
不折不扣,他是她第一个男人。
从十二岁直到今天,七年来,她身在青楼而自珍羽毛,一直为纳兰公子保留着自己的身体,像百合花抱着自己的花芯,随时等待他的召唤,打开。
那对普通女孩也许容易,但她不同,她是清音阁的红牌歌妓,每晚都要接待不同的男人。那么多年,那么多年一直等待着,坚持着,七年,说出口只是两个字,对于岁月,却是实实在在的,一天又一天,两千多个日日夜夜。
多么艰难才可以再见到他。
渌水亭的重逢,是她一生所有的等待的总和,而随后的分开,却是永远的离别与失去。他就像一座巍峨入云的高塔,她穷尽平生力气,一步步拾阶而上,沿路洒下血泪斑斑,万苦不怨,却在最接近塔尖的那个窗口,纵身跳下。
——若真能粉身碎骨,肝脑涂地,也未尝不是一种痛快。
却又不能。
她仍然活着,但活得多么空洞,绝望。
从清音阁到双林禅寺,她到底是为他献身了,或者说,失身——失给了苦竹和尚。不如此,如何保全她为纳兰守灵的秘密?
她住在庄严肃穆的双林寺里,却比在清音阁更像一个妓女,违心卖肉,曲意承欢。当苦竹在她身上饥渴地攫取,她对自己说:这只是一项功课,就像在清音阁练歌习舞一样,是为了纳兰公子。
一切,都是为了纳兰公子。
后来,她怀了孕,没有告诉一个人,径自离开了双林寺,投奔明珠府。倘若明府不肯收留,她大概真的只剩下死路一条了。一个从清音阁逃走的妓女,一个怀了和尚私生子的未婚姑娘,她能去哪里?
幸好,明珠留下了她。她想,这是公子的保佑。公子知道她为他做的一切,一直默默地照应她。
明府上下都早已接受了这位“沈姑娘”,或者说,“沈姨娘”的存在,她也渐渐当自己怀的确是纳兰的遗腹子。因为她心里只有他,她的生命就只是为了他。如果不是他,她情愿死在十二岁,在被龟奴拖拉着经过清音阁的长廊时便哭号着死去。
既然没死,她就要为他活着,还要为他生儿育女。
她每天对着画像里的他说话,给他念诗,念词,跟他重复着他从前与卢氏做过的游戏,甚至故意把茶水泼洒在自己身上,想象着“赌书消得泼茶香”的情境。她同园子里每个可以对话的人谈论纳兰公子,在他死后比他生前更接近他,感知他,并且时常故作不经意地跟人说起一些她与纳兰的“往事”,当然那些都是出自她的杜撰,但是没有人会怀疑她,于是她自己便也相信。
她活在自己编织的回忆里,渐渐不辨真假。然而苦竹的出现提醒了她,这肚子里的,并不是公子的儿女。她与公子,从来就没有真正地水乳交融过。在这个世界上,只要有苦竹这个人的存在,孩子的秘密就保不住,而公子的故事就变成乌有。苦竹与公子,只能有一个是真的。
苦竹是跟双林寺住持一同来府里送供尖儿领灯油钱的,原与府里管厨房的老王相熟,住持往书房去见明珠时,苦竹便往厨房里找老王说话儿。因老王随口说起府里新来了一位沈姑娘,苦竹便上了心,话里话外,打听明白沈菀独自住在西花园,一入夜,除了丫环婆子,园里再没他人。
俗话说“色胆包天”,那苦竹自从沈菀失踪,整日苦思冥想,满心里都是沈菀娇媚柔艳的模样儿,煎熬得如在炼狱油锅里一般。日间对着观世音菩萨,一千遍一万遍念的哪里是佛,只是何时能再见梦中可人儿一面才好。如今好容易得到消息,只道天可怜见,哪里还顾得上王法威严,佛法无边。搓手跳脚地好容易捱到晚上,待住持睡了,便独自蹑手蹑脚出了客房,偷偷来至西墙,架上梯子,翻墙过来,径往通志堂寻沈菀来了。
沈菀正在灯下翻看着公子的词作,《侧帽》、《饮水》,每一首都那么清凄,那么隽逸。这些词她早已读熟背熟了,可是坐在通志堂里看着公子的墨稿,感觉是那样的不同。就仿佛呆在公子身边,看着他挥毫,听着他吟哦,而自己一路为他红袖添香的一般。
忽听见房门“磕”地一响,初时还只道听错了,或是风拍的,却又听窗上也随后“扑扑”响了几下,有个声音带笑说:“沈姑娘,是我。”
虽是压低了喉咙说的话,听在沈菀耳中却无异于霹雳雷鸣般,仿佛有什么忽然炸了开来,简直血肉模糊。
她猛回头,盯着公子的画像,仿佛想求助。怎么办呢?和尚在窗外不住轻轻敲着窗棂催促,若是被睡在隔壁的丫环婆子听见,如何是好?
沈菀一手按着怦怦直跳的胸口,一手犹疑地拉开闩来。苦竹早闪身进来,满面堆笑说:“沈姑娘,可想死我了。”忽然一眼看到她的肚子,不禁愕然。
沈菀回身关了门,心里有一万个念头在转,却又空荡荡茫无头绪。转过头,便直接迎上了那熟悉的直勾勾的眼神,只觉背上一阵发凉,双林禅寺所有的故事都被立时翻动了起来。那些她一心一意要忘掉,要抹煞,比她做妓女更可怕、更肮脏的往事。她轻轻抚摸着肚子,忽然对他转眸一笑,就像当初在灵堂里倚着公子棺材对他那一笑般,凄婉中有种孤注一掷的巫媚哀艳,仿佛说:怕了你了,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男人在这样的笑容前,特别有征服的快感,毫不疑他。灯光斜斜地照着,把她的影子拖得很长,曲折地映在纸窗上。她一动,影子也跟着动,而且动的幅度远远比她本人大得多,像是要舞蹈。
苦竹觉得喉咙发紧,发干,连嗓子都哑起来,他一个字一个字艰难地说:“我一直在找你。”
“我怀了身孕,寺里住不得了。”沈菀明明白白地说,回身倒了两杯酒,又从匣子里取了一粒药给自己服下。她说得这样坦白,这样无辜,举止又这样磊落,温柔,让人由不得不信。
似乎有风吹进来,吹得烛光一径地斜着,纸窗上的影子随着她的动作东跳一下,西跳一下,忽左忽右。她的人这样轻松淡定,影子却充满了不安与悸动。
苦竹听她说得这样坦白,虽然还没有想明白她怀孕了和她的失踪有什么直接关系,但已经得到了满意的答案似,决定原谅她,相信她。他问:“孩子是我的?你怎么住到相府里来了?这吃的什么药?”一边说着话,已经三下两下脱了自己的衣裳,又过来要脱沈菀的衣裳。
沈菀忙将身子轻轻一躲,脸上却送过去嗔怨的一笑,趁便也就把问题含混过去了,只道:“急什么?这是补药,相府的秘方,叫香附子,说是于身体最有益的。你也吃一粒吧。”说着将手往前一伸。
深碧的药丸托在白皙的手上,看着就像一幅画,和尚迷迷糊糊地连药带手一块儿接了过来,凑在嘴边就要亲。沈菀却又是一笑,抽出手去,却又并不是拒绝,而是端起酒杯再次递送过来,酒波微漾,她的眼神更是荡漾如春水,软软融融地说:“吃了这杯酒,会更尽兴的。”
和尚不待喝已经醉了,况且先前见沈菀先吃了一粒,哪里想到其他,不由自主接了杯子,将药丸“骨碌”一声咽下去,又将酒一饮而尽,咧唇而笑说:“我们可算又……”
他的话没有说完,嘴角忽地沁出一缕血丝来,眼睛越瞪越大,仿佛有什么事没有想明白,就那样直挺挺,直挺挺地向后倒去,轰然倒地时,眼睛还是睁得很大。
天地都静了。
沈菀扶着桌子站着,冷汗涔涔而下,到这时候才知道惊惶。她将从大殿里偷来的那丸御赐灵丹递给苦竹时,几乎是丝毫没经过犹疑思考的。就好像那个主意一直藏在她脑子里,见到苦竹第一眼就想了起来,然后便很顺理成章地照办了。
直到苦竹真的毒发身亡,她才终于幡然醒悟似,明白地知道:那是毒药。她毒死了和尚。有个和尚在她的屋子里被毒死了。药丸来自康熙皇帝。是皇上赐给公子的药。
那枚绿色药丸。那是一丸毒药!是皇上毒死了公子!
她终于证实了自己最初的猜测。
真的,是皇上,毒死了公子!
她必须和某人交流这秘密,还有她屋里的苦竹和尚,也必须有人帮她处理掉。她看着和尚的身子,他赤裸的上身已经发青,面唇乌紫,嘴角微微翘起,仿佛在笑,一缕带着涎沫的乌血挂在颈边,已经干了。
沈菀伏下来开始呕吐,但是干呕了许久,也只是一些酸水而已。她想起在双林禅寺的那些日日夜夜。不管她愿不愿意承认,这确是她的第一个男人,这男人曾经长久地占有过她的身体,与她肌肤相亲。她恨死了他,每次他从她身上离开,她都一次次清洗自己,即使冬天来时,也要打冰冷的井水来洗濯。
而当她终于逃离他,住进了明府,也就刻意地将他忘在脑后,就像清洗自己的身子一样清洗了那段记忆,只当他从来没有存在过。是他自己要撞上门的,她杀死她,是不得已。
她终于杀了他了。从此之后,再也没有人知道她的秘密。
都是那丸碧药的功劳。那本来是皇上赐给纳兰公子的药。所以,真正杀他的人,是公子。是公子帮助自己保住了秘密。
但是,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她想过把苦竹的尸体藏起来,毁尸灭迹,或者就是扔在后花园的那口井里吧。
她第一次见到他就是在寺院的井台边,她洗头,把梳子掉在了水里,他帮她打水,却藏起了她的梳子。也许那时候就注定有一天她要毒死他,再弃尸枯井。
可是,怎么弃呢?凭她一个怀着孕的女人,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将这庞大的尸身搬动的,就算拖出门去都做不到,何况还要一直拖到井台边扔下去。
沈菀抬起头,再次凝视纳兰的画像,轻轻说:容若,你会帮助我的,是不是?
她拉开门走出去,满院子的好月光,照得树上的叶子片片分明,在静夜里疯狂地滋长。她仿佛听得见那些树枝树叶哗啦啦拔节生长的声音。刚刚有一个和尚死了,刚死便化作了养料,他有那么旺盛的欲望,旺盛强烈到顾不得佛门戒律。他的欲望浇注了那些树木,使他们在夜里发了疯地生长。
沈菀加快脚步往园门外走着,井台边有一丛紫竹,叶子落得尽了,枝子枯秃秃地指向天空,疏影纵横。空气里充满了风露,月光铺在落叶上,仿佛下了一层白霜,寒光凛然,踩上去沙沙作响,越发显得杀机四伏。沈菀出门的时候未来得及穿外面大衣裳,到这时候才觉得冷,停下来犹疑了一下要不要回房取衣。然而想到房里的死尸,不禁脚下趑趄。忽然听得“扑忒”一声,一只肥大的蝙蝠张开翅膀横空飞去,那些月光洒满的落叶仿佛都跟着舞蹈起来,打着旋儿扑面而来。就仿佛和尚忽然活转了,又或是他的灵魂已然出窍,化成了蝙蝠。
沈菀趔趄了一下,定一定神,方晓得不过是起了一阵风。然而吃这一惊,身上沁出一层细汗,又早被风扑干了,越发沁凉。她扒着井台,身子软软地坐下去,仿佛看到那幽深阴冷的井底,有个女人在对她招手。那女人被投入井里时,还没有死,但很快就要死了。她拼命地挣扎,想从井里出来,尖尖的手指努力地扒着沿壁,抓下一块又一块的青苔,青苔太滑了,她抓不住,最后力尽了,便死在水里……
沈菀打了一个寒颤,站起来接着走。这是又一次选择,或者说,赌博。赌赢了,就离公子更近一步;输了,就死在这井里也罢!
因为是节下,明珠难得地留在府里,没有住到外面去,却也仍与觉罗夫人分房而寝,睡在前院退堂阅事厅里。刚躺下,忽然管家来拍门,说西园沈姑娘求见,不禁又惊又疑,口里只说:“晚了,让她有事明天说吧。”
管家道:“我何尝不是这样说?无奈沈姑娘急得很,说有大事要禀报老爷,死活要见。她是重身子的人,顶着风出出进进的也不容易,我又不好同她犟,怕急坏了她,只得来回老爷,看是怎么样?”
明珠越发诧异,只得披衣起身,来至外间,在黄梨木灵芝献寿鹿角椅中坐定。管家送上参茶来,明珠含了一口,慢慢咽下,这方命带进沈菀来。
沈菀进了门,恰如当日进府来在偏厅第一次见到明珠时一般,扑地便跪,满脸泪痕道:“老爷救命,有个和尚调戏我,被我杀了。”
“你杀了人?”明珠大惊,不禁放了茶杯,急问,“在哪里,什么时候?”
“就是刚才,尸身还在我房里,我给他酒里下了毒。”沈菀咬一咬牙,也不等明珠问她哪里来的毒药,便合盘托出,“毒药是我从大殿偷来的,就是旧年五月三十皇上赐给公子的那丸药,我给和尚吃了,不想他便死了。”
明珠只觉脑子里“轰”的一下,浑身的血往上涌,眼前一阵发黑发眩。皇上赐药时,曾有一句话,说巡边回来,会亲自往府中探望容若。那时候,他已经知道,这个儿子是保不住了,死定了。
自古以来,皇上亲自视病都等于催命,与“赐死”无异。边境的地图是容若亲手绘就的,然而这次开战在即,皇上却对容若忽然冷落起来,连巡边也未让扈从。容若被迫告病,一要给众人一个理由,二也是给皇上一个台阶,或者说,一种试探。而皇上还了招,就是赐药,并且,还备了一个后招——“视病”。容若不死如何?
儿子死后,明珠几次想把那丸药拿来检验,却终究不敢,也不忍。没想到,却被眼前这个小女子给拆穿了。他忍不住定睛重新打量沈菀。这小女子还真能给自己制造惊奇啊,两次三番,都让他这样匪夷所思。看不出她模样儿柔弱娇俏,倒有胆量盗药、杀人,还敢明目张胆地跑来告诉自己。
不,她不是来找自己求助的,而是来向自己质疑。她要的可不仅仅是处理和尚之死的办法,而是寻找容若之死的答案。
事到如此,明珠只得说:“你起来,且坐下,慢慢说。”
沈菀更不迟疑,便将自己怎的怀疑公子死于非命,年前陪官氏打扫大殿说起药丸时怎的顺手偷走,又今晚自己正在看书时怎的被那和尚推门进来,因怕惊动了下人传出去口声不好,只得虚以委蛇,却将药丸下在酒里骗他服下,从头至尾,细说了一遍,只瞒住了自己在双林禅寺放火烧棺,且与和尚有染一节。
明珠暗暗称奇,颜色几动,半晌,长叹一声说:“既然你早对此事起疑,我也不瞒你。皇上赐药,我一直心疑,却始终自欺欺人,不肯验证。须知道,为人臣子,伴君如伴虎,最重要的是谨小之心,最要不得的,却是好奇心。皇上赏赐,做臣子的只有谢恩的份儿,便知道是毒药,也要假装不知道,那又何苦去知道呢?”说着,又是一声长叹,似有无限难言之隐。
而沈菀已经听到了他没有说完的话,那就是“你何苦多事,强行揭开真相,拆穿那圣恩隆重的灵丹是毒药呢?”她并不肯理会这指摘,只问:“皇上为何要杀公子?”
明珠顿了一顿,清心直说:“这个,却连我也不知,所以也才不愿意知道这药是否有毒。”
沈菀又问:“是因为惠妃娘娘吗?”
明珠又是颜色一动,定睛问:“这话从何说起?你又何故有此一问?”
沈菀拿出应付水娘的话来,半真半假地道:“因为公子从前同我说过惠妃娘娘在府里时的事,也因为公子的词,《临江仙·谢饷樱桃》。”
绿叶成阴春尽也,守宫偏护星星。留将颜色慰多情。
分明千点泪,贮作玉壶冰。
独卧文园方病渴,强拈红豆酬卿。感卿珍重报流莺。
惜花须自爱,休只为花疼。
那首词,是纳兰误考后,送给恩师徐乾元的。当年徐乾元见了词,便猜他心中另有隐痛,却从没有开口问过。如今,徐乾元一直未解的谜团,沈菀替他问了出来。“当年公子以病未能廷对,其实,是为了惠妃娘娘吧?”
沈菀望着明珠,一双水波盈盈的眼睛黑白分明,她的话也黑白明白,“那一年,惠妃娘娘诞下龙嗣,想来宫中自然有赏赐送达府里,公子见了,打击一定沉重。所谓‘谢饷樱桃’,其实谢的不是徐大人的樱桃,倒是宫中的赏赐,可是这样?”
明珠在心中连连叹息,想不到这小女子冰雪聪明,竟然能从一阙词里猜到那么年深岁久的往事隐情,不禁点头叹道:“你猜的不错。不过,只猜对了一半。冬郎以病误考,一半是为了娘娘;另一半,却是为了我。”
那一年,对于纳兰父子,都很难捱。只不过,明珠是因为政局,容若是因为情伤。
然而明珠府里,却偏偏在设宴,并说是双喜临门:纳兰成德乡试占捷,一考中举;纳兰碧药在宫中生下龙种,即皇五子胤禵。
明府里张灯结彩,喜乐盈门,明珠连连对来客说着“同喜,同喜”。他却不知道,碧药娘娘得子,对容若来说,并不能算是喜事。也许他知道,他是存心,故意对这个太子之选的皇五子的降临表示出夸张的欣喜,好让儿子死心。他本不是轻狂的人,本不该这样大张旗鼓地庆祝,不该把自己的野心暴露得太明显。然而不如此,容若如何肯忘记碧药堂姐,另娶他人?
何况,明珠还有另一番心事,就是平西王吴三桂在广西势力益大。朝堂之上,关于平藩的争议向来分为两派,一派以索额图为首,主张安抚;另一派,便是明珠,力倡削藩。
在政见上表现出鲜明的立场,从来都是一场豪赌。如果历史可以证明他的正确,那么飞黄腾达指日可待;然而倘若皇上采纳了他的建议,却又引发战争甚至失利,那么他明珠的这颗大好头颅就要捐主谢恩了。
如果真有那一天,他希望祸不及妻儿,尤其是,他惟一的儿子纳兰成德。成德那么英武,那么聪慧,那么文采出众,他应该有更好的命运,无限的前程,决不该成为父亲的赌注。廷试在即,以容若的本领,探青紫如拾草芥,功名不在话下。
但是,中了,真的就是赢吗?
明珠是一个很好的赌徒。他懂得如何运用手中的砝码,所以会亲自调教碧药,并把她送进宫中;他更懂得何时进场或者加筹,而此际,明显不是纳兰容若跟着下场的良机。
一招错,满盘输,倘若他败给了索额图,那么容若也会跟着陪葬的。惟一的办法,就是让儿子远离战场,甘为白衣,或许还有一线逃生的希望。
正是出于这样的考虑,当成德黯然消魂地说不想参加殿试时,明珠才会痛快地应允,甚至主动给儿子出主意,让他以“寒疾”为由来脱考。另一面,他又催着容若娶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热衷于儿子的婚事。
但是,纳兰的心就像他在词中说的那样,“心字已成灰”,哪里有什么心情另结良缘呢?
这年冬天,吴三桂在云南起兵造反,群臣惊动,索额图以明珠曾一力主张平藩为由,硬说是他逼的吴三桂造反,竟然上本参奏,提议将明珠赐死来平抚动乱。
那真是生死系于一发。
皇上英明。明珠这辈子在朝堂上不知喊了几千几万遍“皇上英明”,但是这一次,他真是诚心实意,在心里一斧一凿地念出了“皇上英明”四个字——康熙果断地决定出兵平反,决不议和。
皇上,也在赌。更大的赌。
明珠下朝回来,再看到觉罗氏和容若时,几乎感觉再世为人,不禁拉住儿子的手老泪纵横地说:冬郎,娶了吧,倘若这次出征失利,索额图那老狗是一定不会放过我的,就连你也生死未卜,如果你有妻有子,或许念在孩子年幼,会放过孤儿寡母,那么咱们叶赫那拉家也还多一条根脉。容若,你总不想叶赫家族在你这里断后吧?你堂姐碧药进宫是为了什么,你忘记祖宗的遗训了吗?叶赫家的女孩儿都不能违背自己的命运,你身为男儿,怎么可以一意消沉,如此自私?
说完这番话,明珠便病倒下来,上吐下泄,昏昏沉沉,倒真是有点“寒疾”的症状。一会儿说冷,一会儿嚷热,身上滚烫,却发不出汗来,要人不断地交替着用冷热毛巾替他擦身。
容若衣不解带,日夜服侍,喂药擦身俱亲力亲为,决不肯假手他人。父亲病好后,纳兰便成亲了,娶的是两广总督卢兴祖的女儿。
三月,耿精忠造反。六月,郑经取泉州。形势对朝廷越来越不利。
但是明珠反而不怕了,因为他手中多了两个棋子:一是儿子纳兰容若已经成亲;二是小妾为他生下了第二个儿子揆叙。
有同僚来报信说:索额图又在收买朝臣,联名奏上,说眼下战乱都是为你主张削藩所致,要皇上斩你的头呢。
明珠哈哈大笑说:那又如何?老天爷待我明珠不薄,我现在有两个儿子,我儿子成德也很快会有儿子,叶赫家断不了根,绝不了后。连老天爷都向着我,我还怕什么呢?天不亡我,谁敢亡我?
朝廷与吴三桂交了手,败了几仗又赢了几战,康熙为了表示开弓没有回头箭的决心,非但没有要了明珠的脑袋,还于十四年将其调任吏部尚书。同年底,又册立不满两岁的胤礽为皇太子。这多少有点在索党和明党之间玩平衡的意思。但不管怎么说,明珠虽然在太子之争上败了一局,但头是保住了,官也越做越大。
于是,他开始筹措下一步棋,那就是让儿子纳兰容若也加入到战营中来,进一步加强势力。康熙十五年,容若在父亲的催促下重新参加殿试,毫无意外地高中二甲进士,选为三等侍卫。
而悲剧,也就从那年开始了……
想及往事,明珠长叹一声:“老天待我不薄,让我偷生至今,有惊无险。可是对容若,却偏偏这样薄幸,难道,当真是天妒英才么?”
“哪里是天妒?根本是天子妒嫉!”沈菀悲愤地脱口而出,“是皇上害死了公子!皇上为了惠妃娘娘迁怒公子,竟然赐给公子毒药,公子想不死也不行啊!”
“休胡说!”明珠怒斥,但接着又放缓声音,摇头叹息,“容若是在御药到来之前就过世的,皇上的药,他根本没吃。况且,容若去后,皇上抚几痛哭,亲临致祭,也算身后哀荣了。做臣子的,只当谢恩,不可衔怨。”
沈菀一惊,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倘若明珠怕自己走露风声,说不定就会杀自己灭口的。连忙镇定心神,垂泪说:“是民妇无知,谢谢大人赐教。请大人放心,民妇从此也只当不知道就是,打死也不会跟人说起的。只是,那和尚还在我房里……”
“和尚的事你不要管了。”明珠定了一定,心中已经有了主意,简截说:“你一个单身女子,住在花园到底不便,从明天起,你就搬到夫人的上房住吧,也好有个照应。余下的事,不要说,不要问,明白了么?”
“明白。”
沈菀是真的明白了。明珠做这样的安排,表面上是为了怜惜她腹中胎儿即将临盆,让觉罗夫人多照顾她;其实,是对她不放心,要她呆在上房,好让夫人就近监视她——如果不是为了孩子,只怕这会儿明珠已经杀她灭口了。
但不管怎么说,那个从天而降的苦竹和尚,从此可无声无息地凭空消失了。
偌大的明珠府,添置一个人是件了不起的大事,蒸发一个人,却实在算不上什么事儿。
沈菀这一盘,又赌赢了。她虽然未能得到明珠的信任,却可以从此搬进上房,也就等于正式成为明府的家人。而且,接近了觉罗夫人,也就接近了谜情的最深处。